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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18年第11期|彭小莲:入住癌病房

来源:《上海文学》2018年第11期 | 彭小莲  2018年11月07日07:02

谨以此文,献给上海肿瘤医院柳光宇医生和他的团队!

太阳的光断然是不要钱的,否则不会那么肆无忌惮地投射到地面上,任意且放肆,疯疯癫癫地就把大地点燃了。远远看去,像是海市蜃楼,空气都在马路上飘动着。暴热的夏天,她,却顶着一个光头,什么遮挡物都不用,就这样坐进了出租车。司机几乎是在那里凝视着她,她全当没有看见,把行李箱扔进后备厢里,然后走到车前,拉开车门,一屁股坐在副驾驶座上。她自觉地扣上保险带,司机还是看着她。她说:开车啊!

司机突然回过神来,又看了看她的光头,怯怯地问道:是模特儿吗?

她摇了摇头:生病了。

然后再也没有说话。

当她拉着行李箱走进病房的时候,她,在门口站立了一会儿,不是在寻找自己的病床,是把其他床位的病人打量一番。因为病房紧张,她入住了民营医院的混合病房,这里都是来化疗的癌症病人。屋子里五张床,除了有一个女的,其余都是男病人。阳光被窗帘遮挡着,病人穿着统一的条纹服,一个个都黑着脸,看上去像是囚犯。病房是安静的,但是光头感觉到大家把目光投向她,她早就准备迎接这样的目光,几乎是向大家挑战一样,什么话也不说,朝自己的病床走去。

她非常不高兴地看了看隔壁床位,那个男人居然把她的床头柜用隔帘挡着,占为己有。

只听见5床说话了:“小K,把夜壶箱还给人家。”

小K笑了,还是那么看着光头。

“侬没有看见过女人啊,夜壶箱还给人家!”

小K却对光头说:“侬噱头蛮好的嘛,就这样出门了?”

光头没有搭理他,拉过自己的床头柜,开始整理东西。光头脱下黑色的紧身牛仔裤,套上病服时,也和囚犯区别不大了。她伸手拉住自己的后领子,利落地把那件灰蓝色的套衫脱掉。她手臂上扎着一条非常漂亮的小丝巾,在动作的时候,微微甩动着。这是保护化疗时,埋在臂膀血管里的管子的端口。小K的女儿偷偷跟父亲说:“那是条爱马仕丝巾。”光头听见了,她不说话,朝衣柜走去,屋子里的人目光都跟随着光头在移动,她拉开橱门,正要挂上衣服的时候,女儿说:“侬,这件套衫是Theory的牌子?”

光头像被拆穿了西洋镜似的,不好意思地说:“哎呀,打折的时候买的,否则哪里穿得起啊?”

“瞎讲啥啦,介蹩脚的套头衫!”

“阿爸,侬老土,人家是真丝和开司米的面料,不要太名牌喔!“

“侬穿得介好看,做啥啊!”小K问光头。

“做啥?做人!都要死了,死,也要死得漂漂亮亮!”

“结棍,是模子!”大家叫他“包工头”的4床大声赞许着。

病房开始变得快乐一点,但是当光头穿着病服倒在床上的时候,实实在在和大家一样,甚至更加难看,因为只有她是光头。房间里,重新进入一片寂静,只听见空调声在那里轻轻地发出呜咽声,伴随着窗外空调的滴水声,这安静让人有点心神不宁。

但是,病房是有自己的节奏的,不要以为癌病房就是懊丧、愁闷,一团看不见的迷雾融入人的胸腔,不是的。当那些寂静一点一点挤压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你看看,快到吃晚饭的时候,各家的亲人都陆陆续续来送饭了,你会一时闹不清这是什么地方。屋子里弥漫着菜肴的香味,有点像高级餐厅的意味。大家都忘记了病痛,拿出家伙,低头找餐具和纸巾,悄悄地说话。5床的饭桌板子在床前架起来了,她姐姐给她送来一只大大的清蒸野生甲鱼,她居然还喝起了青岛啤酒。

小K说:“哎呀,麻球……不对,嗲妹妹,少吃一点,侬太会吃了。”

“侬喊啊,喊啊,麻球,我就吃给你看!”

“我不是讲侬胖,侬吃得太结棍了;自家看看,手臂把上,发得一塌糊涂!阿像一只麻球啊。”

麻球的姐姐笑了:“随便她去了,胃口好,就吃!现在不吃啥辰光吃啊!”

那时候太阳已经落下去,光头拉开窗帘,似乎想让远处的晚霞飘浮进病房,大家都朝窗外看了看,真的很美,不知道过去他们吃饭的时候,有人拉开窗帘看过吗?大家吃得越来越香。窗户外面是一排密密麻麻的梧桐树,叶子把马路覆盖了,看着上面星星点点的余光,都想伸出手去捧起晚霞,放进自己的碗里面。

饭车来了,问道:“2床,新来的。没有订饭,侬吃啥?”

“随便!”

这一次所有的人,包括家属,都把目光投向光头。麻球有点同情地问道:“侬屋里厢没有人送饭的?”

“屋里厢的人都死光了!”

“侬老公呢”包工头在问。

“离婚了!”

“朋友呢?”

“他们不欠我的,干嘛要去麻烦别人?”

“小人都出国去了,是吧?!”小K挑了挑气氛,调侃地说道。

“绝子绝孙的!”光头冲了他一句。

大家都尴尬地不知道怎么收场。光头掉头回到自己床边,躲开众人的视线。她进过太多的病房,不知道天下还有这样“友好”的病房,一上来都要把你的户口调查清楚。没有办法,就是“友好”!小K已经端着自己的一盘酱卤牛肉,走到她床边。

“我还没有碰过喔,侬拿一点去尝尝!”

光头坚定地说:“我不吃牛羊肉的!”

“不要清高啦,尝尝!没有骚味的。”

“真的不吃!谢谢侬!“

“侬吃啥?明朝,让我老婆给你做一只菜来。”包工头说。

光头彻底崩溃,那些充满同情的目光,把她原来的骄傲打得遍体鳞伤,她像一个孤儿被遗弃在这里。怎么可以这样,她不就是这样一个人生活惯了,有错吗?伫立在自己的床杆子前,像走在峭壁上,感到一种无奈。她站立了很久,饭菜已经放在床头柜上了,她活像一尊雕塑,苍白的脸,上面没有一点瑕疵,但是已经没有给人快乐的感觉了。她不知道跟现实怎么对话,她就是那样,情商很低。护士进门,看了看她说:“七点以后不要进食,明天早上抽血!”光头垂下头,可是护士就是那样凝视着她,这让她不知所措。

护士出去了,又进来一个小护士,再一次看着光头。她们俩目光直直地对视着,以至于光头扑哧笑了起来,“我介好看啊?”护士没有说话,走到窗前,哗啦一下,又把窗帘拉上了。“早点睡觉,早点休息。明天1床、3床,准备化疗。”

就这么一句通知,像熄灯号一样,把房间的一切都熄灭了。生病,就是这样慢慢在读懂病房这本书。书,虽然用普通的黑字印在那里,普通的白纸,但是要读懂它,光认得字是远远不够的。这里是另外一种语言,是透过黑暗,大家伸出一只只脆弱的手,在互相打着手语,你必须学会在黑暗中辨认,几乎每一个病房都在用自己的语言交流,光头开始学习。有的时候小K会尖刻地嘲笑自己,很快,他也会跟着大家一起发出长长的叹息。

夜晚还没有完全降临,屋里的大灯就早早地灭了,走廊里的路灯透过门上的天窗照进来,大家都不说话,但是大家都知道,没有人入睡。黑暗里,看见麻球靠在床头,没有躺下,她说:“我可以把窗帘拉开来吗?”

“做啥?”

“今天是十五,看看有没有月亮。“

“噢哟哟,要作诗啦,天上明月光……”

“哪里有介许多诗好做啊。我是在想,阿拉儿子,不知道出来了吧?“

“侬儿子又进去了?”从来不发声的1床,突然冒出了一句。

“就是最近一次,不是‘又进去的’,儿子吸毒……”

屋子里全部沉静下来,连小K都不敢发声。

“我其实知道自己不灵了,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期,又是腺癌,低分化,最坏的一种。我开始不当回事,一直咳嗽,抽烟多嘛,咳嗽就咳嗽,后来咳咳就没有痰了,想想这样就让它去好了。谁知道有痰是炎症,没有痰就是肺癌了。还是没有知识。我走就走,我是很想得开的,这辈子做人也做过了,什么没有看过、吃过?我是不放心我儿子。我走了,他怎么办啊,现在都二十一岁了,也没有一份好好的工作。人,是非常聪明,但是他吸毒,人家单位一知道他吸毒,谁敢要他?我那点钱,看病看掉不少,最后,顶多在郊区给他留个一室一厅,他怎么办啊!”

还是1床敢问。大家都叫他老法师,他是肺癌晚期,隔一段日子就要住进来化疗,一直说要死要死,就这样也拖了两年,他对这里熟门熟路,大家都非常尊重他,关键时刻,都是靠他给大家指点江山。他会对那些绝望的病人说:“老实讲,我在‘文革’里,家里吃了那么多苦头,不是也过来了吗?阿拉爷是资本家,他们家里的兄弟姐妹都在国外,留下来的就完蛋了。现在他们回来看我们,送点礼物,阿拉爷根本就看不上。他什么没有见过?出去了就不得了?谁稀罕你。结果,阿拉孃孃,那点没有送掉的礼物,硬要卖给我。有钞票的人,就是这样的,样样做得出,否则他们怎么发财?我是不留恋这个日子的。在我前头没有生活,在我后头也没有生活。‘文革’以后,算是过上了几天好日子,我终于知道什么叫好日子了,那就够了。那就过一天是一天,开开心心的……我们都是过来人,侬儿子还是太小了,现在就放弃是不作兴的。“

“侬男人不管他啊!”小K愤怒了。

“不谈了,我跟男人老早离婚了,儿子跟我。那时候他才五岁多,我要到外面去做生意,就让阿拉姆妈带,老娘宠小孩,就搞坏掉了。”

“侬做啥要去离婚,像侬这样长得有点样子的女人,就是作!过日子,不会天天像谈恋爱那么浪漫,一家人家,弄到最后就是油盐酱醋!我看侬这么活络,一定是嫌老公没有味道,外头搞花头去了。”小K毫不客气地跟麻球说。

“搞花头,是以后的事情。开始就是气他,一点用处都没有,一个男人!他们工厂倒闭了,他都是厂里的八级钳工了,介有本事的人……”

“我听懂了,开始一定是侬追依,盯牢了上!厂里看中他的女人不会少,侬噱头好嘛……”

“小K,哪里是介简单,帮帮忙喔,是他老娘先看上我的。我在工会做,上门拜年,他老娘说一看我就是强人头,能干!把儿子托给我,放心。她那个儿子样样事情听他娘的,厂里倒闭,我说我们一起去深圳试试,他老娘不同意,他就会去人家一个大堂当门卫。八级钳工啊……我气都气死了,怎么吵都没有用。只好跑到外面去做生意了……”

“后来生意做大了,就离婚了,肯定就是这只路子。侬勿想想儿子,娘不在,爷看门房,伊跟小朋友还有啥面子?”

“是啊,所以我就寄钱给他,让他在小朋友里面不要受欺负。谁知道,上中学的时候,轧坏道,开始吸毒。进去两次了,出来以后,我把他带在身边,不让他和那些人来往,但是我天天忙得四脚朝天,侬不晓得,大年夜的晚上,我们想把店门关上,门板都拉不上。外地人,都冲进来要买上海发货过去的羽绒衣,那时候生意真正是叫好做,上海货,就是一条三角裤都卖得好得不得了。最后是像跟人打架一样,才把店门关上。”

“钞票也数不过来。”

“数啥钞票,就是一包一包拎到银行,让银行去数。”

“儿子呢?“

“儿子……在家里玩游戏,成天成夜地玩。想想不对,又送他回上海读书……一回来就完蛋了……这帮人又找上门了。我恨啊,拿皮带抽他,他人也大了,跟我对打。实在是绝望,把家里东西都砸烂了,真的不要做人了。第二天我醒来,看见他跪在我面前,大概已经跪了很久了。他说:姆妈,我错了。我也想改,不知道怎么改,我对不起你啊!我把你打痛了吧?他抱住我嚎啕大哭……儿子,是自家的儿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