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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18年第11期|张辛欣:哀歌

来源:《上海文学》2018年第11期 | 张辛欣  2018年11月13日08:49

2018年1月4日

海伦用英文写来:你怎么样?

我知道天亮了,我没有拉开深色窗帘,我一天没有爬起来了。

你和斯蒂夫有缘份,海伦用中文写这个句子。

英文如何说“缘分”?我读着想。

你知道,英国人海伦在大英博物馆东方部做古币鉴定,同时翻译中国文学,是“纸共和”英文网介绍中国当代文学的四个编辑之一。

她翻译我的自传《我Me》,十九章,她理解是蔡文姬胡笳十八拍加一,每一章前面是我和斯蒂夫你的小故事、你的我的儿歌、少年读书单、菜谱、东方我西方你的各种对比,中文五百五十页,海伦默默译了,说修理得再完美一些要让你第一个读,你会更懂得我。海伦和你不断合作,她译我的《龙的食谱》在英国《卫报》发表前七千字短篇,编辑给出五十四处意见,稿件到处飘红,你和海伦一起修,你们这样修我的小中篇《IT84》。《拍花子和俏女孩》绘本书,斯蒂夫你写绘本书的英文初稿,写每幅画的说明和对话

气球,英文代理觉得写得不够女孩气,海伦加入了,一会儿工夫修来,你顿时就服气了。海伦和你从来没有见过面。

你走了,几天后,我告诉她,海伦写来说她回到《我Me》,重读我和你的小故事。我突然意识到,斯蒂夫你永远不知道我的故事了!

我凝视枕边,斯蒂夫你的手机,iPhone7,六个月前替换三星。手机屏有一道裂缝,你说有天晚上一不小心从楼梯摔倒时把手机摔裂了。你病的日子为了让你好好休息少看手机,我有时拿着你的手机,你住院你手术时我用你的手机和你的弟弟妹妹联络,我熟悉你的手机。

凝视海伦问我:

你怎么样?(我不想爬起来了。)

写你在想的?在想法消散之前。(不会消散的,除非我也消散了。)

写短,写美,诚实地写。(诚实地写,就不可能很美,丑恶的残酷的美国的现实,海伦英国人你不懂的。)

你给斯蒂夫的祭奠会写。(为祭奠会,为祭奠会,为祭奠会,写短,是的,写短,短信世纪。)

你写,我译,中文和英文,印一本双语小书,我搜到你那里的印刷所,看链接(但是谁读字呢)。但是,我躺在床上用中文在手机里写:

斯蒂夫的手机1

你的手机还在进短信

一声提示。

我读

又一声提示。

也许是你呢

短信不再了,

手机静默了,

深夜,握着你的手机

小时候,搂着布娃娃入睡。

我发给海伦,五分钟后,手机一声响,海伦来的,她译的《斯蒂夫手机》英文。

我爬起来,穿着睡衣,坐在沙发上,手机写,编了号码,海伦给我双语存在感,难道我在跟斯蒂夫你错位地说着话?我用中文急促地写,和斯蒂夫你私语英文的幻觉,我知道,我写的是为公开读的,我不完全在意中文怎么用字,英文怎么表达,我的斯蒂夫,我又写出十个,没有饭,没有水,从十点写到一点,我写垮了,写一个送一个,送出第十一个附一句:还有一个要写。

密码 2

我们急于找到你的遗嘱

翻箱倒柜,家人看到很多很多印满字的纸

一摞一摞,

古代僧侣,博物馆盗窃计划,绘本书气球……

都是你+我写的书

电影Pass 3

2017年最后一天,

我在AMC,掏出照片是你的电影Pass,

我们为儿童基金会捐五百二十美金,换来一年免费看电影。

我不得不解释,你走了,

值班经理让我使用你的Pass,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是我在表格上签名,

不知道为什么我注意到,值班经理肩膀狭窄,手臂扭曲,是一位残疾人,电影天堂收留所有我们。

我穿着你看电影的外套(你总是在里面为我藏着一瓶水),我抱着脚枕(电影院椅子太高,我脚悬空,我用脚垫支撑伤痛的腰,过去都是你为我抱着)

我独坐昏暗,在手机上给你写

观众进来了,坐下了

我独自

看《ALL THE MONEY IN THE WORLD》

看画面背景,看意大利

重温你我走过的地方

我的斯蒂夫,我的遗嘱将把你我的共同财产,捐一些给咱们一个月去六次的艺术影院Landmark。

最后风景4

我从你的办公室墙上

摘下你的法学院毕业证书,

摘下我为你临摹的波士顿雪景,

原作在波士顿艺术馆,画中的地方是真实的,就在你妈妈居住的波士顿公园那边

我把你摆在写字台上的我的照片,我们在小教堂结婚时的照片,一一收入纸箱

办公室空了

我在你的写字台坐下来,椅子转动,面对电脑,电脑后面是窗,百叶窗拉下一半,

我凝视窗外,

高速路,立交桥

车流穿梭,盘旋,

人类照样忙碌

下班前,你总是打电话给我,

“我现在离开,车很堵,四十五分钟到家。”

在二十九层高处这里,我试着用你的目光

最后看一眼你下班前的风景。

詹姆斯王,你的中国顾客帮了一把,你为他起诉的对方是韩国移民律师,地下室大理石修筑,十万美金,那律师拒不付款,你一步步做,动用警方扣押对方资产,对方下跪求饶了,一转身,仍然拒付,詹姆斯是握手成交口头协议没有合约,打上法庭由陪审团决定,陪审员判詹姆斯王赢!律师斯蒂夫你历练陪审团,从来没有听说陪审团裁决:请求法官让对方赔的比欠的更多!

你知道,詹姆斯胯骨坏死了,你不知道,你一走他就赶来帮我们,他的脚腕碎了,他就躺着指挥:在混账律师下手抢走你的业务之前,赶快把档案全部搬回家来!走江湖的詹姆斯还是幼稚了,律师档案外人不能搬的,律师和顾客之间的特权,顾客的档案其他人是不能看的,我也不能看不能搬。我只能把你的私人物品搬回来,包括你的电脑、你的私人档案。

你知道,我的腰腿难以走动,更别说搬东西了,是詹姆斯王的女友带着她儿子搬的,纸箱、塑料绳,把你办公室里的东西统统装箱子,捆绑起来,运到大厦门口,我瘸着跟着你的东西走。斯蒂夫,你救助过詹姆斯,帮他打赢十万美金案。你还救助过他的女友的儿子,她儿子在外州上学,醉酒驾驶被警察拦下,进了看守所,你和当地律师联系的,她儿子出看守所被学校开除了,回来这里。我跟着你的东西走,想起你跟我说过的,这位反过来帮你的你说不可救药的年轻酒鬼,看起来十分文静。

从你办公室搬回来的电脑、打印机、小录音机、我的照片、我为你临摹的画、你的律师证书、向最高法院申诉证书、你抽屉里每一样东西包括我叫你喝的“枇杷露”,全都堆在咱们的餐室里,我没有力气移动。

明信片5

你右边床头柜里,全是明信片,同样的字迹,你的挚友马修尔,走世界各地从当地邮局投给你的。

我能读读?

你们俩的友情,连我也不能插入,你的爱,是全部的我,

这些公然穿越海关,只给你一人的明信片,

为了能够写出你

我能读读?

马修尔,我叫他“你的恋人”,你念法学院时他是本科生,你俩认识了,结婚时他没有来参加婚礼,婚后我们去华盛顿,我听到你问他:还和以前一样对吧?

马修尔的祖先是美国第二位总统约翰·亚当,这位后裔的后裔沉浸在Facebook,每天发二十到三十条,和总统川普一样。但是马修尔厌恶川普。马修尔有男友,波波,马修尔肥胖,波波也肥胖,肥胖波波操肥胖马修尔,你喃喃说,不可想像,表情流露厌恶。

这里面有某种嫉妒吗?假如没有我,你和马修尔会成为同性恋人吗?天主教徒你不敢走那么远的,斯蒂夫你和我结婚,我们是柏拉图精神恋,你是照顾我对性爱无兴趣还是保持对马修尔精神恋的忠诚?你走了我这才看到你手机里,在最后住院做小手术的前一天,你给他写的短信——

你写:“12月7号,手术日子我怎么觉得不吉利?”

他写回:“7是一个幸运绿叶并且吉利的数字。你距离守护神的节日二十一天,这意味着更多好运,七乘三次。祝你好运!所以除非你是美国亚利桑那号,它应该是你的好日子。”

你俩的密语,充满历史掌故,12月7日是日本偷袭珍珠港的日子,美国亚利桑那号被击沉了,一千一百七十一名海军将士牺牲。你走了,而他给你的圣诞礼物一如多年,早早地在你11号走的时候寄出,14号邮递到家,里面是一个圣徒斯蒂夫木头雕像、一本书、一张他自己的照片,和你挂在卧室墙上那个消瘦优雅的马修尔对比,现在他肥胖出五倍体积。

你真的没写遗嘱?你跟做遗嘱的玛瑞丽含糊地说你有遗嘱的,要写一个新的。也许,你那个遗嘱留了一些什么给他?半夜时候我想,你把遗嘱藏在哪里了,而我在帮你保藏爱的秘密?)

小本子 6

在你办公室电脑边,有一个小本子,比我的手掌还小,

你的字,密密麻麻的字,一页一页,标着不同的地点,立陶宛维尔纽斯,波兰华沙,德国汉堡,爱尔兰海边小镇。

只有我能解读,这是为寻根你的家族、我的家族的一本书,你和我一起走过的地方,你草记的细节

小记事本封面,你手写你的姓名和咱家地址

最后一行:USA,

你设想,假如在路上丢失了笔记,哪位好心人会邮递给你

我的斯蒂夫,

我将继续走完剩下的路,

我的斯蒂夫,

你与我同行

高中语文老师 7

不是说你,是你的语文老师,克罗吉特先生,文章不是你写的,是比你长十年的学生,一位退休美国文学教授写的。你的弟弟大卫和妹妹珍妮说你是克罗吉特先生最得意的学生,这位老师教过美国著名自白诗人西尔维娅·普拉斯。

克罗吉特先生鼓励每一个学生订阅《大西洋月刊》,用血用汗水开练写作,用写作自我表达,勇于四处投稿,不怕被退稿。1940年代他的学生西尔维娅到处投稿,到处被退稿,1970年代你跟克罗吉特先生念语文的时候,先生他自己把你一篇文章投给《纽约时报》。被退稿了。

我读他人写的你的高中语文老师,每一句都读出你。

我由此才知道你高中读书单,在克罗吉特先生引领下,你读莎士比亚,读各国古典名著(我少年时候也读的,翻译成中文的),那一大串名字足足四行不带标点符号,我读,眼泪哗哗地读,也许你读干枯法律长文也如此激情磅礴?!

我因此知道,我们的绘本小说《拍花子和俏女孩》四处被退稿,你不怕,你早有历练;我因此知道,你念大学时候给《亚特兰大宪政报》打工,你在大学校刊做过主编,你一直隐藏着当作家的野心。

这文章作者的女儿摄影家凯瑟琳是你的老校友老朋友,她说克罗吉特先生是1940年代到1980年代美国最好的高中语文老师。

天啊,幸运的你!

幸运的我,天啊!

让我遇到你!

我怕,

我在怕,

怕我写不过你,

我的斯蒂夫

妈妈做的书 8

第一个Ester兔子,第一个da南瓜,第一个小情人,第一辆自行车,挣的第一张支票,六十三块三毛五,十五岁时候;高中棒球队战术图,给爸爸妈妈写的第一封信,一张铅笔画。

斯蒂夫你出生到高中毕业,妈妈佛罗纶丝把斯蒂夫的照片和收据贴在一个大本子里,还有他的毕业帽和球队徽章,大本子最后是Emory1981年的年鉴,斯蒂夫从家巢飞走,从北方波士顿到南方亚特兰大,大本子后面是空白页,等待斯蒂夫你自己贴。

我到这时才翻开,这时才一页页看,

一个生下来三磅婴儿,成为六英尺一高大的,

智慧,善良,爱心满满的人

斯蒂夫的妈妈,

谢谢你,

给我斯蒂夫!

(一张斯蒂夫你少年时候和同学的照片上,你用圆珠笔给自己涂蓝胡子)

大案 9

感恩节前一天,你安静地提到,保险公司律师通知,案子完结了。一百万美金。顾客得三分之二,合作律师平分三分之一。这是你律师生涯单一案子挣到的最大一笔钱。

你立刻报告顾客,再报告合作律师,然后,给你妈妈打电话:“妈妈,我刚刚赢了一个案子。”

你只说了这么多。

斯蒂夫,你的律师生涯,在华彩高潮骤然停止。

不,不,你的律师生涯,你的奋战,你的勤奋,你的智慧,你的生命,应在我笔下复活。

你神奇!

这些年,我陪你到监狱,地方看守所,联邦监狱,虽然我只能坐在前厅等你。独立开业律师你,做刑事案,做合同、车祸、离婚、孩子抚养、追债,你谋划、焦虑、低潮,我写虚构小说,而作为律师的你孤军搏斗极其真实,你是神奇的!

你知道吗?这件百万美元的案子让你周围一些律师瞬间变脸,你一直认为最可靠的合作者,贪婪,狡诈,背叛你,而保险公司律师,你的对手,得知你突然走了,对手律师想要保护我!

有这样的案例吗?我的斯蒂夫?

你突然离去,我坠入深渊,从你的保护、从律师精英圈被赶出来,这个大案,你的故事,变脸的混蛋,假如我能活下去,我要写,然而,没有你了,没有斯蒂夫你,我写他们干吗?

你是一部打开着的法律活典,律师请教你各种问题,我有时旁听,没有了你,我还能读多少?

你不知道,这些年,我跟你学西方法律,学各种案子,学制度学体系,学英语思维与逻辑,最先最后我跟你学理解各种各样的人,学了这么多年,包括学理解“坏人”……

直到这张百万支票完全了结,我一字不能提,

假如还有气力独自活一阵,我写这张支票,

写你,

写我的斯蒂夫,

神奇的你!

我可以给英国海伦这样写,但是现在不能让美国诺亚、蛋、玛瑞丽,让更多律师读到这些字,百万美金大支票还在对方律师手中,随时会发生新的不测,作为律师的妻子我知道神奇的高度的真实,不是都能够表达的,至少现在不能透露。

祭奠会上,我必须更低调地改写为:斯蒂夫你相信善行,我跟随你,我相信你,我相信你的善行会制造神奇,我的斯蒂夫……

天语 10

你的小书房,你的床头,各有一个笔记本、一个黑色皮面、一个硬纸壳封面、印着一幅古人想像的世界地图,

两个本子里,你手写一段一段字母,天下语言学家无人能识,

那是你写的拼音,是每个礼拜中国周日早上,我们的周六晚上,你和我妈妈说话的由来,

你跟我妈妈靠拼音,念中国古诗,问天气,歌谣“小耗子,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叽里咕噜滚下来”

不用我做任何提示,我妈妈听你,一听一个准。

我妈妈赞你说的very good(英文)

你回答,不好,不好,谢谢妈妈(中文)

我惊奇八十五岁高龄的妈妈,怎么听斯蒂夫这么棒,斯蒂夫说中文四声不准,加注音标,也说不准的

妈妈说,听惯斯蒂夫的洋腔洋调

当你第一次中风失去语言能力的时候,正是应该和妈妈说话的时候,我骗妈妈说,我们在看电影,不方便说话

你弟弟皮特从加拿大飞来了,眼睁睁看你艰难地说“咿咿呀呀”

当晚上我和皮特不得不按医院探视规定,离开病房的时候,当着皮特的面,

你突然低声对我说

Wo Ai Ni

我愣了一会儿,意识到,你在说中文,

我爱你

护士在给你量血压,皮特在提起行李,

你当着所有人,说他们不懂,中国人懂的“普通话”

我爱你

是不是就在那一刻,

你被阻断的语言能力,突然回复了

我的斯蒂夫,

现在,任何语言,对于你,都不存在疆界了,

你在用任何语言,在无声地对我说,天语

我爱你

敲三下 11

照样说历史,说科幻构思,说笑话,你说话会加重咳嗽,我就不让你说话太多,我问,长句问,你答Yes,No。Yes,你敲我手背一次;No,敲我两次;我敲你三次,Love,你回敲三次。

你被推进ICU,你失去声音,

(你走之前十小时的时候)

我站在你床边,突然,你用右手食指在我左手的手背上,轻轻地敲了三下,

在强烈的人造光线下,

你对我,温柔微笑,

你的温柔笑容,你的三下轻轻敲击,

永远

1月5号。2018

海伦把十一个哀歌英文送回来。我把第十二的中文送过去:

满目都是你12

领带,袖扣,早上你从楼梯走下来,我给你的精致搭配一个碰头彩!这一天你要上法庭,这一天你要见顾客,不论是富还是穷,你一样衣冠楚楚。衣服挂着,你却走了,我舍不得送人,我依然等待你从楼梯走下来。

冰箱里的南瓜,一包芸豆,是你照着菜谱去Whole Food采购的,你想给我做南瓜汤;我为你炖鸡汤,把骨头一一挑出扔掉,单留愿望叉,等着和你掰。几天小手术,你却再没有回家来!愿望骨叉仍在厨房台上。

我的小药瓶,每一瓶从药房拿回来的时候都是你帮我拧开盖子,

“专门对付孩子的,”你按压盖子,旋开,笑着说,“也许有一天你得跟药房说,不用这种盖子。”

有一天,突然而至。

你认真说,如果我先走,你会忍受不了孤单,我的气场能够覆盖这座房子的每一处空间而你不能。我开玩笑说,我不忍心你孤单,我的魂魄带你一起走!然而,却是你走了!

你是我的手,你是我的腿,我开长途大汗淋漓,这么多年都是你开我去遍布全城的各种电影院,我再也没有腿了。你是我的英文眼、我的英文笔、我的英文嘴,你为我读每一份表格,在我签名的地方打个叉,你为我对付全部日常交涉,你是我的特别翻译,从我说的英文翻译到人能听懂的英文,你知道,只有你最知道,一日一日,我沉默地活在中文写作的功课里。

中文说,相依为命。天下谁像你我?

你突然走了,我顿时哑巴了、瘸了、瞎了

你怎么突然就走了呢!

我不敢喊,我不敢问,

我一心一意祈祷你安宁。

二十七年前天主教婚礼我跟随神父说,不论是好是坏,相依为命(英文不是这词)。那时候我在哭,我没有听清,但是我懂得,你最近病了我更懂得,是好是坏,你我相依为命。

我不断自问,我时刻睁着全身一百只眼,听到你一声咳嗽,立刻惊醒,我是在哪个瞬间打盹了?失去你!?

也许你突然走,就是为了我,你叹息地对我说,你还应该有自己的日子啊。我说,大声地说,你就是我的全部日子!

洗涮,炖汤,我开你吃午餐,我开你去影院,你指点路,我开车,我紧张,我做得不够好,不够好的我,和你相依为命

你怎么走了!?

我不喊,我不说,我默默写,

你怎么就走了呢……

你我是双胞胎,一高,一矮,一白一黄,蓝眼珠,黑眼珠,你我是双胞胎。

你怎么能丢下我独自走了呢?

我病,你病,你说,我说,咱们躲在大末日的最安全小窝里呢。水灾、火灾、恐袭、爆炸、枪击、屠杀,都卷不到美国南方这个老死不相往来的安静小区,我们告诉加州大火蔓延的朋友快快逃来,这个小窝是绝对落脚点;邀请北京电影制作朋友来这里一起看电影,蹲在地下室一起看Netflix,东方不亮西方亮,独立制片卖视频网;静候在瑞典的翻译家出版人我的老校友来拜访,远方朋友要来了,你我的身体会好起来了。然而,比一切更快,命运突然敲门,你不在家,我不在家,就在医生预定你出院回家的这一日,我的斯蒂夫,这一日正午将近的时候,你走了……

2017年末,走的人似乎格外多,老年人走,一直体质微弱的我走,都属于自然的,而你,你这么年轻,五十九岁,年轻得犹如摇滚乐手(你最喜欢的乐队是朋克“绿色的日子”)。不久前,我们发现光年距离的一颗星,据说和地球条件相似,难道那颗一直隐藏的星特别逼近人类某些灵魂的光谱?你幻想等着乘伊隆马思科的飞船去火星,你说寂寞的人类在那里同样需要法律,需要律师,你怀疑作为先遣队员也许你有点老了,你五十九岁,你比年轻人更性急。你总是劝我,耐心、耐心,而耐心无限的你,你走了……

我只有这一时,我只活在写给你的这一时。

共和党税改,伊朗大示威,朝鲜核武器,我不关心新闻,哦,加州大麻合法化而司法部阻挡,你关心大麻合法化,你认为这么多人为此坐牢是浪费资源,我不关心大麻如何,没有你,天下任何事,与我何干?

冷风中,我把垃圾桶推到车道边,然后,我抬头看天,地面水泥密林拥挤,

天空蓝色,有一点薄云,

我的斯蒂夫,你在天空,

你在我的身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