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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主义”的溃散与“本质主义”的显影

来源:长篇小说选刊 | 黄灯  2018年11月06日16:04

黄灯,湖南汨罗人。2005年毕业中山大学中文系,获博士学位,现为广东金融学院财经与新媒体学院教授,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多年来关注乡村问题,曾写作《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引发2016年全国乡村话题大讨论。非虚构作品《大地上的亲人》已由理想国出版。主要从事文学批评和文化研究,业余写作随笔,曾获“琦君散文奖”、“第二届华语青年作家奖”非虚构奖、《当代作家评论》年度论文奖。

历史已多次证明,每当文学和现实呈现出疏离,作家对现实介入无力,但社会又处于大转型时期,文学必然以粗粝的面貌出现,一次次勾连起与现实的关联,并在事后被追认为现实主义。新时期伤痕、反思文学、上世纪80年代的新写实主义、90年代的现实主义冲击波,直至新媒体狂欢中余温犹在的返乡书写,无不演绎相同的路径,遭受相似的命运。

相比十七年文学时期,以宏大叙事为特征的革命现实主义,以上诸多现实主义的出场,呈现出散兵游勇的溃散状貌,并没有酝酿出从体量、精细描摹中的写实品格、实现对社会整体表达的作品,从未间断的现实主义实践,并未出色完成对社会的整体书写和判断。更多时候,这些作品叙述了一个人的命运,书写了一个人的故事,但在到底如何由个人抵达群体,由群体抵达时代,由对时代的思考和判断,检阅中国近几十年的现代性实践,所呈现的复杂而本质的特征方面,始终缺乏有效的表现。方方在《这只是我的个人表达》一文中,曾以作家的感性,表达了相似的判断,“纵观中国现实主义小说的发展,它仿佛从来没有获得一个风调雨顺的气候,以让自己得以健康成长。它甚至几无机会进入成熟。大半个世纪过去,无论数量或质量,它都远不足与中国的现实相配,也远不足与中国深厚的文学相配”。贾平凹的自述,则仿佛回答了现实主义遭遇尴尬的原因,“这个年代的写作普遍缺乏大精神和大技巧,文学作品不可能经典”。

毫无疑问,现实主义的当下症候及困境,逼迫我们重新回到一个老命题:文学是否必须承担一种对社会的整体判断和追问?事实上,在个人化叙事获得合法性以后的多年文学实践中,这个问题,变成了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自上世纪80年代向90年代转型后,在放逐政治乌托邦的大语境中,市场经济公然登陆,与此相伴的是个人主义的落地生根,转换的语境,必然塑造作家新的认知。知名如贾平凹,尚且显示了对经典化的不自信,更多年轻的作家,在时代温和的风吹雨打中,怀疑自己命名的能力,自觉抵挡给时代命名的冲动,也不足为奇。对时代掌握的无力,对本质主义写作根深蒂固的不信任,成为作家常见的面孔,相对主义和虚无主义,成为作家掩饰内心摇摆的精神资源。在市场化、个性主义、经验叙事、日常生活合法性、现代主义、后现代性等词语的包裹下的文学现实,越来越呈现出一种古典的困境:读者和作家的极度疏离。文学失去对现实的回应能力,成为作家心照不宣的隐疾。无论是读者、批评家,还是作家本人,对当下的现实主义文学,都有一种整体而真实的不满情绪。这种不满,并不来源于对形形色色个人经验的不满,不来源于对作家才情的不满,甚至不来源对作家写作态度的不满。但读者的疑问:作家的写作和我还有什么关系?却暗示人们留意到,不满的情绪,包蕴的是读者对通行无阻的个人化写作观的质疑。对文学观的重审,到了一个关键节点。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当文学丧失对社会的整体判断,文学与时代的真实疏离时,并不会因为无数个细密的个人故事的潜滋暗长,就能填充其中的空白。

不能否认,这种情绪背后更为真实的原因,来自一个被个人化叙事遮蔽的宏大语境:随着全球化的横行,社会已愈来愈呈现出本质主义的特征,而我们的作家,尤其是更为年轻的作家,依然沉湎于对时代碎片化的感知中,并将碎片的表征,当做时代的唯一真实,从而卸除了写作主体古老的使命,以致“小时代”的命名,掩盖了大转型的真实:社会整体性的结构依然存在,但整体性的判断已经丧失,愿意对社会做出全面诊断的人,早已伴随知识分子角色的钝化,隐匿不见。落实到中国大地,在现代性实践的快速和断裂中,共识的消失早已成为基本的处境。

——是否需要重建对社会的整体性判断,事实上已成为作家自我认知中,最不能回避的关键问题。没有人相信,作为最能感知社会神经的敏感群体,作家可以无视个人悲欢离合以外更为重要的事实:时代的断裂和冰山下的雪崩,正在加速进行;社会的各种矛盾、欲求、张力,人心的困惑、挣扎和无望触目可见;社会价值观念的放逐和失控,底层社会的生存的涌动和呼喊,精英阶层因为事实上社区隔离,对此形成的观望和漠视,这所有的一切,共同构成了转型期丰富、驳杂的真实图景。

而身处如此境况中的人,并不会在现代性的残酷推进中,被吞噬掉内心最真实的情感需求和心灵慰藉。时候一到,当下的文学若不能给他们提供情感的出口,其内心奔涌的热流,必然以文学的名义,再一次将现实主义粗粝地推向前台,并以各种驳杂的面貌呈现出来:皮村工人写作、余秀华、范雨素、返乡书写的出场,可以视为一次次隐秘而不可预测的上演。

这或许能解释,非虚构写作成为热门的原因。从某种程度而言,在当下的文学版图中,唯有非虚构接管了现实主义的精神特质。很多非虚构写作者,毫不掩饰自己对宏大问题和群体命运的关注,不掩饰通过群体的命运,去探究更为宏阔的社会状貌的演变,并企图表现出当下社会的本质主义特征。

是的,再也没有一个时代,像今天这样碎片而又整体,迷茫而又呈现出确定性的命运。我们需要在溃散的现实主义语境中,重拾宏大叙事中作家对社会整体表达的抱负,以宏阔的现实主义作品去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