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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朋奎:追太阳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任朋奎  2018年11月08日14:23

一、相公种地

大山运气不错,初中毕业时取消推荐上学,他凭自己的分数考上了农技高中。但好运气没有三年,临近高考了,人家却又不从农技招生了,只招普通高中毕业生。山子垂头丧气的卷铺盖回家:“唉,白瞎了这几年的蜡,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想想用功三年山子就丧气。好在校长临别有言:天生我材必有用,功夫不负有心人,学了这三年的知识早晚能用上。

回到村里正好是生产队的壮劳力,出工推车抛大锨,山子样样拿得起放得下,一般劳力十分的工日,山子得挣十二分,“年轻有的是力气,好好干吧,不是行行出状元么!”山子心里默默地盘算着。转眼到年终结算了,山子兴冲冲到生产队场院屋等待分红。“张三家,工分八千分,应分七十二,扣除粮食五十三,农业税二十五,花种油三块陈欠一百三......累计红码一百四十五元.....”李四家“应分八十五......红码一百二。”山子家“:应分九十八,陈欠一百六......红码,红码比专年减少三十五,累计红码一百二十五。”“什么?没算错?”“没错,今年你能干都打陈欠三十多,下年好好干,争取两三年打上陈欠,以后就能分红了”山子瘫坐下来。

来年开春好上工了,山子却像换了个人,整天拎张锨头,东游西荡吊儿郎当,就是不肯出力,队长急眼了:“你说你挺大的小伙子你不出力干活,你想干啥?当相公?”“相公就相公!”就这样山子不叫山子,成相公了。

好在再一年改革了,新办法叫联产承包责任制,生产队大锅饭取消了,队里的资产抓阄瓜分,队里的土地按人头均分到户。至于新的分配方法,有个响当当的公式:交上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多剩少都是自己的。果然新办法极大地调动了农民的积极性,山子铆足了劲大干了一年。好家伙,年底结账:一年还清了陈欠,粮食装满了大缸小瓷。并且不但告别了瓜菜半年粮,而且一步到位,从承包到户收下小麦后,全家人吃上了白面馒头。“山子,咋的不当相公啦?”老队长逗他:“知道干活吃好饭了?还是年轻好,赶上好时候了,运劲干吧,攒钱娶媳妇。”“好嘞老队长,你也省心了,不用跟着我们青年淘气了,在家好好地给俺老婶子刷锅洗碗晒盖垫,铺炕叠被拎尿罐吧。”“好你个小鳖,到时候看你气管炎不,小心娶媳妇不给你装马车。”

又两年干下来,转眼到了一九八六年了。老爹跟山子商量:“咱把这半百的老屋翻盖了吧,也好给你说媳妇了。”“也好,再不翻盖,万一下点大雨就快倒了,那先种一亩秫秫吧,收了秫秫好勒笆。”

这年春天,风格外大,天特别旱,六亩小麦浇了三遍,前面浇完,后脚没个三天又干了。那一亩地的秫秫前后浇了两遍,补种了两回总算照拢了。一共十二亩地,种了六亩小麦保口粮,今年种一亩秫秫,仅剩五亩可以种经济作物——棉花。这五亩棉花可担着重担呢,一年的三提五统款,油盐酱醋茶,孩生日娘满月,赶集上店过年节,全指望这几亩棉花唻。

快到了芒种了,山子赶紧在新麦上场前,把五亩棉花挨锄一遍,治虫打药也是仔仔细细扣锅仰锅各打药一遍,起早贪黑地压好麦场,拾掇好牛套、地排车,就等开镰了。

说说山子村里的土地情况,这一带是六百里百脉湖湖底,气候变干和胶莱大运河的开通两方面的共同作用导致湖水干涸,正应了那句话:沧海变桑田。广阔平坦的湖底造就了这里大片连方的地块。易于耕作的同时也留下了捞难排火难防的隐患。尤其麦收时节,干燥的东南热风伴着火热的阳光扑面而来,成熟的麦子最怕火星,万一有事就是火烧连营的大灾难。

怕什么来什么,单单山子村里就有那么个懒汉,因为懒,地也不好好种,麦苗干了也不浇水。这样他的那点麦子便比别人提前干熟,当然收成是比别人家差多了。以前生产队时代,队里有队长管理下,地割麦也按排个老成人负责烟火安全。可这回单干了,啥事都大撒鹰没人管了。偏偏那个懒汉是烟酒都好,那天他二两小酒下肚就第一个开镰割麦了,割了一小会他感觉又累又热便躺在麦个子上抽烟歇歇,一袋烟没抽完便眯了过去。这下子闯大祸了,先是一阵青眼飘过,接着一团火起,随着懒汉嗷叫着滚过,他身上的火没了,可麦地里的大火汹汹燃起,正午的热干风吹来,正助了那烈火之势,转眼间火龙卷过三十多亩麦田,相邻地块的棉花苗被烤死,生产路上树木烤坏大半,山子家的三亩小麦,一亩秫秫全完了……交上公粮五口之家只剩下了三袋麦子,山子红红的眼珠子几乎气爆……房子自然也盖不成了。

二、山子定亲

男大当婚,转过年来山子二十三岁了,正是谈婚论嫁的好时候,好在山子高中毕业有文化,父母都是老实能干的本分人,在周边十里八乡的没有谁能说出个不是来,虽然家里穷点。可那时西乡人多数穷啊,除了个别早年闯外的,村里有几个硬实户呀。

丽是个聪明伶俐的漂亮姑娘,只因家里困难而没上学。在媒人介绍下两人认识了。丽的父母看在山子是个高中生的份上也同意了两人的交往:“先来往着,但彩礼可是要随大流到时少不下啊。”丽她爹开口先忘不了彩礼,“真个不出相子的老财迷!”媒人骂道。“不财迷也行,给俺儿子说个不要彩礼的先。”媒人吐了吐舌头,缩回了脖子。

今年小麦的收成还行,扬净晒干,山子赶紧去乡里完了工粮。交工粮的钱到手,赶着地排车直奔供销社。山子的大姐夫在供销社站柜台,虽然不当官,不当将,但总算能买出来供应紧张的尿素和磷酸二铵。这化肥就是比县化肥厂的碳铵强:一是没有刺鼻的氨味;二是不吸潮。最关键的是劲大,肥效长。不管是春地棉花还是夏播棒子,只要追肥一次,一把肥追三五颗,保证收成比碳铵强两成。可就是太少,一般人买不出来。听说指标在镇长手里攥着呢。得镇长的条子才管用。“唉,幸亏姐夫还有点方方能给我挤兑出来。”山子赶着地排车偷偷笑了。刚要笑出声,山子想起姐夫“千万别声张”的嘱咐,赶紧收起脸上那丝还未神展开的笑意,扯扯车上的蛇皮袋子,紧赶了牛车赶路。

草草地吃过晚饭,急急地洗脸刷牙换衣服,山子带上酒,糖块,重要的是给丽新买的一块花布,一条涤卡裤子,跨上他那辆半新的大金鹿直奔女朋友家。因为百脉湖一带有走六月亲戚的民俗;一是看姑、姨、姥娘家;另一个重头戏是未婚青年去丈人门上看未婚妻,俗称看六月。不同的是去姑、姨、姥姥家一般是中午前,赶着吃饭点去、去看女朋友多是晚饭后再去。在女朋友家吃饭要等到定亲以后,得到丈人,丈母娘的认可。有个特别的仪式:闺女女婿坐炕沿,丈母娘打鸡蛋。那时打个荷包蛋是西北乡最高贵的待遇,坐在炕沿上吃了荷包蛋的女婿算是得到了丈母娘的正式认可,以后就可以名正言顺的登门叫娘了,就等着传谏、送日子、结婚了。而山子目前还处在考验阶段,还没吃上鸡蛋呢。

进得门来呈上礼物,还没见上丽的面,丈人头子开口了:“找你姐夫拉尿素了?怎么不拉一袋子来?过几天虎子他丈人要呢,这样吧,你先回去带一袋子,让虎子给他丈人送去。过几天你再捣鼓袋子我用。”

“难为死我了。”山子姐夫叹道“再难也得办!”山子娘嘱咐道。

秋收完了,冬小麦浇完封冻水地里就完活了。“提提条件,你查个日子,咱看看哪天传谏好?”媒人陪上笑脸,为丽她爹点上一袋烟,小心地问道。“这个吗,好说,先按大通套跑跑,再看看情况。”媒人知道,丽她爹说的“看看情况”指的是虎子那边提些什么条件,他好转给山子,自己再落壶酒钱。不过有了这句话,媒人也满心欢喜了,以为这事已经是有八九不离十了,似乎那肥硕的大猪头已经向自己欢喜地走过来。

“铁板上的钉子了,老嫂子,鼓捣钱准备吧!”媒人欢心的对山子娘应承。

没承想第三天上丽她爹捎信来了:这事再说吧,那山子连个配件厂的工人都不是,就单纯死趴趴在家种那二亩三分地,啥时候能翻身?更甭谈什么万元户了。就我们家小丽,配件厂的工人我们还得挑三挑呢。媒人一听就急眼了:要下锅的鸭子还能让它飞了,这门婚事蹿掇不成,我还有脸再说媒?不说媒我拿来的外找?这样想着,气咻咻直奔北庄丽家。

却说这个配件厂,全称是G县自行车配件厂,是轻工部定点自行车轴,车瓦生产厂家,近几年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老百姓的腰包也开始鼓起来,对自行车的需求大增,厂里加班加点连轴转还干不过来,便又从本地招收了许多青工,几个月出徒,月工资得顶一亩棉花,一时间,争想进厂的人挤破头。没有镇长以上级别的领导写条子,根本进不去。挤进去的青年男女,个个神龙活现的,下班回家,那油光铮亮的工作服是不换的,倒不是因为无衣裳可换,而是因为那满身的油腻,本就是身份的象征,是在村里老少爷们,大姑娘小媳妇面前炫耀的资本。丽她爹所提出的这个问题,倒也十分尖锐,山子爹娘一下子像被击中了七寸的花花袋子蛇,瞬间蔫了。那媒人气咻咻走到镇里南北大街上,正是配件厂的西墙外。工厂里传出“叮~咣、叮~咣”的冲床声,“唔,唔~唔,唔,嗡”的车床声刺痛了媒人的神经,骇得她六神无主,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松了扣的弹簧,再也没有了向北走的勇气,呻吟二四了半天:“回去想想办法再说吧。”她自言自语道。

这边放下山子全家团团转不说,单说的丽这边。丽她娘还真没闲着,接二连三还真替丽相了几个小伙子。可丽死活不点头,一个也不见。“我就认准山子了,他有文化有主见,人又精神能干,比那些什么工人都强!”“你小小妮子家知道什么叫居家过日子,文化好吃还是能花?挣不来钱拿什么文化过日子?再不相人,我有你好看。”丽她娘步步紧逼。

“爹,你最疼我了,求你和娘好好说说中不?”丽求爹。“别事都好说,就这事不好说。”丽她爹搓搓手,叹了一口气:“一是为你有个好日子过,再就是你妈不也是觉得虎子快定亲了,寻思着找个厚实人家也好轻快轻快自个。”丽她爹倒是实在,把些大实话全吐噜出来了。“怎么办,怎么办?”急的丽抓耳挠腮。“去找姑姑想办法!”

情急之下,丽忽的想到了姑姑。“对,这就去找姑姑,爹一向都听姑姑的,取得姑姑的支持这事就好办了。”

姑姑是建国时的老党员,一直在镇上的村子里干妇女主任,是个公道正直的好干部,不光爹听她的,在周围村镇里也算个街面人,很有些威信,据说镇长也给她面子,毕竟,姑姑的党龄比镇上好多干部的年龄都大。再说姑姑就丽这么一个侄女,一直很疼爱她。

找到姑姑,姑姑沉吟半饷:“按说你爹和你娘说的也对,不要全怪他们,单靠种地的确不养家,再说山子不是高中毕业吗,趴在家里也不是事,不是屈了学业?这样吧,我出上这张老脸去镇里找找,给山子找个厂子干活,早晚也耽不了种地,也别屈了他的文凭。”

“这算什么事?。”丽她爹一脸憋屈,“我这不是赔了夫人赔上荆州!奥!嫁女儿还得给女婿找工作呀!”“这事是我办,也不用你办,你屈枉啥子来?咱忙活了一场不就是图孩子有个好日子吗。”还不善,姑姑终于把丽她爹娘的工作做通了。

“唉呀妈呀我的亲姐姐”媒人激动地嚷嚷:“这谢媒的大猪头,我分您一多半!老话不是说了吗,这老姐出马一个顶俩,您这一出头,比我出两个头都强。”把个媒人乐得:“老姐姐,我先去割上半斤猪头肉,咱老姊妹俩犒劳犒劳。”说着屁颠屁颠地脚打腚锤般直奔烧肉铺而去。

转眼进腊月了,在腊月里是乡村办喜事最集中的月份。山子娘陪上小心,端出积攒了半个冬天的笑脸去找媒人香婶,“他婶子,这些日子忙得差不多了?还得是你呀,这利枪快马的都办好张家,李家的好几桩大事了。这两天咱抓紧把山子这桩办了?”

“哎呀呀,老嫂子快进屋里坐着,你不来我待要去,咱这办去!你屋里坐,我去买几盒烟捎着。”“哪能让妹子费钱,给你捎来烟了,孬好的你将就着。”说着山子娘掀起棉袄,小心地从怀里掏出一条“将军”,轻轻擦了两把,又看了两眼然后双手递了过去。

“这好拿嫂子的烟?”香婶嘴上应承着,眼角早就看着那金黄的“将军”在闪着兴奋的光,手却不自觉地伸了过去。“好嫂子来,你这就见外了不是,也好,也好,我这就去北庄,借着大将军这股劲把事给你办妥了,你就情好吧。”

晚上香婶来了,进门时轻手蹑脚的,连趴在门口的小黄都几乎没听到,倒是山子娘急劳劳的迎来上去:“快,快,他婶子屋里屋里,山子快刷壶下水。”这里管沏茶叫下水,香婶蔫蔫地斜倚在炕边墙上,头也没抬,山子娘“咯噔”心里一沉:“怎么啦,他婶?”

“唉…”香婶长叹一声。“婶,您喝水。”山子双手递上茶,怯怯地说。

“慢慢说,他婶子。”

“做媒这些年了,就没见过这么难缠的主。”啜一口茶,端一端茶碗,又“嘣”把碗往炕上重重放下,击得茶水迸溢到炕席上,山子娘忙用手抹去。

“头一次,开天辟地头一次碰到,你说说这孙妞子定亲,还有她奶奶出面要东西的!先不说这十八条腿,二十二条腿的事,这些大通套的事不用说,咱也得置办,她还得外要上四床被,八条裤子的,这还不说,还得先折算成现钱过个去,再去县城赶个集,置办个半大衣,毛呢裳的意思意思……这不卖闺女杀人么……”

香婶气不顾得匀一口,滔滔这么讲来,山子娘口里一阵阵发干,后背渐紧渐凉的,山子也在慢慢张了口打不回原型:“这…这…”山子爹早抱了脑袋蹲在了炕前的条凳上。

“我就没打返回,就先上了她姑家里找丽她姑了,她姑也没了招,好歹求她应承我下集回家商量,也多亏了我先和她吃了半个猪脸,好歹给了个面子。”

如此几个回合下来,年关靠近了,家家准备过年了,也就不再忙这茬了。好在问题的焦点逐步明确了:一是山子找个厂子上班当工人,二是彩礼可以商量,但折现不能少,三是如果情缘未断,来年接着办。

山子爹知道:丽她爹鬼就鬼在这里,就这三条,每一条都为自己留足了进退的余地,随便那一条都可成为婚事不成的借口。最要命的是第三条,玄外之音那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摆明着:如果有条件比山子强的,人家可以随时另订,跟你山子情缘不到呗。

说归说,山子爹知道,眼前的最好办法是死马当活马医,要好好表现,一切往这三条上靠。首要的是先解决第一条,这是后两条的前提。“找丽她姑吧,这是咱唯一能找动的人,前些日子不是已经答应帮山子找工作吗!”

要不怎么说丽她姑是个难得的实在人,正月初三上丽她姑便兴冲冲地小跑过来:“好事,天大的好事!”顾不喘口均和气,丽她姑说:“镇里新建个建材厂,要考试招收几个高中生,这回山子上的学有用了,我已托老伙计给报名了,正月初六上班就去考试。”

山子激动地一跳三高,赶紧找出自己的书本,把自己关在屋里三天,不出所料地,山子以第一名的成绩被录取了,成绩比第二名高出了一大截。厂长高兴地对山子说:“化验室和财务科两个岗位你随便挑。”化验室三班倒,财务科上长白班,为了照顾家里的农活,山子犹豫了半天选了化验室,厂长有点惋惜地摇了摇头,答应了。回来一说,丽她姑说:“你应该选财务科……”

在丽她姑的周旋下,丽她妈、她爹、她奶奶终于点头同意了定亲。磕磕绊绊到年底,终于结婚了,临上轿,丽她爹又硬生生的要了两千块,说是养闺女赚的养老钱。“你也算出到了气了,为西乡人开斋了。”丽她姑愤愤道。

三、秀才遇兵

婚后转过年来,山子爹说:“分家单过吧,一是你大哥早已分出去了;二是我跟你娘也老了,一起吃饭软了硬了,咸了淡了的也不方便。各过各的,你们也好早发家,你和大哥养老也好分。”

分家倒也简单,五间老屋,山子爹和娘住东头两间,山子小两口住西头三间。山子爹、娘还有奶奶的口粮田都由山子耕田,山子供三位老人吃粮,零花钱哥哥,姐姐们都分摊。这样山子耕种的压力就大了,一共十二亩地。

“幸亏我要求进了化验室。”山子暗自庆幸,三班倒,山子少睡多干,和丽两个人把十二亩地管理的井井有条,尤其是那六亩小麦,山子浇过冬水时比别人多灌了半天水,又撒上了一些尿素,自然长势比别家好得多。起早贪黑地多干些,棉花也种好了,秫秫又种上了一亩。房子必须得翻建了。

麦子开镰了,山子爹和丽在地里收割,山子脚步快,就负责赶着牛车往麦尝里拉。牵着牛刚进村口,老远看见生产队的马大爷坐在老围子上纳凉,山子便甜着嘴叫到:“大爷好,坐树底下看蚂蚁上树那?”“哟,山子收麦了?我在看孩子那,唉。唉涛哪去了,刚刚还在这堆土呢,涛…涛…跑哪去了?你这该打的熊孩子……”“来了,来了….”“小心、小心,别跑、别跑。”马大爷便嚷嚷着孩子,便一手扶着膝盖,一手扶着马扎子,向前探出半个身子,很努力地想站起来。涛冲到了围子沟底根本停不下来,重重的摔倒在村口的路边上,路面上是前几天刚刚垫上的碎石,他就那么眼子,涛的膝盖就那么准确的磕在一块尖石上。“哇”的一声惨叫,涛没命的大哭起来。山子一见,扔下牛车跑过去把涛抱给了马大爷。他去抱孩子了,牛却拉着车儿自己去了麦场,路上邻居大明说:“老马识途自己认路,看来这老牛也识路呀,自个就把麦子拉场里来了。”

“助人为乐那山子。”大明开玩笑的说:“我看你快成雷锋他表弟累疯了!割麦没累着你。”“随手一帮的小事呗。”山子笑道。走到碰面,大明瞅了一眼马大爷,对山子小声道:“做好事看人去,离吧唧毛子远点。”山子知道大明说的是马大爷的儿子,外号“吧唧毛子”原本在生产队时就好吃懒做,到处卖嘴。不知怎么贴上了工作组的邢组长,就弄了个村民兵连长。后来承包到户了,邢组长来镇上干镇长了,“吧唧毛子”摇身一变成了镇长武装部的干事了。也不知他整天干些什么事,反正在村里更横了,老少爷们没有一个能入他眼,连老队长都矮他三分。听他说:很快要提拔他干部长了,村名们开始喊他马干事,后来简称了:马干。

忙了一天麦,刚坐下吃晚饭,马干风火火地闯进门来:“好你个山子,做这么大业你还在家里没事人样的吃香喝辣,真有你的!说说吧,你的牛车是怎么把儿子的腿给轧断的。”“没有啊。”山子赶紧站起来迎上去,递过一个马扎,“来,哥你先坐下,我给你说说当时的情况。”

“坐什么坐?说什么说!”马干一把扔掉山子递过来的马扎,又恶狠狠地踢了一脚。“你把涛的腿轧断了,现在人在镇医院里,赶紧地快拿钱,院里催钱做手术。”

“我帮大爷把涛给把起来的,涛从围子顶上跑下来摔路边了,离我车远着呢,我去把涛时车早走了。”

“你看,你看,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车自己走的,牛你都不牵,它能不伤人?别叨叨了赶紧拿钱吧,要不然…”说着马干瞪了几眼吓呆了丽,又斜瞅了几眼闻声从东屋赶过来的山子爹和娘,接着抬脚又踢向那个马扎子:“要不然你们家都安稳不了,我让你们给涛赔上几条腿。”

“真没轧着涛呀。”山子委屈的就要哭出来,话也说不出来了。

“得了吧山子”马干愤恨到:“不是你轧得,你抱什么抱?合着整个马家街就你能耐呀,再说了,你是不是不想混了呀,再不认账,明天我就叫派出所逮你鳖蛋,那张所可是我哥们。”

“家里有多少钱,先拿去给孩子治病,是不是山子的事再说,你看这样行不大侄子?”山子娘没法,只得开口道。

“是呀,是呀的,大侄子,当庄当疃的一笔写不出两个马字来,咱先给孩子治,别的再说。”山子爹赶紧附和。

“少套近乎,别叫什么大侄子。”

“是,是,公家的人了,该叫马干事”山子娘说。

在丽和山子的惊恐中,马干拿着山子娘压柜底的二百元悻悻的走了:“明天赶紧去捣鼓钱,住院花销还早来,不拿钱就逮山子。”

第二天,马干直接找到麦场里:“山子赶紧的拿钱,做手术先交一千。”

“不是我轧得,凭什么让我拿钱?”山子据理力争。

“不是你轧得你抱什么抱?不是你轧得昨晚上拿什么钱?这才一天就不认账了,再过几天不得我给你牛钱?说白了,你小子就是欠揍。”说着冲上来就要动手。

“不信,不信你可以去问大明,当时我抱孩子时,大明看见了,他还跟我说话来。”山子突然想起了,当时大明走过。还友善的跟自己打招呼。

“就他能证明?他个小犊子能证明啥?噢,敢情是恁俩王八犊子早就串通好了,还自己承认说话来,说吧,怎么串通的?”

马干更加来了精神,好像更抓住了情理。

“咱去问问老人家吧,咱去问问你家大爷,他当时在场看的清清楚楚的,不是就不是。”

“你还问谁,就我爹那老眼昏花能看清啥?等他看清了,你早把人压死了。”

争执中,马干领着张所等人直接把山子带走了,丽和山子娘哭作一团,马干爹拉着山子爹的手一个劲的抹眼泪:“老兄弟,罪过啊,怪我没看好孩子。”

“你给我老实点,小心连你一起逮。”马干指着大明发狠。

“破财免灾吧。”山子爹没办法:“好歹咱先把手术费凑上,别耽误孩子治病;也好吧山子快放回来。”

东借西凑了一千元交到医院,派出所那边说:“了解了解情况,山子可以回家了。不过以后好好配合,别再打架斗殴。”

隔三差五地,马干就吵着要钱。手术费、陪床费、又要什么健康补偿…惊吓、劳累、营养不良,丽一阵腹痛倒在了麦田里……

孩子保不住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不快跟我说!”丽她姑赶来了。“还是今天在大集上,有人跟我说出事了。”

“来山子,跟姑说实话,是不是你轧得,是咱给人家治,别疼钱;不是咱,也不吃这哑巴亏!”

“真不是我轧得,我对天发誓。”山子哭诉道……

“不是就好说,这样;医院里不是有片子吗,咱去打官司,拿这片子去县医院鉴定,县医院不行咱再往上找,这自己磕到石头上和车轧断的怎么也有区别吧;再一个多找找人,那么大个村头苦口,不可能就大明一个人看到实情吧。”

丽她姑不亏是个明白人,一番话下来条理清楚直奔要害,果然老队长领来两个看到情况的车把式:“当时我们也赶车在后面,确实是涛从围子上跑下来摔倒的,山子的车在围子口,离着有十多米呢。”他们两个在老队长的鼓励下说了实话。

县医院那边,骨科主任说:“据一般常识,车碾压一是有软组织损伤,二是粉碎性骨折。这个伤不具备这两条,可基本上排除碾压伤。”

一番折腾下来,终于还了山子一个清白,但马干讹走的钱怎么也要不回来了;那马干,有两毛钱还不够他喝酒的,哪有钱还山子!

“以后我攒了钱慢慢还你。”马大爷拉着山子的手:“委屈你了好孩子,大爷对不住你。”

唉,事是过去了,可山子家的房子,又盖不成了。好在山子上班的厂子见效益了,山子的工资开到了一百多了。

四、转非进城

化肥、农药、地膜、柴油……越来越贵了,刚开始碳酸氢铵九块多一袋,后来到来十三,又到了十七、八。今天到了二十多了;尿素从二十八涨到了八十五了,磷酸二铵贵的离谱不说,还有价无货,条子都在镇长手里呢。可玉米、小麦、棉花没一样涨钱的。更要命的是提留款越来越多了,从一开始的每人每年几十块涨到每年三百多了,今年更好了,自从镇上来了程镇长,提留从每年秋季一收变成春、秋季两收了,美其名曰:春季提留。他还为此开支部书记动员会说:这个老百姓过日子呀,你要会打算他,你一次从他家里牵一头牛,他舍不得,会跟你拼命;你今天收他一个蛋,明天要他一只鸡,后天赶他一头猪,要像温水煮青蛙…为此老百姓干脆叫他穷镇长。

丽出嫁后,娘家的日子也不好过;一是少了丽这么个能干的劳力,二是大弟结婚花光了家里多年的家底,更要命的是丽她爹又干活摔倒伤了脑子。人虽然抢回来了,但再也不是一个完整的劳力。没办法本来学业优秀的二弟,三弟只好辍学了。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二弟终于在母校老师的帮助下进县城的机电设备厂打工,但前提是要交八百元以资代劳款。在不舍的泪眼中丽她爹卖掉了家里最值钱的家当:那头半老的骡子,终于凑足了沉甸甸的八百元。三弟终于在表姐夫的帮助下去建筑工地干小工。

“幸亏都出来打工了。”山子和丽暗自庆幸。

因为种地越来越难了,一年收两季提留也不够开支了,镇里又根据上面的指示实行了新的征收办法:按土地亩数收,因为土地亩数大于人口数,这样能多收些!轻轻一个小变革,种地的效益又被剥夺了一半。村里已经有好多年轻有文化的靠外出打工为生了。但大多数人还得靠这几亩地为生。以为多种几亩地就会增加收入。于是乎镇上又顺天应人搞了个土地叫行承包,类似于拍卖会,哪块那块地多少钱起价,价高者得。这样一来好块地被那些只能在家种地的农民无奈地拍去了。山子家在村东河边的那五亩旱能浇涝难排的好地也被人家拍走了。把山子爹气的跳着脚大骂一场:山子你个败家玩意,没点好地,我们仨老东西就跟你一起喝西北风吧。

“屋漏偏遭连阴雨”这边山子没争到手点好地还在怄气,那边信用社又出来清理陈欠账了。还是十年前山子爷爷治病住院时欠下的账,合作医疗所从信用社办了五十块钱的贷款。治了几天人没了,山子爹和他奶奶当时也不知这笔账是怎么处理的,反正现在人家信用社就拿着账本子来要钱。是山子奶奶签字画押的,白纸黑字红章子就那摆着:“账是一点没错,镇里缺钱,统一催缴陈欠,我们也没办法。”信用社的人在山子奶奶炕上既无奈又不走,因为这个是他们的工作。

山子奶奶一个八十岁的老人了,拿不出这连本带利的一百元,山子娘的箱底钱让那个马干敲走后再也没攒起来,山子哥说:“我分出去单过都十多年了,怎么也不能让我出这钱吧?”山子奶奶急的泪眼婆娑,丽挺着个大肚子说:“奶奶你别着急,我们替你还。”丽转身对信用社的说:“你们到我家坐坐喝口水吧,认认门,到月底山子开了工资就清账,不要再来找奶奶了。”

东方不亮西方亮,好在山子在建材厂干得不错,厂里已提拔他干化验室主任了,工资相应的也高了不少。比较之下,比单纯在家里种十亩二十亩的好地强多了。山子爹也终于放下心来:不用担心喝西北风了,唉,年头变了:种地它咋就不行了呢?真是老眼光看不了新问题了。“多亏丽她姑了。”山子娘念念不忘:“丽给我们家带来了福气。”山子娘逢人就夸丽和她姑。

越来越多的人在想方设法的出去找活干,但凡工作稳定下来的,便会退掉土地以逃避那越交越高、名目繁多的提留、集资、义务工、捐款……进城的门路越堵越窄,最后只剩婚迁一条路了,还得分管县长亲自审批签字才能办理户口迁移。于是想方设法找个城里户口的对象就成了年轻人的时尚追求。

丽的二弟婚迁入城了,三弟当兵去了广州。丽的大女儿也上幼儿园了。山子和丽也在打算进城的法子。

“可这事我怎么也想不通。”丽她二弟来看外甥和姐姐,山子炒了两个菜和二弟边喝边聊。

“土地本来应该是农民安身立命的根本,种地打粮是保证社会稳定发展的基础,国无农不稳,手里有粮心里才不慌;又道是天道酬勤,可种地没有个不出力的,他怎么就不剩钱呢?化肥、农药、油料各种都涨,收的钱越来越多,粮食棉花怎么就不涨呢?”

一杯高粱酒下肚,山子话越说越多:“你说生产队时人偷懒地也懒,忙活一年麦子没产量,棉花皮棉少,到年底红码情有可原,可现在麦子亩产一千斤,皮棉亩产一百五六十斤,它怎么能地里产的不够上交的?这农产品工业品的剪刀差就这么大?收钱越来越多就没个统一的章程,怎么说多少就多少呢。”

“你说的这个话题有点大。”二弟推了推鼻梁上的近视镜,煞有介事地开了腔。

“你看你,倒像个先生,你们两个还能聊出个国家大事。”丽给二弟夹一口菜,又歪着头看着山子打趣道。

“这不但是国家大事,还事关世界大事来。”二弟朝姐姐笑笑,用手比画个大圆球状,接着说道:“从世界历史上看,抛弃传统农业发展工业化大生产是必然趋势,工业革命从英国开始到现在快二百年了,可我们还处在工业的起步阶段;英国工业革命开始的时候,是用暴力手段来了个圈地运动,直接把农民的土地所有权剥夺,逼迫农民变成打工仔;我们现在是以牺牲农业和农民的利益来换取工业的发展,是用一种比较温柔的方式引导农民放弃土地变成打工仔,为工业化的发展既贡献了物力,又贡献了土地,又提供了劳动力。从全局来看,对整个国家的发展是有利的,只不过亏了农民。也许,我是说也许,以后国家社会发展了,经济强大了,再回过头来返哺农业。”

“哟,哟,两个臭皮匠还想谈大事呀,别闪了舌头,安心吃你的白馒头吧,再谈连窝头也吃不饱。”丽笑道。

“有些事也许是肉食者身在庐山,有些也许是法不由已,又有很多是既得到利益者不肯松口,可这样就苦了老百姓了。没办法只能是人往高处走,当前看趋利避害的良方。只有进城,把户口迁到城边村,等到撤县设市,咱自然就成市民了,也弄个非农业户口,也成吃国库粮的人。”二弟给丽和山子出主意。

“你有门路能办就给办呗,不为了我还不为了外甥?”丽爱抚地把女儿抱过来,二弟伸手把外甥接过来放到自己腿上吃饭:“俩舅!”外甥不叫“二舅”叫“俩舅,”叫一声俩舅,外甥搂着二弟的脖子亲了一口,吧二弟喜得眉开眼笑:“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有出息,将来。”

经二弟这么一提醒,山子还真在这事上开始动脑筋想办法。也该山子时来运转了,撤县设市要整顿县城里的脏乱企业,县建材厂正处在进城的主干道边,只要开工就扬尘满天飞,县里便决定把镇里的建材厂跟县里的建材厂合二为一,生产工序,操作工人等合并调配。山子作为中层业务主管,荣幸地得到了一个转非名额,但要交三千块钱的城市增容配套费三千块!这可不是个小数目,不敢自己做主,山子回家跟丽和爹娘商量:“办吧,借钱也得办。”山子爹长吸了一口烟,又翅起左脚,把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三磕,替山子下了决心:“这终是个跳龙门的大事,过了这个村就没下个店了!”

“现在看是个好事,谁知道下一步会怎么样?”二弟不放心地推了推眼镜:“也许引着人们都转非进城了,土地又好值钱了,从西方工业化进城上看可是这样,把地腾出来建工厂盖大楼了,失地的农民变成市民,只有打工一条路了,给多少工钱又是企业主单方定价了,失地者连讨价的底气都没有,”二弟看书多,想事就个别多,说出来的话让丽听了云山雾罩的。

“先别打些隔年愁。”丽说:“先逃过眼前的提留再说,毕竟交了钱也算城里人了,把我们都可以带出去不是。”丽想的也不少:“先把你一个人转非,再想办法都带出去,也就都脱离农字门了。”

说着丽拍拍渐已隆起的小腹:“这也许是这个二胎为我们带来的福气,咱可要好好抓住这个机会。”

“只要是你们都同意,那我帮你们凑钱。”二弟很慷慨。

交钱办好了农专非,山子一来是感恩新厂长给的机会,二来是又多个债务。山子在厂里干的特别卖力,他悉心钻研技术,深入研究厂里不同产品的各项技术指标,根据不同原材料的性能、价格、结合化验数据,不断提出改进意见。根据这些改进意见,厂长又组织技术科,销售科的人员结合市场需求,接连开发出来了好几个适销对路的新产品,厂里经济效益大增。对山子的表现,厂领导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厂长书记给一合计,便利用厂里帮扶城边村的机会,把山子全家的户口顺理成章的迁到了东岭村,厂长又出面协调村里批给了山子一处宅基地,厂里的边角余料也支援了山子一些。终于,努力打拼了这几年,山子和丽圆了进城梦。

五、下岗创业

大干快上一段时间后,危机来了,据说从国外开始传染进来的:各乡镇自办的基金会轰然垮台,村民的血汗钱缩水大半,县办企业、乡镇企业成片倒闭。为应付倒闭潮,流行起一股改制风。其实上头让改制的初衷是把那些效益差甚至亏损的,僵尸的企业盘活。可实际操作起来就大有故事了。

山子所在的建材厂是国家二级中型企业,经济效益,社会效益在本地很有名气,是本县的纳税大户;为本县孵化出三四家关联企业,带活了一批中小企业,为县域经济发展做出巨大的贡献。尤其是跟镇里的小建材厂合并后发挥叠加优势,又带活了周围几个村的发展。正好这年老书记到点退休了,厂长老李便肩挑两职把整个企业的全面工作搞得红红火火。手下的几个副职刚开始时还有人蠢蠢欲动,想争个厂长或者书记的干干,后来看到老李的优异表现,便一个个心服口服,安心地干好各自的本质工作。至于中层和职工们都乐见企业的良好发展,更是一门心思的干好。尤其山子,他感恩于老李在工作和生活上对自己的大力帮助,更是加倍地努力。再说人家老李确实也有魄力,这不,在全厂普调一级工资后,又在四处筹集资金,新上一个电子项目:印刷线路板。山子因为工作认真负责,又肯动脑钻研,便在厂部党委会上被任命为兼职新项目负责人。从此山子便又一门心思的扑在了新项目上。

撤县设市成功后,一批新市长,副市长等上任了。城边村的,城关镇的一些企业也成功改制了,有些是半死不活的厂子,当然也有效益还行的,有些是改制到了原来的厂长手里,但有些却改到了不是本企业的人手里,小道消息说,这些人是有来头的……

老李固执的认为,建材厂是县办国营单位,经济效益比较好,是市里的金母鸡,市领导是不会拿这么好的企业做改制的。都改到个人手里了,谁为集体经济做贡献?谁为市财政贡献利润呀?安心干好为社会多做贡献吧,毕竟我是部队培养出的老党员吗。再说了,自己为建材厂打拼三十年了,领导真想改建材厂的话,就提前开会研究,就会给我通知的。实在的老李拉车前行。

有暗流涌动了,一位副厂长突然夜访山子:“那几位副厂长我们都核计好了,推动改制,你也配合一下吧……”“你们怎么改我都不参加意见,但修改工艺配方是个大事,改不好影响质量会出大问题的……你们多想些别的吧。”

“就是想出点问题,这样老李的事才好办……”

“这个,这个技术问题不是我一个化验室主任随便改动的……”

山子始终都没松口。

不久后,趁着老李在北京跑新项目合资手续时,市里宣布老李提前退休,企业成功改制:董事长是那位副厂长。另有两个副厂长和山子等几个中层“光荣下岗,”眼看就要签约成功的合资项目也泡汤了。

听说董事长与新来的某副市长是什么亲……

后来那个副市长的什么人买下了建材厂的新项目车间。那个新车间投资三四百万,人家买时贬值了,只值七十万……

下岗了,工资没了:家里还有六张口在等饭吃那!怎么办?重新找工作吧。可到处在裁员,说是减员增效。再说山子的化验专业在别的厂也用不上呀。好歹找地方打了几天出力的零工,人家扔给了每天十五元:爱干不干,这还有人在排队抢活呢。可这十五元怎么也填不饱六张口呀?山子陷入绝望的痛苦中。

“都怨你死心眼,你跟董事长一心不就好了!”丽骂山子。

“缺德的事,饿死我也不干。”山子很犟:“大不了我自己干,我就不信学了多年的化学干不成点事!”

“嗯,倒真像个爷们!没看扁你。”丽由衷的对山子竖起了大拇指:“干吧,要饭吃我帮你挎篮子。”

说归说,要干谈何容易,要钱没钱,要场地没场地,更不用说三相电、工商、税务、技监、安检、环保等等多少部门的关节……但山子已别无他法:不干,要么回老家种地,要么全家挨饿!

幸亏西邻李大爷是个退休干部,手里有点积蓄,看山子为人忠厚能干,家里又困难,便拿出五百元给山子:“好孩子,多了帮不上你,你拿着这些吧,啥时候赚了啥时候还,赚不了算我帮你。”

山子把自己关在屋里翻箱倒柜,找出来几本化工工艺方面的书,又找出若干产品样本、说明书。苦苦钻研了三天,写写画画一大摞底稿。然后揣着凑来的一千元直奔潍坊化工市场,买回来五钠、羊毛脂、甘油、香精等。

第二天,山子在自家南屋里砌起一个大锅炉,支上一口大铁锅,大铁锅丽又装装上了一口自制的不锈钢锅。然后大锅里加水锅底烧火,不锈钢锅里加水加粉末,又是搅又是拌的一通忙活,最后捣鼓出一锅胶水样的液体,山子把这液体舀出一勺,先在自己头上试了试,又让丽也洗头试了试。“嗯,还行。”丽说。山子又拿出一瓶草莓香精加在锅里搅匀,一股清香扑面而来。山子赶紧装瓶子里送到周围的理发店,洗澡堂试用,效果出奇的好:“成功了,我的洗发精成功了。”山子激动万分。

起早贪黑地,山子骑自行车挨个街道,每个乡镇的跑推销,到了晚上再和丽两个人忙活到半宿搞生产。很快山子的洗发精、洗洁精因用料讲究,他用的全是食品级原料,价格又合理,送货又及时而打开了市场。山子也见到效益了,不但还了李大爷,还小有了积蓄了。

“好好干,去工商所看看怎么办证。”那天山子什么也没干,一大早便去了东城工商所。徐所长很热情的招呼山子坐下,问了山子一些基本情况,然后说:“按目前看,你这种情况还真不好办证,咱这里还没有这个先例。这样吧,先给你填个表格,我拿上去请示一下局领导。”山子便在徐所长的指导下一五一十地填完一套表格;“你回去等消息吧,半个月左右。”山子拿着回执先回家了。

回来干了不到一周,那天刚开门,忽然开过来三四辆面包车,大头车,呼啦啦跳下一群穿制服的人涌进门来,只见这群“制服”:有高的,有矮的,有胖的,没瘦的。一个个表情凝重,为首一个嚷嚷:“谁是山子?你,你过来!根据群众举报,你生产假冒伪劣洗洁精,严重扰乱市场秩序,危害人民群众身体健康,现予以查封!”说话功夫,“制服”们一拥而前,七手八脚地山子家的东西往车上扔。

“给我放下,谁也不准动!”情急之下的山子大喝一声,顺手提起一张铁锨;“谁再乱动我劈了他!你们是哪里的?是干什么的?闯进我家里来,什么也没说明白,什么手续也没办,就来抢东西,这不是抢劫吗?”

“制服”被山子的这一嗓子给惊了:“哟,我们干了这么多年,今儿个还碰上一个不怕事的了。”他哼哈两声清清嗓子:“我们是工商联合执法的,你生产假冒伪劣,我们是来查办的。”

“是工商局的,你们也得先出示证件,按程序来吧。”山子毕竟有文化见过世面。多少懂一些套路:“第一我已经去填表办证了,只不过是还没审下来,第二我现在没有证,你要来查办,也得半个手续登记个表吧,你们这样拉走也没个招呼,到时找谁去?”说着山子把回执拿了出来:“你看看,这不徐所长已去请示汇报,让我等消息这证怎么个办法。”

那个“制服男头不抬眼不睁:“你拿张破纸有个鸟用,只要没有证照就是违法经营,我就可以查办你!你不是说没个程序吗,我这就给你走个程序。”说着“制服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摞印刷品,掏出一支碳素笔“涮,涮”填写起来;“来,签字吧。”“制服把笔塞给山子,指着表格用不容置辩的口吻命令山子:“在这里签字,还反了你!”

山子伸手要拿起表格看看,“制服”男吼道:“看什么看?叫你签你就签!”山子上来了他那股子牛犟劲:“不看明白我就签?你给我写个卖身契怎么办?我岂不成了杨白劳?”

夺过来快速一看,第一张表格写的是前天的日子,说是无证经营,勒令整改特此通知;第二张表格写的是山子不主动整改,今天特来查办:涉嫌生产假冒伪劣洗洁精,罚款十万元。山子的脑袋:“嗡”地就大了;“这不要命吗,砸锅卖铁也凑不出十万那!”不过山子立马又发现了其中的破绽:局领导签字空缺。

山子这回心里有底了,敢情你们来查办我也也是违反程序呀,一没下整改通知就来查封;二没属地工商所参与;三是没有局领导签字。这算哪门子执法?

见山子在磨叽,“制服”男吼道:“你签不签?不签也挡不住我们装车。”回过头喊“装、装、装,先拉走再说,不拉走他能安稳地拿钱!”

“你有资格拉?领导没签字你有资格拉?你既没出示工作证、上岗证,又没有本辖区徐所长带队,我认识你是谁呀?”山子据理力争,因为他知道,一旦被“制服们”拉走,想要回来可就难了,正所谓吃进去容易吐出来难:“再说了,你凭什么说我假冒伪劣?我只是刚刚试做,还没证照而已。”

“你不用狡辩,你就是在无证生产洗洁精,还不认账?”

“我承认还没办下来证照来,但怎么是假冒伪劣?你也说我在生产洗洁精,这个不算是假吧?我只是刚开始试产散装的,自己还没证照没品牌,但我从来没有冒充别人的牌子,怎么能是冒?至于这个伪,我从来没有拿别东西当洗洁精卖,也没拿洗洁精当别的东西卖,怎么是伪?我进的材料都是正规厂家的食品级原料,合格证,卫生证俱全,试制出的产品用户都说好,只不过是还没经过质监部门的鉴定,既然没鉴定你怎么能给我定性为劣?”一席话,说得那个“制服”哑口无言了。

开始时丽也被这个阵势给吓破了胆,后来见山子临场不乱,便生出了一个心眼,她跑出去给老李厂长打了个求救电话,赶巧老李正要坐儿子的车出门,接到丽的电话便直接赶了过来,路上顺便给徐所长打电话汇报一下情况并请徐所长过来协调工作,毕竟徐所长跟李厂长是老熟人了,面子还是要讲的,便立马赶了过来。山子说得差不多了,老李、徐所也赶到了。

“老将出马,一个顶俩。”老李,徐所的到来让“制服”吃了一惊,想不到丽还有这一手,还能搬兵求救。徐所长一来有老李的面子,二来“制服”也不太给自己面子,你说你跑到我辖区来查违章,让我在局里怎么交代?岂不是我工作失察?他把“制服”拖到一边:“这是老李的亲戚,有事咱商量着办,别搞得都下不来台,只准你小舅子干,不给别人一口饭。”

“大水冲了龙王庙。”“制服”拿出烟,先给徐所长点上一支,又给老李点上。“不打不相识,不打不相识,好说好说。”

几天后,老李协调回结果:这个证照以山子的生产条件真办不出来。“你只能干别的了。”老李悄悄说:“这个是个什么主任,他小舅子干多年了,你处理完手头的货就转别的吧。”

低头想了想,老李说:“这样吧山子,出上我这张老脸,我领你去青岛化工研究所一趟吧,找找李教授,听说他哪里有水泥早强剂的方子,这套证照也好办,咱干建材的出身也有销售门路。”

在老李的帮助下,山子租了个正规厂房,顺利地生产出了早强剂,因为有研究所的牌子和老李、徐所他们的大力协助,证照也很顺利地办好。也该山子时来运转,房地产迎来一个高速发展期,山子的水泥旱强剂、防冻剂质优价廉,产销两旺,几年下来,山子自建了厂房,新买了汽车,楼房……山子创业成功了!

六、孔雀南飞

山子和丽结婚后,先是有了一个大女儿欢欢。五年后又根据政策批了一个二胎,又生了二女儿笑笑。两个女儿倒是继承了山子和丽两个人的优点:聪明好学像山子,模样俊俏、性格开朗像丽。尤其大女儿欢欢,从小经历了在老家农村的磨难,目睹了农村生活的艰辛。山子教育欢欢,只有好好学习,掌握更多的文化知识才是改变命运的最便捷途径,努力学习上大学考研深造是提升自我水平,回报家庭、回报社会的高速路。欢欢记在心里,表现在行动上,从上学起年年被评为“三好学生”。山子和丽每天工作再累,只要一回到家,看到贴得满墙的欢欢的奖状,便满身的疲惫化为乌有;孩子以我们的努力为榜样,影响她努力一生;我们的付出上为孝老人下为养儿女,也为我们自己有个好前程,不虚度一生,值了!欢欢的优秀表现自然地带动了妹妹,笑笑同样优秀。

欢欢从老家跟山子进城,转学时还有段小插曲。当时欢欢的二舅母办好转学手续,送欢欢去开发区小学。到了级部办公室,老师们抬头一看领进来个又瘦又小一身旧花布衣服的农村小嫚嫚,没有一个班主任愿意要。级部主任没办法,只好说:“出几道题做做吧,能答对一多半我们就留,答不对一半请另谋高就,这样公平吧,也不算我们拒收。”接着,主任拿过纠错笔记本,把上面历次考试中的疑难题“涮涮”摘录了十道,递给欢欢:你就在我这桌上答题吧。”欢欢接过卷子,从书包里拿出铅笔就做,没到一个课间,主任那杯茶水还没喝完,欢欢说:“老师,我做完了,您看对吗?”主任接过卷子,那一口茶水差点没咽下去:“我的乖乖,这才几分钟呀,十道题全答对了!”这下几个班主任急眼了:“给我班,给我班。”小升初,欢欢是开发区第一名;初三时直接考入市一中实验班,高中三年是一中学生会主席,大学时大二便入党了,考研便直接考到了华南理工大学。二嫚笑笑也不甘示弱,小学、初中、高中一直是名列前茅。看姐姐考去了华南理工,她便直接报考了华南医科大学本硕连读。这样姐妹俩先后考去了三舅当兵、留城的大城市:广州。欢欢因其学业优秀,在研究生毕业前夕便考入了广东省大型国企。几年后笑笑也考入了医科大学附属医院。这让山子和丽感到欣慰。

山子从进城安家,下岗创业一路走来二十多年,刚开始时条条框框特别多,尤其是地税、国税今日收明日查、后天再补交,年底再自查自纠汇总找差补;各个部门年底审证、验收、走访样样不能漏,辛辛苦苦忙一年,欠账一多就得亏损。幸亏后来政策好了,小微企业的大多数税费减免了,山子着着实实得到了实惠,不但省下了一大笔费用,还腾出了很大的时间生产经营。如此一反一正山子的小厂子便有了很大一块利润。这才让山子有钱买房买车供两个孩子上学自然也轻松了许多。

“三十年太久,只争朝夕”弹指间,山子从高中毕业干生产队,到分田到承包责任制,又道建材厂干化验员,经历工厂合并、企业改制、下岗创业一路走来四十年。山子从一个青涩少年步入近花甲。随着两个孩子毕业参加工作,山子也渐渐体力不支了:“再也不能像前几年那样能打能冲了。”山子不时地感叹。

“你还以为小伙子呀,快六十的老青年了”丽打趣。

欢欢在广州成家立业有孩子了,现实催着山子和丽必须南下进广州帮欢欢看孩子:“也好,终于圆了进军北上广一线城市的梦想了。”山子和丽相互加油打气,毕竟故土难舍呀。

“唉,家里的房子、厂房怎么办?”山子还有这么个大心事,这可是自己辛苦了一辈子的心血。“现在卖,卖不上合理价,贱卖实在是心疼,舍不得。”两个人纠结着。

恰在此时,市里棚改大张旗鼓地开展起来了,政策挺惠民,要房子;平方换平方外加奖励;要货币补偿:由于专业评估公司参考周边房价给算出钱数,外加奖励和各种补贴。一通忙活折算下来,山子和丽怀揣大笔的现金:这钱在广州买房、养老够了,够花了。人生在世十几年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生逢盛世则顺风顺水;生逢乱世则蓬草为家四海飘零。这不是你一个人有没有多大能耐的问题,是有多少人为这盛世而操劳而付出的问题。

可揣着这笔财富,山子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心里始终像堵着什么,压着什么。压着什么呢?石头!老家村路的尖石始终压在山子心里!每当山子走在城市宽敞洁净大街上,总会想起村里满街的泥泞;想起环绕村子的小河:围子沟;想起村里年年农忙前东拼西凑买些碎石压在路上;想起雨季来临时满溢围子沟小桥的洪水和满大街的泥泞。对:就是这个心事!想想村里善良的父老,想想白发苍苍为村里操劳的老队长,想想奉献一生热心助人的老李……山子下定了决心:圆自己心里这个梦,还自己内心一个灿烂的太阳。

山子把自己的想法庄重的跟丽和盘托出,他知道丽的为人处事,所以没必要藏着掖着,开门见山直接谈就是,果不出所料,丽略作犹豫,同意了山子的想法:就这样办吧,到了广州我帮女儿看孩子,你还可以打份工赚个养老钱,我也可以帮人带孩子赚钱,再说广州市个活力洋溢的大都市,机会合适我们也许可以二次创业,两个大活人没必要吃老本坐吃山空,有事干心里还充实。也像有个太阳始终照在心里。

几个月后,村里新修了一座古朴结实的小桥,村里铺筑了一条平整笔直的水泥路。

山子和丽手牵手从水泥路上走过来,携手跨过小桥。然后放心地直奔机场,登上了飞往广州的飞机,迎着太阳的飞机,像只矫健的雄鹰:展翅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