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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文学》2018年第11期|王大进:客房(节选)

来源:《天津文学》2018年第11期 | 王大进  2018年11月06日09:10

王大进,1965年生于江苏苏北,出版长篇小说《欲望之路》《我的浪漫婚姻生涯》《地狱天堂》《春暖花开》等多部,另在《收获》《花城》等刊发表中短篇两百多万字,现在江苏省作家协会从事专业创作。

她怎么也没想到居然在酒店的走廊里发现了那个女人,那个她一想起来心里就恨得要死的女人。

邬金梅那时刚打扫好一部分客房,推着清洁车往走廊另一头的贮藏间走去。车轮碾在厚厚的地毯上悄无声息,车里堆满了换下来的那些被套、床单、浴巾等等,它们混杂着不同客人的体味和各种可疑的印痕与污垢。它们将被送进洗衣房,经过漂洗、消毒,熨烫。在下一个日子再被铺设到不同的房间,去迎接下一位住客。对它们来说,一切都是未知的充满了谜一样的不确定性。就在她快要走到消防通道那边时,突然发觉前面不远在等待电梯到来的一个身影仿佛有些熟悉。越来越熟悉……她开始还有点不能相信,她是没理由出现在这个酒店的,可是当她距离那个身影只有两米多时,就非常确定了。

那就是她,她想。她不可能看错的,她对她太熟悉了。瘦高的她居然穿了一身粉色的套装,窄窄的短裙把她的臀部也包裹得有模有样,黑色的皮鞋也是尖细的,显出她脚踝突出。她知道她过去的苦恼,人很苗条,长得也精致,但却要穿38码的鞋子。她熟悉她,也熟悉她的脚。她俩穿着同样尺码。

就在那一瞬间,邬金梅的心里突然有些颤抖起来。而当她听到电梯发出的那声清脆的“叮当”一声提示音,发现那个背影已经迅速地跨进了电梯。就在电梯门缓慢合上的那一刻,邬金梅看到了那个叫孙纯的女人转过来的脸。那是确凿无疑的,白皙而冷漠的一张脸。而那张脸完全没有想到在这个酒店里会有一双眼睛正在盯着她。

事后邬金梅想起来自己的大脑在那一刻显得有点不够用了,因为她完全没有任何的反应,只是完全被动地接受这样的事实。她过去无数次在心里盘算:如果有一天她能再次当面遇到这个女人时,一定要啐她一口唾沫。而现在这个她所痛恨的女人果真就在她的眼前却那样平静地离开了,就像一只优雅的母鹿趟过一条很浅的小溪走向地沃草肥的对岸。

对讲机发出“滋滋啦啦”的声音,总台那边在呼叫,通知她去查看一下2627号房。这只是例行的检查,看看客人走后房间里有没有什么损失。而事实上这种事情一般是不会发生的,就算偶尔真的碎了一只玻璃杯或是少了一条小方巾什么的,也不会真让客人赔偿,除非是明确收费,像酒品什么的。那么,刚才离去的她是不是就是住在2627房的?

房间里不算很乱,显然客人临走时简单收拾了一遍。那张宽大的双人床上的雪白的丝棉被是铺平整了,倒像是刻意要掩盖着什么。毫无疑问它必定经历过一番难以言说的混乱。事后再怎么平整,也瞒不过她的眼睛。

她扫了一眼酒柜,酒品什么的一切都原封没动。她走进卫生间,洗脸池上方明亮的镜面上蒙有一层淡淡的水汽,还没完全消散尽。邬金梅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那香味让她想起了刚才在过道里闻到的那股淡淡的潮湿。洗发液、牙具、梳子、洗手液、电吹风……都还好好地留在原位,就像它们从来不曾被动过。但一条浴巾被挂在沐浴间玻璃门的金属拉手上,显得有些皱巴。它一定还有些潮湿。她看到了淋浴间地上的水渍,花洒似乎刚刚还轻轻地滴下了最后一滴水珠。

“正常,正常,”她回复了总台的询问。

一切都是正常的。正常得都有点不正常了,太干净。她知道那个女人过去在家就是一个讲究的人,爱整洁。到了外面她也还是这样?

没有人可以做到完全不留痕迹,她想。

双人枕头上有压痕,而且疑似只有两人才会有的压痕。

床单也不平整了,她头脑里有些影影绰绰的,混乱不堪。她看见了几根细长的断发,就像溃败的士兵的尸体散落在海滩上。她能感受得到房间里有股暧昧的气息,是的,在开门的一刹那就有直觉。她发现在她的脚下浅灰色的地毯上似乎有一点污渍,这在前一天还是没有的,她很肯定。她熟悉这一楼层的所有房间。

这太可疑了,不止是那一点污渍。她为什么会来这个酒店?她不需要住酒店的。有些人来就是约会的。她在这个酒店里听闻这样的事情不止一次,有次甚至亲眼看到有一个小三被人捉奸在床,挨了一顿暴打。那个女人太可疑了,她想。但是她还需要更确凿的证据。她不会放过她的,她相信一定还有机会。

想到这一点,她觉得手心里都是汗。

这是一家看上去并不起眼的酒店,外表看上去有点旧,但其实内部刚刚装修过,条件很不错。

邬金梅在这家酒店里当服务员已经有近两年的时间了。她喜欢这份工作,虽然说起来这份工作一点不轻松,而且工资也不高。通常情况下她和另外两个服务员每天要负责其中两层楼的上百个房间,清洗卫生间,填补缺失的物品,牙具和洗浴液什么的,整理床铺。最费功夫的就是卫生间,有的豪华套房里还有浴缸。擦洗浴缸要比清理马桶更费劲。她戴着胶皮手套要把它们都收拾好,有时能累出一身的汗。胶皮手套每三两个月,她就要换一双新的。她力气大,用力猛。

大多数情况下,打扫起来并不难。但有时个别客人会把卫生间弄得很脏,一塌糊涂。邬金梅不嫌弃,她会用消毒液把整个卫生间涮得干干净净。她喜欢消毒液的味道。镜子上看不到一点污渍,面盆里没有一点水迹,不锈钢水龙头锃亮如新。口杯、毛巾、牙具都摆放得整整齐齐,就像是训练有素的士兵。凌乱的房间看上去又像是客人没入住前一样,新换的床单和被套洁白的,平整的,能清晰地看到它熨烫后的折痕。当她离去时,内心真的很有一种成就感。她喜欢这样的感觉。她的工作仿佛就是一场反复清洁的斗争。只有脏乱了,她的清洁才是有意义的。和她一起的姑娘都笑她,说她有毛病。

在这个酒店里工作,邬金梅还能发现许多“隐秘”的事情。许多的小隐秘让她倍感惊讶,或许还有些肮脏和黑暗,却让她感到一种兴奋。入住的客人中有的一看就是情侣关系,有的却是不明不白的。有的一看就是出公差的,有的一看就是生意人。来的那些男男女女,各有各的私密。有人谨慎,有人嚣张。有人讲究,有人邋遢。最近邬金梅就发现一个让她要吐的事,一个很妖艳的肥婆,经常带着一个二十郎当岁的年轻小白脸来开房。那个肥婆脸上扑的粉,吹口气就能像下雪一样地掉下来。她说那个小白脸是她的干儿子,可是邬金梅一看他们就不正常。好几次,她在收拾他们的房间时看到了许多可疑的痕迹,比如扔弃的安全套的包装、皱巴混乱的床单、脏兮兮的卷纸……

对这些隐秘人性的掌握,充实了邬金梅苍白无趣的内心。仿佛她了解这些隐秘的小事越多,她的生活就越开阔。有时别的小姐妹也乐于分享她们的所见所闻,让她感觉工作一点也不枯燥,甚至是有趣的。还有什么工作能比现在的更有趣呢?

邬金梅现在就期望着那个女人再次出现。

她相信那个叫孙纯的女人一定会再出现的,虽然她说不好她会哪一天来。这就像是小偷,在轻松得手一次后,不可能从此不干了。她要做出那种事,就比小偷还要下贱,她想。

但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了,酒店里客来客往的,她却再不出现了,就像从来没在这里出现过一样。邬金梅虽然每天忙碌得很,可在心里总是惦记着这事。她几乎是调动了身体里所有的潜能,时刻地关注着。有时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推测,孙纯会不会出现在某个房间。然而,总是落空,一次又一次。

也许她真的就不再出现了,有时邬金梅也忍不住这样想。这样一想,她多少就有些气馁。她工作这么长时间,许多客人像走马灯一样,有的来过一次就彻底地消失了,有的会来个三五次。大多数情况下她完全不知道那些房间里住了哪些人,打扫房间都是在客人不在的情况下。有时她会根据客人在房间里的物品,猜测入住的大体是什么样的人,男女最好辨识,关键有时她还能猜出入住的年龄和一些身份特征。

“你像个警察,”和她搭档的小兰就笑话她,“不对,是做侦探,破案。你就像个福尔摩斯,神探。”

邬金梅在对待孙纯这事上真的就像个福尔摩斯了,她悄悄向总台打听那天这个楼层的住客登记信息,却没有发现她的名字。当然,也许是她的情人开的房。2627房间登记的是一个外省的南方人。他和她应该没有什么联系。

这当中一定在哪里出现了什么错误,她想。

她为什么想到孙纯来宾馆一定就是约会呢?然而除此还能是什么样的情况呢?邬金梅知道孙纯和她丈夫的感情并不好。她过去不止一次听到他们吵架,吵得还相当的激烈。还有一次她在孙纯的脸上看到了一块淤青,她自己说是不小心在楼梯上摔的。一个不幸福的女人,出轨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或者因为她出轨,而使得婚姻不幸福。

邬金梅在心里已经盘算好了,如果孙纯再次出现,她一定要好好羞辱她一番。她最好能掌握一些很直接的证据,然后告诉她的丈夫。她要让她出丑。她一定不能再错过这样的机会。

“就算是偷情,还会总来么?”小兰觉得邬金梅的想法有点不切实际。

“你昨天吃过饭了,今天不吃了?”

“这种事情又不能当饭吃。”

邬金梅觉得小兰到底是年轻些,有点幼稚。小兰有男朋友,她的男朋友也在这个城市里打工,是个看上去有些羞怯,长着一头卷发,肤色棕黑,一双眼睛细细的小伙子。小兰说他一直想着结婚,可是她却不太愿意,因为他家没什么钱。她肯定是爱他的,但是“爱情不能当饭吃。”她说。但是,人在有饭吃的情况下那种事情就变得比吃饭重要了,她想,就比如孙纯。

其实邬金梅并不比小兰大多少,只是她是已经结过婚的人,而小兰还没结婚。小兰虽然没结婚,但她说起男女那种事却很精通的样子。她是一个活泼而调皮的丫头,胆也大。她说有一次她在打扫一个客房时,一个男人却突然在她的面前脱掉了内裤。她看了一眼,发现它居然是弯的,就像是一条丑陋的短而粗的肥虫。她突然就爆发了一阵大笑,笑得浑身直颤,都快站立不住了。她从没想到那个东西是那样的丑,丑得还那样的奇怪。

“你的胆真大。”

“他爱脱脱呗,”小兰乐不可支,“我就当是看猴了。哈哈哈,太好玩了。”

邬金梅知道小兰有次还遇到一个醉鬼,他满身酒气地抱住了小兰往床上摁,小兰一肘就击中了他的鼻梁骨,“他‘嗷’地叫一声,双手捂着脸,就滚掉到地上了。”小兰模仿那人的样子,双手捂着脸,眼睛里却闪动着兴奋,在床上翻滚。“那人的鼻血像杀猪一样地,滴得到处都是。枕头上,床单上,被套上,”小兰说,“我还把酒柜里的一瓶酒打了,后来让他乖乖地赔了好几百块钱。”

与小兰不同,邬金梅没有遇到那样粗暴或是变态的客人,只是有人企图调戏或勾引她。有个客人经常来这酒店,中年男,看上去很成熟稳重的样子,邬金梅对他的印象挺好的。他们聊过天,他问她家是哪里的,出来打工几年了,收入如何等等,然后夸她长得挺不错的,清秀,文静,性格内敛,一看就是良家。然后就说他多么理解出门在外打工的年轻女子是怎样的不易,说他在某个偶然的场合如何帮助了一位堕落风尘的姑娘从了良。在感慨之余,他暗示自己对她颇有好感。只要她愿意和他相好,他可以帮她找到更好的工作或者是给与一定的经济帮助。

“男人都一样。”邬金梅想到了孙纯曾经讲过的一句话。她虽然恨她,但后来觉得她讲的有些话还是有些道理的,“都是三心二意,口是心非的”。

邬金梅慢慢也算是有了见识了,一般情况下她们只选择客人不在的时候才去打扫。要是客人坚持在房间里,她也会敞着门。当时,她这样的防范并不是经常和必要的。在这幢38层的豪华酒店里,每天进进出出不知道有多少南来北往的客人,但他们不是身份尊贵,就是有钱人。而这个酒店里深藏着酒吧、KTV音乐厅、洗浴桑拿、健身房……那里面的小姐一个比一个年轻,一个比一个漂亮。她们就像仙女一样,神秘莫测,来去无踪。客人们只要需要,一个电话就能招到房间里。也有年轻帅气的小伙子,为富婆们服务。

孙纯倒不会做这种事,她坚信的。但是她一定有名堂。

“说不定她是来看朋友的呢?”小兰这样提示她。

当然不会,她想。如果来看朋友,朋友是一定送她到电梯口。至少,也是送出门。而她在走廊上,没有听到任何寒暄告别的声音。

邬金梅真的不愿意相信孙纯从此就不来了。

她恨不得全身都长满了耳朵和眼睛,只要她再来,她一定要发现她,而且绝不轻易放过。

她下定了决心!

孙纯就像从这个城市失踪了一样。

邬金梅也知道:孙纯一定好好地生活在这个城市里,只是不再来这酒店了。在这个城市里,像邬金梅打工所在的这样中等档次和规模的酒店数也数不清,光五星级以上的就有好几十家,更别说其他的那种快捷酒店和小宾馆了。孙纯也许从此就不再来了,这是可能的,毕竟这个酒店地处城南,而她家却是在西城那一片。

邬金梅记得自己当初刚到孙纯家的那份忐忑与不安。但她很快就喜欢上了女主人。孙纯虽然性格上有些古怪,但她也还算是比较容易相处的人。邬金梅到她家的第二天,她就把家里自己过去穿的一些衣服全送给了她。邬金梅虽然知道那些衣服是孙纯不再愿意要的,但毕竟有的衣服真的还很新,料子也好。她注意到,孙纯是特意挑了比较新的给她的。邬金梅明白她之所以这样做,当然是为了她们以后能够好好的相处。孙纯开始时是有女主人的诚意的。必须承认,她们开始以及后来相当长的一段日子,两人的关系是不错的。

在到孙纯家做阿姨前,邬金梅来城里打工已经有三四年时间了。她是知道工作的不易的。当时她们在中介见面后,彼此还是满意的。

邬金梅很能干。

孙纯也很快就喜欢上了邬金梅。在那个怡华花园的小区里,人们一致认为邬金梅是最勤快的保姆。她每天忙个不停,买菜,拖地板、抹楼梯、擦窗子、洗衣服、做饭……有时还帮着接送孩子。孙纯那个时候真的需要一个人来帮她。她每天上班,还要接送孩子。孩子才上小学二年级。那时她的男人在外地做生意,不常回来。有时两三个星期就突然回来一次,有时两三个月都不回。

“过日子还是两人在一起的好,”孙纯听说邬金梅还没结婚,而她的对象也在外面打工时这样说,“分开了不好。”

邬金梅不知道她两口子分开了多久,但听她的片言只语显然是有些年头了。孙纯只是偶尔说起自己的生活,有些埋怨。在邬金梅眼里,孙纯是个很漂亮的女人,而且还很有钱,生活里很讲究。她几乎就不应该有所抱怨。——一个女人嫁了一个有钱男人,自己也有一份比较轻松的工作,还有什么好抱怨的?简直就是相当完美了。人心不知足,她想到了这句话。

孙纯的男人又高又胖,看上去挺气派的一个男人。他总是来去匆匆。邬金梅感觉他回来时对孙纯挺好的,晚上两人总是早早地就回楼上休息了。他的话不多,很多时候是听孙纯说话,也和孩子玩一会儿。有时还要出去和朋友或是生意上的客人应酬,真正在家的时间就越发地少了。

这才是男人的样子,邬金梅想。作为一家之主他对邬金梅能在家里做家务应该还是相当满意的,从不挑毛病。据说这家里过去用过不止一个保姆了,有中年的,也有才十六七岁的,但孙纯都不太满意。“他当然不挑剔,因为他又不在家里住,”孙纯说,“眼不见,心不烦。他心大。”

孙纯告诉邬金梅,说她当年在要不要嫁他的时候真是犹豫了很久,但他也的确追得她好苦。他整整追求了她三年多,一刻不停地追,用了各种的方法。下雨刮风的,都是守在她下班的路口,有时则守在她公司的楼下。

“姐夫很诚心呢。”邬金梅当时是真心羡慕的,被人追求多幸福的,明明这就是一件很浪漫的事。她的男朋友就完全不会这些。

“有时就是心一软,”孙纯说,“一软就改变结局。”

有一阵她俩的关系真好,有时一起去逛街,偶尔也说些很私密的话。邬金梅当然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还挺注意分寸的。她知道孙纯对她越来越满意,因为她干活是一点也不偷懒。她再不可能找到像邬金梅这样的保姆了,用得那样称心。尤其是家里的小男孩也喜欢邬金梅,喜欢“姐姐姐姐”地叫。他在他妈妈那里不被允许的事情,在邬金梅这里通常会得到暗暗地许可。

邬金梅也喜欢这个家。她在楼下有专门的一个小屋,挨着贮藏间。房间不大,只容得下一张小床,但她已经满意得不得了。她希望可以长久地在这家干下去,而孙纯也是这样希望的。孙纯有次甚至鼓励她把在这城里打工的对象叫来,让她看看,“我来问问他,聊一会儿就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了。”

“有这么神?”她开着玩笑。

“我是过来人。”孙纯说。

邬金梅相信孙纯一定比自己更有经验,这倒是真的。可是,她真的不敢把她的对象带来,万一让孙纯看出他不爱自己怎么办?她真的有点怕。她觉得至少表面上男朋友对她还是蛮好的。他们都是农村人,不像城里人那样浪漫。邬金梅对男朋友没有太多的要求,只要他婚后依然踏踏实实地挣钱养家就行了。

人都是不满足的,邬金梅想。孙纯就不满足。孙纯有时就会忍不住地在孩子面前,数落男人的不是。听她说着自家男人的许多缺点,邬金梅有点半信半疑。要照她这样的说法,那她男人的缺点也太多了。

由于有了邬金梅,孙纯可算是解放了。她的应酬越来越频繁。她有数不清的朋友、同学、闺蜜……他们聚在一起吃饭、喝酒、唱歌,有时玩到半夜才回来。邬金梅睡觉清醒,有一点声音都能听得到。

“姐夫昨天夜里回来了?”有次邬金梅问。

孙纯当时怔了一下,然后否认了。

邬金梅看出来,后来的孙纯显然已经习惯当下的生活。她不再埋怨男人对家庭的疏离。所以后来她男人把公司搬回来时,邬金梅觉得她反倒有点不太适应。

至今邬金梅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从她的男人回来后,孙纯对她的态度就发生了那么大的改变。事实上她做事比过去更加努力了,连炒菜做饭都格外用心。她生怕男主人不满意。

他忙,尤其是公司回来后刚开始的那段日子。他每天很晚才回来,早晨很早就开着他那国内黑色的别克出去。孙纯倒是新买了一辆银色的宝马。那是她男人从外地回来,当作礼物送给她的。

孙纯的男人总体来说还是不错的,她不应该有什么外遇,邬金梅想。

孙纯后来那样对她,真是伤透了她的心,邬金梅想。

她没法原谅她。

邬金梅所以特别恨她,也许是因为她们地位的不对等。她过去几乎把孙纯当成自己在这个城市的唯一依靠。她当然也了解一些孙纯的脾气,有时忽冷忽热的,有些多变。但是总体上她是依赖她的。

她后来真的把当时的那个男朋友叫来,请孙纯“把关”。其实她心里一直是打鼓的,不知道孙纯会给他怎样的评价。所以她在电话里一再嘱咐他,要把自己收拾得利索一些。结果他在夹克外套里穿的是一件运动衫,脚上穿着一双休闲的登山旅游鞋。倒是孙纯一点也不介意的样子,很热情地招呼他,还让她给他削水果,泡茶。

“孙姐这是在惯着他呀。”

孙纯却笑着说,“人家是客人,你招待一下不是应该的么。”

邬金梅那时心里还挺高兴的,因为她感觉孙纯对他的印象不错。事实也的确是这样,孙纯后来对她说,“挺不错的一个小伙子,踏实,忠厚,肯吃苦。挺好的。”

“长得也挺帅的。”孙纯还这样夸奖说,“浓眉大眼的,身体结实。身材也正,挺拔,到处都是肌肉。”

“他现在越来越黑了。”邬金梅说。

“男人黑了怕什么?他在外打工,风吹日晒的,怎么会不黑呢。”孙纯说,“人家老外白人还专门要把自己晒黑呢。黑了健康。”

邬金梅不知道孙纯的话有多少是真实的,但至少说明她并不反感他。孙纯后来还让邬金梅喊他来吃过两三次饭。每次他来了,她都热情为他挟菜,劝他多吃。“大男人,干力气活的,当然要多吃。能吃才能干。不要拘束啊,多吃点。”

饭不会白吃的,邬金梅当时在心里就这样想。她知道孙纯的为人。她在这个家里只有更尽心地干活,来回报她。正像邬金梅预料的一样,后来孙纯真的叫他运过一次家具,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那个地方对她而言相当的陌生,之前她都没听说过。他们去了两天,才把东西拉了回来。

邬金梅那个时候就有种强烈的感觉:孙纯夫妻俩感情不好。她那时说不好究竟是谁的责任。总之,原来孙纯一直认为她感到不太幸福是因为丈夫在外地忙生意,至少夫妻的分居是她埋怨的理由之一。而现在当他真的从外地回来了,她的不幸福感却更加地严重了。面对婚姻中出现的裂缝她的丈夫似乎也并不特别地计较,或许更多的只是无奈。而对于孙纯,她似乎更愿望把裂缝越撕越大……在邬金梅看来那样的一个婚姻居然是这样,真是把她吓到了。

比较而言邬金梅肯定对孙纯更多一些了解,但她从来也没有想到要多说些什么。她是主人,而自己只是一个保姆。尤其是他们夫妻间发生了激烈争执,她更是处于一种很尴尬的境地。他们自己会化解,她想。她却并不清楚他们争吵的真正原因。所有的原因都是表面上的。但表面上的原因,一定不是真正的原因。

孙纯是有问题的,邬金梅认为。

对邬金梅不偏向自己,孙纯或许有看法?但邬金梅觉得应该不是这样,而她很长时间也真的不明白那次她穿了孙纯的鞋子出去,她爆发怒火的真正原因。

邬金梅承认自己做得不对,但她更多的却是委屈。

过去孙纯总是大方地鼓励邬金梅试穿她的新鞋子,因为她俩的尺码完全一样,脚型也完全一样。她俩的脚要是摆在一起,简直就像是一个模子出来的。这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啊!她过去甚至有为这样的巧合,而感到不可思议的愉悦。

“这是缘,”她想。

是的,她越是觉得自己和孙纯有缘,心里越亲近,后来感觉到的伤害也就越大。大到她完全无法接受。孙纯过去也喜欢邬金梅试穿她的新鞋,至少是不反对。每次都是她积极要求邬金梅帮她试穿的,因为经过邬金梅试穿两三天,鞋子就会变得更加的柔软、舒适,也更合脚。邬金梅每次也都很喜欢试穿,因为她根本不可能去买那么高档的鞋子,试穿两天,她心里也有种满足感。最为关键的是她觉得那是孙纯作为主妇对她的一种信赖。她把它穿柔软合脚了,再交还到孙纯的脚上内心里才有一种受到承认的成就感,一种浅浅的甜蜜。

那天下午邬金梅真的是忙昏了头,她在门厅里蹬上那双鞋就出去了。那是一双新鞋。但这个说法并不算很准确,因为它在家里已经有一两年了,似乎被孙纯忘记了。那双鞋好像是谁送给她的,她一直收在楼上的衣帽间里。邬金梅帮她翻出来几次,孙纯又放了回去。她看得出来,孙纯对那双鞋子似乎有一种特别的感情。每次拿出来,她会细细地打量一下,欲舍不舍的样子。一会儿,她又悄悄地放回去。当邬金梅再次翻出来的时候,她有点担心孙纯还能不能再穿了。孙纯说她的脚似乎比原来胖了点。

邬金梅放下电话就急匆匆地出门了,因为孙纯说她没时间赶到学校接孩子。回来的半路突然下起了大雨,邬金梅却只顾了紧紧地护着娃儿。她看到了那双黑漆漆的皮鞋踩在水洼里,她也有些心惊。她意识到错了,免不了要被责怪。她完全没有想到孙纯早已经回到家里,正在到处找这双鞋子。

她要出去。

邬金梅一进门,就看到了孙纯的那张已经变了色的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