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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2018年第10期|张锐锋:大化山水长廊两日(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2018年第10期 | 张锐锋  2018年11月07日22:33

船老大坐在右前角的一把普通椅子上,30多岁?或者还要小一些?红水河上的风雨已经使他的年龄变得模糊了,就像外面的雨水打乱了水面。额头将两岸山峦深深刻了进去,他的皱纹没有一条直线,似乎有着不同寻常的旋律感。穿一双具有极简风格的凉鞋,只用两根带子箍住了脚面,手中紧紧握着舵轮。实际上,这个舵轮和我们经常挂在墙壁上作为装饰艺术的那种舵轮相去甚远,它看起来就是一个大卡车的方向盘,十分简陋,它只关注目的性,装饰性已经完全省略。前面是一扇铝合金推拉窗,他经常推开一道缝隙,风大的时候又会关闭。他的动作就像坐在自己家里一样,在窗前略有思索,沉静安宁。多么奇特的组合,家里的窗户,卡车方向盘,但他驾驶的却是一条游船。我们坐在长方形的船舱里,一排又一排座位,好像一群儿童回到了教室。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船老大有着强大的心脏,在这条船上,我们在每一个地方都能听到他心脏的跳动。他的心脏既在他的身体里,也在庞大的船体里,源源不绝地提供着不竭的动力。这样才有神奇一幕的出现:船头把雨滴密集开花的水面推开,水面上的波纹给游船画上了长长的尾,以及添加了两侧的鱼鳍,我们好像骑在一条大鱼上,飞速前行。两岸是一座座峰峦,在雨雾中显出了水墨画的样子。这里的山有着天然的母性,每一座山都有完美的曲线,不像北方的山那样棱角峥嵘、荒凉而充满了紧张感。一层层山峦浮动在烟雨之中,浪漫洒脱,诗意四溢。我站在狭小的甲板上,撑着雨伞,仍然挡不住迎面扑来的雨滴。我的身后,是船老大一双深邃的眼睛,他身上穿着的一件斑点密集、黑白相间的短袖衬衣,和雨点打击水面的景观相映成趣。他对眼前的美景已经习以为常了。而这一切对我们来说,却有着陌生的冲击力。

富有诗意的大化岩滩库区,被烟雨遮挡的远处山体,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都在船的运动中不断远去,又不断扑面而来。一切都是活跃的、变化的、飘逸的,这里没有静止,没有呆滞和僵化,只有生的气息,蓬勃的感染力,看起来相似的景观深藏着无限的活力,无限的可能性。即使山峦的起伏有着大致相同的曲线,但每一个细节都不相同——“细节里藏着魔鬼”。是的,最精细的地方,有着最玄奥的精微。在这里,逻辑失效了,它用尽了各种反例,驳斥固有的思维和精巧的推演。

今天和昨天,红水河有着魔术般的变化。时空好像并不是连续的,她用两副面孔,面对我们的观看。昨天是晴朗的。我们乘车前往红水河大化电站上游码头,乘船溯流而上。我们眼中的红水河两岸的景观,有令人满意的清晰度。岸上的山形有着优雅的弧度,南方的树木是茂密的,尤其独特的是桉树林,它们的树干笔直上升,只有很小的树冠为了争夺阳光而展开。这是一些目的明确的极端主义者,具有确信无疑的排他性。在桉树林中,很少有其他植物生长。它们已经汲取了土壤中的大量养分,不愿意给别人预留生存的可能性。为了争夺高度,抛弃了一切遮掩,剩下了简洁的、赤裸裸的自私外表。更多的是小叶榕等各种南方树种,它们是宽容的和平主义者,和其他不同种类的植物和平共处,成就了连绵起伏的郁郁葱葱。它们的倒影遮盖了部分水面,水体碧绿,游船滑动于宝石般的表面。

大化瑶族自治县,建县30年,年轻、美丽、充满了活力。它拥有2700多平方公里土地和47万人口,位于广西壮族自治区中部偏西北的红水河中游。岩滩电站,将红水河一段变为高峡平湖,造就了美不胜收的山水长廊。但它真正的惊涛骇浪不在红水河中,而在著名的七百弄。“弄”是当地的瑶族语言,是对群山间深洼地的指称。汽车在山间弯曲的公路上盘旋,好像冲浪板飘荡在大波浪里。群山并不是凝固了的,而是充满了动感。来到天下第一弄,才真正了解了“弄”的惊险决绝。四面几座主峰直上海拔上千米的高度,它的陡坡急转直下,探到了深谷。在这样狭窄的深谷平地上,有几座火柴盒一样的农舍。

据说,这是世界上岩溶区最深最大的洼地,弄底中心点海拔530米,平面形态近圆形,底部平缓并微向东南倾斜,从上面俯视,只看到上千级台阶通往弄底。这是何等惊心动魄的人类生存景观!这片群山挺拔、幽谷纵横、仪态万千、地貌独特的区域,已经成为国家地质公园。它有着近万座海拔800米以上的山峰和各种形态的几千个山间谷地,岩溶洞穴、地下暗河以及伴随着无数古生物化石,无愧于中国西南岩溶地貌的典范之作。大自然的奇迹,此起彼伏,相映成辉,浩瀚无边。

广西大化七百弄国家地质公园博物馆,一座具有民族风情的建筑,灰色瓦顶,白色墙面,阁楼式形态,对衬、优雅、质朴、厚实庄重、自然得体,它既有飘逸之美,也有内在的庄严。里面陈列着这里产出的各种奇石,它们造型各异,色彩缤纷,有着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抽象之美。只有怀有童心的人们,才能倾听到它们的声音——一切皆为超越功利的灵魂所预备。这些撷取于大自然的物质形象里,有着大化十万大山的呼吸和心跳。

博物馆的地质标本架,和图书馆的图书架一样,整齐的格子里,摆放着一块块看起来十分平常的石头,上面写着编号,形成了一个个富有独特价值的数字序列。当然,我们也通过这些石头建立的时空隧道,穿越了黑暗,抵达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既陌生又与我们相关。既复杂又简单,既深奥又似乎可以理解。我们出现前,它已出现。但照耀我们的仍然是同一轮月亮。寒武纪、泥盆纪、奥陶纪、二叠纪、白垩纪……单单看这些名字,就会知道时间的幽深。现在,这些石头的标本,用最黯淡的光,照着一个个陌生时空……从其中既可以看见荒凉,也可以看见繁荣。我们习以为常的世界,被撕开了,被展开了,被延伸了,被拓宽了。有限的体积,不规则的形状,小小的木头格子里的陈设,却浓缩了一个巨大的不可思议的大世界。生命被嵌入了石头,变为一条条花纹,具有极强的装饰感。

大化,大而化之,大的文化,大有之物,化而成景。大化30年,连接着3000年、5000年,一亿年甚至十几亿年。从现在到过去。无论在船头瞭望,还是在山中观赏,白云悠悠,草木森森,都意味着一次次穿越,一遍遍阅读。历史是无边的。它就像大化的山水,幻影和真实互生,静止和变化共存,在水中可以看见山的倒影、树木的倒影,可以看见漂浮的落英和深处隐约显现的鱼群,也可以看见天空的蓝和白色云朵。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共存的世界,立体而互映,彼此都互含着对方,我们在一切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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