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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皆是风雪夜归人

来源:深圳特区报 | 蔡东  2018年11月13日08:15

插画:田威

金庸先生上个月去世,文星陨落,媒体纷纷报道,锦绣文章如云。斯人已逝,从传播上看,热点大概会逐渐变凉,而作为从金庸小说中得到过快乐的读者,正是平复心情、慢慢写文章纪念他的时候了。

从少年时开始读、读到青年再读到中年的作家仙游了。我记得,二十多年前的一段时光里,我爷爷、我妈和我都在读金庸,他的小说竟然同时成为三代人的读物,这样的阅读盛况,以后大概是不会再有了。时至今日我依然能回忆起来那种沉浸其中、入了迷的情状,那些日子里,我确确实实地,就生活在金庸的某一部小说里,那是一段生命跟小说互相占据、难分你我的日子。每一段不辨晨昏、不知肉味的阅读时光都是生命的馈赠,这些时光不会轻易被忘怀,它们始终在记忆里闪烁,星火点点,温热如初。

金庸先生的作品给孩子和成年人都带去了快乐。我两手放在身后、端坐在教室时,心里始终有一个浪迹天涯的梦。天涯在何处,在遥远的空旷之地,好像还会一直刮着风;天涯具体是什么样子的,想来想去,构建天涯的细节大多来自于金庸的小说。那是一个不一样的世界,有情有义,有剑有酒,能遇到各式奇人,能学各种武功尤其是轻功,白天黑夜,来去如风。说起来,那真是一个读得出令狐冲潇洒却读不懂萧峰悲情的年纪。那时候,我跟一位张姓同学对传奇江湖心向往之,曾一同站在校园的梧桐树下,计划写一本主人公姓氏全部是复姓的武侠小说,后因小学毕业,写作计划搁浅。大人们也喜爱金庸,他们所受的束缚不比孩子少,并且大部分是无形的,他们更需要偶尔逸出日常,劳顿一日,风雪夜归,在文字搭好的空间里休憩片刻。

研究者一般把武侠小说归为商品属性明显、供读者一时消遣的通俗类文学,但也正因为所谓的“消遣”,读者才收获到了不含杂质的快乐。而说到愉悦读者,这当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读不动、读起来不舒服的东西太多了。金庸小说的广受欢迎、可读性强,不是随随便便就达成的效果,这背后有着作家的苦心钻研,是以语言能力、叙述技法、古典文学的修养为秘密支撑的。最终,金庸交给读者的不是碎片,他以虚构的方式,给了我们一个壮阔、完整、真切、既结实又写意的世界。当我们谈起萧峰、谢逊、扫地僧、哑婆婆、刘正风、公孙绿萼时,好像这些人就真实地存在着,熟悉亲切如同生活在我们身边的朋友,当我们谈起风陵渡口、杏子林中、华山论剑、塞外牧羊,为人生的激扬和无奈感慨万端时,在彼此的脸上看见了往昔的豪气,也看见了尘世的风霜,书里书外,万千情味,皆在此间了。

好作家都有几副笔墨。金庸擅于布局曲折离奇的故事,行文常有神鬼难测的魅力,透出一股氛围性的诡谲气息,呼风唤雨,摄人心魄。《射雕英雄传》“密室疗伤”和“荒村野店”两节,郭黄二人借密室小孔窥见各路人物连番登场,一道道细流在牛家村交汇,情节复杂奇诡,场面的调度和切换流利畅达,如此错综繁复的情节由作者自言自语当然不妥,视角选择也甚是精妙,黄蓉从幽闭的密室往外看,密室外各条线索汇聚、冲突濒临爆发的场面通过细孔收入眼里,自有一种回旋迤逦之美。我在小说写作上历练几年再重读此章,从书写的角度来看,意味更加不同,轻易便可识别出作者的能力、天分和才智。当然,行文不单以惊险紧张取胜,铁碗机关被人识破、露出壁橱密室后,黄蓉以死人头骨嵌入西瓜顶在头上,又以长发遮面,吓退一众高手,此处看得屏气凝神,接着却又宕开一笔,写程瑶迦陆冠英二人的相识和定情,深具张弛疏密的变化之妙。

除此之外,金庸另有一副干净清新的白描笔致,在他的小说里能遇见最为典雅的汉语,疏朗几笔,余韵不绝,意境随生。《笑傲江湖》“倾心”一章中,有一段异常清丽、见之难忘的描写。任盈盈教令狐冲弹奏琴曲,始终竹帘轻纱相隔,并未真正见面,这之后不停地延宕,太沉得住气了,我初读的时候心里不停地猜,到底两人会怎么相见呢,想了几种方式都觉得老套,终于看到相见的段落,大为叹服,金庸的笔,到底不俗,到底不呆滞,到底有灵气,“令狐冲已喝了好几口涧水,眼前金星乱舞,定了定神,只见清澈的涧水之中,映上来两个倒影,一个妙龄姑娘正抓着自己背心。他一呆之下,突然听得身后那姑娘‘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热烘烘的都吐在他颈中,同时伏在他的背上,便如瘫痪了一般。令狐冲感到那姑娘柔软的躯体,又觉她一头长发拂在自己脸上,不由得心下一片茫然。再看水中倒影时,见到那姑娘的半边脸蛋,眼睛紧闭,睫毛甚长,虽然倒影瞧不清楚,但显然容貌秀丽绝伦,不过十七八岁年纪。”令狐冲见任盈盈的第一面,原来是清溪之中的倒影。说到年轻女子隐瞒身份,机缘巧合下在所爱之人面前露出真颜的情节,大概没有比这更美的笔墨了吧,美而自然,犹如神迹。

金庸作品中,《连城诀》名气不大,流行度不够,却是最为独特的一部,也是悲剧气质最浓烈的一部。记得多年前捧卷而读,读到结尾正是深夜,见万震山在睡梦中娴熟地将死尸砌入卧室墙壁中,气息骇人,情态恐怖,兼之我深夜独坐,周围一点儿声息也没有,整个人便受到强烈的冲击,脊背发凉,意识也短暂地丧失了,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不过《连城诀》给我的感觉并不单调,我心目中最动人也最刻骨的爱情正出于此书,比之大家喜闻乐见的杨过小龙女之恋,丁典和凌霜华在窗台上放置鲜花传情的方式更为隐忍动人,两人身世之苦尤甚于神雕师徒俩,两人相爱的过程,着墨不多,却哀婉入骨。

金庸的武侠小说成稿于报章连载,也会取巧采用一些易于结构成篇的桥段,方便应付每日出报的急迫。黄蓉疗伤一节,就先在瑛姑处“考试通关”,又按布囊指示来寻一灯大师,陆续遇上“渔樵耕读”四大弟子相阻,一番武功比试,加上唱曲儿、猜谜、对对子,居然被郭黄逐一破解,此节可见金庸厚实的旧学底子,读来妙趣颇多,但细细琢磨难免像打游戏,一关关通过的痕迹重了些。类似结构的章节,当以《笑傲江湖》的梅庄做客为最佳。日月神教的光明右使向问天心思深沉而行事机变,偶遇令狐冲即暗自拟定密计,带着令狐冲来到西湖孤山梅庄,梅庄四友丹青生、黑白子、秃笔翁、黄钟公依次出场,向问天投其所好,分别以范宽的画、骊山仙姥的棋谱、张旭的狂草、《广陵散》的古谱诱之,四位痴人果然入瓮,此后营救任我行湖底脱困的情节,金庸的布局神乎其技,极富想象力,但四友被问罪的一幕更是荡气回肠,黄钟公饮刃自尽,终为自己所爱之物献祭了自由和生命,这里面的高风雅致,显然不是庸俗文字可以到达的境地。

读金庸作品,常感叹伏线之长、构架之妙、格局之大气,这大概跟金庸爱好围棋有关,此等小说不是头脑简单的人能够写成的。金庸小说中的人物可以跨作品串联成谱,又多如繁星,以至于TVB1996年版的《笑傲江湖》把桃谷六仙强行压缩为桃谷四仙,桃谷六仙素喜把人撕成四块,六仙变四仙也圆得过去,不过初看还是有些别扭,李添胜监制的金庸剧制作经费有限布景简陋,但在编剧和选角上有过人之处,古天乐版杨过、吕颂贤版令狐冲、黄日华版萧峰、米雪版殷素素、张可颐版程英、何美钿版仪琳都出自他监制的剧集,这样处理恐怕也是不得已,跟原著人物繁多、演员实在不够用有关吧。

说到人物,我最心仪的还不是英雄侠客,而是那些半正半邪的角色,莫大、黄药师、谢烟客、夏雪宜等人,古怪放诞,堪为魏晋人物的风流余脉,我印象深的还有曲洋的孙女儿曲非烟,小姑娘精灵黠慧,远胜俗世愚人,可惜遭逢巨变猝然离世,她出场的时间极为有限,在我心里却是比肩于郭襄的俊逸人物。

金庸骨子里是有几分狷介的,不过作为小说家终究要入世,形形色色的人物都要会一会。他借着小说,嘲讽和消解了所谓的名门正派、正人君子,戚长发,田归农,岳不群,各戴一副逼真的面具,各有一套欺世的完美人设,金庸写此辈的诈巧虚伪,常常是语言上不动声色,不加渲染,不多盘桓,几句话而已,却深入骨髓,也足见作者察人阅世极深,多少人情世故,婉曲深蕴,皆在其中,又岂是写几个武夫的江湖恩怨那么简单。富贵少年林平之初涉世途,被人欺负被人骗,逃得了木高峰,逃不过岳不群,塞北明驼易躲,君子剑难防,这是年轻人成长路途上不得不受的磨难。猛然惊醒的一刹那,眼前完好的世界化作断壁残垣,委落一地,再难收拾,最叫人痛心的,是纯良少年们信念的毁灭。金庸写欺世之人的嘴脸和心思,运笔深透,不留情面,可见他对年轻纯良的生命是怀着仁爱之心的,而另一个少年令狐冲,出场时父母双亡,貌似放浪洒脱,却比林平之经历了更隐秘也更致命的精神痛苦,一重重幻灭,爱情的幻灭,偶像(心理学意义上的父辈)的幻灭,信仰的幻灭,幸好天资、悟性、际遇给了他重建的希望,这里头,对名利幻光的舍弃是很重要的一关,令狐冲过了。

之前在一篇散文里写过铁掌峰顶的一幕奇景,今天再重述一遍。金庸是个讲究的作家,以武侠小说这么大的写作量来说,没有写滑,反而时有出人意表、奇警秀拔的佳构,实在不容易。金庸的认真还体现在给小说人物起名上,无论角色主次,最后的成稿里都拥有一个贴合性格身份的好名字,比如说陆大有、风波恶、程灵素、李秋水、苏星河、何红药、平一指、宁中则、灭绝师太等,就连向问天带令狐冲入梅庄,两人临时用的假名都很妙,向问天自称童化金,以铜化金,自然是假货了,又将“冲”字拆开来,令狐冲化名为风二中,种种细微之处都令人心折。这大概也是真正的艺术创作者跟流水线俗手的差别所在。有些文字和电影,看完只有一个感觉,是机器写的、机器编剧的,旧旧的,似曾相识,没有打动人的细节,感受不到人的智慧和情感的力量,看的过程中没有会心了然的笑,更不会有眼睛湿润,呼吸骤停,无法言语,既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在活着、又恍然无我的美妙体验了。

所谓的通俗文学,常有情节陈旧、趣味鄙俗、类型化倾向严重的毛病,但作者的天赋、艺术自觉加上苦心孤诣,依然能创造性地逃脱程式的罗网,跃升到更高的艺术层次。文学分高低,但不是以类不类型来分的。武侠小说不过是称谓而已,“类型”跟文学上的好与坏、浅陋或深刻没有必然关系。我只信服文字本身,金庸的文字从情感上深深打动过我,并吸引着我手不释卷地往下读,说真的,作品能做到这一点,已经很了不起了。《射雕英雄传》是高中时读的,多少年过去了,我仍然清楚地记得铁掌峰顶的章节,我被金庸的处理方式深深震撼过。

黄蓉托大被裘千仞所伤,郭靖携她飞奔到峰顶的禁地中暂避,查看之下伤势严重,此时铁掌帮众举着火把在山腰叫骂,洞内偏又遇上狡诈的裘千丈,四处无路可逃,情势危急,让人揪心。不料接下去金庸是这样写的:郭靖进洞内探看,发现木盒拿到外室,见盒里是岳飞留下的两本册子,黄蓉让他读一段来听,于是在如此危急的时刻,郭靖朗声读起“五岳祠盟记”,原文写道:“这篇短记写尽了岳飞一生的抱负。郭靖识字有限,但胸中激起了慷慨激昂之情,虽有几个字读错了音,竟也把这篇题记读得声音铿锵,甚是动听。”接着他又顺次读了岳飞的《小重山》《题翠光寺》几首诗词,这会儿铁掌帮仍喊声不绝,紧逼不已,郭靖让黄蓉枕在腿上,读完“潭水寒生月,松风夜带秋”这般的诗句,两人在松柴火光中静静依偎,说着话。

读到这里,我愣住了,不再往下读,不再关心二人怎么脱险,觉得那不是很重要的事情了,我只想在这微妙至深的情境中待一会儿,再多待一会儿。让我受到震动的,不仅仅是韵味的复杂、收放的自如、节奏感的精妙、手法上的高明,而是险境中的这个画面本身所包孕的浩荡奇异的诗意,感染我的是生命的天真澹然,是作者本身秉有并赋予笔下人物的小孩心性和少年意气,真正让意境得以诞生的,也恰恰是这些元素。每次重读射雕,我依然觉得这一章很动人,并为年少时便遇上这样的作家而对生活充满感激。

金庸的小说里有红尘迷津、万般恶浊,也有一个比我们栖身的地方更理想化的桃源世界,慈悲地供读者寄托、怀想、流连其中。这既是空间意义上的洞天福地,也可以说是心灵意义上的更完善的一重境界。在这个可以做梦的文字胜境里,我们会遇到一些真人、逸人、有情之人、无邪之人、冰雪肝胆之人,与其相识相知把盏言欢,暮去朝来,宴席终归要散去,重新回到尘世的我们,不能说从内到外焕然一新了,但比起原来的自己毕竟会更好一些,或者说,多了几分更好的可能。

作者简介

● 蔡东

小说家,现居深圳,执教于深圳职业技术学院,兼任深圳作家协会副主席。在《十月》《收获》《人民文学》《当代》《花城》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作品多次被《新华文摘》等刊转载并译介到海外,获得过广东鲁迅文学艺术奖、《人民文学》柔石小说奖、《十月》短篇小说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郁达夫小说奖等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