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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18年第6期|韩少功:修改过程(节选)

来源:《花城》2018年第6期 | 韩少功  2018年11月08日00:36

不可复制的一代人和他们的绝版青春,韩少功最新长篇力作《修改过程》再度“寻根”,追忆77级学子们的逝水年华,思考转型时期的家国命运与机遇得失。

肖鹏的一篇网络连载小说,牵扯出东麓山脚下一批特殊的大学学子。他们是恢复高考入学的第一批大学生,人称77级,他们脱颖而出、求知若渴,人生经历极富戏剧性和历史意义,带有强烈的时代烙印,空前绝后。他们面对改革开放前后完全不同的社会、政治、经济环境,开创了各不相同的人生。他们因社会而启蒙,又成为社会的启蒙者,而他们的蜕变其实就是一个时代的蜕变。

肖鹏的小说记录了一代人的人生,又修改了一代人的人生,而人生,更像是一个不断修改的过程。

韩少功本人就是77级学生,他借自己的亲身感受入笔,将一代人的青春情怀寓于其中,也使得这部作品更具纪念色彩和献礼之意。

陆一尘与肖鹏是大学同学,都是七七级中文系的。

肖鹏这样写,写成两人之间的一种同学关系,是为了便于展开故事,而且越往下写,越觉得事情本就是这样,不可能是别样——对方绝不是自己在牌桌上认识的那个记者,也不是老婆那个业余合唱团里的欧阳老师,最应该是他往日的同学。没错,肖鹏太熟悉这家伙,一闭眼就能听出对方的脚步声,嗅出早年的气味。他不是最应该成为他的同学?

七七级是比较特殊的一届。因为“文革”十年里大学一直没招考,待1977年全国乱局消停,恢复高考招生,各路大龄青年一拥而入,给校园增添了许多粗糙面孔。如此景观既空前又几乎绝后。这些养过猪的、打过铁的、当过兵的、做过裁缝的、混过郊区那些黑厂黑店的,重新进入学堂。其中一些还有过红卫兵身份,当年玩过大串联,操过驳壳枪与手榴弹,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相对于应届的娃娃生,他们有的已婚,有的带薪,有的胡子拉碴,有的甚至牙齿和指尖已熏黄,都自居“师叔”或“师姑”,什么事没见过?照有些老师后来的说法,这些大龄生读过生活这本大书,进入中文系,其实再合适不过。让他们挖防空洞、值班扫地、食堂帮厨什么的,也总是高手如云手脚麻利。但在有些管理干部眼里,这些人则是来路不明,背景不清,思想复杂,毛深皮厚,相当于野生动物重新收归家养,让人不能不捏一把汗。

放假了。那年头交通落后,外地学生最愁的是车票,特别是火车票。有人去车站售票厅排队到天亮,挤得浑身冒汗两眼黑,排到窗口时却可能是咔嗒一声关窗,据说是票已售完,只能欲哭无泪。有的女娃还真哭了,哭着在长途电话里喊爸喊妈。师叔师姑们则淡定得多,不觉得这算什么事。他们有的去翻车站围墙,有的去途中爬煤车,有的去路口蹭车,连军车、邮车、囚车、运猪车、殡葬车……都可能成为他们的机会,能蹭上就决不放过。陆一尘还有个老邻居的侄女在票房当差,一经转弯抹角搭上关系,三句五句聊熟了,聊得喜笑颜开,也能取来两三张人情票。

在同学们央求下,他进一步助人为乐,凭一头天然卷,一口雪白牙齿和两个深深酒窝,每到放假前便孤军深入,大施美男计,把票房里的很多姐妹逐一搞定。今天给这个买话梅,明天给那个看手相,今天帮这个挑花布,明天教那个跳快三慢四……嘣嚓嚓,嘣嚓嚓嚓,他成为那一女儿国最暖心的骑士。

他一把夺走某个妹子的饭勺,说你再不帮老子,老子就天天用你的勺子喝汤,同你间接接吻!

直气得对方跳脚:

好痞呵!

你好无血!

你太坏了太坏了太坏了……

但姐妹们咯咯咯笑得更欢了,更想念和亲近他了。他由此带回一张张车票,解了不少同学的归家之患。

肖鹏有一次觉得车票不大理想:“慢车?还站票?”

“你以为我容易吗?”陆哥大翻眼皮,“本大哥为革命奋不顾身,受了好多调戏,才打出一片解放区的天。你小子还挑坐票站票?”

是不容易,太不容易了……外地同学后来察看他臂上的青痕,据说都是被小爪子掐出来的,被小拳头捶出来的,于是大谢陆哥劳苦功高,还一次次请他吃枣吃瓜,推荐他当优秀学生。他的不少作业也由外地同学承包代劳。

只有肖哥不以为然:“挨打活该。肯定是他一见卖冰棒的又说忘了带钱,一到还钱又说不想整钱拆零,不挨打才怪。”

娃娃生不知哪一位师叔说的是真,更不知他们见面就杠,见面就掐,从不给对方好脸色,不知到底积有多少旧恨新仇。其实,他们两人关系没那么糟,只是肖哥爱取笑对方小气,嘴上总要占个上风,如此而已。

两人是上下铺关系。肖哥经常是衣扣掉了没补,衣服脏了不洗,被女生取了个俄国名:邋遢拉夫斯基。但陆哥对俄国乞丐大体上很给面子,骂归骂,叫归叫,却一直没要求换床和换房。大一时写作课,老师爱点名。肖哥若旷课,都是陆哥替身应答,遮掩过去。作为回报,考太极拳科目时陆哥差点挂科,则是由肖哥借来一副平光眼镜,用烧热的铁钳在头上烫出卷,在脸上抹了两把雪花霜,然后去冒险代考。好在体育老师上课少,来得不多,记不住那么多面孔,只是对肖哥多看了一眼。“你叫陆一尘?”

他点点头。

“你好像要高一些吧?”

他绷直腰。

“你好像是有酒窝的呵。”

他赶快脸皮往内收缩,说肉一多,酒窝就填平了。

那一刻,全靠他临危不惧厚颜无耻面不改色,老师最终也没说什么,没对疑点进一步深究。

陆哥有一段热衷于校外的舞会,有时回校时遭遇宿舍关门上锁,只好爬墙和翻窗。管理员要去校方举报他,这兄弟的事就是自己的事,肖哥不负重托,立刻拿一包烟去把徐大爷迅速摆平。“人家是大孝子,晚上是去医院里陪老娘,肯定比你家里的大狗和二狗强得多。你打算陷害忠良呵?”

“哄鬼,一身香喷喷,皮鞋擦得贼亮,是去医院?”大爷根本不相信。

只是他已点上了烟,最终便没去举报。

这种上下铺的友邦状态一直持续到“驱张事件”发生。所谓张,是时任校长张某,以颁布禁校园舞会、禁奇装异服、禁自发社团、禁港台歌曲等著名的“八禁”闻名。据说艺术系一位男生患抑郁症,最终跳楼自杀,就与他犯禁和受罚有关。这一件事太揪心,立刻激起了学生们共愤。特别是大龄生们没法忍,未婚的老叔老姑也得忍受“禁止学生恋爱”,是不是等到老树枯柴和人老珠黄的那一天?是不是这辈子就得为攀登伟大的知识高峰而无嗣绝后?这大学还没改成修道院和大雄宝殿吧?

那一段陆哥像打了鸡血,投入校园里各种抗议,很少在寝室露面,只留下床头墙上一纸格言:

如果血不能在身体里自由流动,就让它流出,流遍大地!

让人一看就不无澎湃心潮。

肖鹏差一点也激情了,差一点也跟着陆哥去南校区革命了。不料一出门就遇到当头烈日,他嫌晒,说吃不消,说要出人命,又是挥折扇又是买冰棒,出门不远就打道回府,革命意志很让同志们看不起。

这一下就拉开了距离。陆哥好几天不来下棋和扯淡,连背影也见不着。有不少陌生人来找他,不时敲敲房门,目光扫一圈,把同样问题问上最新的一遍,很让人烦。这一天,他好容易回来一趟,却有一伙男女斗士随行,好大个阵仗和气场,吃掉了307室所有的剩馒头和西红柿,撞破了一个热水瓶,踩得椅子上泥迹斑斑。是不是顺走了一个乒乓球拍,也十分可疑。是谁拿错了一片钥匙,事后也成了悬案。

他们七手八脚往窗外挂大横幅,大概是看中了这个窗口,看中了这里正对篮球场,是文宣造势的最佳位置。

在整个过程中,他没同肖哥说话,几天前他借走的二十元,大钱呵,巨款呵,肖哥很想问的事,他居然也没提。

更恼火的是,第二天肖哥在梦中惊醒,撩开蚊帐一看,发现差不多又是暴徒们来砸墙揭瓦了,满屋子陌生人把这里塞成了一个肉罐头,又是尖叫,又是抢话,又是敲桌或拍掌,齐刷刷的脑袋一下扭向这边,一下又扭向那边,逐一追踪最新的高见发布者。他们正在争议要写“三条”还是“四条”,争议“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这种修辞是否酸了点,争议“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种口气是否太狠。有人在临时拼接的自习桌前,操一支毛笔就着大纸龙飞凤舞,大概在炮制最新声明。

肖哥发现自己的鞋不见了,好容易找齐了天各一方的两只,上一趟厕所,又差一点回不来,被陌生人堵在门外。“对不起,这里没什么好看的,往后退,往后退,听见没有?不是代表的不要进来。”

原来这里已被征用为会议室。

幸亏有一同学替他作证,肖哥才得以归窝,闷闷地抽上一支烟。没料到身旁一个女生扬手扇鼻子:“这位同学别放毒气弹好不?”

“好歹是大学生,总要讲点道德吧?”女生旁的一位护花使者,也立即拍马向前紧急附和,“没听说学校禁止学生抽烟吗?不觉得这里已经闷得慌吗?不知道二手烟的危害吗?何况人家今天感冒咳嗽。”

陆哥是会议主持者,挤过来拍了拍肖哥。“算了,你先忍一下。特殊情况,理解万岁。我最后总结几句,他们就散会了。”

肖哥觉得这拍肩很别扭,过于居高临下,“总结”“散会”一类词更扎耳,虽掐了烟头,却忍不住节外生枝要找回来。“谁偷吃了我的油条?”他把空碗砸在桌上,“来一次就偷一次,特不要脸了。谁呵?”

陆哥脸上有点挂不住:“对不起,打扰你午睡了,你消消气。不过这时间也差不多了,你看看手表……”

“老子神经衰弱,病号。”

“要不,你移驾到309去睡?对不起,你还不知道眼下的形势吧?你听我说,天翻地覆,气势如虹,革命形势一派大好哇。今天差不多各个系都闹开了,特别人家体育系的,要肌肉有肌肉,要血性有血性,都写下血书啦……”

陆哥身为领袖,却被一个眼镜男生随意插断:“说什么呢?废什么话?这世界真是新鲜呵,什么人都有。都什么时候了?我们的好同学死不瞑目,尸骨未寒,在天之灵一直看着我们,看着我,看着你!而我们在干什么?还磨磨唧唧讨论午睡不午睡,该在哪里睡,不可笑吗?不可耻吗?”那人把一条脖子拗来拗去,左右回环,如同颈椎运动,突然大拍胸口,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不争气的脸:“在下外语系的,免贵叫皮特,没写过血书,也从不纯洁高尚,但怎么连我都听不下去呢?”

这话很有攻击性,逼得肖哥脸更红了。“血书?痔疮吧?”

大家一时都哑了,不知该笑,还是该及时表示义愤。

肖哥盯住陆哥眼里的震惊:“我说痔疮,怎么啦?”他突然手指房门,“看见没有?门在那里。你们小耳朵受不了的,现在出去!”

事情闹到这一步,好无趣。一阵静默后,有的交换一下眼色,悻悻地往外撤。人们还免不了一路谴责。什么人呢,太不像话,太自私了吧,这也是大学生……不知是谁走在最后,好像是那个皮特,气呼呼摔了一把门。

这一摔让肖鹏是可忍孰不可忍,骂来骂去,最后骂上了陆犯一尘的人来疯和假鸡血,还有巨款的不明不白。要说民主,谁不拥护?谁不激动?但总得有个说法吧?你是坐公交车了,是买标语用纸了,是给女生买糖果了,总得有一句话吧?人们只说过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没说过高尚是高尚者的小金库。莫非人一高尚,就面子大了一号,就可以不把朋友当朋友,可以不把朋友的钱当钱?

这天熄灯后的卧谈会照例七嘴八舌。有些室友讥讽肖鹏是叶公好龙,好自由又怕自由,想革命又反革命,不过是鲁迅先生笔下那谁谁谁。还有人对陆哥这一段的表现表示刮目相看,说他虽领袖气质不太够,但也算脱颖而出才尽其用了,脑门上常箍个布条,身上口哨、小纸旗、电喇叭什么的装备齐全,总是出现在最显眼处,比方集会的高台上。他的花式领喊效果其实不错。

肖哥愤愤地翻了个身。屁,那家伙不过是公私兼顾,以公谋私,又有一个辅导女青年的机会罢了。不信你们去查,不是艺术系就是外语系,一查一个准。司马昭之心呵,那点小九九瞒得过谁?物理系是电打的,化学系是硫酸烧的,生物系是福尔马林泡的,历史系是出土的,政法系是上布告的,中文系是满脸错别字的……只有外语和艺术那两个温柔之乡,女生比例高,靓妹看不过来,多是都市家庭的天生丽质。这不都是他说的么?他一直后悔没把洋文学好,是不是还要向外教洋妞伸出罪恶魔掌?

肖哥打赌,你们去查,他若不是找花姑娘在哪里手把手地谈理想,谈人生,你们就来打得我贴十块膏药。

卧谈者们一个个都笑岔。

毛小武警告:“马桶,你别污染下一代好不好?”

他下铺的曹立凡立刻回嘴:“别以为就你们老家伙懂。谁不知道呢,自古美女爱英雄。革命时代就是英雄的时代,英雄时代也必是恋爱的时代。”

毛小武大惊:“嘿,小屁孩,还读了点书么。”

“这还要读?”

“你挂涎围夹尿片的,未必也有了实干经验?”

“毛哥,你别拿辈分压人,拜托啦。在下虚岁十八,四舍五入一下也是二十,放在旧社会,说不定儿子都可以打酱油了。”

“呸,你小子虚报浮夸,蹿得太快了吧?”

大家又笑,当下集体决议,把曹立凡打回到未成年状态,见人得叫叔。他要是不从,就得脱下裤子让大家看毛。

不知出自何人之手,陆一尘床头的格言招贴竟被涂改成:“如果荷尔蒙不能在身体里自由流动,就让它流出,流遍大地!”

这是后话。

晚上,一个卫校的小女生来敲门,是来找陆一尘的。来人绰号咪咪,肖鹏早就认识。陆哥同她处对象时,急于要几首爱情诗词,全靠肖鹏捉刀,《点绛唇》《蝶恋花》什么的让陆哥人文指数大增。

眼下,人家是冲着人文指数而来,但肖鹏不知动了哪根筋,丢下手头的《基督山伯爵》,借来一辆单车,一心急朋友之所急,驮上咪咪,又上坡,又下坡,在卵石路面上颠出一身老汗,碰到石阶就吭哧吭哧车骑人,一直扛到学校行政楼,在广播室前使劲拍门:“陆犯一尘,快开门,看你怎么谢我——”

陆是播音员,常在这里工作和会友。不过此时他并不在。肖鹏不放弃,又把咪咪驮到图书馆,陆哥也常在那里张罗朗诵会和研讨会的。

还是扑了个空。

见偌大一个图书馆人满为患,好多男女静静读书,妹子觉得不好意思,说算了算了,不找了,耽误了你们的功课。

肖哥说,没关系,他们都是装模作样,这个你不懂。

他不屈不挠,活力无限,要把好事做到头,一拍脑子说有了,再把咪咪驮向外语楼。外语楼在校园里最洋气,有尖屋顶和落地窗,西头还有片橡树林,一棵老树下特幽静,玫瑰暗香袭人。有一张铸铁靠椅,刚够两人坐,是学生们眼里最合适的爱情摇篮——人们不在这里浪漫一下,好像就辜负了油画或水彩画里才有的异域风光。

果然,他远远就嗅出了预料中的动静和气息,借一脉路灯余光,见两黑影正在爱情摇篮里纠缠,其中一位的身影果然眼熟。

他大摇车铃:“陆一尘,你滚过来——”

这一声吓得那两个黑影迅速分离。待咪咪跳下车走过去,再走过去,接下来的却是一连串“呵呵呵呵——”,听上去像是撞上毒蝎或马蜂,一时下气不接上气。

陆一尘那个眼镜片从黑暗中冒出——“咪咪!”

他呆了片刻,一时手忙脚乱,声音慌慌的,追向掉头而去的妹子。“咪咪,你听我说……”

“咪咪,你别跑……”“咪咪,你误会了,你等等我……”

到这一刻,橡树下另一个黑影也晃了,好像也跺脚了,也跑远了,留下小皮鞋在路上一线笃笃笃,还有哗哗撕掉纸片的声音,把什么东西狠狠砸在地上的声音。

怎么都走啦?不是这样玩的吧?肖鹏其实知道这里的意思,只是故作惊讶,装费解,装呆若木鸡,装不知所措爱莫能助。他在老橡树下差一点捂嘴窃笑,回程路上哼上小调,故意多绕了一圈,还恨不能在车上来一个心花怒放的倒立。他回到寝室,甚至兴奋得睡不着,一直等到下半夜才听到陆哥推门回窝。不过奇怪的是,对方没来打架,也没叹息,只是慢悠悠吃了一个苹果,刷牙和洗脸如常,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这怎么可能?他肖鹏早把骂人的话准备了一肚子,早把一截废水管藏在枕下,就准备撕破脸的一刻。这血海深仇对方怎么可能咽得下?

第二天中午,据人们事后说,陆一尘走出食堂,在变压间附近的路口,就遇上三个堵在前面的大汉,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来人一把揪住胸口,一把顶到墙头,眼镜被揪掉,校徽被撸掉,手上的饭盆勺子更不知飞向何处。这事来得太快。幸好毛小武路过,见他鼻斜嘴歪的,捡起一块板砖上前,说干什么,三打一,仗人势呵?

毛哥异人异相,一个术后兔唇仍有浅疤,眼睛一瞪就白多黑少,两圆相套,这种面容显然有利于稳定局面。

“没你的事……”一个大汉冲上来推他,不料反被他推了个趔趄。

陆一尘紧紧揪住大救星:“他们哪里来的?我不认识他们,真的不认识……”

兔唇哥继续用板砖指定外来人:“没王法了是吧?也不去打听一下,南门口小武爷是吃什么的!”

“你是武哥?”对方好像知道这个名字。三人互相看了一眼,随后有人递上烟,在小武耳边急切地嘀咕和比画。武哥大概听明白了,回头时便面有难色。“陆哥,这就是你理亏了。三角恋没什么,但你钓了人家妹子,还钓人家小姨,乱乱乱了辈分么。”

“天地良心,我也不想那样,真不想那样,只是我的心……”

“什么心?”

“我拿我的心,没办法呵……”

毛哥没大听明白,不知道他和他的心有何不同,于是再次去找对方交涉,但三句下来就结结巴巴先红了脸。“我说不清了。”他回头摸脑袋,“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你的心……心怎么的?算了,你自己去说。”

“毛哥,你得帮帮我,我千真万确千真万确……”陆哥额上已冒出汗珠。

“不正在帮你吗?长痛不如短痛,你好汉做事好汉当么。说实话,不打,你没理。打重了,你又说你的心不服。我看就这样,打三拳,一人一拳,事情两清。”毛哥朝他背上推了一把。

可怜陆一尘,用他自己的逻辑来说,终遭自己一颗心连累,或一颗心终遭自己连累,自觉冤屈万分,孤独无助,被整个世界抛弃了,只能向空空祭坛。他再次被人揪住胸口,还没站稳脚跟,也没听到对方动手前的读数预警,更没准备好男子汉英勇受难的姿态,就眼前一黑,随风而去,在空中手舞足蹈。

“慢——”毛哥举手叫停,上前去大数一、二、三……一直数到十,没见什么动静,俯身看了看,见血了。

他以裁判姿态双手交叉高举,宣布惩戒结束,喝令围观者统统散去。据说事先他与对方就是这样约定的,三拳封顶,见血即停,余数不补,江湖上的规矩不能坏。

眼看着围观者黑压压的越来越多,寻仇者大概也不想惹麻烦,只是骂骂咧咧,朝地上那堆肉啐了一口,尽快离场而去。这就是肖鹏闻讯赶来时的场景。

他埋怨毛小武:“哪有你这样帮忙的?你小子就不能枪口一致对外?”

“有错吗?”

“你说三拳就三拳?你是公安局里煮饭的,还是法院里扫地的,也有资格判案子?你就不能喊人去报告保卫处?”

“就是到了最高法院,也只能这样断吧?”

“你呀你,真是没文化。”

接下来几天,陆哥不见了踪影,据说是补牙去了,躲到亲戚家清瘀消肿去了,好些天里出门都戴一大口罩,盖住左小右大的一张脸。恰逢上级批准张姓校长请辞,“八禁”的大部分内容取消,第一场舞会破天荒在北院灯光球场举行。那一夜真是青春狂欢,献歌的、献诗的、献舞的精彩纷呈。中文系男生推出了长诗朗诵《共和国之春》。艺术系则推出一台模特时装秀。一对白发老教师夫妇跳了一种叫探戈的东西,鬼头鬼脑一惊一乍相互蹂躏的那种,暴露出自己隐藏很深的真面目,惊得学生们眼界大开,热烈鼓掌,口哨声四起。只是音响设备一时尖叫一时哑火,让人焦躁不已。照理说,这都是陆哥的业务,在这种场合不能没有他的主持和领诵,不能没有他上上下下的全局性张罗。但白炽灯下一直没见他的大白牙和大酒窝,有点可惜。

突然停电,球场以及四周楼房都一片漆黑。有人亮起手电筒,有人用打火机献光明,星星点点,四处浮动。有些人说,肯定是校方张某一党又在搞鬼,没安什么好心。走,走,再找他们闹一通去……不过还好,电灯不知何时又亮了。于是刚才到底是有人搞鬼,还是常见的电站超载跳闸,人们也就不说了。

再次见到陆一尘时,肖哥已事前扫净了地上的烟头,叠好了被子,洗了袜子和枕套。一只意在剩饭的蟑螂也被消灭。他只差没以一脸谄笑迎接老友。

一个大口罩对他却视而不见。

“老伙计,背上在哪里蹭了灰?”肖哥上去还拍了拍。

大口罩拨开他,爬到上铺,在那里东一下西一下,不知在整理什么。

“你的脸不要紧吧?那天我来晚了一步。依老子脾气,靠,玩邪的,得让他们竖着来横着去……”

上铺仍有东一下西一下的声音,没有回应。

说到最后,肖哥追出房门解释:“不好意思,一尘,那天咪咪定要找到你,我也是没办法呵,推不脱呵,不也是想成人之美吗?谁想得到呢,偏偏那样巧……”

大口罩爆发雷霆之威,飞起一脚,把路边一块柚子皮踢出老远。直到这时,他身后的肖鹏才伸了伸舌头,知道大势已无可挽回。

……

韩少功

1953年1月生于湖南省。1968年赴湖南省汨罗县插队务农;1978年就读湖南师范学院中文系;先后任《主人翁》杂志编辑、副主编(1982);《海南纪实》杂志主编(1988)、《天涯》杂志社社长(1995)、海南省作协主席(1996)、海南省文联主席(2000)等职。

主要文学作品有《韩少功作品系列》(12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7),含短篇小说《西望茅草地》《归去来》等,中篇小说《爸爸爸》《报告政府》等,长篇小说《马桥词典》《日夜书》等,长篇散文《山南水北》《暗示》等。另有理论专著《革命后记》、译作《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和《惶然录》等。曾获国内外多项文学奖,作品有三十多种外文译本在境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