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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从容

来源:新民晚报 | 陈世旭  2018年11月08日00:07

今年夏天,我从长年客居的城市回到老家,忽然听到我退休前供职的省文联前辈李耕老师辞世的消息,愕然一惊,继而释然。以李耕老师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淡泊,我以为最恰当的态度是波澜不惊。

李耕老师在我出生的1948年就是大学地下组织的活跃成员了,写了许多“血与火的诗篇”。但直到离休,依然只是省文联文学月刊《星火》的普通编辑。他一生历经沧桑,那一代知识分子遭遇的磨难无一幸免。即使在最悲惨的时日,他也没有停下一个诗人的思索和表达。从炼狱回到人间之后,他出版了一本又一本诗集,作为江西在全国文坛最有影响的诗人,他被中国散文诗学会缺席选为副会长。

我第一次见到李耕老师是在我当时生活的小镇。我刚在北京的《十月》杂志发表了小说《小镇上的将军》,有一天李耕老师忽然出现在我所在县文化站的小院,他是代表《星火》月刊专程从省城来的。我怔怔地看着这位仿佛从天而降的大名鼎鼎的诗人,手足无措:前额光秃,脸色苍白,表情忧郁,声音低沉而舒缓。他没有说太多的话,只说来看看我的状况,有没有需要帮助之类。

隔年春天,我被调到省城,新单位暂时没有住房,李耕老师让我跟他一块住。他落实政策在省文联分到住房,家属还在外地,他说:我上班,房子就是空的,你可以安心写作,饭我们自己做。

我住了好些日子,一事无成。每天下班,李耕老师跟我随意聊几句,就去写诗,从来不问我写作的事。我的心情日益沉重,越来越不能忍受心里的歉疚,只能找理由离开。他没有挽留。他不想给我哪怕是最小的一点压力。

因为歉疚太深——那几乎是一道伤痕,我再也没有去过李耕老师的家。他一直没有责编过我的文字,但我知道,他对我一直是寄予着厚望的。这厚望成为我努力坚持写下去的一个内在动力——尽管我最终只能让他遗憾。

很多年后,我被调到省文联工作,那时他已离休,除了默默地写诗,默默地在全国各地的报章杂志发表新作,默默地一本接一本出版诗集,默默地在每天的傍晚时分去院外的林荫路散步,从来没有因为任何事打搅单位的任何人。逢年过节,单位的聚会他都会参加,默默地坐在角落,有人打招呼,便谦和地点头交谈。单位有人过世,不论曾经是否让他受过深重的伤害,他都会去参加追悼仪式。我与他在路上不期而遇,就会有一次长久的交谈。谈历史,谈社会,谈文学的现状。我不断地提出问题向他请教,他皱着眉头,眯着眼睛看着幽暗的街道远处光怪陆离的灯光,倾听,沉思,然后缓缓地说出自己的见解。将近九十年的跌宕和阅历,让一颗超然的心灵,闪烁着睿智的光辉,常常让困惑和迷惘中的我豁然开朗。

我们从来没有涉及过所谓养生之类的话题。我知道他早已百病缠身,但我也知道,以他的深刻旷达,早已看破红尘,参透生死,不会属意于这类庸常的话题。

再后来,我也退休了,当年就投靠在外地成家立业的儿子,一去十年。前年,陪内人回老家办理异地医保手续,在省文联大院后面的林荫路欣喜地见到李耕老师,他依然在默默地散步,只是脸色比以前更苍白。他依然是平静,坚韧,从容不迫。我相信,这样的平静,坚韧,从容不迫,会让他走得很远很远。我在心里祝他活过百岁。

却忽然听到他的辞世。那天恰好是他大限的次日。给我消息的人说,他生前对家人有交代:不发布任何消息;不打搅任何人;不举行任何仪式。

我只有尊重。我也充分理解,因为这也是我对待身后事的愿望。

他活到了九十足岁,从容回归,是有福之人。

李耕老师签字赠我的散文诗选集名《爝火之音》。这是自谦。“爝火,犹炬火也,亦小火也”(成玄英《庄子·逍遥游》疏)。

然而,“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庄子·逍遥游》),“萤光爝火,何裨日月之明;弱质孤根,但荷乾坤之德”(唐·杜牧《又谢赐告身鞍马状》)。萤光爝火一样的辉光,也许无裨于日月那样的光芒,但再微弱、再孤独,一样承载着天地乾坤的博大德性。

我只想用我个性的脚步艰难地跋涉在诗的晴空,为在各具光辉的繁星之中缀上我微茫的光。

月亮,也许会湮没我的感觉,

但,我是存在的,

除非我沮丧着陨落。(李耕·《爝火之音》)

诗人陨落了,他从来没有沮丧。因此他会一直存在。

爝火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