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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闻、案件与小说的“现实投影”

来源:长篇小说选刊 | 徐刚  2018年11月06日11:16

徐刚,1981年生于湖北,2011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获文学博士学位。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兼任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特邀研究员,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史和理论批评研究。出版有《想像城市的方法》《后革命时代的焦虑》《影像的踪迹》《虚构的仪式》等著作多部。

小说总是在模拟现实,这一点毋庸讳言。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在什么意义上模拟现实。是一味捕捉“表象”、“抄袭”现实,还是从现实出发,探索人性的“褶皱”,致力于文学擅长描摹的内心世界。这是小说伦理的严峻抉择。

近年来,作家们对于现实的焦虑日益明显,这集中表现在诸多以新闻素材为写作契机的长篇小说之中。由于经验能力的丧失和经验的贬值,当今世界的“个人化”被压缩到一个狭隘的生活空间之中。写作也沉迷在一种类似新闻性的表象快意之中,浅表却时尚的“街谈巷议”与“道听途说”成为流行。关于新闻与小说的关系,一度有人追问,“新闻结束的地方,文学如何开始”,而新闻的“大”与小说的“小”,也是人们热烈讨论的话题。

事实上,以小说的方式为新闻事件赋形,并将其纳入效果不一的艺术实践,是中外文学极为常见的现象。司汤达的《红与黑》便取材于一件情杀案的新闻;而列夫·托尔斯泰的《复活》则源于一桩新闻报道的诉讼案件;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之中。因此,问题的关键不在新闻取材本身,而在于如何为小说赋形,以文学的方式将写作素材完美消化,达到再造现实的艺术目的,进而呈现时代精神的“幽深”。这一点在最近的几部长篇小说中体现得较为明显。

改编自周梅森同名小说的电视剧《人民的名义》是2017年一部不可多得的“现象级”作品。作为最高检“私人定制”的产品,该剧似乎获得了某种特设的批判“尺度”,一种意识形态的豁免权,其“高度还原”的“尖锐性”令人惊叹。从小说到电视剧,这显然是一部极具现实性和严密可信度的作品,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作者对现实新闻和案件素材的选取。比如开篇那位赵德汉,其原型便是著名的“亿元司长”魏鹏远,而这位国家能源局煤炭司原副司长的“事迹”早已在坊间传得沸沸扬扬。更为可贵的是,作为一部反腐题材小说,《人民的名义》在现实主义的深度和广度之外,文本内部许多无法缝合的裂隙,连带着更为尖锐的社会问题,早已撑破了“主旋律”和“反腐”题材的预设。比如,赵德汉的“小官巨贪”固然是腐败问题,但其农民的出身其实更具社会普遍性;而人们对祁同伟的同情,则恰恰是因为看到了他作为底层青年的个人奋斗史和覆亡史,这里清晰铭刻着一种时代的悲剧意义;联系到官场生态,正面人物不凡的社会背景和行政资源等,都巧妙触摸了时代敏感的情感结构,回应了人们最为关切的阶级和个人历史出路的问题。这是作品更具深广的社会历史内涵,也是更能打动人的原因所在。

李佩甫的《平原客》取材于2005年河南省副省长吕德彬的雇凶杀妻案,但小说却并没有简单“抄袭”案件,照搬现实,而是通过作者一以贯之的乡村奋斗者的堕落故事,极为熟稔地讲述世情风貌和官场百态。李佩甫显然习惯这种“乡下人进城”的故事套路,通过小知识分子的个人奋斗,展开官场的毁灭之路。《平原客》里两个从农村走出的官员,市级干部刘金鼎与省级干部李德林,某种程度上便是作者过往作品人物的延伸。因此,在小说“高官杀妻”的话题性背后,虽则有其刺激性的元素,小说后半部分一连串破案缉凶的动作戏便是明证,但它更多还是从文化层面来反思李德林作为乡村奋斗者,留美归来的博士,国家首席小麦专家,农业部专家组顾问,位高权重的副省长,究竟是如何走上腐败的不归之路的。如其所言的,“从某种意义上说,腐烂是从底部最先开始的,可以说是全民性的”,“麦子黄的时候是没有声音的”。因而,以案件改编为契机,在触摸社会性和时代感之余,《平原客》更多探讨的还是文化构成与人物命运。

刘震云的新作《吃瓜时代的儿女们》同样可以牵强地归入官场或是反腐题材小说之列,故事的尖锐性甚至让人想到他的那部《我不是潘金莲》。坦率而言,这部小说读不出反腐小说酣畅淋漓的正义感,也读不出官场小说皮里阳秋的厚黑味,却能看到刘震云一贯的反讽与“拧巴劲”:一如《一句顶一万句》,他还是那么“绕”。初读《吃瓜时代的儿女们》,小说里新闻时事的堆积,不免让人想到余华那部受人诟病的《第七天》,但刘震云却借事还魂,以简练的笔法巧妙地将这些新闻热点融入到人物身上,演绎出一连串的“巧合”和误会,也顺势写活了农家女、小官吏和大权贵。小说之中,真实事件的隐射所携带的现实尖锐性,批判的躲闪、迂回与延宕,以及小说的形式感所蕴藏的反讽,使得这些真实而荒诞的“中国故事”,既让我们会心一笑,又不得不掩卷深思。

记者出身的须一瓜一向善于以新闻事件为核心来编织小说故事,眼尖的读者可以发现,她的新作《双眼台风》便是以震惊中外的“呼格案”为原型的。小说以“双眼台风”命名,显然暗示了两种力量的较量,傅里安与鲍雪飞的殊死对决所掀起的反腐风暴,事关屈死者的平冤昭雪和终将来临的迟到的正义。同样是案件的叙写与改编,那多的《十九年间谋杀小叙》则围绕至今仍为悬案的“朱令案”展开。作者以奇崛缜密的构思为我们编织了一个黑暗而精彩的悬疑故事,小说也显然超越了类型探案的边界而直指人性的幽暗。

这些新闻和案件所留下的“现实投影”,无疑给了小说诸多启示。这也让人想起以赛亚·伯林在《现实感》中所分析的,“以巨大的耐心、勤奋和刻苦,我们能潜入表层以下——这点小说家比受过训练的‘社会科学家’做得好——但那里的构成却是黏稠的特质:我们没有碰到石墙,没有不可逾越的障碍,但每一步都更加艰难,每一次前进的努力都夺去我们继续下去的愿望或能力。”就此而言,掘进的路途虽无比艰险,但小说以现实表象为契机,打开的却是人性的丰富细部。这终究会超越大众共识的庸常性,体现出作家个人发现的独特价值,也使小说顺理成章地在与社会新闻的竞争中占据上风,从而确证文学的力量。这便如人所言的,“文学的魅力发生在与现实保持一定缝隙的距离之间。真正的思想深度、有限的思想深度,也只能从那些疏离现实的瞬间透示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