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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的精致的现实主义   ——现实主义在今天的新尺度

来源:长篇小说选刊  | 石华鹏  2018年11月06日16:09

石华鹏,1975年5月出生,湖北天门人。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1998年开始写作,在《文艺报》《文学报》《文学自由谈》《光明日报》等报刊发表评论、小说、随笔200余万字。出版随笔集《鼓山寻秋》《每一个人都是一个时代》,评论集《新世纪中国散文佳作选评》《故事背后的秘密》《文学的魅力》《批评之剑》。获第五届冰心散文奖、首届“文学报·新批评”优秀评论新人奖等。中国作协会员。现任《福建文学》杂志副主编。

“现实主义”这个词,犹如文学花园里一株永不凋谢的玫瑰,徜徉于此的人,可以任意采摘一支,献给某部作品,献给某个作家。玫瑰有多少种颜色,现实主义就有多少种情态。

多少年来,现实主义依然是评论家言说一部作品的有效武器,也依然是作家面对故事时所需要考虑的基本问题:现实主义还是非现实主义?对写作者,这一直都是个问题,既是写作观,也是方法论。

法国当代著名评论家罗杰·加洛蒂写过一本影响深远的书《论无边的现实主义》,他认为,现实主义是无边的,“每一件伟大的艺术品都有助于我们觉察到现实主义的一些新尺度”。

加洛蒂的观点给我们两点启示:一是现实主义是开放和生长着的;二是每个时代的新作品都有可能昭示新的现实主义。现实主义的演变历程证明了加洛蒂观点的正确性和前瞻性。如果以1826年现实主义在法国文坛的提出和具体运用为发轫,那么到今天,现实主义在文学上的发展演变将近200年。从古典现实主义到批判现实主义,到浪漫现实主义,到魔幻现实主义,到新写实现实主义,再到当下所谓的“歇斯底里现实主义”……现实主义在文学的道路上一路奔走过来,显示出了耀眼的光芒和强大的生命力。

当我们把眼光投向当下异常繁盛的小说时,我们发现现实主义在这些作品中呈现出一种新的形态来,姑且称它为日常的精致的现实主义吧。

在“想象力已经落后于花哨的极端现实(乔治·斯坦纳语)”的今天,小说如何找到自己的存在价值?小说家如何谋得自己的一席之地?我相信,每个有理想的写作者都试图用他们的作品来给出答案。如何找到自己独特的应对现实——无论用迂回隐喻的方式远离现实还是用正面强攻的方式直面现实——的叙事策略,写出足够吸引读者并无法被热闹信息取代的小说来,是写作者们孜孜以求的。

同样是面对现实的叙事策略,现实主义便出现两类情形:一类是一些老牌作家,他们恪守经典化的传统写作方式,囿于年龄、思维、生活经验等原因,他们与这个光鲜的时代多少有了些格格不入——尽管他们不承认这一点——但他们又渴望在小说中以某种“时尚的面目”与这个时代的读者握手言欢,当他们以现实主义的笔法来写作时,如英国评论家詹姆斯·伍德所说的那种故事庞大、情节散淡、人物游离而又野心超大的“歇斯底里现实主义”便诞生了;还有一类是新世纪近二十年来走上写作道路的一批写作者,他们的成长历程与时代融为一体,他们多元而广泛的文学阅读和文学见识,让他们的写作真正具有世界眼光和当下性,当他们眼中的世界与孤独的内心以现实主义的方式呈现时,一种日常的精致的现实主义便出现了——可以说,他们的写作真正找到了小说在这个时代的存在价值,那种价值就是,当你厌倦了滑屏信息而打开一部小说时,小说所呈现出来的那种无法被替代被取代的具有艺术尊严的美妙表达和深度思考。

日常的精致的现实主义并非空穴来风,也非天兵突降,它的精神源头和文本承续均来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新写实主义”。新写实小说的本质是背弃和拒绝“政治叙事”和“典型叙事”,以此为出发点,它开辟了小说书写现实的新天地,即还原生活本相和展示人间凡俗。小说家们突然发现,在道德崇高叙事和典型本质叙事之外还有一个广阔无边的被忽视的更真实的现实世界。那时诞生的一批小说堪称经典,比如方方的《风景》、池莉的《烦恼人生》和刘震云的《一地鸡毛》等至今读来仍有一股冷酷粗粝的生活力量在小说中回荡,日常生活不再有诗意和典型价值,凡俗人生的种种本相在舍弃道德标准之后构成了自身的存在意义——这一逼近文学本质的新写实小说具有了启迪后世的价值。

顺着新写实主义的路子,我们的小说一路走来,走过新世纪十七年,走过文学风潮的沟沟壑壑,随着一批才气逼人的年轻小说家全面爆发,一种新的现实主义写作风格开始呈现,就是日常的精致的现实主义。

我们以为,日常的精致的现实主义大致有以下三个特质:

一是日常化的非典型性现实。一位小说家说,大人物写进历史,小人物写进小说。不夸张地说,我们当下小说是小人物、普通人物的天下,他们微小和普通到我们记不住任何一个人的名字,而且在每一个名字背后,我们也难以找到像孔乙己、方鸿渐、骆驼祥子等具有典型性特征的人物形象,因为今天分工细化和生存多元的时代塑造了每个人内心的微小感和普通感——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没有谁是不可一世的,也没有谁是永恒不变的,由此潜移默化,作家笔下的人物便不再具有某种穿越时空的典型性形象,这是小说家与读者“共谋”的结果。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当下小说没有让人念念不忘的典型人物的原因。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这些小人物、普通人物不具备文学的冲击力量,相反这种对日常化的非典型性现实的叙述,触及到了文学最本质的内容:每个小人物、每个普通人物都是一个时代,都是一个世界,对他们的叙述就是对一个时代、一个世界的叙述。很显然,今天的“日常化叙事”早已与新写实主义时期的“日常化”不同了,在那个泛政治时代,新写实小说为了“日常化”刻意摆脱、背弃“政治叙事”和“典型叙事”的痕迹很明显,而今天的“日常化”已经是回归生活本来面目的深刻的“日常化”了——对每个无名的微小的人和人心的叙述是小说最大的道德和尊严。

二是朝内转。每个个体世界,均有内外之别。就今天而言,我们的外世界被热闹的新闻和喧嚣的信息层层包围,图片、影像、文字让我们沉浸于戏剧性的惊叹和廉价的感动之中,这种效果,除了没完没了的奇幻、穿越、言情等网络小说可以与之竞争之外,严肃小说在我们的外世界中已经没有任何征服力——花哨的极端现实已经挤压甚至剥夺了严肃小说曾经的表达空间。所以,小说艺术必须朝内转,背离和拒绝让人烦腻的新闻式的现实,转向那个孤独而痛苦、细腻而复杂的普通人的内心,赋予幽灵一样游荡的精神以生活的实质,复活每个个体日常的现实感悟力。新世纪十多年来,我们的小说正默默朝内转向,一些出色的小说从小角度深深切入,如心理学家和哲学家剖析人心的标本一样,走入了一个陌生而有价值的精神领域,完成了新的蜕变。或许,未来的小说将替代心理学家、哲学家和宗教学家的工作。

三是精致的叙述。叙述一旦开始,就将读者深深吸引住,仍是小说的第一要务。今天的一些优秀小说做到了这一点,它们拥有高难度的叙述技巧、美妙的语言和多元的形式,这种堪称精致的叙述将毫无耐心的读者吸引过来。所以今天的小说写作难度大大加强,后天训练的叙事技巧和天生的语言敏感力缺一不可,而迷住所有读者,仅仅靠故事的感官刺激已经无能为力,靠的是小说内在精神的超强叙述逻辑和小说家不凡的洞察力。

以上三个特质并非我们的主观臆测,而是当下一些出色小说所呈现出来的共有特质。如果您去读读孙频的《圣婴》、双雪涛的《跷跷板》、张楚的《风中事》、石一枫的《借命而生》、徐则臣的《日月山》、付秀莹的《旧院》、李师江的《表弟的头颅》、陈集益的《训牛记》等一系列小说,您就会感受到虽然每个人的叙述各自成调,但一股有着以上特质的“日常的精致的现实主义”的风格氤氲于他们的小说之中,因为真正属于这个时代的小说正在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