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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德永:五爷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张德永  2018年11月08日16:07

每次回家见到五爷的时候都会让我想起他老人家的薯炕,想起那碗小米粥。

一九七七年的春天,务农两年多的我开始和五十六岁的五爷做搭档,他赶车,我跟车,一天上午送粪路过他家,他口渴了,停车回家喝水,我也跟了进去喝了两口后,一看五爷家的前后门没有了,很是惊呀,便随口问五爷,你家的门哪里去了,他指着前院笑了笑说正在搭白薯炕。我一看,两对门横向对面戳着用棍子别着做白薯炕土墙的盒子板,知道五爷真的是搭白薯炕育秧了。

五爷是薯炕育秧高手。在这年清明节的前十天,五爷便开始搭地下加温白薯炕的,而且是用早晚时间干的,他先卸下前后门做护板,然后用挖地坑和山形土沟火道的土做七十厘米高的矩形土墙,火道上面用秫秸腾起做成火炕,三道火道与土墙平行,在火道尾部伸到墙外垒两个烟囱,火炕上铺满厚厚的牲口粪,又晒了一天,为的是提高一点地温。摆炕也是晚上进行的,那天五爷把我叫去帮忙,因为人少了干不过来。晚上虽然明月高照,但仍需在电灯底下进行选种。我和五奶奶把挑好的麦荐白薯装在篮子里,放在六十度的热水中浸泡十分钟,然后递交给五爷,五爷再将其成四十度左右斜摆,上面盖上六、七厘米厚的细沙,那天我们一直干到十一点多,当盖下厚厚稗子帘的时候,我看到五爷的腰是弯的。

薯炕需要早晚在土坑内烧火加温。五爷的地坑灶堂设置比别人特殊,别人只为薯炕烧火加温之用,个别人在地坑灶堂加装一口锅,在烧火加温的同时馇猪食,而五爷的地坑灶堂能够在烟熏火燎中做到一举三得,那就是在馇猪食锅旁设有一孔,专为带盖汆子烧水熬粥之用。汆子本来是用来烧水的,但五爷为了省火,便在汆子里放进小米熬粥。他说这样省时省力不浪费,既烧了薯炕喂养了猪,还做了饭,我佩服五爷的精明能干。

五爷对他的薯炕特别精心,因为薯炕给他带来不菲的收入。五爷除根据薯炕温度变化进行浇水外,还买了个温度计,怕柴禾烧多了太热致使薯秧腐烂生黑根;此外还每天根据天气变化,按时揭放稗子帘。记得有一天天气特别的好,上午把白薯炕的帘子揭开一个时辰后,便乌云翻滚,一袋烟的功夫就电闪雷鸣,当时我们正在往田间送粪,五爷赶紧调转车头,手中牛鞭狠命的抽了两下老牛,那老牛也很懂事,一改往日慢腾腾的脚步也小跑起来,我坐在颠簸的牛车上问五爷,是不是回家撂帘子,他说是,并说万一下雹子,那可就惨了。我很理解五爷,刚到他家门口,我就跳下车冲了进去,刚将稗子帘子放下,大雨便倾盆倒了下来。等五爷把牛车靠边停好,他已经被淋得像个水鸭子。其实五爷每天赶车不管是否顺路,都要到家揭放帘子,生产队长也知道这件事,但不管,因为知道五爷老两口不容易,而且家家都有自留地,五爷每年都给村里用户提供低价薯秧,可以省下两三块钱,所以社员也没意见。要知道那年月两三元是个钱,可以买很多东西的。

五爷对九这个数字很迷信,他说九是个位数最大的,象征长久。集市上薯秧都是100棵一把,而五爷的薯秧是99棵一把。有人问他为什么这样做,是不是有点小气,他说99吉利,栽一棵活一棵。确实他的薯秧长得粗壮,成活率高,在集市上很受欢迎。有一天我们聊起年岁这个话题,他对大队户口册给他填报的是周岁一事很不满意,他说这不合理,应该是虚岁,因为自己在娘肚子里还呆九个多月呢,那样填是对娘的不孝。娘怀胎十月,多么的不容易,百姓说虚岁没差,体现了一种孝道。我听后觉得多少有点道理,自此以后我对五爷又有了新的印象。

五爷对读书人敬重,生活也很乐观。和他一起出工干活不觉得累,他总是在空闲之余唱歌讲故事,让你乐在其中。每当我们装好车上路,随着一声“驾”,便开始他的节目。犹记得那口:“四月当阳柳叶长,漂飞花絮觅情忙,吕蒙正把寒窑住,行路君子纳阴凉。”不管调谱是否标准,但那高亢的唱腔叫天空多了一种声音。我听后细问其详,他便耐心讲起吕蒙正别妻赶考的故事,真的让我入迷。巧在当年八个月后国家恢复高考制度,当我拿到通知书去五爷家告别时,正赶上他在土炕上吃晚饭,知道我要走了,他马上下地拍拍我的肩膀说:“老四,有出息!”我回答他说这没什么,五爷说:“出去好好干,一年十二个大秋。”随后拿出一个空碗,盛了一满碗小米粥深情的说:“五爷也没啥送你的,你喝完这碗小米粥,就算我给你送行。记住,这儿是你的家乡。”我点头说是,含泪说:“我会记住这碗小米粥的。”是的,那碗粥的米粒粘住了我的心,让我一生不能忘记;是的,我从五爷那里收获了麦子车、谷子车和秫秸车等不同庄稼装法,更从他的人品和所讲故事中收获了好多知识。离开五爷的那一刻,我眼睛是湿的。

农村土地联产承包到户,生产队散了,五爷不再赶车,每年除春天经营三个月的白薯炕,就是在自家土地上拾掇庄稼,后来觉得不挣钱,便将土地外包出去,根据自身特点,干起了养猪行当。五爷很有自知之明,说知道自己能干啥,不能干啥,养猪是自己能干的,但社会进步了,不能凭老经验,要讲究科学养猪,要懂得防疫,要懂得饲料配制,不然是挣不到钱的。他还说:“家有万贯,带毛的不算。”意思是说养猪也有风险,所以五爷养猪特别精心。他怕猪生病,请兽医做老师,每天清扫猪圈卫生,夏天上山找香蒿拧绳晒干为猪驱蚊。五爷养猪规模虽然不大,但每年也一茬压一茬出栏二十几头,几年下来使五爷有了可观积蓄。

五爷过了七十岁不再养猪了,每天笑呵呵拿着马扎和村里老人一起谈天说地,快乐生活。挂在他嘴边的是“这社会真好!”是的,五爷说话有底气,因为家里有存款,土地外包有收入,按月有养老钱,生病有保险,怎不让五爷高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