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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进科:再回南山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徐进科  2018年11月08日16:01

阳光灿烂,风和日丽。今年夏至刚过,我再次回到松阳县南山村——四十多年前我“知青”下放的地方,当时不叫村叫大队。

这次我特地约上老朋友余广,他是金华白溪村委主任,发展乡村休闲旅游富有实际经验,还有其他几个也曾为“知青”的朋友。南山在美丽乡村建设的基础上,与县里倾力打造的“双童积雪”大景区相衔接,正在实施以打造南山养生村为重点的乡村振兴规划。白溪村的乡村休闲旅游风生水起,余广能给南山作些实际的指导。一路上,我跟余广说我当年“知青”的南山,说如今我了解的南山,说如今在发展乡村休闲旅游力促乡村振兴中的几个让人敬佩的南山人。约莫两小时,车过松阳县城再住南开几分钟,上午11时许,车子进入绿树掩映、溪水环绕的村庄,在村口古廊桥边,毛献军——一个英俊的中年男子,在我看来还是青春绽放的小伙子——在等我、迎接我。

献军是我当年“知青”时大队党支部书记飞福叔的儿子。阳光开朗,浑身充满青春活力,跟他一握手,立马感受到南山满满洋溢的热情,他阳光灿烂的笑容,让人真切感受到源自南山中年男子成熟的事业心。他是南山倾力于乡村休闲旅游让我敬佩的“年轻人”。他引我等走过廊桥,来到原先的社公殿旧址——倒塌后,南山村建成的第一家农家乐,给我们沏上香酽的“菜园茶”,不待我闻香赞叹,他就捧出报建的《松阳县中医文化养生村规划建设方案》,兴致勃勃地告诉我,县里将这个项目选址在我们南山村。我生在松阳,长在松阳,对故乡有较多的研究和了解。松阳自唐显庆年间(公元656~661年)随侍高宗以来五位唐朝皇帝、精通道学中医、为历朝历代尊为“道教天师”、“神医”、“活神仙”的叶法善,百零五岁无疾而终,羽化成仙,在他的道行医术的影响下,松阳的道学中医渐成“文化”,名望中医历代辈出。

时下,老年社会“银发族”对中医调理和对养生长寿的渴望,已然乡村休闲旅游的一大重点,松阳更应弘扬道学中医文化,打出具有松阳特色的又一张品牌!因此,我一看这个主题,心里就对县里的创意生起几份赞许。选址在南山,也很有见地,因为南山生态环境清新优雅,且不说其他,离县城近目相望的村里,有方圆七、八十亩的古树群就十分罕见,它为人们提供清闲幽美的环境,小住南山,修道养生,山静穆而高远,人闲逸而自在,“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就会感同身受陶渊明笔下恬适的诗意和悠然的心态。

献军征求我的创意和建议。我说,这个项目的考虑和选址是好的,既然重点是中医养生,就要在项目中增设道学中医养生馆,系统地介绍松阳自唐代叶法善以来形成的道学中医文化,要有资料发放,还应制成影像播放,还要请有名望的中医生常住,遍请至少松阳本土有名望的中医生到南山轮值,对来南山中医调理的进行对接跟踪。余广赞同我的说法,补充道:“这很好,但决不是将城里的中医院搬到南山来”。献军似有所悟,透过他睿智的眼睛,让人感受到他满满的信心。

四十多年前,我“知青”南山时,献军才七、八岁,当年一大群象他这般年龄的南山“小鬼”老是来“捉弄”人地生疏的我们“知青”,例如晚上八、九点钟“双抢”收工回来,饿得要命,好不容易将锅灶生起火来做饭,刚一转身,那些爱“捉弄”人的“小鬼”就将火熄灭,惹得我十分地痛恨!他是否是当年其中一员,我已记不清,如今看见他,就象当年一样,我似乎看见南山老书记的音容笑貌,感受到老书记熟悉的身影就在眼前!

当年,我刚到陌生的南山,为了让我和乡亲们认识,在下雨天不出工的日子,有时晚上农人在家歇息的时候,飞福叔亮着手电,带着我走门串户;“双抢”时节收工回来,我正疲惫地躺在床上,懒得生火烧饭,飞福叔常常会出现在我的面前,还时不时地给我端来热气腾腾的饭菜;如果天下大雨,飞福叔披着旧蓑衣,滴着雨水,出现在我的“知青”小屋面前,问我房间会不会漏,不等我回答,就径自查找可能会漏雨的屋瓦檐角……

眼下,献军也带着我在南山村,在如今种满茶叶和果树的田野地头,寻觅当年下水田割稻盯满双脚的蚂蝗;在潺潺如歌的溪水中,寻找当年我拨起洗过满身汗水衣服的朵朵水花;走在如今不再摇晃的古廊桥上,凉爽的风似从当年回来,阵阵袭来唤起当年我满身的泥土气息;在青石板和鹅卵石铺就的村街小路,我寻找印有我当年收工回来粘着泥巴赤脚的印迹;在黄泥墙垒成的房屋,透过紧锁的门缝,我寻觅曾经留下过的我瘦弱的身影;村中小巷深处我曾经汲水冲凉的那眼水井,如今村民早已弃之不用,寂寞孤单似乎有太多的哽咽,正如早已远去了的、当年我为渺茫前途生出的惆怅和暗自不敢出声的叹息……

当年南山大队跟其他地方一样,一大二公,农民的日子紧巴贫苦。村虽贫穷,人文史事却很富有,只不过“知青”当年,没有人去关注,也根本不敢提及。南山是松阳毛氏的始发地,全村原先都姓毛,随着社会的变迁,迁入其他姓氏,现有203户586人,仍大多姓毛。远在五代时期授任衢州太守的毛大宣,因南山水秀山清,民风淳朴,于北宋太平兴国元年迁居于此,遂卜筑居,成为南山村也是松阳毛氏始迁祖。南村村前有一弯清溪,沿清溪崛起的白云山与“双童积雪”依山连脉,这是自古以来松荫溪风景区域中自然景观最美、景点最多的景区。

我记得,在白云山绿树掩映的半山腰上,状如石笋、雄姿耸峙的山峰下,有座远在宋代香烟一直缭绕到民国时代的白云庵遗址。为让旅游文化、佛教文化、山水文化有机融合,2009年9月修复重建了白云庵,出于做大做强寺院及长远考虑,将名称改为如今的白云禅寺。据《松阳县志》记载,南山白云庵始建于宋代,元至正十二年(公元1352年)重修,宋代以来的白云庵,也是南山毛氏子弟进修“四书五经”的书院。淳佑四年(公元1244年),毛氏家族考出了第一个进士毛兰。明洪武年间(公元1368~1398年)南山村毛德源住进此庵潜心攻读,登科及第步入仕途,官至司理。明嘉靖年间(公元1522~1566年),南山毛文邦,也隐居庵内,发愤攻读,于嘉靖庚戌(公元1550年)考中进士,成为明代松阳最后一个进士,先后官授北京刑部陕西司主事、刑部承德郎、刑部郎中。于弘治丙辰年(公元1499年)考中进士,官授新昌县令的松阳县城东阁街人詹宝,明弘治年间(公元1488~1505年),也曾在白云庵潜心修习,在白云庵幽雅的仙境,写下《白云山》一诗:“翠微隐隐径迢迢,丈室春深趣更饶。满院松花金席地,半山云带玉横腰。竺天飞出西湖寺,秦石驱来东海桥。何处天风送灵籁,不堪清耳听萧诏。”南山有这样丰厚的人文历史底蕴,以打造中医养生村为重点,力促乡村振兴也就有了厚实的根基。

我当年“知青”的南山,多么让人咋舌啊!深为愧疚的是,在沉重劳作、前景渺茫的那个岁月,根本没有思想、更没有去深究村里几百年来曾经发生过、能够提振人之精神的人文史事。献军带我村里村外、旧屋新房、街路小巷走着说着,看得出也让人明显感受到,对我这个当年的“知青”再次回乡,他有着比别人更多的兴奋。他告诉我,他父亲健在时,曾多次说起过我,说村里曾经有个知识青年,肚子里“很有墨水”。我被他说得不好意思起来,却勾起了当年“知青”时,为活跃村里的文化氛围所作的事情——创办黑板报!飞福叔一听我的建议,当即连声说了三个好字!叫上村里人,在村中最热闹的代销店墙面上用水泥塑了二块很大的黑板报,并让大队会计买来整盒的各色粉笔交给我,让我自行不定期刊出,每出一期黑板报,队里记一天工分,真让人在煎熬中喜出望外!

出黑板报我可来得个勤,隔三差五就刊出新的一期,因为这样可以不下田劳作,可以避开悚人的蚂蝗和满身的臭汗,可以避开似火的烈日抑或雨水淋湿。每期黑板报我都精心编排,内容是报上抄录的农民所关心的事,插图是从当时流行的《工农兵画报》上临摹下来的农村莺歌燕舞的景象,有时画的是南山人熟悉的村景,因此,当时我出的黑板报不仅村民喜欢看,路过南山的外村人也常常驻足观看。组稿、抄写、美工等等全是我一手操作,在村民眼里,那时的我是“很有墨水”。

真的,当下正在具体实施这个项目的献军很兴奋,他动情地跟我说,他陪我在村里寻觅我“知青”印迹的时候,他就在想,乡村休闲旅游项目要有亮点,我的再次回来,让他突然来了灵感,脑门大开,“知青文化”不也是一大亮点吗?老支书飞福叔为我创设的黑板报,虽已斑斑驳驳,但仍残存在那爿泥墙上,四十多个年头的风雨浸淋,为南山乡村休闲旅游充实了有鲜明时代印迹的人文史事!他说,要跟村两委提议,保护好残存在那爿泥墙上的两块黑板报,在项目实施中增加这个内容,对此,余广和其他几个朋友也很赞同。于是以这两块斑驳的黑板报为背景,我和献军——当年的“知青”和老支书的后人合了影,这张合影很有意义,透射出的是两个不同的时代相同的心语,那就是对于乡村振兴、建设美丽乡村美好的愿景!

献军带着我和余广等几个朋友,走遍南山的村头村尾,村里村外,回到社公殿旧址,在蓊郁如伞的大樟树下,继续品茗他给我们沏上的“菜园茶”,我正陶醉在沁满“乡愁”的酽香里,一位几近花甲的农妇,提着一篮晶莹欲滴的黄腊梨、乌子梨,携朗朗笑声疾步来到我面前,我注目一看,呵,这不是“小红妮”(松阳话,无论男女名字后缀“妮”字以体现亲切)吗?我喜出望外,跟余广说,你在金华不是老是问我“知青”时有没有“小芳”吗?你看,小红来了,不过不是小芳!

余广和几个朋友一下子来了劲,仔细地瞧着赶来看我的南山农妇,趁这当儿,我也仔细地瞧了瞧四十余年未曾遇见过的“小红妮”,她年纪与我相仿,却还是年轻时的模样,特别是那笑容还是那么奔放,性情还是当年那样开朗。献军告诉我,她得知今天我要来南山,一大早就去摘了自家种的梨子,这不,送过来让我尝尝。说得我好感动又有些许愧疚——在南山“知青”的日子,“小红妮”最会“捉弄”我。收工回来,她老是窜到我的小屋,在我烧饭的干柴上浇水,我被烟熏得咳嗽流泪,她就在一边咯咯笑;有时又把我将要用到的什么家什藏起来,让我好找;有时,我在小屋看书,她会躲在我小屋外面的角落,学什么怪声音吓唬我;当然,有时她把我干农活换下、丢在屋旮旯里的衣服偷偷拿去洗……。余广听了我蛮有兴致的叙说,诡谲地问:当年有没有心过啊?哈,我说:那时,整天整夜想得就是早日逃离这个地方,不敢有那个心哪,何况,当年“小红妮”最会“捉弄”人,我最恨!

小红的丈夫也满面春风地来了,当年我“知青”时和他同一个生产队,我下放南山不多时,他就参军去了,我知道他,他也知道我,我告诉他,也告诉余广等一起来南山的朋友,“小红妮”当年如何如何“捉弄”我,说得他丈夫和我的朋友开心极了。

人真的好奇怪,当年最恨的人,最让人“火”的事,而今回想起来,却最让人念想、最让人动情,正如“知青”时的南山,当年最渴望逃离的地方,而今却让人魂牵梦萦、挥之不去!余广和我一起来的朋友说,这就是“乡愁”,我说,如果说在乡村振兴中有什么秘诀的话,那就是情怀——对于乡村浓浓满满的情怀、对于农人乡亲有如血浓于水的纯纯真真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