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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18年第10期|许冬林:风吹乌桕

来源:《广州文艺》2018年第10期 | 许冬林  2018年11月08日00:12

作者简介:

许冬林,1976年生。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安徽文学院第五届签约作家。散文散见于《十月》《散文》等刊物,著有散文集《忽有斯人可想》等七部,获奖若干。

 

乌桕在江湖。

它在偏远江湖,独对秋风,用霜色渲染繁华。

在童年,在静寂荒远的乡下,我见过几棵孤独的乌桕。那时,河堤长长,堤上榆荫接柳荫,乌桕不多,高耸入云的只那么一两棵。它们像一个有着另外方言的行旅者,偶然经过吾乡,寂寂作了停留,但到底迥然于其他草木。

我和弟弟还有堂姐,常常在秋天,在乌桕树下玩耍。我们那时个儿太小了,心儿太浅了,不懂得仰首远眺乌桕霜红的枝头,更不会去体味乌桕的秋天跟其他草木的秋天有什么不同。我们在秋天流连乌桕树下,仅仅为捡拾枝头落下的乌桕子。一粒粒白色的乌桕子,躺在泥地上、草丛里,我们一拣一大把,揣进衣服荷包里。

那一荷包的乌桕子,像珍珠吗?不像。我们觉得它们像鸟儿的眼睛,圆溜溜的,带着点狡猾。我们打弹弓,用乌桕子作子弹,打枝上的鸟,打水面上浮游的小鱼。常常打不到它们。但乌桕子,到底是我们好玩的玩具,抓一把在手心摩挲,我们像控住了无数只鸟、无数条鱼。我们不关心天上白云翻卷,不关心水边落日辉煌,我们摩挲一把白色的乌桕子,像摩挲大地顽皮结实的孩子。

我们像小小的乌桕子吗?

有一天,我们会长成一棵有着行旅者气质的乌桕吗?

那些落下的乌桕子被我们一直玩耍着,总要等秋雨长长下过,等白雪飘落又融化成泥,那时乌桕子们终于和腐叶一起化为泥土,游戏才会结束。

游戏结束了,春天就来了。

乌桕子落过的草丛里,会长出稀稀几棵乌桕苗来。亭亭的干,长到一两尺高,就分出叉枝来。我们拔乌桕树苗,或者摘取乌桕的叶子蒙在嘴巴上吹出啪啪的声音——乡下有那么多的草木,那么多的静寂光阴,可以让我们在植物间横行。乌桕叶子的清气里似乎也透着乡下孩子身上天然的草莽气,是清而不芬,似乎那清气里就袅绕着微苦的味道。

后来知道乌桕的根皮、树皮和叶子皆可入药,杀虫,解毒……内服,外用,各有使命。我少时体质不好,去过中药房许多次。中药很苦,但是看着中药房的那些小抽屉上贴着无数个草木的名字,竟觉得像是招魂的符咒,懵懂好奇之下,有时也能抚慰一番吃药时的苦涩感。

生病的身体像一座漏风的房子,那些根根叶叶——中草药们在汤汁里融化了自己的身体,来缝补一个小女孩漏风的身体。想想,要怎么感恩呢?

来缝补我的少时岁月的,也有乌桕吧。

新发的乌桕叶子泛出微微的红,似乎风一碰,它都会疼。但是,几个朝暮的春风摇一摇,它们便绿了,长成一片片菱形的扇子,一直扇动着,扇到秋天。像有无数个姐姐,无数个妈妈,无数个奶奶,在河堤的阴凉里摇扇消暑。

在偏远乡间,在长江中下游的江北平原上,我和乌桕树,曾经是那么近距离地相伴生长着啊。

风把我吹着吹着,我就长大了。风把乌桕吹着吹着,乌桕就老了。

老了的乌桕,似乎就成了风景,在秋天。

朋友跟我说,秋天去皖南看塔川秋色,是一趟不可省略的旅程。我初秋没去成塔川,倒是在白露为霜的初冬时节去宣城时路过塔川,车窗边遥望,窗外秋色已是残山剩水。路边的几棵老树下,霜叶落了一层,那是乌桕的叶子。

原来,塔川的秋色,是乌桕的出场谢幕。

若没有风,没有霜,塔川没有秋色。

在塔川的水泥路两边,可以看到一棵棵新移栽的乌桕,还带着收不住的乡野之气。这些新移来的乌桕们,呼应着远处丘陵上的野生乌桕,半认真半散漫地书写着塔川秋色,招引着看风景的人。

我看着那些有着明显移栽痕迹的乌桕们,心里微微一疼,莫名起了漂泊感。植物也有漂泊感吗?有异乡感吗?

乌桕,是江湖的乌桕,是山野的乌桕。

风吹乌桕,那是一棵树的沧桑和隐痛。风吹乌桕,乌桕树会不会像我一样,悄悄隐起来,独自承受凋零,承受别离,承受凉薄,承受疼?

有一年,在江南的石台县,一场文人雅集。其中一个活动内容是,在残雪覆盖的茶山上,用山雪泉水煮茶。初冬的山间,视野放旷,山色幽深。一帮文人,在煮茶的松烟袅绕中看山,看茶,看雪。

我看到了一棵乌桕。

几乎落光叶子的乌桕,孤零零在山顶上,苍黑色的瘦瘠的枝桠,像隐者重现江湖,故旧和仇敌皆已不在——该有多孤独啊。

我知道那是乌桕。那枝梢上还悬缀着一两片红色的叶子,像个姓氏,在告诉我:这是乌桕。菱形的叶子,一如我少时在许多个秋天中踩过的乌桕叶。

心上一阵疼惜。乌桕在他乡,老了。

也许,在我们离开茶山的那个午后,最后的一两片叶子也在风里零落……最后,只剩下那些苍黑的枝桠,那是乌桕树黑色的骨头,将无人认出。

那棵彻底交卸荣华的乌桕,独立于茶山之顶,以异乡者的姿态,缄默不言,在风中。

这感觉,很像一首美国民谣《Five hundred miles》(五百英里)——吉他伴奏,歌里那种离家的淡淡的忧伤和眷恋,像秋风缓缓吹过大地,红色的乌桕叶子纷飞,落了漫山遍野,也在我心上层层叠叠铺了叹息。小娟用英文翻唱了这首歌,叫《离家五百英里》,曲调更舒缓悠扬,好像落叶飘到秋水之上,随秋水迢迢地远了,而远方的山谷,暮霭四起,山川隐进了潮湿飘扬的雾里。“若你错过了我搭乘的那班列车,那就是我已独自黯然离去……上帝啊,我已离家五百英里,如今我衣衫褴褛,依旧一文不名。”

许多独处的时光,我在电脑里循环播放贾斯汀·汀布莱克和小娟两个版本的《离家五百英里》,一直听,一直听,直到窗外黄昏,晚霞苍黄的余光软软铺在对面楼宇的墙上。

这个大地上,有多少离家的人呀。他们或者迫于生计命运,或者为了追寻梦想。

他们像歌里的人一样,要常常独自登上列车,来到别人的故乡。

他们像一棵他乡的乌桕,怀着无限凉意和远意,在风里静静地落着心情的叶子。

读南朝乐府民歌《西洲曲》,读到“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就觉得秋色起来了。其实诗歌里才值夏季,乌发翠钿的女主角怀着相思,在风吹乌桕树的那个黄昏出门去采莲了。她一边采莲,一边怀人,所思在远道,在江北。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在《西洲曲》里,以景写情,写的是一个正值韶华的女子的孤单——一直觉得这句诗用在这里有点大词小用了。《西洲曲》整首诗,画风清丽,轻灵,乌桕在这里像一团墨,还没洇开,重了点。“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这样的景致带着点苍茫的远意,似乎更适于描绘远在征途的旅人。是啊,日暮时分,倦鸟归巢,晚风摇动夕阳里的一片乌桕,也吹拂旅人宽衫大袖的征衣……就像元人马致远的那首小令:“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一棵风里的乌桕树,属于旅人,属于怀着异乡感的人。

因为乌桕,是野生的树,它不具备庭院气质。有庭院气质的树有梧桐、桂树之类,所以古人的诗句里常有庭梧、庭桂之类词句,汉乐府里有“中庭生桂树”的句子,辛弃疾写“风卷庭梧,黄叶坠,新凉如洗”。

读《西洲曲》,越过那个采莲女子的相思,影影绰绰的,似乎总能看到一个远在江北的旅人。在这幅莲花婆娑的清丽画面之外,还有一个苍凉的、渺远的、横阔的画面,无边无际绵延伸向霜寒季节,主角是那个被思念的征人,“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应该是他吟出的。

乌桕不具备庭院气质,它在江湖,生在江湖,老在江湖。

乌桕是野生的。它是远方的风景。

古人写乌桕的诗句中,值得玩味的还有那个唐人张祜的“落日啼乌桕,空林露寄生”,这句诗里,能读到行旅者的仆仆风尘之气,读到露水似的忧伤,读到“身是客”的人生况味。诗题为《江西道中作三首》,果是旅途之作,藏不住的异乡感,像夜溪一样的清凉渗透于字句间。

诗里的乌桕,想必也是一棵秋风里的乌桕。在山野,在旅人的遥望里,满树飞红。

写着《天净沙·秋思》的马致远,也是黄沙古道上的一棵乌桕,晚风在吹,持续地吹……江湖随脚步越走越阔。

还有谪居卧病在浔阳城的江州司马白居易,“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真是喜欢这样一些带着苍苍莽莽尘气的句子——这样的茫茫月色与秋水,只有辛苦奔波、远在江湖的人才有机会遇见。在唐朝,在浔阳江边的那个月夜,听着琵琶泪下的诗人,他就是一棵乌桕啊,命运的冷风横吹枝头,他一边疼痛,一边于霜色中迸射出文学的耀眼光芒。

我不喜欢在朝廷里按部就班当差的苏轼,我喜欢沦落辗转半个中国的苏轼,黄州,杭州,儋州……因为他的远谪,我看见了遥远的黄州有一个承天寺,看见承天寺的月光空灵澄澈;也因他,在脚步未抵西湖时,我早看见了“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他描绘天地间奇景,他走在奇景里,成为风景的一部分。

命运,给人一程辗转,也给人一片江湖。

秋风,给乌桕一季风霜,也给乌桕一树华彩。

在秋天,在黄昏,我常常会隔着三十年的光阴回望过去。也许心至老境了,就老出了一点海拔高度,就能看见旧时乡居光阴里的那棵老乌桕的枝头了,那秋风摇荡的一树秋色。

风霜之下,一片红叶,像一枚勋章。一树秋色,像一座光芒四射的宫苑楼宇。一棵树,寂寂穿越春夏,接纳秋霜严寒,让风霜把自己骨子里的火焰全部敲打出来,艳艳呈现——它让自己美到悬崖绝壁,然后,风吹乌桕,整个大地都蹲下身子来仰视它的坠落。

以最浓稠的炙热华彩,迎接风霜之后的山河冷落,乌桕叶将生命终止在高潮。这样的生命真陡峭,是只可远观,不可攀登。

我们飘荡在江湖之上,是一个个行旅者。风慢慢吹,我们慢慢老。

老成一棵他乡的乌桕,就知道了秋很深,霜很冷。

走成一棵秋天的乌桕,就知道了江湖辽阔,知道风霜敲打出来的繁华高峻而沉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