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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18年第11期|蒋殊:飞花时节读三秦

来源:《朔方》2018年第11期 | 蒋殊  2018年11月07日08:55

蒋殊,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太原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文化期刊《映像》杂志执行主编。著有散文集《阳光下的蜀葵》《重回一九三七》等。获赵树理文学奖及《小说选刊》年度奖。作品入选中国散文及随笔年选,其中《故乡的秋夜》被收入2014年苏教版高中读本。

三月底,正是浅春时节。离开太原的时候,春风这把剪刀正细致而耐心地在柳枝上劳作着,精心裁剪着一条条嫩绿。

一入西安,春却先一步到了深处。也不由分说,将人裹入花红柳绿处。

陕北,红色大地的延安气质

阅读三秦,从延安开篇。

延安,是中华民族始祖黄帝陵寝所在地。这是《史记》中记载的唯一一座黄帝陵,号称“天下第一陵”。但更多人对延安的印象,还是革命圣地。延安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与地形,被称为“塞上咽喉”与“军事重镇”,更被誉为“三秦锁钥,五路襟喉”。也因此,当中央红军于1935年10月艰难地翻过雪山,穿过岷山,越过六盘山,抵达吴起镇与陕北红军胜利会师后,延安就注定成为一个伟大的地方,伫立在国人心里。艰苦卓绝的革命战争年代,一大批伟人扎根此地十三年,用过人的才智与胆识,培育出一种独特而卓越的精神,便是永恒而响亮的延安精神。

杨家岭的风里,也透出一种非凡的气质。那是因为,一群开启了新中国的领路人,长期与这里同呼吸共命运。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一个个伟大的号令从这里发出,穿山越岭,抵达四面八方,换回胜利的捷报。今天走进,拨开遗落的硝烟,还能看到当年谱写的南泥湾开荒之美、党的七大之魅。更有那对新文学发展有着重大而深远影响的延安文艺座谈会余音,嘹亮在耳边。

杨家岭的窑洞,就是陕北最简单的土窑洞,依山而挖,土里土气。可这简陋的窑洞又非同凡响。就是在这里,毛泽东与美国记者安娜·路易斯·斯特朗会面;还是在这里,他发出“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的惊世宣言!

充满战争与硝烟的杨家岭,并非全是冰冷的刀锋,也会有浪漫涌动。邓小平和卓琳,孔原和许明,双双在这里喜结连理。他们的婚礼进行曲中,点缀着一道别致的音符,那就是远方送来的炮声与枪声。

那样艰苦、复杂、困难的处境中,得一个志同道合的爱人,身边日日有温情流动,战斗的力量也必然会与众不同。

有人说,与杨家岭相比,枣园更田园。确实,这座园林中不仅走出刘少奇和王光美这对情侣,光阴中至今镌刻着刀光与柔情携手走过的印记。追悼张思德的哀乐在上空时隐时现,为人民服务的呐喊回荡耳边。

据说,蒋介石于1947年曾来延安,特意到了枣园。他紧锁的眉头里,卷着太多疑虑:这样不起眼的窑洞中,毛泽东非凡的谋略与卓绝的斗志从何而来?

枣园的墙上,两张照片异常动人。一张是毛泽东、江青和女儿李讷,另一张是周恩来和邓颖超。那根本不是叱咤风云的伟人,而是你侬我侬的平凡爱人,是烟火味十足的红尘百姓。若不是时代大潮的强烈推动,他们会不会更乐意安坐阳光下的柴米油盐中?

延安的惊艳,不仅仅在它的红,比如清凉山。走进之前的想象里,它仅仅是一座山。那几天气温一直很高,没想到一到清凉山脚下,迎过来的竟是呼啦啦一股清凉的风。既是清凉山,人们便笑着接受了这一独特的迎客方式,纷纷打开行李箱添加衣服。

一脚踏入万佛洞,炫丽与圣洁的气息扑面而来,一颗心抑制不住怦怦跳动。那一瞬竟然忘记,身处红色延安。前面,后面;上面,下面;左面,右面。眼神及处,全是佛。大的,小的;站的,卧的;思考的,含笑的……不一而足。导游说共有一万零一十四尊,故称万佛洞。天然的石壁,天然的佛。自唐以来,相携相偎,一路走到今天。

更让人惊奇的,是从1937年初到1947年,中央印刷厂印刷车间就设在这个万佛洞及周边大小寺庙里。延安的红色风,以这样的方式吹上清凉山,长达整整十年。

想那时,中央党报委员会、新华通讯社、解放日报社、延安新华广播电台、中央印刷厂、新华书店等众多大咖级新闻出版单位齐聚清凉山,共谱抗战事。一道道红色的电波,一张张振奋的捷报,一份份绝密的消息,一声声战斗的号角,拨开弥漫的烽火,前赴后继,飞出清凉山,越过凤凰山,翻过宝塔山,蹚过延河水,传向急切盼望它们的远方。

有远方,就会有诗。陈毅元帅挥毫相问:

试问九州谁做主,

万众瞩目清凉山。

万佛啊,无论是初建的唐代,后来的五代,还是宋元明的鼎盛时代,都承诺着初建者对佛的祈愿,护佑着延安这座古老的城池。清代后尽管慢慢衰落下来,还是不忘初心,张开佛的博大胸怀,护佑着一群执著坚守信仰的人走出困境,开创了新时代。

带着满心喷薄而出的气魄,下山。山门处,却发现导游图上万佛洞之上竟还有卧佛寺、琉璃塔等多个去处。问随行的导游,她一笑:咱此行走的是红色路线,其它地方就不去了。

如此,便替我许下与延安的下一次约会。

关中,司马故里的龙门传承

路途是颠簸的困顿,车中人沉沉睡去,偶有几声窃窃私语,在耳边忽明忽暗充满暖意。不知道多久后突然醒来,想换个姿势再睡,却被车窗外一片景色迷了眼。是哪里?车依然在路上,以它的高速行进。可是,那一片一片的绿,不同的绿,以及一树一树的花,不同的花,挑逗着惺忪的眼。

完全醒来。玉兰、桃花,刚刚认识的紫荆,还有一些不识名字的花在眼前此起彼伏。忽儿,几处房屋随花飘过。该是一个村庄吧?想记下来,可是没有名字。遗憾中前行,“司马故里”四个字却透过车窗跳进来。才恍然,原来,不觉间已经踏入司马迁的故乡。

司马迁啊,两千多年以后,我竟来到你的故乡。这是你少年时代耕读放牧的地方。尽管,已经完全不是当年的模样。可它终究是你的故乡,那一草一木里,依旧含了豪气、倔强与隐忍的力量。

韩城,韩城。

一下车,来不及进店,急急问门外的主人:院中的树叫什么名字?

紫叶李。于我而言,这是一个全新的名字,花却已经是引领了我半路的老朋友。

韩城无处不飞花。即便是偶尔无花的路上,也要从哪里缥缈出一阵歌声,把飘移的一颗心抓回,任由那个叫兰花花的女子揉碎。

龙门,是韩城的别名之一。

一条鲤鱼,一跃而起,成为龙。多年以后,一个钢厂以鱼的姿态低调潜入这龙兴之地,同时与黄河做了邻。身处龙门与黄河之间,是怎样的气势?

那一天,陕钢集团龙钢公司门口,韩城行鼓响彻云霄。那一刻,我似乎听到西汉战场上激烈昂扬的鼓声,影像里交替叠加的是李陵与司马迁痛苦的脸庞与身影,一个是回不去,一个是盼不归。

一阵“嗨——嗨——嗨——”,喊回恍惚的我,才知我身在龙钢味道的韩城行鼓里。眼前是钢铁般的豪情,是溢满龙钢味道的笑脸。

一直觉得,激情四射的笑脸必然来自心底的热爱与自信。这些行鼓表演者,以霸气与豪迈,轻易便将我们这些外来者入侵。

这是一群内心燃了火的人。那火从心底升腾着,升腾着,扩散到身体中的每个角落,喷涌,喷涌;蒸发,蒸发,最后汇成一个点,尖锐地凝在鼓声里。听吧,那沸腾鼓声里充满黄河的咆哮与怒吼,交织着鲤鱼跳龙门的豪迈与气势。

大河浩荡。周围的花都屏了呼吸,侧耳,不语。连扬花也豪迈地入境,纷飞在空中,随鼓点以从未有过的妖娆姿势翻动。

这鼓声,以惊人的力量与渗透力发散到周遭每一个生物的细胞里。这动人的春色,顷刻间布满律动的音符,一串一串,无所顾忌地洒在这春光里。

上午的阳光也受到感染,以最豪情的温度洒下来。那个男子,那个在队伍中不停飘移的男子,内心仿佛喷涌着黄河的力量,释放着大河的气势。他激情似火地吼着、纯净豪迈地笑着。鼓声在他手里大气磅礴地热烈着、曲折迂回地翻滚着。指挥者也忍不住双脚腾空而起。整个队伍便飞起来,唱起来,笑起来,舞起来。

那远古时期擂响战鼓的士兵啊,是不是也如这般把浑身力量撕裂在鼓声里,激励着队伍奋勇行进?

眼前的人们,集体沦陷,热泪盈眶。我大声喊出一个好,掩饰着眼里湿润的冲动。

由此明白,这个处于独特位置的钢铁公司,正是不断吸纳积聚了来自远古的力量,化为实际行动填充融化着员工的心;员工则像那奔腾不息的黄河水,咆哮着回报企业以浩瀚的激情。

是夜,收起沸腾的心,进入韩城老城。静谧的文庙,散发着元代的气息。寂静的建筑中,遇到一位女性工作人员。问她是下班了才不收门票吗?她说去年八月就统一取消了。这座陕西省现存13世纪以来较有代表性的古建筑群,于是敞着胸怀,接纳着四方宾朋。如此安静的古建群内,灯光下的女性工作人员,安静地整理着手头书籍。问她怎么还不下班?她说要到晚十点。一个人,怕吗?她笑:好多神。

出来,路遇秦腔,就在老街上。四位演员已经化好妆,乐队也就了位。戏台就是文庙出来的小巷,铺一块红毯便是舞台。简单的布景,简单的灯光,却是精致的妆容。趁着未开场,小心询问演员可不可以合个影,三位不忙的很大方,起身。拍完时,旁边的花脸笑过来:怎不和我拍?喜悦地与他同入镜。后来才知道,戏是《二进宫》,花脸是徐延昭。

小小场地,唱的动情,拉的动容。身边来来往往,行人在戏中随意穿行,大胆游客也可自由入镜。我也小心地走到他们身后远远拍下一张,身边拉二胡的老者看到后几次提醒:站得太远,再近点。众多游客面前,我还是没好意思再次闯入他们的戏中。

一出毕,票友登场补位。演员如在无人之境,紧张地换妆更衣。韩城的老城还有长长的距离没有走完,于是离开,从戏中回到人生。

一行人徜徉在老城。白日这个辛劳者早就进入深睡眠,夜却越来越欢喜。韩城的夜,真让人留恋。窄窄的巷道,或蒙眬或明艳的灯光。羊肉饸饹、辣子蒜羊血、羊肉页面、搅团、一瓶啤酒,即可醉人。扭身,再从路边老板手里接过一个花椒酸奶,边走边品。间或,耳边隐约又袭入一阵《兰花花》,阵阵撩人。

不得不感叹韩城这座县级小城丰富的文化内容,也由衷地想长久置身这样明灭的夜,这样鲜活的街巷、这样悠闲的人流中。

韩城虽小,底蕴厚重。犹记白日在城南,跨过芝水上的石拱桥,一步步迈过岁月悠久的司马坡。那深深浅浅、斑斑驳驳的痕迹里,既镌刻着高山仰止的旷世雄才,又布满司马迁的屈辱人生。

历史都已经远去,韩城却精心保存着这些曾经的风云。他们咀嚼、翻拣、消化、珍存,将这些宝贵的财富代代传承。

陕南,油菜花中的定军悲情

一进汉中,换了天地,也修改了阅读模式。

汉中在陕西最南端,是中国最美的“汉人老家”,处于长江第一大支流汉水源头。这个最早的天府之国,拥有与陕北、关中完全不一样的江南风情。行走至此,将三秦大地之美延伸到极致。

之前,司机师傅就说,此时正是油菜花最美季节,若是到了清明遇一场雨,便是落花遍地。然而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次日一早,风把我吹醒。

拉开窗帘,汉中笼罩在阴雨中。似乎吹了一夜的风、落了一夜的雨。冷些不怕,只担心那娇嫩的油菜花,被风雨吹落。

出门急问当地人,油菜花可被夜风吹落?他们笑:远客还未欣赏,它们不敢太脆弱。

果然,路上依旧铺满如前一日浓烈的黄,滚滚而来。在风中,在雨中,摇曳着风华正茂的好姿容。

这是一个被油菜花装点的时节, 也是一个被油菜花缠绕的城市。

我是穿着与油菜花同色的毛衫进入花海的,是为纪念一夜风一夜雨之后的这些花的坚强。油菜本是一种油料和经济作物,但随着社会的发展,随着人们闲情逸致的增加,其花的观赏价值一路飙升。季节一到,人们便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跑入丛中随花绽放,心情与那些被这无边的黄吸引而来争相授粉的昆虫一样欢愉。那一刻,所有进入的人都成了花,包括男士,也是笑颜如花。那一刻,突然想到我家乡的荞麦花、土豆花,甚至苹果花,它们一年年默默开花、一岁岁黯然凋谢。它们的花,只为秋天的果实积蓄力量,无人关注它们的绽放。

油菜花是幸运的,于是它们极尽所能,在一年一季里喷薄着柔弱而娇媚的力量与光彩。远处的梯田,映照着近处夺目的黄。层层叠叠,参参差差,起起伏伏,相互回应、相互怒放成对方的背景。

一路看不到一位农民,他们勤劳的身影却无处不在。前一个冷秋,他们在精心整好的地、用心施好肥的田野中扬起一双双手,撒下粒粒花籽。

那扬籽的手,几个月后便化为金黄的花。

汉中的土地,片片肥沃,因此油菜花是不择场地、不由分说。一路走,一路有。甚至牛圈边,甚至屋檐下,甚至钢铁厂。没错,一个铁骨铮铮的汉钢公司,也处在油菜花的包围圈中。

从来没有想象过,这柔媚的花香可以注入坚硬的钢铁。那一刻的感觉,似刚强的男儿与似水的女子完美融合。钢铁不再冰冷,从此走千山跨万水,一路高调散发着油菜花的香味。

就如定军山的微风,先要温柔轻嗅一阵我满身的油菜花香一样。时隔多年,定军山早就没了当年战斗的锋芒,但那份逼人的壮阔、凛然与空灵还在,静守着这方水土与人类。

“得定军山则得汉中,得汉中则定天下”,可见定军山这个三国时期的古战场,处于多么重要的位置。今天进入,似乎还回荡着当年蜀汉大将黄忠击毙曹魏大将夏侯渊的余味和余威。

想当年,那是怎样的一场英雄杀。那个时候,山下一定没有油菜花。

十九年之后,出师未捷身先死的诸葛亮,魂断五丈原。然而因汉中这个蜀国的门户未收复,“北定中原,兴复汉室”的大业未实现,一代人杰悲壮地留下遗嘱,葬回定军山下,“死犹护蜀”。

今天,诸葛亮的墓地除了千年古柏,还有罕见的珊瑚朴与凌霄花伴随,以及一对丹桂忠诚护卫。祠外更有紫荆和樱花片片飞。

夜深人静,这些守护的花儿树儿草儿,一定会与先生窃窃私语,安抚着先生忍不住的声声叹息。

定军山,这个见证了刘备崛起与辉煌的大山,也留下诸葛先生的千古遗恨,还埋葬了多少如夏侯渊一样的好汉。风过了,雨停了,岁月淡了。它今天默然伫立于此,回味着从前的风起,静观着未来的云涌。

飞花时节走三秦,读三秦,品三秦。三月的三秦,飞花的三秦,历史的三秦,沉重的三秦,绽放的三秦,此起彼伏,扑面而来,不期而遇,竞相倾诉着三秦大地的芬芳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