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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云:重回大湿地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莫云  2018年11月08日16:02

我曾在一篇散文中写道:“男人国不是国,世界版图上寻找不到它的位置。”

所谓“男人国”,就是我记忆中的一个家乡偏僻而荒凉的地方,其实就是今天的洪泽湖湿地公园。当年的“男人国”,是我童年割过草、放过牛的地方,因在这里劳作的人都是清一色的男人,每当夏日来临,这里的成人与孩子们又都无所顾忌地一丝不挂,所以被家乡人取了这个名字。

这次应江苏省泗洪县文联的邀请,我和本地的几位文友以及北京、南京的几位著名作家,来到洪泽湖湿地参加笔会。故地重回,我满心都是感慨,满脑子都是回忆。用什么语言来形容家乡的巨大变化呢?许多词语都显得苍白了,还是用三代人的比较来说明一下吧:在我儿时的最初记忆里,生产队有一辆牛车;在儿子一代人的最初记忆里,家里有一辆自行车;在孙子一代人的最初记忆里,家里有一辆轿车。一晃40余年,“男人国”与当年完全是两种景象,这里的一切都无时不在冲击着我的记忆。

在新中国建立之前,洪泽湖的面积没有现在这么大,“男人国”的周围都是大片荒滩,而且洪涝灾害频仍,旱时飞蝗遍野,庄稼减收;涝时居民搬家到东西两岗,待水灾过去后再搬回来,人类最重的是家园情结,乡亲们就像燕子一样飞去又飞回。1955年,地方人民政府发动民工沿湖建起了高高的防洪大堤,后来又相继建成了数以百计的电力排灌站,方使湖畔的土地旱涝保收,成为堪与江南比美的鱼米之乡。洪泽湖是个水库型的湖泊,40年前,长堤内是一望无际的荒草地,堤外是绿色茫茫的芦苇荡,前者是牧牛的好场所,后者是鸟们的天堂。

坐在窗明几净的会议室里开座谈会,或者是坐在宾馆卧室的沙发上与朋友聊天,我的思绪总是飞到从前。我们所见到的千荷园附近的那片高地,原名杨台村,此村只有村民而无居民。大约在百年前,这里是直隶总督杨士骧家佃户的住宅,杨家势力太大,占有了洪泽湖西岸的大片土地,当时有个叫朱骅的当地人,据说他联络了湖边103乡民众代表与杨家争理打官司,状告到京城慈禧太后那里。最后也还是不了了之。

就是在大改革前夜的一年冬天,我随几位族叔到“男人国”捞芦苇秸,我们生产队的桅杆船就停泊在杨台村的水塘中。白天把棉裤腿卷一卷,到尚结着薄冰的水中捞苇秸,晚上就挤在狭窄的船仓里住宿。水中捞出来的苇秸潮湿,我们还要一船船地运回家,作为今冬明春的烧锅草。那次在杨台村一直住了10来天,族叔们带来的烟叶抽完了,又没空上岸去买,待烟瘾来时,他们便将枯荷叶晒干,揉碎放进烟窝中抽,还吧达吧地似很有滋味。今天,当我看到游客们掏起一支支中华牌香烟在悠悠地抽吸时,我便会立马想起当年的情景。

在金水度假村宾馆就餐,菜肴大都是水产品,有龙虾、桂鱼、甲鱼、鳝鱼之类,还有芡实梗、新花藕、鲜莲子等水生食品。服务员还介绍说,如果你们是在深秋时来,还能吃得上鲜嫩的洪泽湖大螃蟹。春来鹭飞鸥啼,夏来苇绿荷香,秋来蟹肥鱼美,美食还是秋节时啊!从她那亲切的话语中,我们仿佛已经闻到了蟹黄的香味。我曾在湖边捉过鱼、挖过藕,采过莲,也拉过纤,只是,那时吃上湖中的水产品,须付出自己劳动的汗水,那一次次艰苦的劳动中兑满了辛勤、辛苦与辛酸。一个贫穷的年代已经离我们远去了,但在我看来又似乎并不太遥远。

走进四A级景区洪泽湖湿地公园,我心头总似有说不出的千言万语,而思绪又总是把我带回到那远去的童年。芦苇迷宫是今天湿地公园的核心景点,游客们可以乘座竹排或小木船穿梭其中,看白云在蓝空中自由自在地飘泊,观水鸟在芦荡中欢欢乐乐地嬉戏,赏荷花在微风中轻松祥和地摇曳。间忽,还有一条鱼儿在船尾哗哗的水声中跳浪打挺,又会给你带来倏然的惊喜。昔日的芦苇是湖边农民的生财之路和养家活口的救命之物。换句话说,今天的芦苇是用来供观赏的,昔日的芦苇是用来求生存的。

洪泽湖是家乡人的母亲湖。集体化那阵子,生产队的社员凭劳动挣工分苦饭吃,几角钱一个劳动日,还经常断了油盐钱。社员家中养三两只鸡下蛋换烟火油盐,蛋还在鸡屁眼里就被算在了账上。好在我们都生长在大湖边,那茫茫的芦苇年年给父老乡亲带来生存的希望。在那个年代,农民逮鱼捉虾是“资本主义尾巴”,而唯独芦苇不是“尾巴”,它属于湖畔人民的共同资源。每年的国庆节时,就是农民们共同受益的日子,由县人民政府统一宣布芦苇“开刀”。“开刀”是家乡的专用名词,也是个法定名词,就是大家都可以拿起镰刀,到湖中去割芦苇,而且是谁割芦苇收入就归谁。这是母亲湖给家乡父老得天独厚的馈赠了。昔日的芦苇“开刀”,时间也就相当于现在的国庆长假,所不同的是,今天的人们获得的是旅游的享受,那时人们面对的是劳作的艰辛。

我随人群到湖中割苇子那年刚刚17岁,因为父亲身体不好,我便成了家中的主要劳动力,干所有的重农活都是义不容辞之事。母亲为我准备了几天的干粮,我用自己稚嫩的双手一把一把地割,一捆一捆地捆,然后又把苇捆串成一条“长龙”,用一根绳子背在肩上“拉水串”。拉水串就是沿着芦荡中间的水深处,把连成一体的长长的芦苇捆拉到岸边,再拆开一捆一捆地搬到岸上丛起来,等到晒干后再运到远方去卖钱。当我把第一次挣到的钱送到母亲的手中时,心中的那种成就感简直没办法形容。

我当年在农村劳动时,最不喜欢吃的饭是山芋稀饭。可是,我在湖中割芦苇时,家中准备的干粮吃完了,干了一天的活,浑身上下湿漉漉的,肚子里又饥又饿。正好邻队的族侄儿绪均在湖边烧好了一锅山芋稀饭,喊我来吃,我一连吃了四大碗,才在疲劳中睡下。想起这段往事,我便想起父亲生前常说的一句话:“饥饿糠如蜜。”这句话应当成为所有饱食终日者的座右铭。说真的,我在公共场合吃饭时,不怕别人说小气,碗中的饭要吃完,碟子里的菜也要吃完,仿佛只有这么做,才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清廉来自于勤俭,良知来自于艰难。回忆昨天,那是为了更好地珍惜今天;珍惜今天,那又是为了更好地迎接明天。只有受过饥饿考验的人,才最深知勤俭节约是人的意志与品德之源。

到大湿地,做深呼吸。这是今天家乡路边的广告语。我不但要享受洪泽湖湿地的洁净,而且要欣赏她的美丽。泗洪的县树是水杉,在湿地公园东部那高大挺拔的水杉林中,有亚洲最大的杨树种子库,还有接地气、利健身的湿地温泉。泗洪的县花是荷花,公园里有本土的荷花大观园,有品种泊自于非洲与南美洲等地的千荷园,还有延伸向洪泽湖纵深处的数十里荷塘。那一朵朵含露乍开的荷花,在微风的轻摇下风姿翩翩,绰约动人。无论是谁,也无论你从哪个角度欣赏她,她都会向你露出温情脉脉的笑脸。若有身着绿裙的采莲姑身临其境,绝对会给人一种“乱入池中看不见”的感觉。

古人说“开卷有益”,我此次是还乡有益,从导游的解说中,我还了解到,莲花原来分三种:一种叫白莲,开花少而茎下生长藕多;一种叫籽莲,花期短而结籽多;一种叫花莲,花期长而花瓣也多。

这些年我走过了一些地方,一座城市或一个县域有县鸟的并不多见,而白鹭便是泗洪的县鸟。湿地公园西部有一个白鹭园,园中的白鹭引来了广东、山西等20几个省的摄影家来此采风,去捕捉一个个自然界灵动的瞬间。杜甫诗云“一行白鹭上青天”,而这里则是“一群群白鹭上青天”。白鹭们早上飞出树林四处觅食,晚上伴着夕阳归飞,年年如是,天天如是。如今家乡父老乡亲的环保观念也增强了,水塘边、稻田里、树林中,随时能够见到白鹭们那轻盈可眼的身影。泗洪是水乡,候鸟往来而留鸟翔集,白鹭是乡情绵绵的留鸟,是洪泽湖西岸这片绿色家园的守望者。

家乡变化的速度可谓风驰电掣,仅仅数十年,给人的感觉却是一种漫漫的沧桑。这次重回“男人国”,我情不自禁地写下了一首七律诗,以表情达意:“碧水相依古汴河,白云片片任飘泊。静听芦荡鸟逐水,惊看船头鱼跳波。款步堤边拂绿柳,徜徉池畔赏红荷。四十三年家园路,故地重回感慨多。”

洪泽湖湿地以它优美的生态环境见证了时代的变迁,见证了母亲湖的美丽,如今的“男人国”迎来了四面八方的少男少女们。

家乡之美,美在心中,美在梦中,美在春夏秋冬的轮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