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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星星点灯 ——关于“志愿文学”西海固之行的断章

来源:朔方 | 陈莉莉  2018年11月07日15:56

陈莉莉,女,“70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青年作家英语班学员、高研班学员。在多家报刊发表文学作品多篇(首),多篇(部)作品获奖或入选有关选集,出版散文集《单纯的味道》《空月子》等。

2018年5月3日晚9:55 银川 家中 天气晴

刚刚,我通过微信收到了来自共青团中央的邀请函(照片形式)。函中说,去年10月,共青团中央和中国作协共同发起了“志愿文学”征文活动,为进一步鼓励广大作家深入生活、扎根人民,聚焦时代主题,为志愿者抒写,为时代青春留声,奋力进行现实主义题材创作,将邀请部分作家前往西部六个省区开展“志愿文学”网络作家基层行活动。

而银川的基层行时间是5月7日至10日,地点西海固——宁夏南部山区西吉、海原、固原、彭阳、隆德、泾源六个市县的简称。

前些天,我已经接到了宁夏作协的通知,团中央有关活动的联系人也已经和我通过电话,并建立了微信工作群。此次活动将由自治区团委配合牵头,和我一起参加活动的宁夏作家,有比我略长几岁的赵炳鑫、彦妮二位老师——我们三个都不是网络作家,而是执著的文学爱好者,当然,也一直在读、在写。我和赵炳鑫、彦妮二位老师也说不上熟悉,只是在相关的会议上见过几面,都读到过彼此的作品。

据说,与我们同行的主力军是来自上海阅文集团的几位网络作家,所以此次活动命名为“网络作家基层行”。而我们的采访对象是志愿者、义工、支教者中的部分人士,即“志愿文学”这个活动的主体。对于我这个酷爱纸质阅读的中年业余写作者来说,网络作家是个扑朔迷离的传说。道听途说来的一点模模糊糊的印象,好像是他们都很年轻,十分能写,高负荷高收入,题材集中在玄幻、穿越、灵异等方面,在年轻的习惯电子阅读的读者中很受欢迎。前几天我还在朋友圈看到一张截图,是关于网络作家年收入排行榜的,看到那些动辄百万千万甚至上亿的数字,真有触目惊心的艳羡感,但深知自己吃不了这碗饭,也就眼馋那么一会儿罢了。关于网络文学,腹诽者和公开批评者众,但我想,一个事物存在,且受到大众的欢迎,必有其优长之处。对于近距离接触网络作家,我内心已经很期待了。

数年前,我就有了去支教的想法。我的内心总有个遗憾,觉得自己的教师生涯是不完美的。当年,我因为结婚,突兀而任性地辞职来到宁夏。离开家乡,离开讲台,对学生们的内疚至今难以消弭。跟几个投缘的朋友聊起支教想法时,他们也跃跃欲试,我们约定择合适的时机一起去——而这合适的时机是什么时候呢?钱没有赚够的时候,前途没有止步的时候,而且人人都有自己不得已的、一地鸡毛的日常生活,我不知道我这个心愿有没有机缘实现。回望职场二十年,我深刻认识到,在我的能力范围内,做教育应该是最有意义和价值的事业,其他的很多工作,比如我多年沉浸的文山会海,那些我呕心沥血完成的材料,很快会变为明日黄花。

自五年前辞职以来,我也在某个公司兼过职——因为力邀者是有恩于我们家的人,盛情难却。看在我从前颇为骄人的工作业绩和良好的口碑,他们对我期望很高,给的薪水不菲。面情软,应承下来,后来还是不堪其苦,加之自己要去北京深造一段时间,就又辞去了那份兼职。也答应了朋友,等儿子高考后去她公司帮忙,却一直在找借口拖延。时不时地,帮某个出版社编辑些青少版的书,我的编辑特别是引导性的阅读点评,总是受到对方由衷的夸赞。我知道,我真正想做的,是为孩子们做点事,是重回教育一线,且是去那些真正需要我的学校,为那些真正渴望好老师的孩子们传道授业解惑——我还是有这个自信的。为人母的这些年,特别是儿子上小学以后,我领教了目前教育体系存在的诸多弊端和问题。我的学生们对我的念念不忘,以及与儿子的历任老师的接触,还有亲戚朋友同事们作为家长的各种无奈,也使我深深地意识到,老师对学生的一生、对学生家庭的影响比我们所能言及的还要深远、严重。有多少人的命运是因为老师改变的,比如鲁迅之于萧红,比如顾福生之于三毛,当然还有给三毛脸上用墨汁涂圈叫她绕着教室展览给同学看的那位小学数学老师。而且,我是学汉语言文学教育的,是语文老师出身,随着阅历的增加,我越来越觉得,我们的语文课,盛放的是自然与伦理,是情感美学和理想人格,是修养与趣味,是人与大千世界的故事。可以说,语文老师比任何一科的老师,对学生一生的影响都要深远。

想到这些,我不禁对即将到来的西海固之行充满了期待。即将开始的采风活动,我会见到什么样的志愿者、支教者和义工呢?

2018年5月7日上午8:40-9:30 银川 自治区团委会议室 天气晴

按照通知,我们将在八点半于自治区团委办公地有个简短的启动仪式。

这个早晨,我把闹钟调到五点四十分。行李是昨天就准备好了的,西海固我去过几次,知道那里的气温比银川要低不少,早晚的温差更大,在到底带不带一件薄款羽绒服这件事上我踌躇了很久。虽然已经5月上旬,天气晴朗,我还是穿了三层:白色加厚风衣里面是一件绿色的衬衣,衬衣里还穿了一件棉质背心。银川的大街上,人们已经迫不及待地穿上了清凉的夏装,但西海固地区春暖迟、夏热短、秋凉早、冬寒长的气候我曾有过体验,还是保暖为主吧。七点钟,我拎包出门。

位于正源街的自治区团委,离我家就十多分钟的车程,53路公交车可以直达。但我怕早高峰时堵车迟到,还是早早出门,打车往过赶。果然,路上断断续续堵了半个多小时,到团委时,八点了。我是第一个到的,很快,彦妮和赵炳鑫两位老师也到了。我们彼此问候,大约有一两年没有见面了,时间过得真快。团委负责我们这次采风活动的小伙子王军,赶紧张罗我们先坐。我是第一次见王军,中等个头,很瘦,精明干练。有人称呼他王主任,也有人称呼他王部长,我没有细问。作为一只闲云野鹤,对职场上或者说官场上的这些身份,我很淡漠。他看上去是一个随和热情的人,笑笑地说接下来几天他要为大家做好后勤服务。

也是由于堵车,五个网络作家过了八点半才到达会议室——他们是昨天晚上从外省赶到银川的。于是赶紧就坐开会。来自上海的一位个子高高头发卷卷皮肤白里透红的小伙子和彦妮老师,先后介绍了他们上个月在上海参加“志愿文学”网络作家基层行启动仪式的情况。上海阅文集团派出的带队者,一个个头不高,肤白发黑,看上去年轻得有点萌的小伙子也发了言,接着是自治区团委一位副书记讲话,最后是授旗仪式,合影拍照。等这一切忙完,到了楼下,坐车出发时已经快九点半了。

一早上见到这么多人,我很有点应接不暇,除了赵炳鑫和彦妮二位老师,其余都是陌生人(而且采风团除我之外全是男士)。我有点眼盲——对生人要对号入座,得几次接触之后。虽然刚才短暂的会议上,每个人面前都放有桌签,但我还是没有盯住谁是谁,也是没有刻意去盯,为了此行顺利一直在认真听会。而且,桌签上是本名,网络写作他们都用的是笔名。

2018年5月7日上午9:30-11:40 银川到固原的车上 天气晴

按照此前的计划,这一天我们大约于中午时分赶到固原市,午饭后先去原州区河川乡政府,了解西部计划志愿者王健在河川乡政府的工作及生活相关情况,然后去原州区小川子社区三社联动社工服务点,了解社工海德的工作及生活相关情况。考虑到长途奔波比较辛苦,这一天要早点结束采访,大约于晚上六七点返回预定的宾馆。但由于出发得晚了,租用的面包车行驶的速度上不去,我们快十二点时才赶到中卫市。

上车后,王军坐在副驾驶位置,好给大家带路。他将那几位网络作家邀请进此行的微信工作群,他们分别是绿豆(阅文集团的主编、此行网络作家带队者)、枯玄(早上第一个发言者)、苍天霸主、铁锁、百里龙虾,还有一位叫讳岩,因为航班取消,正自驾车从安徽赶来。微信群里的队伍越来越壮大了。赵炳鑫老师和彦妮老师坐在我前面,我一个人坐着一个双人座,旁边门口那个单人座上,肤色黧黑、身材壮实、腆着肚子的东北小伙子铁锁,打开笔记本电脑,说先码会儿字,把今天的任务完成了。对他们来说,时间、字数,真正就是金钱,每天都必须更新,否则坐等阅读的粉丝不答应,经济损失也会很严重。坐在我们身后的几位,有的说早晨四五点起来,已经把今天的章节写完了;有的说他就在手机上写。我想风景在路上,宁夏“五一”以后“十一”以前是最美的,他们好不容易从全国各地赶来,为什么不看看窗外的风景呢?我有一种私心,总是急于告诉外地人,宁夏不处处是荒漠,我们银川不是江南胜似江南,我们是塞上湖城,到处鱼塘湖泊水稻田,丁香花开罢槐花开,槐花开罢沙枣花开,是鸟语花香的美丽家乡。可是乍相识,看他们都是和我儿子差不多年纪的晚辈,大概最嫌弃大人唠叨多嘴,我忍住没有多说,只是回过头去,问了问他们各自的笔名,以便对号入座。赵炳鑫老师和彦妮老师一直保持沉默,我听到那几位网络作家说说笑笑时,会附和几句,看上去他们都是见过世面开朗大方的孩子。

“志愿文学”网络作家基层行·宁夏队伍主要成员:

绿豆,阅文集团男频二次元频道主编,多年从事网络文学相关工作,对网络文学领域,尤其是二次元文化方面见解独到,培养诸多网络文学人气佳作,发掘多位网络文学名家。

讳岩,阅文集团历史品牌作家,先后发表了多部历史题材作品,代表作《三国之特工皇帝》《最强吕布之横扫千军》等。其中,《最强吕布之横扫千军》获2017历史网文之王大赏脑洞风暴征文一等奖。

百里龙虾,网络文学大神作家,玄幻超人气作家。代表作《绝代神主》收藏人次近千万,并收获数千万总订阅,拥有超高人气,凭借该部作品一书封神。

苍天霸主,网络文学大神作家,玄幻题材代表作家。代表作《九龙神鼎》一经连载,便位居玄幻分类各榜单前列,并获得2014年首届星创奖征文保底合约,现收藏人次超过三百万,电子销售火爆,人气居高不下。

铁锁,网络文学大神作家,都市灵异人气作家,已发表多部作品,尤为擅长都市、灵异题材创作,代表作《驭房有术》结合都市风水秘术,开启灵异新风尚,作品收藏人次超过二百万,点击量已超过四千万,人气极高。

枯玄,阅文集团品牌作家,上海网络作家协会会员,代表作《我在异界插个眼》《仙王的日常生活》等,多部作品点击超过千万,拥有很高人气。其中,《我在异界插个眼》位列书友月点击榜前十,玄幻奇幻分类月票榜前十。《仙王的日常生活》已被改编漫画,受到读者欢迎。

话说,什么是男频,什么是二次元频道,我都两眼一抹黑。至于什么样的网络作家能被封为“网络文学大神作家”“阅文集团品牌作家”,我很好奇,但因为初次见面还不熟悉,我也不好意思问。

一路上,在高速路服务站停过两次,后来在中卫小歇,吃了我们此行的第一顿饭。团团坐吃完午饭后,我可以把五个网络作家的名字和形象对上号了。萌萌的绿豆有着与他的外表不大相符的少年老成。枯玄自带喜感,几乎所有的话语都是边笑边说出来的。来自湖北黄冈的苍天霸主,据说以前很瘦,有人觉得他像明星黄晓明,现在不那么瘦了,与歌手汪峰的形象接近。安徽的百里龙虾瘦瘦白白的,头发短短眼睛小小的很有神。原来,他们几个除了绿豆和枯玄,以前已经认识,其他人都是第一次见,也都是第一次来宁夏。很显然,一直宅在家里码字的他们,对于能参加此次活动,也是满心欢喜。据说当初报名参加活动的网络作家很多,而最终能被选中参加此次基层行活动,也代表了东家的信任和认可。

2018年5月7日上午12:00-晚9:00中卫到固原原州区 天气晴

经过了银川平原、中卫平原这两个自然条件优厚的富庶地区,越往宁夏南部地区行驶,窗外的风景越发单调枯燥起来,路也没有那么笔直了。我凭着自己之前来过几次固原的体会,向几位新朋友简单地介绍了几句前方的自然情况,意在告诉他们,虽然西海固被联合国粮食开发署确定为最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地区之一,是国务院确定重点扶贫的“三西”地区之一,但其实很多地方风景堪比江南,比如泾源县的胭脂峡、老龙潭、野荷谷、二龙河等,景色秀美,曾让初见的我大为感叹;彭阳县的山花节年年吸引大批游客,果脯备受吃货们欢迎。我还告诉他们,西海固地区有着浓郁的文学氛围,不仅固原市文联的双月刊《六盘山》在全国文学界享有盛誉,各个区县的文联,都有一份品味和质量不俗的文学期刊。因为写作者众,且出过郭文斌、马金莲等这样获过全国大奖的作家,西吉县成为中华文学基金会授牌的第一个文学之乡。隆德县则有中国书法之乡的美誉。海原县出了个在全国享有盛誉的作家石舒清,根据他获鲁奖的小说《清水里的刀子》拍摄的同名电影,前段时间在全国公映,而那篇小说才几千字,其中百分之八十是心理描写。听到这里,网络作家们大感意外,他们的作品每天要更新至少几千字,每一部在网上连载的作品都有几百章甚至几千章,字数达几百万。苍天霸主和百里龙虾在手机上搜到《清水里的刀子》读了起来,我暗自希望他们读罢能认可我的赞誉——怎么说呢,是希望传统文学作品中的精品,与新一代网络写手的审美观能契合吧。这样,我对网络文学可能也就多了一份阅读的兴趣和接受的信心。

路况不是太好,架在双膝上的笔记本无法很好地打字。百里龙虾告诉铁锁,还是用手机比较靠谱。铁锁放下电脑,打开手机,用他的铁岭普通话说,码不成字了看会儿《驾考宝典》,回去还要考驾照呢。我夸他说,你真勤奋啊,时间抓得这么紧。幸亏我有出门带书的习惯,否则就一路假寐或看窗外的风景,在这些只争朝夕的年轻写手看来,是不是太不珍惜光阴了。我翻开了自己带的那本小说《岛上书店》,旅途中读小说特别是畅销小说,比较容易看得进去。

下午两点多,到达固原市。没有按照此前的计划入住宾馆小憩,在原州区团委一位年轻干部的陪同下,我们往河川乡政府赶去。沿着国道曲曲折折地行驶了大约一个小时,我们来到了位于明川村的河川乡政府所在地。西部计划志愿者,来自安徽黄山学院化工院2013级的毕业生王健,一个有着一双大眼睛的瘦小男孩,已经在乡政府院子里等着我们了。一眼看上去,我觉得王健身上有一种孤单忧伤的气息,那种一个人待久了的气息,他的眼神不是那种大胆热情或无所谓的,倒有些女孩子似的腼腆羞涩。

一行人随着王健,还有乡政府的一位干部——应该是王健在此工作一年的临时领导,参观了王健与几位同事共用的办公室。办公室看上去比较简陋,桌子椅子电脑文件夹,都是些办公必需品。询问了王健主要从事什么具体工作后,为了避免打扰其他人办公,我们提出去王健的住处看看。于是,一行人走出政府,边聊着边沿着村庄里的土路,向王健位于某个高坡处的住处走去。放眼望去,这就是大西北干旱少雨地区那种常见的村庄,初夏的风似乎还没有吹到这里,难得看到绿意,到处都有一种黄土高坡似的萧瑟感。

对于我们特别是年轻的网络作家来说,理解乡镇工作是比较难的。王健所在的办公室这个部门,职能涉及党委、政府、政协、司法、民族、宗教工作,还有河道治理工作等等。王健是真正的身兼数职,我压着手指头数了一下,差不多是兼了八种工作,有党办秘书、团委副书记、安全生产干事、总河长、科协干事等等。参加西部志愿者活动,来到宁夏最艰苦的地区服务一年或更久,王健说并非深思熟虑,他是大三时无意中看到宣传海报,萌发了趁年轻体验不一样的生活,留一段特别的记忆的想法。再者,通过这一年的体验,也可以检验一下,公务员工作是否适合自己。这是一个对自己的人生有想法有规划的孩子,我不禁多看了他黝黑的脸几眼。

王健每个月的阅读量在三本书以上,他喜欢路遥的小说《平凡的世界》,也阅读过余华的小说《活着》,以为自己对西部偏远落后地区的生活有一定的想象,但来到河川乡,王健还是感到了震惊:跟随父亲到乡上来问政府要救济的小女孩,浑身脏兮兮的——因为这里年降雨量很少,水是稀罕物,衣服就不能及时洗了。王健说,二十四公里外的固原市下大雨,黄峁山这边的河川乡却还是艳阳高照。外出打工的很多,留守儿童不少,而没有外出的那些成年人,闲来无聊时,会三五个人蹲在地上玩石子——一种简易的,类似于五子棋一类的游戏,他们“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模样,让王健感到不可思议。

王健租住在离乡政府步行大约十分钟的一户村民家里。这家院子最里面是靠土崖开着的两孔窑洞(之前王健只在路遥的小说里看到过窑洞),前院有两座砖瓦平房,王健的宿舍在新建起来不久的平房里。房子有二十多平方米的样子,里面摆着一张双人床,还有一些桌椅类的家具,一个没有生火的炉子,这些都是房东家的东西。王健窄窄的单人床靠窗户摆着,窗台上放着他最近正在阅读的几本书,门口一进来摆着几十个矿泉水瓶,另有两桶从井里打来供洗漱的水。王健说,大多数已经阅读过的书打包寄回他安徽黄山的家了,这些书是他晚上十点多回来后就寝前翻翻的。这里网络信号不好,屋里只高悬着一盏灯泡,光线也不适合阅读,上厕所要去很远处的旱厕,诸多不便,他一般都会在办公室待到比较晚再回来。这里不仅水资源匮乏,且水的碱性比较大,尽量不饮用,而矿泉水他也是尽量不饮用的——与这里的人们比起来,喝矿泉水显得太奢侈。村庄里没有洗澡的地方,城市里满大街跑的快递,也不来这里揽生意。王健周末了坐班车去一趟县城,洗个澡,买些日用品。

虽然不能完全深入地了解王健近一年来的志愿者生活,但看看他工作和生活的乡村环境,想想每逢下班后他一个人待在拥挤简陋的办公室,夜深时(乡村的夜晚,十点已经是深夜了)一个人锁上办公室的门走回租住的屋子,陪伴他的只有遥远夜空的几颗星星和偶尔的犬吠,蛐蛐叫和蛙鸣是不会有的——干旱之地没有这些生物,我不禁感同身受起来。周末出行或待在办公室、租住处,也是一个人来来往往,日复一日,一个年轻人身上的孤寂气息就这样弥漫开来,可能他自己并没有发觉。

过几天王健将回到母校去演讲,他说,他个人的经历是比较特别的,因为河川乡是宁夏西部志愿者服务的最艰苦的地区,他怕他的演讲吓住了学弟学妹们,同时他也觉得与当地的人们比起来,自己所经历的这近一年的生活,没有多么艰难。他希望自己的演讲能让听众了解不同区域的人们是如何面对命运、面对生活的,同时希望告诉还在校的大学生们,他们的生活是多么幸福。听他说着这些,我觉得自己对他的那种孤寂的同情和体恤,似乎有点自作多情了,他并不以为苦,是我觉得苦罢了。当我询问他父母是否支持他,有没有来看望过他,或者时常给他邮寄好吃的东西时,他腼腆一笑,好像觉得我的问题很幼稚。他是三代单传的儿子,父母当然疼爱,但和每一个懂事的孩子一样,他在外面,对父母,也是报喜不报忧的。我豁然明白,他从来没有自怜过,也不会怨艾。

时间太短,不能尽情地交流,下一个受访者已经在等我们了。将王健拉入此次西海固行的微信工作群,便于后面再交流,我们和他挥手告别。离开王健租住的村民家,我们看到沿途还有其他村民修筑的窑洞,看成色还是新窑。我不禁想,也许住窑洞,并不代表生活水平落后。窑洞冬暖夏凉,对于一些老年人来说,他们可能更习惯吧。

在车上,我浏览着在2017年宁夏大学生志愿服务西部计划出征仪式上,自治区团委有关领导的讲话稿,其中有这样一段:“大学生志愿服务西部计划自2003年在我区实施以来,先后有八千七百余名西部计划志愿者,在全区开展了为期一至三年的志愿服务。西部计划志愿者为我区基层工作注入了新鲜血液,带来了新的知识和理念,推动了当地经济建设和社会发展。志愿者们经过基层工作生活磨练,增长了阅历和才干,培养了吃苦耐劳的精神,增强了社会责任感,增进了与基层群众的感情。一批批志愿者经过西部计划的人生历练和岗位锻炼,在服务期满后通过考试、应聘等方式实现了就业,在我区各级单位和各行各业为宁夏的发展建设贡献力量。尤为可贵的是,有八百余名外省志愿者在服务期满后毅然选择了留在当地,扎根基层。他们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证明了当代大学生是充满希望、值得信赖、大有作为的一代!”

这份讲话稿里还说明,西部计划实施以来,受到了团中央、自治区领导和各级党政部门的高度重视和关心支持。自治区政府从2017年开始,每年从财政经费中拿出三千五百余万元,为志愿者提高补贴。西部计划志愿者的生活保障力度明显增强,西部计划项目影响力不断增强,2017年报名参加的志愿者超过六千人,其选拔招募进一步严格。而就在此刻,像王健这样的志愿者,有一千一百多名正在各自的服务岗位上忙碌。

到达原州区小川子社区三社联动社工服务点时,已经五点多了,有着“固原市最美志愿者”美誉的社工海德和一位老者在等我们。与王健不同,1992年出生的海德是固原市彭阳县人,回族,2016年毕业于贵州大学社会工作专业,随即参加大学生志愿者服务西部计划,在贵州省毕节市一个镇政府服务了一年,2017年9月成为宁夏昊善社会工作发展服务中心的专职社工。

在见到海德之前,我不知道还有专职社工这个职业,而且还要通过考试,拿到初级、中级或高级资格证书,才能从事这个职业。我不知道这个工种是不是刚刚出现的,想想如今社会发展的现状,仅从这个工作的字面意思来望文生义,我觉得社工这个职业应该还有很多缺口,我们的时代应该很需要这样的专业人员。在手机上搜索了一下,我明白了,社会工作者是一份舶来品的职业,在大陆刚刚起步,就工作性质来说,当大有可为。但前途到底怎么样?从业者的社会地位和经济收入怎么样?这些恐怕还不容乐观。而社会工作发展服务中心又是一个什么性质的机构呢?——“以社会工作者为主体,坚持助人自助的宗旨,遵循社会工作专业伦理规范,综合运用社会工作专业知识、 方法和技能,开展困难救助、矛盾调处、权益维护、心理疏导、行为矫治、关系调试等服务工作的从事非营利性社会服务活动的社会组织。”其注册成立,必须经过民政机构批复。

海德的身高大概有一米七五的样子,特别瘦,肤色黝黑,小小的眼睛总是笑笑的,是个乐天派,他的爱好很多,比如摄影、旅游等。第一眼,就看出来他的工作环境比王健的要好很多。办公楼在一个居民小区里,小区看上去比较现代,许多六层高的居民楼(王健所在的地方,连二层楼都很少见)。实际上,这个小区是政府为进城务工人员提供的廉租房,小区里住的多是打工者。海德他们所做的工作主要是服务于这里的孩子,他们当中有留守儿童,还有候鸟儿童、流动儿童,是留守、迁徙还是流动,全看其父母的打工生活是什么样的。海德他们创办了一个公益的四点半课堂——每天下午,孩子们早早放学后,家长们还没有到下班时间,孩子们就无处可去了,或者在院子里疯,或者独自在家——这样的方式有很多安全隐患,而他们的家长没有经济实力送他们去课外托管班。四点半课堂就解决了家长们的后顾之忧,也让孩子们度过了充实、快乐的一段互相陪伴的时光。海德和他的伙伴们带领这些孩子学习或做游戏,专门辟出来的教室里桌椅板凳齐全,还有不少图书和游戏用的器具。令人感到欣慰的是,固原师范学院离海德这个服务点比较近,有心于公益事业的大学生们,时常过来帮忙。海德和伙伴们特别细心认真,看到那一册册活动记录、照片、录像,我真为这个小区的打工者子女感到高兴啊!

看上去海德是个开得起玩笑的开朗人,想到西海固的民风民俗民情,我很想知道海德的婚恋情况——作为一个母亲,我好像总是在关注网络作家以及赵炳鑫、彦妮两位老师不怎么在意的问题。我想知道海德的父母对他从事的这份工作怎么看,想知道如果他有女朋友,对方是否支持他。他笑着说,还没有女朋友呢,没有时间找对象。海德还有妹妹和弟弟,因为他没有找对象,二十岁出头的妹妹也还单着。而海德的那些小学、初中同学,没有走出西海固的当地人,恐怕已经有几个儿女了。我不禁为海德着急起来,想必他父母看到别人家儿娶女嫁的,也会催婚吧?我说,海德,你要给自己留出时间找对象啊!我这克制不住的语重心长,把网络作家们逗笑了,我自己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海德倒是大方的很,笑笑地说我会的。告别时,和海德一起迎接我们的老者也送我们出来,我问他,您今年多大年纪了?他说他五十六岁,还有几年退休。我暗自感叹,他比我平常见到的那些已经退休的人,看上去苍老多了,清瘦黧黑的脸上,皱纹密布。不知道是基层工作的艰辛,还是西海固生活的艰苦,让他看上去比都市里的同龄人老了不止十岁。

这个晚上回到宾馆已经九点多了,我才顾上看微信朋友圈。看到我们此行的工作群里,链接了“第二队‘志愿文学’网络作家基层行宁夏队出发啦!”的消息,发布者是中国青年志愿者公众号。而已经与我成为微信好友的网络作家们,也纷纷在朋友圈发布了这一天的见闻给自己带来的触动。自驾长途奔波的讳岩,还在路上,据说还要两三个小时候才能到达固原与我们会合。他在微信群里抱怨,宁夏的高速路上没有多少车辆行驶,却时速限制很严格,叫他无可奈何,大家一个劲叮嘱他安全第一,千万不要着急。

枯玄在朋友圈写道:“今天来到固原,和作家前辈和团领导们采访了西部计划的大学生志愿者王健,以及小川子社区服务中心的志愿者海德。他们在艰苦的环境下工作,为人民服务,锻炼了自己,也让自己的精神得到富足。‘用一年的时间,做一件让自己终生难忘的事’,这是今年志愿者的口号。我想很多人包括我自己也许都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才能找寻到生活的意义。他们,找到了,很了不起。”作为一名音乐工作室的老板,枯玄这一天还写了两首歌词,他从志愿者王健和海德身上获得了灵感,思如泉涌。

其他几位网络作家也纷纷发布了类似情绪和感触的微信。铁锁是这样说的:“这次来到宁夏,让我感觉到什么叫做塞外风光。在这里,还有住窑洞的人,还有吃不上水的地方。住在城市里的人,到这里都会很不习惯,可是那些志愿者们,义无反顾地来到这里,并克服了种种困难。他们所做的一切,值得敬佩的同时,也让人热血沸腾,想要为他们做些事情。我们都是网络作家,最擅长的就是写故事,这次的采风,让我在新的情节中有所收获,我打算将他们的事迹编入书中。一来是表达对他们的敬意,二来是对他们的精神进行宣传,让更多的人了解志愿者,愿意投入其中。”

我想,今天的所见所遇,大家都受到了很大的触动。我也匆匆忙忙在朋友圈发了一条动态:“这一天跑了不少路,认识了十余个年轻朋友(五个来自各地的网络作家,最小的是1996年的,都是网络小说写作者中的佼佼者,从六百万网络作家中脱颖而出的一两百个中的几个,一上车就拿出笔记本开始敲字,每天要更新万字左右……),几个团委的干部,两个工作在最基层的志愿者——其中一个来自安徽,三代单传的城里孩子,在西北的农村生活工作快一年了,似乎也没有多么了不起,但一个南方孩子本来习惯了天天冲澡,在这里却只能每周去县城洗一次,也够难为的;另一个是本地人,在贵州服务过一年后又回到固原,考取了社工(我第一次知道有这个工种),在社区服务留守、流动、候鸟儿童。我感受到的,比我能写下的,多出许多。晚安,每一种选择,每一款人生。”

写下上述文字,同时链接了“第二队‘志愿文学’网络作家基层行宁夏队出发啦!”的报道,发布到朋友圈后,我感觉很累了。记完日记,洗完澡,没有等到头发全干,我就睡了。

2018年5月8日上午8:30 -下午1:00固原市西吉县城至王民乡中学 天气阴

这一天起床后,我很明智地加穿了秋衣秋裤。在大厅集合时,看到赵炳鑫老师也加了件毛衣。外面天气是阴沉沉的,气温明显比昨天、比银川要低那么好几度,冷风嗖嗖。年轻的网络作家们还是穿着昨天的那套衣服,特别是百里龙虾和苍天霸主,依然穿着短袖,瑟缩着脖子,感慨其实并不怎么嚣张的风怎么这么冷。看看外面小小的还没有舒展开的树叶,我告诉他们,这里的春夏比银川还来得晚,更不要说和你们安徽湖北相提并论了,早晚温差也很大,你们要多穿点。讳岩出现了,中等个头,身材适中,寸头墨镜,看上去酷酷的。他是昨晚十一点多赶到这个宾馆的。

按照行程安排,今天我们要采访的是复旦大学研支团。今年正值中国青年志愿者扶贫接力计划研究生支教团启动实施二十周年。自1998年至今,研究生支教团通过“志愿+接力”的方式,在全国近二百所高校选拔招募了两万名大学生志愿者,到中西部贫困地区的六百余所中小学支教,有力推动了中西部艰苦地区教育公共服务事业的发展,以实践育人为载体培养了一大批青年人才,在全社会传播和弘扬了志愿服务精神。而今年的复旦大学研支团西吉分队一共有十二名成员,分别在四个中学任教。上午要去的是一个以基础条件差、设施落后著称的支教点:西吉县王民乡初级中学。王民乡位于西吉县南部、六盘山西麓,距西吉县城约四十五公里,有公路与202省道相接,境内属黄土丘陵沟堑区,地势西高南低,平均海拔一千八百余米。回族约占总人口的三分之二。1936年10月,中国工农红军长征途经此地。

因为条件艰苦,十九年来,复旦大学研支团安排在此的支教大学生都是男生。往王民乡去的马路还是比较宽的,但曲折蜿蜒,总是拐弯,司机对路并不熟悉,车子跑不快。幸而有当地团委的人员带路,要是自己驾车来这个地方,真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目的地。到了王民中学,一个高大端正、白白净净、文质彬彬的大男孩在院子里等我们,他是复旦大学研究生支教团王民中学三人支教点的点长耿鑫宇(自治区团委的王军简称他们为研支团,我说他们一个个年轻英俊,叫颜值团也可以啊,后来大家就这样叫了)。大学期间,耿鑫宇因为卓越的表现获得过很多荣誉,是上海市优秀共青团员、上海市优秀毕业生、复旦大学优秀学生干部标兵,综合素养很高。他的两个同学正在上课,他自己也在上课,暂停下来迎接我们。我们赶紧叫他继续上课,我们可以在外面看看,等下课再聊。

这是一个看上去规模还不错的乡镇级初中,比起城里的中学,校园的空地面积还是比较大的。在教学楼和宿办楼中间,是两排平房,乃学生宿舍。从窗户看进去,女生宿舍基本是四张高低床住八个人,男生宿舍有的还是大通铺,可以住一二十个人。宿舍不远处是男生厕所和女生厕所,上海男孩枯玄进去体验了一下什么是旱厕。院子里有篮球架和乒乓球桌,上面有字,表明这些乒乓球桌是自治区团委捐助的。

这样的校园对我来说并不陌生。虽然我是上了高中才住校的,但我当年所上的县一中,条件还不如偏远地区现在的乡级初中,同样是集体宿舍,同样是旱厕,冬天教室和宿舍都没有暖气,记忆中似乎教工家属楼和教工宿舍也是没有暖气的。那个时候好像也没有觉得有多冷有多艰难,是因为大家都过着同样的日子吗?还是因为年轻?习惯了也就不以为苦了。当然,陕西的冬天比宁夏气温要高一些,这一点也很关键。想起自己的初中、高中生活,还有自己大学毕业回到家乡一所初中担任语文老师的往事,看看阴沉沉的天和苍茫四野,我裹紧风衣,代入感让我的心绪变得高涨和复杂起来。

下课了,望进去,教室里贴着“离中考还有五十天”的红纸黑字。穿着统一校服的孩子们蜂涌出教室,他们看上去真是小啊,脸上的“红二团”掩饰不了逼人的青春气息。我刚上班时,在校园里总是被学生和家长当做同校的学生——简直无法想象,我曾经也那样稚嫩、那样青春。跟随耿鑫宇来到他们集体办公的房间,他们仨都被学校委以重任,任职英语、语文、计算机、历史、地理等课程的老师,每周都有二十多节课。家在银川的杨建伟看上去就是大西北的孩子,落落大方,让人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他本科期间担任学生会多个职务,并任班长,还先后创建了复旦大学生命关怀协会、复旦大学生命文化节。李炼烁黑黑瘦瘦的,个头比他的两位同伴都小,看上去十分机灵。他曾利用暑期在家乡支教,担任多个校内刊物的记者和主编,获得“复旦大学优秀暑期实践”、“上海市大学生优秀暑期实践”的称号,多次获得奖学金。“王民三兄弟”个个不俗,复旦大学在研支团人员的选择上,是高标准严要求的。说到业余活动,耿鑫宇说他们有很多纪律,最多的是关于安全的。比如因为公共交通不便,有时候会想和村民们一样骑自行车外出,去看望别处支教的同学或进县城游玩,但这是纪律不允许的,主要是山路蜿蜒,人烟稀少,不太安全。

学校有食堂,饭菜当然是当地风味的,比如洋芋面、羊肉面、馒头饼子就咸菜酸菜,简单、耐饱。周末,食堂师傅和当地的老师、学生一样回家去了,他们仨就自己动手做饭。桌子上一溜躺着几十个鸡蛋,杨建伟说是买回来的鸡蛋壳不干净,他们洗干净后放在桌上晾着。宿舍里有电饭锅,有蔬菜、调料等等。附近的乡农贸市场每个农历的三、六、九日逢集。不论是来自云南的李炼烁,还是银川的杨建伟、大连的耿鑫宇,他们都是吃惯了米饭的,自己动手做饭,也是必然选择。宿舍里放着水桶以储备水,和王健所在的河川乡一样,这里吃水用水是件困难的事,而洗澡更显得奢侈。耿鑫宇从四月以来,就没有洗过澡。我问杨建伟,爸爸妈妈来这里看望过他吗?毕竟银川还是比较近的。他说太远了,不让爸爸妈妈来。虽在宁夏,但从银川到西吉,来回一趟也一千多公里呢。乡下地方更是不好找(百度地图和高德地图导航也不好找)。是啊,云南和辽宁就更不用说了,在目前全国交通史无前例地便捷的情况下,李炼烁回一次家,一天内还到达不了。从王民中学到县城,从县城再到固原市,然后到银川机场,一天时间十分紧张。而飞到昆明,再到他们家所属的那个县城,再从县城回他们家,这样的一路奔波,李炼烁更不敢叫父母过来。周末他们也很少出去,复旦大学研支团分布在几个学校的同学,一个月也不一定能见一次面。高铁时代,交通,在王民这个地方,却根本称不上方便。但“王民三兄弟”笑呵呵地说比起前面十八届学兄,他们的条件已经改善了很多。

前天,我还在天猫超市买了牛奶酸奶面包,快递给在天津上大一的儿子,怕他在学校不好好吃饭。想到儿子,我内心一时间很柔软。一群人站在宿舍和楼道的对话告一段落时,我伸出双臂,说,作为一个妈妈,拥抱你们一下吧。他们三个先后俯下身来,和我轻轻地拥抱了一下。我说,你们要照顾好自己。那一瞬,有眼泪涌上来,我使劲克制着,不让其他人觉得我过于善感或矫情了。

与生活上的困难和艰辛相比,学生和家长面对学业的态度,似乎更令王民中学研支团的三位年轻老师揪心。作为受过高等教育的外来者,他们更容易发现这里存在的历史遗留问题,以及现实发展中新产生的问题,他们希望给这里的孩子更多的帮助,但他们也逐渐意识到,一些问题需要很长时间去解决,他们期冀尽己所能,给成长中的这些学生还来得及的指导和指引。耿鑫宇说他们做过很多次家访,其中有许多典型的故事,他抽出时间处理过记录的文字后,和我们分享——这真是一个成熟稳妥的好老师啊。

已经到了午饭时分,学校负责研支团的一位校长来留我们吃饭。我们都很深明大义地谢绝。“王民三兄弟”下午还要去另一个中学,监考中考计算机考试——将台堡中学的计算机老师不够,向他们求援,两个学校已经协调好了。王军向那位梳着倒背头,黑瘦黑瘦,大大的双目炯炯有神,具有典型乡村知识分子形象的校长请假,说作家们还意犹未尽,能不能让耿鑫宇三人跟我们的车走,正好我们要路过将台堡,干脆把他们仨带上,和我们一起吃午饭,边吃边聊,饭后再各去各的目的地。一番客气后,我们告别校长,和耿鑫宇他们三人一起,往将台堡出发。

将台堡中学位于西吉县城东南三十公里处的葫芦河东岸,乘车感觉离王民中学也比较远。如果“王民三兄弟”不搭我们的车,将台堡中学会有老师开车来接他们——两个中学,或者说两个乡之间,没有班车可搭。匆匆忙忙吃完午饭(饭桌上也没有聊几句,“王民三兄弟”坐在我左手,我除了招呼他们多吃点,就拉了几句家常),将“王民三兄弟”送到将台堡中学门口,挥手道别。他们奔跑的背影看上去那么充满活力,年轻真好!

这个中学紧邻着将台堡红军长征会师纪念碑,此碑是为了纪念1936年10月22日,红二方面军总指挥部及二军团与一军团二师在将台堡会师而建,是中宣部命名的全国爱国主义教育示范基地。我们一行人在这里逗留了大约有十分钟,拿出我们的旗帜在碑前合影留念,然后急忙往下一站——西吉县三合乡中学赶去。

2018年5月8日下午3:00-5:00固原市西吉县三合乡中学 天气阴

车上,我们一行人议论着上午的见闻,大家都觉得这三个年轻的支教老师很不简单,也很不容易。我说,如果是我儿子来支教,我可能会来陪他,为他们做好后勤服务工作。苍天霸主由衷地说,陈老师你太爱你儿子了。我不知道这是批评还是表扬,或者只是说出他的感觉。不知怎么的,我总是叫人这样评价:见过爱孩子的,没有见过比你更爱孩子的。枯玄笑说,陈妈妈今天爱心大爆发,一会儿见到的支教老师,你还要不要抱抱?我说,要抱一抱的,替他们的妈妈抱抱他们。我知道,这完全是我作为一个代入感很强的中年女子的多情,这些孩子,他们做好了足够的思想准备远离都市和父母师友,他们有能力有担当和勇气面对一切可能发生的困难,包括青春最难将就的寂寞。

这两天见到的都是男孩子,做志愿者或者支教的女孩子是什么样的?我们这次能采访到她们吗?王军说,下午就会见到两个女生,陈老师不要着急。

三合中学位于西吉县西部的偏僻乡村三合村。因撤乡并镇,原三合乡与西吉县平峰乡合并为新的平峰镇,三合的行政级别降为村,原来的一些乡级单位搬迁而去,三合中学周边的人文环境越发单调。令人欣慰的是,三合中学的内部环境及三位支教老师的生活环境,比起王民中学,要好很多。也因此,复旦大学研支团安排了一位男生、两位女生在此支教,他们是研支团团长赵凯、可爱的李晴菲和王璇两位女孩子。看到这几个同龄人,网络作家们悄悄道,复旦的研支团真是颜值团啊,颜值都好高啊。是啊,他们身上那种青春气息,那种阳光明媚,那种文雅书卷味,真让人喜欢。

当我们看到赵凯的宿舍里竟然还有单独的卫生间,且有上下水设施,还有一个热水器时,纷纷感叹:呀,你们这里的条件比王民中学要好哦,耿鑫宇他们从上个月就没有洗澡了。老成持重的赵凯有点不好意思了,好像没有跟同学们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是他的错一样,搓着手笑着说,全校也就我们仨的宿舍有这样的条件,是在上一届的学长们支教,有关领导来学校看望研支团时为他们添置的。学校给研支团准备了专门的厨房,灶具齐全。平常工作比较忙,他们在学校食堂吃,学校放假时,他们自己做饭。附近有个乡村集市,可以买到一般的水果蔬菜和日用品。厨房的墙面上,被前面几任支教的学长学姐画上了画写上了话,我们都拿出手机拍那些轻舞飞扬又不乏童趣的字画。王军在一旁开玩笑说,今天的朋友圈你们有可发的内容了。

第十七届研支团一位叫赵煜茜的老师写道:“站在这里,我觉得我很幸运,为一年里相伴的可爱的吴老师和梁老师,以及自己的成长和成熟。这一年的经历很精彩,虽说简陋,但并不觉得艰苦。只要你有一双勤劳的手和一颗勇敢的心,哪里都会是温暖的小窝”。另一位叫马如斯的支教老师在2015年7月3日写道:“当我寂寞的时候,我就爬上堡子,看看天上的白云,还有底下的羊群,它们掺和着黄土绿树的颜色,像是凝固了的果冻。这是历史的回响,也是当下的叩问。当我寂寞的时候,我就爬上堡子。”这散文诗一样的语言,流露着旖旎的心思和无法言说的情绪。总有这样的时候吧?在一个遥远的山村,在火热青春时节某一个寂寥的时刻。

赵凯他们在支教的同时,努力想办法,多方筹措书籍,为三合中学的孩子们建立了一个阅览室。坐在书籍并不算多,设施简陋的阅览室里,我们七嘴八舌地和这三个笑嘻嘻的年轻人聊了一会儿。他们仨担任的是九年级英语和物理、七年级语文这样的主课老师,每个人一周平均二十课时,每天作业批改量超过一百份。他们大学里所学专业不是教育,为了让他们更好地胜任支教工作,在经过层层选拔成为研支团成员之后(李晴菲和王璇算了算,他们能脱颖而出经过了六轮的选拔),复旦大学对他们进行了为期一年的培训,包括学习教育学、心理学,包括在附中的实习等等。

在三合中学门口,我们和三位支教老师告别。两位漂亮女生巧笑倩兮惹人怜爱,赵炳鑫老师帮我与她俩合影时,我发自肺腑地说,我要是能有这么两个女儿该多好。车子启动,赵凯大踏步过来帮我们拉上车门,微笑一直停留在他脸上。这些支教老师,大学本科毕业快一年了,他们有人在恋爱,有人还没有。我没有啰嗦多问他们,不能和城市里年轻的情侣一样花前月下,恋人是否支持他们远离上海来支教?有些问题是多余的,有些好意,显得矫情。

2018年5月8日下午6:00-7:00固原市西吉县委 天气阴

离开三合村,我们匆匆忙忙赶往西吉县城。下一位受访者正在西吉县委的会议室等我们。他叫司彦江,今年二十六岁,从事志愿工作已经十年,业余时间几乎全部贡献于公益事业,获得诸多好评和荣誉,目前是西吉县大学生志愿者协会会长、禁毒志愿者副队长,任职于一家保险公司,并于今年挂职西吉县团委副书记。这是一个英俊阳光的大男孩,浓眉大眼,戴副眼镜,笑起来有些腼腆,讲起自己的事迹和荣誉,似乎不好意思,跟我们说得最多的,是他的家人对他的支持:

“我从2007年开始做公益,那个时候正上初中。一次偶然的机会,去了西吉县袁河敬老院参加志愿者活动,给敬老院的老年人打扫卫生,与那些老爷爷聊得很开心,让我想起了刚离世的爷爷。因为对爷爷的思念,我开始了公益之路。刚开始,就想和朋友一起做,组建了自己的团队‘君博义工服务队’,队伍中有九名成员,都是我一起的朋友。2012年,在西吉中学上高二,在校团委薛老师的大力支持下,我们在西吉县团委申请成立了西吉中学志愿者服务队,由西吉县文明办授旗。这样,西吉县正式有了一支备案的志愿者服务队了,也是第一支被教育考试办批准进入考场服务的志愿者队伍。我们服务的第一个活动就是高考,在那次活动中,我背着比我胖比我重的一位腿脚不便的男生,从一楼到五楼的考场,考试结束再从五楼背到一楼。2013年,我考入宁夏警官职业学院后,担任学院社团联合会主席、志愿者协会会长、学生会主席,同时兼任自治区学联副主席。在大学期间完善了学院志愿者协会的制度、志愿者团队的组成。带领团队骨干走出去、引进来,借鉴宁夏大学、宁夏医科大学、中矿大银川学院的志愿者管理、志愿者活动策划、志愿者项目运作等经验,结合警校自身优势,成立了宁夏警官职业学院禁毒志愿者服务队,邀请学院戒毒管理专业、心理矫治专业的老师作为指导老师,对接银川市戒毒所、组织大家到西夏区禁毒办观摩学习等。在我从事公益的路上,有爸爸、妈妈、弟弟全家人支持我做公益,现在每次有活动,都是全家总动员。我很感恩我生活在这样一个家庭,爷爷从小教导我,心要善,要做一个优秀、善良的人。爸爸妈妈就是我的偶像,他们对爷爷奶奶的孝顺,时时刻刻影响着我。我家没有人赌博、喝酒,我也不爱喝酒、抽烟、打牌,这样就有许多时间去做公益。”

司彦江朴实的话语,和并不流畅的讲述,却叫听者深思:家风对一个孩子的影响有多大!从小生活在温暖家庭的孩子,懂得将这份温暖和关爱挥发出去,更是难能可贵。而将平凡的父母视为偶像,在今天的年轻人中也不多见。司彦江的家庭曾被全国妇联评为“全国五好文明家庭”,被自治区文明委评为 “宁夏最美家庭”。他的母亲雷金霞,一位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没多少文化,却深明事理,很有爱心。

司彦江的弟弟是一名军人,先后荣获优秀士兵、三等功等荣誉,虽不在家乡,也经常想方设法支持哥哥的志愿者工作。母亲和司彦江一样,不仅要自己一家幸福,也希望通过他们的努力,带给更多的人温暖和关怀。从宁夏警官职业学院毕业,司彦江放弃在首府工作的机遇,回到偏远的家乡西吉县,把西吉县在天南地北的大学生组织起来,成立了西吉县第一支正式申请授旗的志愿者协会,是自治区唯一的地方大学生类公益组织,隶属共青团西吉县委员会领导。协会的主体为青年、在校大学生,现有注册志愿者六百七十四人,在职志愿者二百三十人。他们先后举办了大学生回报家乡慰问演出、依法治国 普法宣传、暑假公益捐赠、青年大学生就业创业培训等活动,还和其他机构联合举办了雷锋饺子计划西吉发放活动、西吉春晚、为西吉县重病大学生募捐、青年创业培训、禁毒快闪、暑假公益补课等活动。在业余时间组织当地的志愿者,去敬老院陪伴和关爱孤寡老人,去孤儿院看望孤儿、为青少年儿童开展心理辅导与帮扶,更是日常活动。

司彦江说他很感谢与他一起开始,克服很多困难坚持走到现在的同学、朋友,没有他们就没有今天西吉的公益。他有信心一直坚持做公益,并把志愿者团队做好、做大。

这个中午的主食是大盘鸡拌面。我虽然一路坚持自己在家就已经开始了的节食计划,但还是不小心吃多了——十多个人一起吃饭,好像分外有胃口。晚上是西吉特色的生汆面,王军开玩笑说,一人一碗,吃完了好赶紧回宾馆码字。我和枯玄没有吃,不是挑食,而是下午的山路颠簸,似乎有点晕车,胃不舒服,空一空也许会好一点。在等待其他同行人吃面的时候,我在手机上写下这些文字,配上今天的几张照片,发到了朋友圈:“这两天近距离接触志愿者,特别是今天见到复旦大学研究生支教团(简称研支团、颜值团)的六个比我儿子大不了几岁的孩子,我一直在问自己:你还有勇气去支教吗?像你采访的这些来自上海的孩子们一样,像那个从十六岁开始做公益做了十年的宁夏孩子一样……一年半载或者更久的支教生活,遇到的可能是育有好几个儿女、文化程度最高不过初中毕业、对你的教育理念不理解的家长,他们对孩子的学业好坏可能无所谓,孩子们对外面的世界可能也并没有多少向往,学习缺少动力,你怎么办?办公楼兼宿舍楼没有上下水,旱厕,洗不了澡,气候干燥,风沙可能常有,冬天漫长,暖气并不热,山大沟深路远曲折蜿蜒,网络信号不好,快递到不了,节假日就剩下你一个,回一趟家要转几趟车……昨天见到的那一个在乡政府工作的安徽孩子,腼腆的他身上那种孤单的气息令我心疼。还好,今天见到的三人一组的两个支教团队,他们的乐观爽朗青春逼人,还有据说已经是越来越好的生活条件,当地人的友善质朴,学生们的简单淳朴,令人安慰。作为妈妈,我一一拥抱了支教团的六个孩子,那一瞬差点落泪。可他们说,他们不怎么想家,没有多艰难,他们的家长也很支持他们,对于他们从云南从新疆从上海从黑龙江从江苏从辽宁来到这里也很放心。是啊,再艰难的日子将来回头看时,都会有无限留恋不舍之处,一直待在温室或象牙塔里也太乏味了(就像我总觉得那些一辈子待在一个单位从事同一种工作跟同一批人共事的人生太乏味了)。可爱的孩子们,人只有一生,愿你们过得丰富多彩,莫负青春。向你们学习。”

苍天霸主在这一天的朋友圈写道:“司彦江,一位令人心情复杂的志愿者!支教一年,或者志愿服务两三年,或许我咬咬牙也能做到。但志愿服务整整十年,还是最年轻,一无所有的时候,我自问是不可能做到的!毕业后,我所想的只是如何挣钱而已。可比我还小的他,已经志愿服务社会,不求回报十年!相比之下,真的无地自容,并有投身志愿,努力追赶的念头。”

百里龙虾说:“来到宁夏,深入贫困山区,参观了复旦大学的几个支教点,以及贫困社区,感触良多。这里有无私奉献的社工,他们将青春与精力献给了社会工作,照顾留守儿童,不求回报,每月只有微薄的生活补助;这里有很多的大学生志愿者,他们不远千里,舍弃城市里优越的生活,来这里支教。山区设施简陋,没有水,甚至没有网络,交通更是非常困难,每个月才能出去洗一次澡,却要坐几个小时的车,生活条件严重落后。但是,这些志愿者和社工,却是无怨无悔,无私地奉献,克服了重重的困难。他们的行为值得表彰,他们的精神值得传递,他们的故事值得歌颂。因为有他们这群最可爱的人,让这片贫困的山区,充满了积极向上的活力。我很荣幸,前来参加这次采风活动,见证这群最可爱的人,也乐意去传递他们的精神!”

总是被支教老师的颜值吸引的讳岩,在朋友圈配发了支教老师和他们的宿舍图片,感慨道:“三位都是复旦毕业,自愿来到王民中学支教。我们做公益只是拿出一丁点钱,他们付出的却是青春。因为大雨航班取消,我是自驾一千五百多公里来的宁夏。本来以为这次到宁夏,只不过是看看贫困地区的生活。跟着团队走了一整天,见到几位志愿者,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来到这里。志愿者都很年轻,他们青春朝气、意气风发,却甘愿从喧嚣的城市来到贫苦的山区。他们远离了舒适的生活,选择来到开车几个小时都见不到人烟的荒凉地区。其实我自己也偶尔做公益,捐赠贫困生什么的。曾经认为勉强还算高尚,可和志愿者比较起来,却渺小到几乎看不清自己。我们做公益,贡献的仅仅是少得可怜的人民币,而志愿者贡献的却是他们的青春。向每一位援助贫困地区的志愿者致敬。”

枯玄连夜写了一首新歌词赠司彦江,题目是《做自己》:“我总有那么几回,觉得心累。不知道自己还要,为这个世界拭去多少眼泪。我不管别人嘴碎,什么忌讳,什么后悔,做自己才是最对……当地球还在继续转动,为明天努力也得从容,就算我没有武功也不会平庸。”副歌是:“家乡盘山公路, 又多几条新轨,每次经过泥路,又有新的花蕊,岁月葳蕤,抓住机会,勇敢去做自己,决不墨守成规。”

这个晚上感觉比前一晚还冷,我在宾馆房间的柜子里翻出一床被子,打算盖两床被子睡觉。在微信群里告诉他们,感觉冷的话柜子里还有被子。我担心初次来到西海固的网络作家们冻感冒了。他们则在群里呼叫,有的说找不到灯的开关在哪,有的说找不到电视遥控器在哪,互相开着玩笑,彼此损着对方,不亦乐乎。虽然累了一天,个个斗志昂扬,难得一遇初次聚合的网络作家们决定集体码字。讳岩在群里喊:“来来来,码字到天亮,明早六点睡觉。”这一天行程满满,山道弯弯,人随车摆,车上根本没有办法写作。有一段路,乘坐讳岩那辆车的铁锁,笔记本电脑从后座飞到了副驾驶位上。这个晚上,有更新任务的他们都得拼命写作赶进度,然后发布更新。

2018年5月9日上午8:00-12:00 固原市西吉县——海原县七营镇 天气 雨转阴

这天起来,感觉越发冷了。我洗漱、穿好出行的衣服,还觉得冷,干脆将宾馆的浴巾披在后背上。打开手机,绿豆链接到群里一篇报道:《在这里,洗澡是件奢侈的事》,对“志愿文学”采风团宁夏队前两天的行程做了比较全面而概括的报道。

到了早饭时间,我下床拉开窗帘,看到大地已湿,哦,外面在下雨!我首先想到的是,不知道王健所在的河川乡下雨了没有,他好像说过,即使固原城区大雨如注,很可能河川乡一滴雨不下呢。有着世界第二大地震湖的西吉,似乎倒没有原州区的河川乡那么缺水。

八点半大厅集合,赵炳鑫老师穿上了薄款棉服。赵老师是西吉人,彦妮老师是海原人,我们今天要去的是海原。他们二人在西海固出生长大,对此地气候当然了解,出门时穿的带的,都做好了与家乡天气相融合的准备。而我曾是此地过客,虽然领教过西海固夏季清凉到需要穿羽绒服的气温,却怀着侥幸心理,没有带足够暖的衣服来,此刻不禁有点后悔。百里龙虾穿上了夹克,苍天霸主在短袖上套了一件长袖衬衣,王军要将他的风衣给苍天霸主穿,苍天霸主拒绝了。年轻人就是火气旺,不得不服。

从西吉县城到海原县的七营镇,大约有一百公里的路程。下雨,盘山公路不是很好走,速度比较慢。海原县地处宁夏中部干旱带,属黄河中游黄土丘陵沟壑区,沿途丘陵起伏,沟壑纵横。六盘山余脉由南向北深入境内,形成西南高、东北低的特殊地形,南部以南华山主峰马万山为最高,海拔两千九百五十五米,是宁夏南部最高峰。地势高寒,雨量较多,但依然植被稀疏。等到路过固原市著名景区火石寨、须弥山石窟时,雨已经停了,空气清甜纯净。我们一行人从车窗看了几眼这些奇特的地貌。王军对网络作家们说,这次时间安排很紧张,以后你们来一定要多留几天,在宁夏好好转转。我也启动了自封的“宁夏旅游大使”模式,向他们介绍宁夏的风土人情和名胜古迹,下定论说,在宁夏看到的风光,与任何地方都是大不同的,很值得好好用心体会。百里龙虾很给面子地表示,以后带媳妇孩子一起来。

像前两天一样,有当地的团委派人与我们联系,半途碰头,为我们带路。快十一点时,我们到了七营镇一家门面不大的家常饭馆门前,这里是没有办公场所的海原县义工联合会的一个爱心驿站。海原县义工联合会的前身,是中卫市义工联海原分会,正式注册于2016年5月12日,他们的宗旨是“量力而行,快乐公益”——这八个字,客观理性,其后面,想来有一段摸索实践的心路历程。在海原县、七营镇政府和社会各界爱心人士的支持下,海原县义工联合会长期深入偏远乡村,慰问孤寡老人,关爱留守儿童,助残扶弱,抚恤病人,做了很多好事。

周世芳和十多个比较年轻的女子,还有几个年龄稍大的男子(也许他们只是风里来雨里去地谋生太辛苦了,显得比较老相吧),在等我们。除了周世芳落落大方地招呼我们,其他人都默默地,或微笑或平静。戴着头巾穿着有义工标志马甲的周世芳皮肤白净,五官秀气,很利落能干的样子。我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她,想了好一会儿,我跟彦妮老师说,你看看她长得像不像马金莲?不仅是民族、地域、年龄的关系,更因为某种气息吧。三十六岁的周世芳和西吉走出来的作家马金莲一样,育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但她的儿女比马金莲的大好几岁。如果我没有记错,马金莲应该和她同龄。

在那个只摆放下四张桌子一个火炉的餐馆,周世芳站着给我们说起她做义工的故事,我们或站或坐,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事情太多,周世芳似乎不知从何说起,我们也不知道从何问起。她的同伴们大多数站在餐厅门口,有点像看热闹的孩子,虽然不吭不哈,眼睛却不避人、不闪躲,目光相遇的时候,我笑笑,他们也会心地笑笑。坦诚、自然、和气、敦厚,无所谓,无所畏,我从他们的目光里读出的,好像是这些,又好像不止于这些。但这种眼神,这种精神气质,似乎和别处的人们是不一样的,多了一份天然和本分吧。厨房里的两位女子给我们端上自己配料的八宝茶,还有切好的西瓜,没有一句寒暄。我问周世芳做义工多少年了,这个队伍有多少人?周世芳开始讲述起来。一开始她有些拘谨,后来越讲越流畅,作家们的问题也多起来。

小时候,周世芳家里穷得经常连肚子都吃不饱,但她从知道雷锋叔叔的事迹,内心就从来没有忘记要学雷锋做好事。小学六年级时,学校发起一项公益活动,她带头捐了自己存的三元七角四分零花钱。那个时候,家长给零花钱,一次最多也就给一毛钱,有时候连续几个星期都没有零花钱。周世芳将分分角角的零花钱放进募捐箱时,心潮澎湃,骄傲又开心。2011年,她第一次献血,之后每年都坚持去献血,两次。从2013年开始,她正式走上了公益道路。2016年,周世芳担任海原义工联合会法人兼会长,自觉把发扬雷锋精神作为人生追求。她在一份文字资料里这样写道:“时光变迁,岁月流逝,雷锋这个用青春来凝结,以热血铸成的名字,依然在我心中熠熠闪烁。雷锋依然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楷模,依然是我崇拜的偶像。我要做雷锋式的好公益人。”——现如今,很多人说起雷锋故事、雷锋精神,就像讲一个笑话,论证雷锋事迹到底存在与否的文章,也是层出不穷,叫人难辨真伪,不知道如何自处。周世芳的崇拜,是不是已经不合时宜?但她对雷锋精神的信赖、尊崇、一以贯之,如此无邪,叫我暗生敬意。很多时候,过多的信息、过多的论证,对于有着精神执念和坦然过着平静生活的人们来说,是种负担。想得太多,很多事情就做不成了,就没有办法做了。像周世芳这样简单地学习雷锋精神,也许才能做成好事。

看周世芳的气质和谈吐,我想,她如果有机会念更多书的话,一定会是个事业有成的女人。我觉得她至少应该是高中毕业,可是她的女儿已经十七岁了,想来她是早早就辍学嫁人了吧。果然,成绩不错的周世芳只上到初一,就被母亲哄劝回家嫁人了,本来她还想上大学呢,可是他们这里女子的命运,大多是这样的。幸运的是公婆人很好,五个儿媳妇,最偏爱的却是她这个总是给别人家的老人和孩子操心的媳妇。幸亏有公婆的帮忙,她出去做义工时才没有后顾之忧,一般出去一两天,公婆会很好地帮她照顾孩子。丈夫是个老实人,一心希望和她把日子过好,对于她做义工,一开始很不理解和支持,有一段时间甚至因此提出了离婚(周世芳说到这里眼睛湿了,脸也红了)。后来,她把丈夫拉进义工QQ群,让丈夫了解义工,走近义工,丈夫不再跟她闹了,他默许了妻子去帮助更多的人。

周世芳说到的几件事令我难忘,一件是公公临去世前,将存折单单交给了她——老人有五个儿媳妇,这个选择不正透露出他对周世芳做义工的理解和支持吗?一件事是家里的电脑坏了,她用私房钱买了一个,丈夫问起,她说是好心人送给义工联合会的,让她办公用——周世芳在丈夫的默许和理解之间不多做解释,她希望慢慢来,既不影响夫妻关系,又不耽误做公益。还有一件事,是叫她哭了两天的遭遇——虽然做义工受到的误解和好评几乎一样多,但这件事周世芳真正伤了心。她和同伴给一位卧床多年、无人看护的九旬老人送去捐助的轮椅,告别时,老人的亲戚拉住他们不让走,态度强硬地要他们说明,是怎么用一把轮椅吞掉国家和政府给老人的钱的,他们到底私自昧下多少黑心钱。讲到这里时,周世芳目光暗淡,眼泪没忍住渗出了眼角,我内心感到很难过——不知道是为周世芳他们的被误解被怀疑被羞辱,还是为人性的不可知,只感到自己的眼泪也浮上了眼眶。我想起看到过的一个故事:一位老人,儿女功成名就住在城里,很少回老家看望病弱的老娘。扶贫干部下乡时,帮她打扫了庭院卫生,临离开前觉得老人可怜,掏出两百元钱给她,叫她急用。老人接过钱,没有感谢,却说,国家就给我这点钱吗?扶贫干部说,不是国家给的,是我给大妈您的。老人撇撇嘴,一副自己知道真相的神情。

气氛有几分钟的沉闷,过了一会儿,苍天霸主问周世芳:你没有想过放弃吗?把时间用于自己家的生意,照顾自己的老人和儿女。周世芳拭拭眼角,说最近女儿成绩下降,也怪妈妈总是没有时间陪她帮助她。她想过放弃,不止一次,但想到那些孤寡高龄病残的老人,那些可怜的孩子,她又不忍心了,她还是决定走下去。毕竟,支持理解她的人更多,这个队伍也越来越壮大了。周世芳最后说,我们的国家这么大,人这么多,政策虽好,避免不了有照顾不到的角落,需要我们这些人去做些弥补工作(这是我记忆中的话,我整理的话,她的原话是这个意思,但说得没有这么简明)。

我看到了周世芳和她的同伴们制定的2018年工作计划:

“提高团队执行力——对任务完成要及时、落实、按时。及时是指会长要及时分析任务要求,及时下达命令通知,及时进行具体安排。各执行会长接到通知后,及时做好计划工作;落实是指会长工作落到实处,按要求完成,不弄虚作假,不投机取巧;按时是指在全体会员的共同合作下,按时完成任务。工作责任制——将每项工作、每个任务进行明确的责任划分,即明确责任人。一但出现问题立即找到负责人来处理,这样做可以使分工更加明确,问题迅速解决,提高各执行会员工作能力和会员的积极性。

大力弘扬志愿精神,广泛吸收新鲜血液——通过各种渠道宣传正能量、宣传公益活动,吸收更多热心人士加入志愿服务,吸收更多爱心企业团队加入志愿服务。爱心餐厅的创办经营,自我造血发展公益事业——第一,寻找爱心企业加入,以入股形式经营爱心餐厅。一部分盈利用来做公益,一部分盈利用来嘉奖优秀会员,一部分盈利用来做公益经费,不再依靠募捐做公益,不再乞讨式地寻求赞助做公益,更好地发展公益事业。第二,可以解决部分义工就业问题,让他们更加有信心去做公益。第三,解决办公问题,爱心餐厅一角可以改成办公地点,出行活动就有了固定的场所。积极开展各类公益活动——月芽公益一对一助学:为云南、贵州、宁夏三地的困境留守儿童进行一对一帮扶资助,资助金额二百至三百元不等,按年级分类打款。由当地团委或志愿者提供需要帮助的学生资料,再由本协会核实最后打款助学。学雷锋志愿服务:组织义工进敬老院打扫卫生,携手医院为患者做医导,帮助环卫工人打扫街道,协助交警在节假日高峰期维持交通秩序。献血救人,助人利己:每年坚持两次无偿献血计划,希望能够带动更多人参与无偿献血,让血库血浆充足,救助患者。关爱独居老人:帮助无儿无女独居残障老人换洗衣物、打扫卫生,为老人们添置日常生活用品。关爱困境留守孤残儿童:为孩子们做心理辅导,组织孩子们拓展训练,教孩子们学绘画、唱歌、跳舞。暖冬行动——爱心棉衣:携手社会各界爱心人士为孤残、留守的孩子们捐赠棉衣、棉鞋、帽子、手套、护肤品等;为独居残障老人和个别残障家庭,送煤块,捐赠米面油,还有生活用品。”——从这份工作计划里,我感受到的,不止是义工工作的艰辛和任重道远。

聊到了午饭时间,周世芳跟王军和给我们带队的当地那位团委干部说,就在我们这里吃饭吧?王军刚要客气,周世芳有点着急地说,都来了,咋能不吃饭就走了呢?似乎我们不留在这里吃饭,就是对主人的一种无声的谴责。王军征求大家意见,大家说就在这吃吧。王军说,那就一人一碗面,吃完该咋(算)就咋(算)。在我内心里,拒绝这样的邀请是一种伤害。就像很多次旅途中,陌生的旅伴给我吃的喝的,我觉得不接受就是在告诉对方,我怀疑你不是好人。这样的比方当然是不恰当的,但我就是这种感觉。很快,一直待在后厨默默听着看着的那几位女子,为我们端上了地道的西海固风味的羊肉臊子面。就着一小碟咸韭菜、一碟凉拌黄瓜,无论是宁夏本地来的我们几个人,还是习惯了吃米饭的绿豆、枯玄他们几个,每人吃掉了一碗土乡土色的面条。我感觉到,这几个年轻的网络作家,都被周世芳的讲述震撼到了。他们先后走到餐馆收银台那里,往那个写着“爱心捐赠”几个字的玻璃箱里投入了几张纸币。我听到王军和当地团委那位干部低声说,你们有腾出来的办公室吗?能不能给义工联合会提供一个办公场所。那位男子表示,回去会向领导请示。

2018年5月9日下午1:30-7:00固原市海原县一中和三中 天气阴冷

午饭后,离开七营镇周世芳他们那个小饭馆,前往海原县城。

在海原一中门口等待我们的是厦门大学研支团的五个女孩子。与复旦大学研支团一样,厦门大学在宁夏的帮扶支教工作也已经开展了十九个年头,十九年来共派出一百八十名研究生支教团队员。宁夏和福建二十年来打造的“闽宁合作”模式全国有名,在服务宁夏方面,近二十年来,共有近千名来自福建的西部计划和研究生支教团志愿者来宁,他们为宁夏经济社会建设做出了突出的贡献,取得了优异的成绩,其中厦门大学、福州大学研究生支教团被评为自治区西部计划先进集体。诸多个人荣获优秀西部计划志愿者、宁夏十佳青年志愿者、宁夏优秀青年等荣誉称号。同时,有五十余名福建西部计划志愿者服务期满后,选择在宁夏创业就业。当代大学生胸怀祖国、志存高远、奋发有为、开拓进取的良好精神风貌,由此可见一斑。

厦门大学第十九届研支团共有九名队员,两个男生,七个女生。男生黄泽华、洪鑫在关桥中学,钱雅榕、马雨桐在回民中学,杨晓婷、彭薪蓉在海原二中,胡到、陈晶晶、方舒晴在海原一中。在海原一中门口等待我们的这五个女孩子,就是第十九届研支团中的成员。根据下午的课程安排,这五个支教的女孩子集合到海原一中配合我们的采访。她们穿着统一的支教服外套,类似于蓝领工装,看上去青涩而严肃,跟我们问好,笑起来的时候,就像五朵向日葵花开了。

作为一县的最高学府,海原一中从校园的整体规划、建设,到办公楼内外的布局、设施,以及几位支教姑娘的宿舍、专设厨房,都可以看出其在这一方土地上的得天独厚。前面见识过王健、海德及“王民三兄弟”、赵凯等人所处地的生活条件,对于地处县城的海原一中的生活和工作环境,我们采风团一行人已经羡慕起来了,心想如果河川乡、王民乡也能如海原县城就好了。

我们和马雨桐、方舒晴、陈晶晶、胡到、彭薪蓉五位姑娘在会议室聊起来。厦门大学研究生支教团于1999年成立,支教队员都经过严格选拔和培训,来到支教初高中后,他们在音体美、科技创新、心理健康教育等特色课程方面,充分发挥自身特长,打开了山里孩子看世界的窗户。以关桥中学为例,其中升学率从百分之四十提升到了百分之八十,成为远近闻名的乡村中学,支教老师功不可没。他们还积极争取社会资源,发布题为“这条小鱼在乎”的厦门大学研支团助学倡议书,设立奖、助学金,帮助当地孩子留住求学梦想,累计募集钱款六百余万元,开展了七千余名同学的一对一助学。厦门大学研支团于2014年获得《光明日报》、中央电视台联合发起的“最美乡村教师”集体关注奖。

昨天在路上,王军就将厦门大学研支团为患病学生募捐的消息,链接到我们的微信群,枯玄等已经转发到自己的朋友圈,我也略尽了自己的心意。

队长马雨桐是甘肃人,回族,有着西北姑娘的朴实能干,对于在宁夏的支教生活比较适应。但对吃惯了海鲜、习惯了海滨城市湿润气候的厦门姑娘方舒晴、彭薪蓉等支教老师来说,要习惯这里的牛羊肉、这里干旱的气候,肯定是困难的。在家时,女孩子没有不娇气的,远方的爸爸妈妈们对于女儿远赴西北山区支教一定很心疼。在方舒晴、陈晶晶和胡到三位女孩子的厨房,有不少从南方邮寄来的食品。想办法克服遇到的困难,并努力去享受这个过程,当然也是一种历练和成长。方舒晴和陈晶晶、胡到她们宿舍的地板上,摆放着她们亲手做的手工艺术品,是为学校有关活动制作的,她们仨分别担任音乐和美术艺考班的教学辅导工作。高考艺考班,对于这个学校来说还是新生事物,毕竟学艺术需要更多的条件,即使是县一中,这里的学生及其家庭,对于艺考这条路,肯定要比大城市的学生,走得艰难。而聊起在学校遇到的问题,彭薪蓉感慨的是这里落后的习俗,比如女孩子受教育不被重视,上学晚,有些女生初中已经与城里的高中生同龄,她们及她们的家长,对于学习不当回事,一旦考不上高中,就只有早早嫁人;而她们的学习态度,早已经注定她们是不可能考上高中的。令这些支教老师感到费解和难过的是,那些女生和家长,对这一切似乎处之泰然,她们好像不曾想过可以跟命运谈判,换一种与上一代或几代人不同的活法。支教老师们在日常的接触中,一遍遍给女学生们讲述知识改变命运的道理,有时候自己也会觉得气馁。另一个叫她们费解的问题是,乡村中学尤其是初中,家长和老师对于体罚学生这样的事情似乎习以为常,有一种朴素的“罚你是为你好”的理念,如此天经地义责无旁贷的体罚,让顺风顺水长大的学霸老师们感到茫然。

我想到了一本最近读过的书:《我们太缺一门叫生命的学问》,该书是台湾知名作家薛仁明与国内文化记者王肖关于国学教育、家庭伦理、礼乐重建、文化自信、生命学问、安身立命等话题的对谈,其中有几章专门谈到了“体罚孩子该不该?”“教育孩子,真的应该快乐至上吗?”“教育孩子,非要和别人步调一致吗?”到底是否应该体罚学生(孩子),在教育上,一直是一个争论不休的话题。孩子与孩子是不一样的,或者惩罚式或者赏识法,也许只有因材施教才是最可取的吧。可以揣测,作为学霸,这些支教老师从小到大都是那种让师长偏爱、省心的乖孩子。而生长在城市的他们,受到的多是赏识教育,老师和家长的管理方式民主、文明、理性。

各大高校提供的支教服务,肯定会为当地教育工作带去新的教学观念,推动当地教育发展;支教队员积极向上的精神风貌和他们的学识、见识,也必然会为当地孩子树立良好的榜样,让当地百姓和孩子们逐渐认识到知识改变命运的道理。但所有的事情都不可能一蹴而就,有些问题,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改变。我感受到了多思善感的年轻女老师内心的忧虑,理解她们的心情。她们这份纯真的担心,值得珍惜,值得重视。

告别的时候,在校园路边矮矮的松柏树中间,蓦然看到了两株盛开的牡丹。阴沉沉的下午,裹紧外套还是觉得寒冷,这两株牡丹却不管不顾无所畏惧地盛开着,不禁令我感到讶异。从这两株花中之王的表现来看,好像这里的春天早已经到来,夏天也一点不比银川的晚——我知道,银川中山公园的牡丹前一阵也才开。可在西海固一路上看到的树木,还有这气温,都在说春意迟迟,这两株牡丹为何如此妖娆?

马雨桐等厦门大学研支团的队员,进入我们此行的微信群后,给我们发送了他们研支团的公众号及相关资料,也链接了为患病学生募捐的消息,网络作家们纷纷捐助,并转发此消息到朋友圈。

海原三中是所初中,所在地原是海原一中,一中建设了新校后,三中搬到此地办公教学。中国科技大学研支团的潘磊等年轻的小伙子,和我们在校门口会合。讳岩说,厦大都是美女,中科大都是帅哥啊。进得校门,远远看到一个缓慢的坡道。学校建在半山腰,教室分列在坡道两侧,拾坡而上,走出一道小铁门,到了坡顶,是学校的操场。在校园里行走,明显比高中生矮小了很多的初中同学,遇到我们就问老师好!我跟苍天霸主他们几个说,我只要出现在校园,比如以前去给儿子开家长会,一定会有学生跟我问老师好!每逢此时,我就百感交集,我是如此像一个老师啊!苍天霸主他们说,陈老师你一看就是个老师啊。可惜,我已经离开学校离开讲台二十二年了,此生,不知道还有没有再做老师的机缘。想想不禁心生怅惘,年轻时匆忙逃离的,却是中年时想回也回不去之处。

中国科技大学研支团成立于1999年,从2000年开始在海原县开展支教志愿服务,第十九届支教队八名同学现在分别在海原县第一、二、三中学进行支教服务工作,队长潘磊,高高壮壮头发卷卷的,戴着圆圆的眼镜,一副处变不惊的沉稳模样,他和张震担任信息技术教学工作。一副乐呵呵笑模样的王玮是地理老师,汤恒、冯肖、贾晓天是生物老师,李明达和谢奕分别担任海原一中高中物理实验和心理课老师。这天下午,那个叫张震的男生和女生冯肖因为有课,我们没能见到。

一届届的支教队员与这里的孩子们都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潘磊、谢奕、李明达、贾晓天、王玮、汤恒,盛赞这里的孩子尊敬师长,在与支教老师见面的第一天就深鞠一躬表示感谢;支教老师有感冒症状,那个平日最调皮捣蛋的学生,第一时间将感冒药挂在老师宿舍的门把手上;孩子们渴望知识热爱阅读,刚刚上架的图书就会被借阅一空;虽然成绩一般,却勇敢地梦想将来要考中国科技大学,于是不断主动找支教老师补课,一点点进步……生活中的朝夕相处,一点一滴,师生间的情谊越来越深厚,支教老师们总想为这些弟弟妹妹一般的孩子们多做点事。他们在海原持续开展“一帮一启明星导航资助活动”已达十三年,累计资助海原县贫困中学生六千余人次,筹集资金总额一百五十余万元。中国科技大学研支团曾两次收到过李克强总理的回信,包括《CHINA DAILY》等各大新闻媒体也对他们进行过多次报道,荣获过“心动2015安徽年度新闻人物”。

有着优良传统的中国科技大学研支团秉承“新支教,新理念”,老师们除了平常的授课,还会到小学、乡村中学进行科普工作,举行大型科普展,帮助全县的中小学生和科技爱好者拓宽视野,感受科技魅力。中国科技大学每年都会举办大型的科技活动周,是集中面向社会公众的科普宣传活动。2018年科技活动周将于5月19日至20日在校内举办,主题为“科技创新,强国富民”。借着这次科技活动周的机会,潘磊他们想带着海原的学生去外面看看,去合肥看看,去大学校园看看,让这些弟弟妹妹们直观感受外面世界的多彩、科学技术的魅力,把科技梦想的萌芽种在孩子们心田。不用说,这些做法必将在有幸参与的孩子们心底掀起诸多思想的风暴,“蝴蝶效应”的影响到底有多大,可以想象,却不能穷尽想象。他们为筹集此次出行的资金,在支教团西部愿望教育促进会、中华少年儿童慈善救助基金会的支持下,在腾讯公益上发布了“西部愿望海原游学团”项目,希望有好心人助力游学团项目,募捐资金一万五千元,已经在4月底到位,共有四百一十人捐款,支持这次行动。那么,按计划将有三十位海原的中学生去参加中国科技大学的科技活动周活动,这真让人欣慰啊。

(补记:5月20日,我在潘磊等同学的朋友圈看到了同一条新闻:《中国科大2018科技活动周拉开帷幕 多彩活动打造“科技盛宴”》,其中有一段写道:“在本次科技活动周期间,我校定点扶贫县贵州省六枝特区中小学的师生和中国科大研究生支教团服务地海原一中、海原二中、海原三中的同学也从千里之外来到科大,带着对科学和知识的向往走进大学校园,感受科技的魅力。孩子们品尝着科技大餐,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震撼与新奇。”)

想聊的话题很多,这几个排排坐着的大男孩,那份初见陌生人的严肃还没有散去,话题还没有放开说,却已经到了学校的下午活动时间。而今天的安排是校园歌手大赛,在三中支教的几位老师要忙着去张罗,李明达和谢奕还要回他们支教的海原一中。只好匆匆忙忙告别,将他们拉进我们的微信群,后面继续聊。和厦门大学研支团一样,后来潘磊把中国科技大学研支团的公众号也发给了我们。在这些公众号里,有很多信息,记录着研支团工作的点滴,也有着研支团老师的各方面感触。我觉得,仅这些点滴记录搜集起来,写一本书也是足够的了。

2018年5月9日晚10:00 固原市海原县泰丰饭店 天气阴冷

晚上吃饭时,大家一起讨论着这一天的见闻,抒发着自己的感触。赵炳鑫和彦妮二位老师不怎么说话,默默听着我和王军及网络作家们七嘴八舌,我相信这不是因为“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而是他们心里都酝酿着文章。网络作家们说起晚上又要码字更新,我说,你们一定要留下集体码字的合影才好啊,明日一旦分别,可就是江湖人士,不知道何时能再见,且是这一桌人恰恰都在场了。他们都同意我的说法,但说起先一天晚上集体码字时的各种笑料,纷纷表示一起码字没有效率,最主要的问题好像出在百里龙虾身上,说他写几百个字,就要起来窜来窜去地看大家都写得怎么样了,扰乱军心,打断了其他人的思路。铁锁和百里龙虾言来语去,嘻嘻哈哈地互相调侃着,枯玄边看着手机边笑着附和几句,绿豆一直微笑着极少点评他们的争论,苍天霸主的沉稳和绿豆不同,偶尔说那么一两句都是关键论点。

这样扎实的一天,到了晚上,我感到很累,不争气的眼睛,也痛涩难忍。真是不能和年轻人比,他们还要写几个小时的小说呢,否则今天的更新任务完不成啊。看了看微信朋友圈,截图了几位网络作家的感慨,配了几张照片,发在朋友圈,我说,“有点累,请允许我不亲自记录了……”再没有和微友们交流。

他们是这样说的:

枯玄:“上午拜访海原县义工联合爱心驿站回味香餐厅,听着负责人从陈述自己的工作,到最后泪眼蒙眬地讲述着自己的公益之路。从家里人的不理解到默许,经受了太多的委屈,曾经最严重的一次想过放弃,但是翻开照片看到了那些自己帮助过的孩子,阿依莎决定继续走下去。有一种行动,叫公益;有一种精神,叫奉献;有一种感动,叫不舍……”

苍天霸主:“世上不只有名利,还有很多善良的人,无偿甚至自费照顾老弱病残,用正能量感染社会,感染人心。下午探望了厦大研支团,不,是颜值团!可恨我颜值不够,不敢跟可爱可敬的小姐姐们合影!然后照相技术也渣上天。当然,渣上宇宙也没关系,几位小姐姐的印象已经深刻无比,尤其那位自诩永远十八岁的未成年。晚点整理好她们的事迹,发给我的读者们知道,在他们不知道的角落里,其实有一群温暖人心的姐姐们,一直在为孩子们遮风挡雨,默默前行!最后探望的是中科大的六位研支团老师!事迹很有意思。 其中一位咳嗽两声,学生在他门上挂满药。队长细心到令人汗颜,极为负责任!还有把要当黑老大的孩子给掰回正道的!非常优秀的六位老师,不仅是教授知识,还传授做人道理,值得尊敬和学习!”

讳岩:“听周世芳讲述做公益的过程,感触真的挺多。自己家的生意和孩子的教育都耽误不少,要命的是居然有受资助者质问他们拿了政府多少钱……好吧,很感动,然而公益理念个人无法赞同。我做这些的话,不懂感恩的滚蛋,老子不欠你的。而且帮助其他人之前,感觉还是自己的家和家人更重要。也许是我的思想道德水准都没达到吧,恐怕像这样做我真的只能止步于感动了。加油志愿者,好人一生平安。”

2018年5月10日上午8:30-下午2:30 海原回银川 天气中雨

这天早上八点出发回银川,大厅集合,一时到不齐,原来昨晚好几个人拉肚子了。要离开西海固了,才水土不服吗?显然是昨天的晚饭可能有点问题。不过年轻人皮实,跑上几趟厕所也就好了。讳岩已经于一个小时前驾车先行离开了,他的路程那么远,从西海固到淮南,来回四千多公里啊,真是辛苦他了。希望他路上平安顺利。彦妮老师回老家去看望老母亲。这样,我们十一个人的队伍,就是九个人回银川了。

差不多八点半上车出发回银川,雨下得比较大。听当地那位团委的小伙子说如何从这里回银川,因为修路,不能一路高速开回去,而是各种路混合转换着,一会儿上高速,一会儿下高速。发车后,雨越来越大,司机一直在用毛巾擦他面前的玻璃,我不禁担心起来。在企业里工作过十多年,各种安全教育给我留下了终生注重安全的意识,尤其是这种集体活动,出行的安全肯定是最重要的,采访有没有收获,回去后能不能写出好作品都是次要的。最终安全回到银川,虽然路上花费了平日几乎两倍的时间。谢天谢地,我想自己可能太小心了。

车子进入银川市金凤区正源街,雨还在下,已经快下午两点了。路过我家所在的宝湖路,我本想就近下车回家的,又想应该善始善终,和此行的伙伴们再一起吃顿饭,从容告别。除了苍天霸主是明天中午的航班,其他四位都是今晚的航班。此一别,这一车人要再聚到一起,可能性已经不大了。人到中年以后,我越来越意识到所有的相逢,都是见一面少一面的偶尔机缘,虽然自以为豁达,凡事不惑,但正因为深刻地认识到这一点,每一次的告别都不免黯然神伤。他们五个商量着这个下午怎么过。铁锁说,找个咖啡馆坐着,边喝咖啡边码字呗,正好把今天的更新任务完成了。苍天霸主说,定个标准间,叫铁锁、绿豆、枯玄、百里龙虾去休息休息,房间里也可以码字,到点了再去机场。铁锁担心宾馆的房间没有那么多椅子,又说坐在床上也可以码字,总归比坐在奔驰于山路的车上安稳。

在正源街西环清真寺附近的一家餐馆,我们简单吃了采风活动的最后一顿饭,烩肉配米饭、酱汁羊蹄、炒地三鲜、莜麦甜圈。很快吃完,出门来,我先行离开,准备打车回家。司机将把网络作家送向不远处的宾馆,把赵炳鑫老师送回西夏区的宁夏党校,王军下午也还有事,要去忙。他们在车上向我挥手,说陈老师再见!陈老师多保重!其实,我也想像那天拥抱耿鑫宇他们那样,抱一下几个网络作家的,但又觉得不好意思。我只是一再跟他们说,一定要带家人来宁夏玩啊,来银川的话,要联系我啊。

2018年5月10日晚8:00 银川家中 天气阴

回到家来,看到屋内到处都是灰蒙蒙的。主妇外出的家,还真是处处荒芜的感觉。简单收拾了行李,擦了卧室的灰尘,地板也拖了一下。洗把脸,换上睡衣,我从四点睡到了六点,没有做晚饭。昨天晚上睡到两点醒来后,再没有睡着。而几个小时的车程,我也没有睡着。这个下午一回到家,似乎一下子浑身疲惫又放松了。

晚上翻看手机,看到了网络作家们的告别之语:

枯玄:“这几天宁夏采风感受良多受益匪浅,感谢团委领导一路的辛苦带队,感谢阅文集团提供的这次难能可贵的采风机会。本次采风我共创作了五首“志愿文学”歌词曲目,其中最后一首《宁夏志》是古风歌词,作为我们阅文集团采风宁夏组即将道别宁夏的收尾曲。歌词中提及到了这些来自各大高校的支教团队、公益社区社工、返乡建设家乡的大学生、公益爱心餐厅等等……因为时间过于仓促,我们还有很多来不及拜访的正在这个世界默默贡献自己力量的公益人员,仅以这首歌曲《宁夏志》,来表达我们本次网络作家之行最深的敬意。投稿的前四篇歌词分别是《活着》《无名英雄》《做自己》《志从世界》。这个世界从来不缺英雄,只是更多的英雄都默默无闻,希望本次志愿文学行动能将他们的精神弘扬出去,让更多人知道!向最可爱的人致敬!”

苍天霸主:“ 或许世上并没有什么岁月静好,只是有人在风雨里,默默为我们负重前行。”

讳岩:“人生中第一次来宁夏,也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到一群曾经可能会永远也没有交集的人们。他们在默默地付出,在弘扬人的真与善。当我开着车在羊肠一样的盘山公路走了几个小时,来到位于群山之中,与外界几乎完全隔离的地方,见到那里的志愿者时,我最想知道的是,如果留在这里的是我,我可以坚持几天?答案是肯定的,一天也坚持不下来,我恐怕会狼狈不堪地连夜逃离。这次来到宁夏,我将带回去的不仅仅是塞外的苍凉,还有这群默默付出的人们送给我的感动。我写的是历史类小说,没办法做到把他们的故事编进书里。可我却可以做到开几篇单章,也可以做到在公众号里写一些这次在宁夏的见闻。把这里的故事告诉更多的读者……”

我翻看着这几天的照片,选了九张,凑成微信朋友圈的九宫格,写下几句话:“本次活动以‘青春志愿行·共筑中国梦’为主题,旨在聚焦志愿文学发展,基于“互联网+文学”的影响力,号召社会各界关注和扶持基层边远地区和志愿文化。网络作家和传统作家一样,不仅关心笔下的人物,也关注身边的世界,准备着投身火热的扶贫攻坚事业。这几天颇有些应接不暇 ,一下子认识了二三十个可爱可敬可佩可赞的80后、90后,从团组织的干部,到阅文集团的主编、作家,和志愿者、义工、社工、支教的大学生们,个个出类拔萃,有抱负有情怀。还好,我基本上能准确地将名字和事迹还有形象对号入座,那么多故事还在继续,且让我用心品读,然后化作文字;更多的新青年我还没有见到,且让我慢慢了解,向你们致敬!”

微信好友一下子增加了这么多年轻人,也有得看了,尤其是我们这次采访的义工、社工、志愿者、支教老师们。我想,朋友圈也是一个窗口,还有他们的公众号,都会让我进一步了解他们和他们的事业。

晚上临睡前,继续翻阅出去采风时带着阅读而还没有读完的《岛上书店》,腰封上的那句话突然映入眼帘:“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最艰难的那一年,将人生变得美好而辽阔。”我想,艰难一词还可以换成难忘、异于常态、辛苦等等词汇。

补记:2018年6月25日上午11:00 银川 阴

刚刚打开微信朋友圈,看到中国科技大学、厦门大学在海原支教的研究生们,都在发布“海原再见!”的消息,配图和文字无一不深情。其中,王玮写下了最长的一段告别,没有配发照片。原文摘录如下:“2017年8月24日,我们乘坐巴士来到海原这个小县城。那天,下着雨。2018年6月25日,整整过了十个月,我们就要离别。那天,仍然下着雨。离别,终究是苦涩的。本来认为,自己泪点很高,不会因为这种小事而哭。但是我错了。人的心,是脆弱的。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这就是在不经意间培养起的感情吧!在与学校老师道别,与带的班的学生见最后一面,打最后一个招呼的时候,眼泪在眼睛里打转,每次都得缓好久。也许是自尊心在作祟,不想让学生和老师看到我脆弱的一面。在离开学校的时候,领导、老师、学生,很多人都在身边送我们。很多学生,哭了,哭得非常惨;也有些老师强忍住自己的眼泪,说着感谢和鼓励的话。我想,这个画面,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因为有你们,才能有现在的我。我一直有一种感觉,来的时候的那场雨,是老天对我们来支教的激动;走的时候的这场雨,是老天代替学校的所有一起共事过的老师以及带过的学生流的眼泪,当然,也有我们自己的眼泪。

用一生不长的时间,做终生难忘的事情,这句话,是支教前一直说的。在一开始,我还怀疑过这句话的真实性;在这离开的时候,我相信了这句话。海原这一别,不是最后一别。这里有我的烙印,也有我的记忆。海原,有缘再见!”

原载《朔方》2018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