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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18年第6期|张柠:三城记(节选)

来源:《当代》2018年第6期 | 张柠  2018年11月07日07:36

导 读

一部“80后”成长小史,一张大都市精神地图,百科全书式的社会速写,直面困境与价值的诚挚叙述。新兴时代,小资青年,有多少人在“逃离北上广”,就有多少人在这里寻找归宿。沙龙、报社、高校、互联网,立足的城市与遥望的乡村,哪里才是顾明笛们的出路?

作者简介:张柠,作家,学者。中国作家协会小说专业委员会委员,国家一级作家。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师范大学中国当代文学与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文学创作研究所所长。著有长篇童话《神脚镇的秘密》等文学作品、《土地的黄昏》等学术著作。

卷一 沙龙

转眼到了10月,一个周日。北风有点潮湿,午后的阳光还算温暖。顾明笛从小区的大门出来,沿着长宁路信步往西。关于九姓渔户,关于梅城,关于百越族,历史材料已经烂熟于心。最近,他写作的冲动异常强烈,如箭在弦,一触即发。他很想找个人分享这些精彩的想法。应该跟张薇祎聊一聊,很久不见她了,顾明笛这样想着,已经不知不觉地到了凯旋路口。他听从自己脚的命令,向北走去。他的脚很熟悉这条路。前两年,每个周四晚上,他都要从这条路走过苏州河上的铁桥,去研究生课程班上课。他喜欢从凯旋路桥北面那个楼梯下去,走到离水面距离最短的近水楼台。河岸被铸铁栏杆拦住,栏杆上有拧出来的幼稚的蝴蝶状花纹。

一位戴红袖章的老头儿,穿过葡萄架往河岸走来,冲顾明笛警惕地问:“侬做啥?”

这种在街上发挥余热的老人,上海很多,看上去凶巴巴,铁面无私的样子,其实挺热心的,而且胆小心软。比如你在路上丢了纸片,他说“罚五元”,说着便要撕五元的发票。你说:“不!”他马上就改口说:“那就罚十元!”你往地上一蹲,大声哭起来,当然是假装,他会吓得赶紧来哄你:“好了好了,勿要哭,起来,不罚了,侬快点走吧,以后勿要这个样子啊!”有一次,顾明笛和一位女同学,在学校的花圃里偷了一朵月季,被远处一位精明的袖章老人发现了。袖章老人大喊:“站住,不要走,罚款!”一边喊着往这边奔来,一边手撕发票。顾明笛和女同学急中生智,抱在一起亲吻,半天后才抬起头来,一看,袖章老人影儿都没有了。

此刻,在铁桥下面的苏州河边,袖章老人也很严肃,目光警惕,步步逼近,一副要对猎物下手的样子。顾明笛缓缓地说:“没做啥。”听到上海话,袖章老人打算离开,但又有一点不甘心似的,关切地问:“侬没事吧?”顾明笛说:“没事。”袖章老人沮丧地拐到别处去了。顾明笛会心地笑了笑,接着给张薇祎发短信,等了一阵不见回音,便拨通了她的手机。

顾明笛:“你在家吗?在干吗呢?”

张薇祎:“在啊。你怎么想起我来了?”

顾明笛:“经常想到你啊。想跟你聊聊。”

张薇祎:“你怎么有时间聊天啊?聊吧,我听着呢。”

顾明笛:“嗯,事情还挺复杂的,当面聊怎么样?”

张薇祎:“什么复杂的事情非得当面聊?不会又是谈小说吧?”

顾明笛:“你怎么知道我要跟你谈小说?”

张薇祎:“你除了小说还会谈别的吗?”

顾明笛听出张薇祎在赌气,大概又是埋怨自己太久没有露面。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倒是张薇祎心软了,她知道顾明笛就是这个样子,做什么都一根筋。也不能怪他。其实张薇祎也没有真的生气,只是发泄一点小情绪,她还是挺高兴能和顾明笛见面,谈什么话题,就随他吧。张薇祎说:“好吧,你过来,我今天不想出门。”

他们两人交往的风格很特别,没有小资的那种温情脉脉,更没有巴洛克式的奢侈和洛可可式的夸张,而是直截了当的简约之美。张薇祎多次试图回到巴洛克之前的古典风格,都没有成功。这既有她自身的心理障碍,也与顾明笛的坚持有关。然而最近,张薇祎似乎有点把握不住了,决定要回到18世纪的浪漫主义时代。这是顾明笛最不能接受的风格。哪怕是回到19世纪的批判现实主义风格也好啊。

顾明笛迅速顺着北河沿路走到了内环路,上了一辆往北行驶的公共汽车,在金沙江路换车,往西跑了大概十几站地,到祁连山南路口下了车。然后按照张薇祎的指示,往北走了约一公里,就到了张薇祎家的小区,金沙江新村,一个旧式住宅区。进门便是兼做餐厅和客厅的小间,里面有两间屋子,主卧室是父母的,他们跟团旅游去了。张薇祎的小房间有点拥挤,收拾得有条不紊,尽管没有明显的小女生气,但小资气息还是十足。墙上挂着一幅爱德华·马奈的《草地上的午餐》复制品,是将神圣生活融化在世俗生活场景中的代表作。窗台上的花瓶里插着几枝郁金香。书架上、床上、地板上,堆满了各种书,一套《托尔斯泰小说全集》摆在床边的小书架上。

张薇祎入职不久,这段时间忙于各种杂事,顾明笛是知道的。她有些疲惫的样子,眼神慵懒,粗看上去,倒是增添了几分妩媚。张薇祎敏锐地发现,就在进门的那一刻,顾明笛的眼神里掠过一丝轻微的、飘忽的柔情,但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当张薇祎要捕捉住那种柔情的时候,它却像蚊子似的身子一晃,转眼之间就消失不见了。尽管如此,张薇祎还是忍不住心头一热。

张薇祎转过身去,调整了一下情绪说:“你的‘九姓渔户’研究进展得怎么样了?这么远赶过来谈文学,是不是有点奢侈?”

顾明笛隐约感到了一股咄咄逼人的气息。刚进门时的那种差一点冒出来的隐秘柔情,顿时烟消云散。他又在与从前遭遇过的某种力量相遇。他必须找到新的武器来招架。他说:“不会啊。只要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值得,无所谓奢侈不奢侈。我正想跟你聊一聊研究成果怎么转化为文学作品的事。”

张薇祎心想,他竟然说了“喜欢”,他到底“喜欢”什么呢?她追问:“你到底是喜欢谈文学,还是喜欢跟我谈文学?或者说,只有谈文学的时候,你的自我感觉才最好?”张薇祎将重音放在“跟我谈文学”的“我”字上面。

顾明笛本来想把自己对新的小说人物形象钱杏儿的构思讲给张薇祎听。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张薇祎的三个问号堵住了嘴巴,大脑好像也短路了,以至于他无法按照自己原来的设想跟张薇祎聊天。顾明笛认为,张薇祎这些问题刁钻古怪,有点任性,不值得正面回答,他试图把话题绕回原来的轨道上去:“我要塑造的是东方的吉卜赛姑娘钱杏儿,一个伟大的中国女人形象……”

张薇祎心想,他又要塑造一个歌伎形象!小说《象奴妇》里面的许和子,就是一个歌伎。《梦中的动物》里面那些奇形怪状的物种,比如绸、鹈鹕,它们最擅长的就是用声音诱惑男子,也很像歌伎,鸟兽中的歌伎。这里又来一个钱杏儿,还是歌伎。他的歌伎想象配置齐全,官方的、民间的、人类中的、鸟兽中的。这正是他顾明笛和所有男人的一种潜意识!现代男人和古代士大夫之间的差别,其实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大。

张薇祎看着顾明笛还在语言表演,心里涌出一丝不快。她沉默不语,逼使顾明笛不得不暂停下来。顾明笛心想,看来必须面对张薇祎的提问,但自己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那三个问题。我喜欢谈文学。我喜欢跟张薇祎谈文学。我喜欢谈文学时的那种自我感觉。但是,这样的回答经不起推敲,三者之间有内在矛盾,不可以同时都选肯定性的回答。

如果说男女之间只有谈文学才能交往,那么其他更多不谈文学的人就不要交往了?或者说,你只喜欢文学,跟谁谈文学都无所谓,那么你总是找张薇祎谈干什么?同样的道理,只有谈文学的时候才自我感觉良好,难道文学就是你自我展示的工具吗?其实,那种充满了怀疑和批判精神的“现代文学”,是最不适合用于感情交流的,甚至可能将感情毁了。与19世纪作家相比,20世纪作家的情感生活,简直可以用“一塌糊涂”来形容。张薇祎或许正是发现了这一点,才转过身去重新关注古典?其实她是试图放弃怀疑精神,向确定性投降。现在的张薇祎,是不是只希望听到一种回答:“我只喜欢跟你聊天!”这毫无疑问是假话,除了张薇祎之外,还可以跟朱旭强聊,还可以跟万嫣聊,还可以跟潘熙德医生聊,还可以跟乌先生聊。跟不同的人聊天,有不同的收获与快乐,为什么要说只喜欢跟张薇祎聊天?

想到这里,顾明笛心里一阵窘迫不安。每当处于失语状态的时候,他都会低着头,像苍蝇一样搓手,鼻尖微微冒汗。直到张薇祎叫他喝水,他才抬起头来。顾明笛接过张薇祎递过来的水杯,遇到了她严肃认真、满是疑问而又充满期待的目光。他愣了一下,突然,他那该死的口才像英雄一样跳起来,把刚才的疑惑和窘迫,全都丢到身后去了。他脱口而出:“我只喜欢跟你谈文学。我们俩一旦开始谈文学,朱旭强和万嫣他们,只剩下鼓掌一件事可做了。跟潘医生潘教授谈,那纯粹是扯淡,应酬而已,或者说,那是医生和病人之间的‘不平等条约’。跟乌先生在一起,那也不叫聊天,因为我只有洗耳恭听,而且也跟文学无关,他只关注救赎和不朽的问题。我只喜欢跟你聊天。我们可以面谈、笔谈、短信谈。我们甚至可以不谈,我们俩面对面地沉默也很好啊。为什么要聊?只有那些‘无聊’的人,才需要‘有聊’,是不是?”

顾明笛一阵剧烈的语言抽搐,连他自己都被这番言辞镇住了。张薇祎喜笑颜开,对顾明笛说:“对对对,你说得太好了!有时候沉默也很美。我喜欢聂鲁达的诗句,“我爱上你的沉默,仿佛你不在”!不过,沉默之所以突然变得这么美,是因为有你刚才那一番聒噪,否则,沉默也不美。从现在开始我们沉默吧,不准谈文学,更不要谈学术,聊天也只限于最简单的信息交换,好不好?”顾明笛不停地点头。

张薇祎说:“现在四点了。我们今天晚上自己动手做饭吃,怎么样?”

顾明笛说:“我不会做饭。还是到外面吃吧,或者叫外卖也行。汤明寄来了稿费。”

张薇祎一边打开冰箱一边说:“我会做啊,今天要让你看看我另外一种才能。”

顾明笛说:“那,那好,我随时听从你的调遣。”

张薇祎检查了一下冰箱里的存货,很快就报出了晚餐的菜谱,并征求顾明笛的意见:糖醋排骨,蛋滑虾仁,清蒸黄鱼,茭白肉丝,蚝油香菇青菜,紫菜虾皮汤。

顾明笛大叫起来:“够了够了,你能弄出这么多的菜来?听菜名就非常专业,很难想象你怎么把它们做出来。你从哪儿学来的?”

张薇祎说:“跟我爸爸学的。我爸爸别的本事不大,但有两个强项,一是会做家务,他会修理家里所有的电器,会裁剪和缝纫,我小时候的衣服都是他做的,还会织毛衣。当然也会做饭做菜,这是我爷爷传授的,我爷爷曾经是美心大酒店的厨师。我只学会了几个家常小菜而已。我爸爸的第二个强项是特别有耐心。他教我做菜时候的耐心,应该是所有男人的楷模。我爸爸认为,一个人如果连嘴巴都不能照顾好,那么就不可能照顾好自己,当然也不可能照顾好别人。他教我做菜的时候,就坐在我的旁边,像发号施令的指挥员一样,显得很有派头。”

说话间,张薇祎已用微波炉将要做的鱼和肉都解冻了。顾明笛的任务只能是淘米、洗蔬菜。连剥大蒜瓣他都不会,半天一瓣都没有剥干净。张薇祎将几瓣大蒜放在砧板上,用刀一拍,大蒜皮儿全脱落了。切茭白的时候,顾明笛切得厚薄粗细不一,还差一点切了手。张薇祎接过来,只听见刀碰砧板的响声,“笃笃笃笃……”,均匀的茭白丝整齐排列在砧板上。顾明笛崇拜得不行。

张薇祎头脑清晰、手脚麻利,简直可说是运筹帷幄。那边插上电子高压锅,将排骨、八角、桂皮、陈皮等一起放进锅里去煮,这边已经将电饭煲插上开始煮饭。同时,收拾干净了两条黄鱼,加上姜丝和葱蒜,鱼背抹上一层细盐,将鱼盘放进微波炉,旋转计时器定到六分钟,高火。煤气灶的两个火头都点着了,一边用汤锅烧开水准备做汤,一边开始炒茭白肉丝、虾仁、青菜。一时间,整个厨房吱吱吱吱,呼噜呼噜,响成一片,热气腾腾,烟雾缭绕。顾明笛眼睛跟着张薇祎的双手转,也忙得不行似的。

紫菜虾皮汤刚起锅,那边高压锅里的排骨已经煮到了八分熟,打开高压锅,将排骨放到凉水中冲洗一下。煤气灶放上另一个烧锅,加一点橄榄油,烧到八分热,再加入三勺白砂糖。等到白糖变成金黄色的漂浮物,并开始冒出浓烟的时候,将排骨倒进去,搅拌,加入镇江醋和绍兴酒,再加一点老抽,盖上锅盖焖煮几分钟,糖醋排骨就成了。

只花了一个多小时,五菜一汤上了桌,翠绿色的、金黄色的、黑白色的,有荤有素,还有两个大菜。顾明笛在一旁看得眼花缭乱,也插不上手,只知道不停地惊呼,哇哇哇乱叫: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做成的?张薇祎在忙碌地劳动的时候,总是那么引人注目,就像上次在朱旭强家里演讲时一样,显得特别有力量。上次处理的是思想素材和语言素材,这次处理的是食材。材料不同,方法相似,关键是显现出来的姿态,都是迷人的。这下,顾明笛再一次被张薇祎迷住了。

张薇祎在餐桌铺上一块白布,摆出她从宜家买来的玻璃烛台,点上红蜡烛:“有点简陋吧?将就点儿吧。”又拿出两只高脚玻璃杯:“捷克产的波希米亚玻璃,特别晶莹透明。”倒上红酒:“这酒的质量一般,但绝对波尔多产的。”她举杯对顾明笛说:“来,干杯,你说点什么吧。”

顾明笛也举起酒杯。张薇祎看着顾明笛,还是那种严肃、期待、柔和的目光。顾明笛招架不住,只好开口:“谢谢,谢谢你,做这么多美味的菜给我吃,辛苦了!”

张薇祎大笑起来,说:“你这些话留着对你妈妈说吧。”

顾明笛想了想,犹豫了一阵,说:“祝你工作顺利,早点适应新生活。”

张薇祎说:“这些话留给我爸爸对我说吧。”

顾明笛脸都涨红了。他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却没有力量说出来。饭前的那番话,那番既让张薇祎感动也让他自己激动的话,是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推出来的。此时此刻,那股力量不知所踪。张薇祎召唤的眼神,不但没有成为他表白的推动力,反而成了一股压迫的力量,堵住了他的嘴巴。顾明笛只好将半杯红酒一饮而尽,说:“你刚才不是说,聒噪和沉默要交替出现吗?现在应该是沉默和空白的时候了。我肚子已经饿了,等不及了,快吃吧。”说着,大口吃起来,一边吃一边夸张薇祎的手艺好。腮帮子和咬肌正在急速蠕动,此时嘴巴的功能是残缺不全的,进食、说话、接吻这三种功能,只剩下“进食”一项,也是最动物性的一项,其实就是比动物文雅一点的撕咬。张薇祎开始有点失望,进而,她看到顾明笛大口吞食自己亲手烹饪出来的食物,又感到兴奋不已。顾明笛的嘴巴、喉咙和食道,仿佛是一条朝她开放的隐秘通道,她可以从这条通道走进去。与表白相比,这种效果更直接。看着顾明笛进食时贪婪的样子,张薇袆心里涌起了一股暖流。

沉默的晚餐,就像一次漫长的仪式,安静得令人烦躁。张薇袆感到纳闷,为什么男人总是在应该表白的时候紧闭嘴巴?拒绝表白的男人有三种类型:第一是“吝啬型”,不愿意给予,主动权在男方。第二是“害怕型”,不确定女方是否接纳他的表白,害怕遭到拒绝,主动权在女方。第三是“羞涩型”,这是成年男性暴露欲望与掩饰欲望两种心理相冲突的产物。羞涩最典型的表现形式,就是眼神慌乱、脸色潮红。原本想掩饰,结果发现什么也掩饰不了,欲盖弥彰,所以才慌乱、脸红。实际上,羞涩所表现出来的内容,比它没说出的还要多。所以女人并不拒绝这种类型,往往是你越羞涩,她越激动,甚至还会寻找机会主动出击。

顾明笛表白时的情形,属于超出了吝啬、害怕、羞涩这三大类型之外的另一种。姑且说他是“抽搐型”。这种类型,是表白激情所产生的冲动力量,与外部环境带来的压力之间的动态平衡。激情所产生的力量越大,外部环境的压力就会越小,表白就越激烈,最大值时可以接近疯狂。相反,外部环境的压力越大,激情所产生的冲动力就越小,表白就显得越被动消极,最小值时的表现形态就是沉默。这是抽搐型中的一般情况。还有一种特殊情况,就是激情迸发时的力量巨大,外部环境的压力同样巨大,这时候,主人公就会被来自两个不同方向的势均力敌的力量压扁,甚至崩溃或人格分裂,就像俄罗斯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癫痫症”发作,直接倒在地上口吐白沫。顾明笛崇尚的是后者,至于他自己,却跟通常所说的“文艺青年”没有什么不同,一会儿激情澎湃近于疯狂,一会儿又沉默无语。

张薇祎心想,他刚才不是蛮会说的吗,现在怎么又哑巴了?唉,不说拉倒吧,他感兴趣的话题还是小说。张薇祎决定给他的文学创作计划泼点冷水:“喂,你能不能不写那个什么历史小说啊?不要再写歌伎啦,什么许和子啊,什么钱杏儿啊。我觉得你最应该写的是当下的城市生活题材,而不是历史题材或幻想题材。我们当代作家最擅长的就是乡土题材,最好的作家都在写乡村。他们一写自己身处其中的城市就捉襟见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都是‘童话’作家,或者‘故事大王’,没有现实感。当代城市生活题材的文学作品真的是太缺乏。我觉得你可以写。”

关于钱杏儿的小说,顾明笛本来构思好了,只希望从张薇祎那里获得一些赞许和支持而已。没想到张薇祎竟然泼冷水。顾明笛说:“正发生在身边的事,看上去很鲜活,实际上很难写,因为它是一堆无意义的碎片。我们不能对正在发生的事情给予评价,也就无法将那堆碎片讲述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只要进入辩论环节,张薇祎总是很强势的样子。她说:“正在发生的事情,就是一堆碎片吗?我不这么看。个体生命的展开——相爱、结合、孕育、生产、抚养、教育、劳动、生病、衰老、死去——这些‘碎片’构成了生命的故事,它的意义不容置疑。写这个过程中出现的阻力,也有意义……”

讲故事,就是将生活的碎片整理成一个叙事整体,把不相干的事情扯在一起。但问题的关键不是讲什么和如何讲,而是你有没有讲述的冲动。故事再好,再有讲故事的才能,如果没有讲述的冲动,一切都要归零。人们往往忽略这个基本前提。面对目前的城市生活,不要说讲故事,就连活着都是累赘。最近钻故纸堆的时候,顾明笛前所未有地对文献也产生了厌倦情绪,真的,有好几次,那种感觉非常真切,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在那里翻那些东西。它们与我有关系吗?幸好,这种虚无很快被写作的冲动压下去了。写作总是有意义的,实实在在的。然而这些潜意识里被压抑住的东西,忽然又被张薇祎的提问翻腾起来,像陡然扇起了一阵灰尘,呛得顾明笛睁不开眼,喉咙发痒。对于这种讨论,顾明笛突然产生一种厌倦感。他只想一人单独待着。他突然站起来说:“关于写作的问题,我们通过E-mail再讨论吧,谢谢你的关心,也谢谢你的晚餐!我才想起,晚上我妈妈可能要到我这边来。我得走了。”

看着杯盘狼藉的饭桌和刚刚开始的夜晚,张薇袆略略愣了一下,马上说:“那好,再联系吧。”说着,把顾明笛送到门口,挥了挥手,转过身来的时候,泪珠在她眼里打转。

顾明笛回到家里已经快八点钟了。他斜躺在床上沉思了一会儿,内心里有些愧疚。他想,张薇袆的热情,本不应该遇上自己莫名其妙的古怪心绪,而自己的突然离开,一定会让张薇祎伤心,至少会让她不愉快。张薇祎是无辜的。自己是不是过于冷漠无情,或者过于热血沸腾呢?其实都说不上。莫名其妙的厌倦感、神经质,就是典型的都市病。

顾明笛默默地把自己谴责了一番,心情变得稍稍平静一点。母亲竺秀敏并没有来。顾明笛这样说,只是给张薇袆一个面子,也给自己一个台阶。尽管顾明笛一直在说服自己,或者为自己的不可理喻找借口,但整个晚上,他还是有一种飘浮在半空中的感觉,内心特别沮丧,只好早早钻进睡袋里去了。

卷二 世界

卷三 书斋

嘈杂的人声。耳鸣。幻听。整个校园像一个被惊扰的蜂巢,嗡嗡嗡的。不如归去!退学?顾明笛萌发了离开校园,重返社会的念头。可是退学之后干什么呢?回上海去?不不不!在北京混着?成为自由撰稿人?整天泡在酒吧里?到水泥地上用海绵笔写字儿骗老外?或者在街头溜达,让居委会大妈举报?然后被派出所叫去问话?补办暂住证?不可思议。他一边走一边胡乱地想着,不知不觉来到了明德苑程毓苏老师楼下。

顾明笛给程毓苏老师发了个短信,然后在小径分岔的花园椅子上,坐等回音。两条打算亲近的沙皮狗,正在眉来眼去地相互试探,舔一下咬一下,蹭一下打一下。发现一个长相丑陋的人突如其来,便停止了调情,用好奇的目光打量陌生人的尊容:咦!脸够大啊。为什么没睫毛?还撇着嘴,不高兴?顾明笛没有心情搭理它俩。它俩也不在乎,继续围观。狗主人不高兴了,两位中年妇女中的一位,大声吆喝:“回来,阿格丽,人家都不理你。不要见谁都死皮赖脸的样子好不好!唉,妈妈被你气得血压都上来了。”另一位狗主人也在喊叫:“树皮,宝贝儿,回来。”其实都是吆喝给顾明笛听的。顾明笛心想,ugly?嗯,是够丑的。另一只的毛的确像松树皮。反齿都一样,地包天,表情略有差别,丑得可爱。其实他喜欢小狗,只是此刻没有心思理它们罢了。他收到程毓苏的回信:“在家呢,来吧。”

程毓苏说:“我正要找你呢。周六晚上你有空吗?

顾明笛说:“我没什么事,正闲得无聊。”

程毓苏说:“你替我到工友夜校上一次课,我临时有事。”

顾明笛说:“代课没问题,在哪儿?”

程毓苏说:“在郊区的郝家堡,一个农民工集聚点。几家高校的志愿者联合办了一所夜校,帮助农民工学文化,免得他们晚上无聊,不是打麻将就是对着电视傻笑。有一些青年教师和研究生经常去,做一些助教工作,还帮助他们解决困难,比如为他们介绍工作,帮他们维权。他们照顾我,把课安排在周六晚上。”

顾明笛问:“给他们上课怎么上?”

程毓苏说:“没有什么严格规定,随便讲,阅读欣赏啊,历史知识啊,都行。关键在于,要让农民工们听得进,有收获,不打瞌睡,那就成功一大半。有时候,他们思想活跃起来了,陪他们聊聊天也是可以的。”

顾明笛说:“这个好,我有兴趣,让我也去当志愿者吧。我最近有点迷失了似的,正想找你聊聊呢,到处都令人失望,自己也觉得活在这个世界上是多余的。”

程毓苏说:“在大学搞研究,就像一支被点燃的蜡烛,一生都在孤独寂寞地燃烧,直到油尽灯枯。意志薄弱的人,很容易产生虚无绝望的念头。这是需要定力和修炼功夫的,就像禅师坐禅一样,得向内求,从自身下功夫。很多人不愿意在自身下功夫,而是向外求助,谋求学术之外的利益,拉关系,造假,把高校搞得乌烟瘴气。”

顾明笛说:“是的,最近听到不少类似的负面消息,弄得我都没有信心了,心烦意乱。”

程毓苏说:“年轻人沉不住气,也很正常。但要学会自我调剂。中国哲学的形而上思考,并不迷人,但它的行动哲学方法论很迷人,特别是它的辩证法智慧,善于处理人生困境,把握动与静、进与退、胜与负、有为与无为的关系和尺度。你呢,多动一下吧。”

顾明笛说:“刚才你一说去做志愿者,我就开始有释然的感觉。”

程毓苏说:“雅不足以救俗,当以‘力’救之。顾随先生这个观点我很赞同,意思是说,面对世俗生活的困窘,诗人只会唉声叹气,不知道该怎么做,只有陶渊明知道怎么做。陶渊明的‘种豆南山下’‘戴月荷锄归’,是何等力!唯‘力’可以去俗。顾随所说的力,就是行动能力,就是鲁迅先生所说的‘指归在动作’的动作,而不是叹气,纠结,抑郁。”

程毓苏拿出几百块钱给顾明笛说:“拿着吧,不要推辞,存到地铁卡里,接下来你可能会经常往那边跑。周六你坐地铁到终点站,会有人到地铁口来接你。接你的人叫刘盛亮,工友夜校老学员,是个热心肠的人,在工友中很有威望。正式上课是晚七点开始,九点结束。另外,这件事完全是义工性质的,没有任何报酬。”

顾明笛说:“没问题,谢谢你的信任。”

顾明笛第一次去上课,有点兴奋,还有点紧张。周六他早早地就准备好了,赶到郊区终点站的时候,才五点钟。刘盛亮已经在地铁出口处等着。

刘盛亮笑着迎上来说:“顾老师好,我是工友夜校的刘盛亮。听助教说,今晚程老师换成顾老师,你辛苦了,欢迎欢迎。”说着,把顾明笛领到一辆停在路边的平板电动三轮车旁。刘盛亮说:“我每天早上就是开这个车进城卖菜,每小时能跑三十公里。地铁站离郝家堡还有十来里路,咱们十几分钟就到。”正说着,三轮车底下的喇叭哇的一声就唱起来了,是凤凰传奇的《最炫民族风》:“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绵绵的青山脚下花正开……”节奏和风格跟刘盛亮飞奔的电动三轮车特别般配。

顾明笛瞅一眼刘盛亮,看上去接近四十岁,个子不高,敦实,笑得很自然,牙齿也很整齐,小平头剪成了方形,像一块积木扣在脑袋上。刘盛亮也在打量顾明笛,哇,哲学博士,没想到还这么年轻。如果自己高考之后不出来打工,而是复读,继续考大学,考到了北京,然后再考硕士,再考博士,那自己现在就不是卖菜的了,可能是大学教授,甚至是中央机关干部了。想到这里,刘盛亮咧嘴笑了起来。体力劳动者容易衰老,只有在偶尔一笑的瞬间,他们的真实年龄才会闪现出来。

刘盛亮其实比顾明笛还要小一点,才二十七岁。河南信阳人,家住新县泗店镇刘家庄,他说自己是“许世友将军的老乡”。他的女朋友邵珍,湖北黄冈人。两人虽然不是一个省,但是一个方言区,大别山古楚语方言区,口音和习俗都差不多。比如,韵母a统统读成o,“妈妈”就读“莫莫”,“挖”读“窝”,“辣”读“咯”。

刘盛亮载着顾明笛,直接把三轮车开到了出租屋门前,朝屋里喊:“珍啊,老师来了。”邵珍在屋里回应:“唉,来了来了。”这娇柔的声音,也是最初勾走刘盛亮的声音。

那一次,刘盛亮到建筑工地附近一家四川面馆吃面,他用普通话大声教训服务员:“你们的莫咯(麻辣)面为什么这么淡?咯(拿)点盐来!”一位穿着白蓝横条纹店服的女孩连忙过来接待,她用家乡话说:“莫咯面,哈哈哈,一听就是我们那边人。你莫七太汗(不要吃得太咸)啊,对身体不好。”她就是邵珍,十八九岁,长着一张胖胖的白净的圆脸,笑的时候,两边的嘴角都露出小酒窝。她娇美的声音,不是钻进刘盛亮的耳朵,而是钻进他的脑仁里去了,温柔体贴,还关心他的身体。刚才雄赳赳气昂昂的刘盛亮,一下子就软下来,没脾气了,接着就开始跟邵珍嬉皮笑脸搭讪。乡音是一种最有效的黏合剂,两人你来我往就好上了。刘盛亮他们家乡大别山革命根据地,专门出会打仗的人,比如林彪、李先念、许世友、韩先楚,却不出会挣钱的人,所以贫穷。没办法,他和邵珍只能在这里天天盼着土豆、胡萝卜、大白菜涨价。刘盛亮说,先这样对付着过吧,游击战和麻雀战总有结束的时候。到那时候,咱们再把红旗插到大别山顶上去。

刘盛亮停好了三轮车,领着顾明笛进屋。客厅一角堆满了大白菜、土豆、大葱、胡萝卜。靠墙还摆着一张书桌和一排书架,书架上是各地捐来的书,杂七杂八什么都有。刘盛亮说:“老师也脱掉外套吧,屋里热,烧着炕呢。”

邵珍的发型整整齐齐,好像刚刚用水抹过。她穿一件红色毛线开衫,有点小,绷在身上。脸蛋两坨高原红,她腼腆地笑着。为了掩饰在陌生人面前的紧张,她站在刘盛亮身后,把脸贴在他的肩上。

已经陆陆续续来了十几人,他们都一边瞧着顾明笛,一边跟刘盛亮打招呼。有的沉默寡言,只顾蹲在地上吸烟。几个女人挤在炕上,嘻嘻嘻地笑。安徽六安人彭大元承包水塘养鱼。河北保定人劳德善,四十来岁,种菜能手,跟妻子两人承包了郊区十几亩菜地,早晨开着三轮摩托进城卖菜,下午下地干活。劳德善自己抽便宜一些的“银玉兰”烟,递给顾明笛一根“金玉兰”,都是保定特产。听顾明笛说不抽烟,他很扫兴。彭大元走神了,八成在算小账。河南偃师人刘振西和山东莘县人王德乾比较能说。刘振西在一家小型装修队里当粉刷工,王德乾是南方某杂牌卫浴用品驻北京办事处的维修工。

上课了,顾明笛拿起一本《大学语文》,刚要开始念,王德乾举手说:“顾老师,我能发言吗?……可以是吧?那我有个问题,我前几天翻到鲁迅一篇文章叫《秋夜》,开头就很有问题嘛。直接写‘我后园的墙外有两株枣树’就得了,他为什么非要说‘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那么啰唆,浪费。”

这是个经典问题,总被当作笑话说的,顾明笛还是认真想了想,才回答:“文学不讲节约,文学就是语言的铺张浪费。你的建议挺有意思,但你那是小学数学思维,合并同类项。”

王德乾说:“噢,老师的意思就是说,如果你问我有几个娃,我说,有一个是女娃,另一个也是女娃,还有一个还是女娃,最后一个又是女娃,第五个才是男娃。不能说‘我有五个娃,四个女娃一个男娃’是吧?好,把算术留给别人做,自己懒得做。反正我见到数字就头晕,我都数不清,后面四个娃一共交了多少罚金。”

彭大元来精神了,说:“自己不算谁算啊?得算,要不,谁都要算计你的!”

劳德善说:“算来算去也没意思。我喜欢算总账,一年下来总收入多少,花了多少,欠了多少。算一次就少一次。只是看到儿子满地跑,心里踏实一点。”

刘盛亮说:“你们又开始捣乱。程老师第一次来你们也这样。好好听顾老师讲课嘛。”

王德乾说:“盛亮,这不能叫捣乱,我是真的有疑问嘛。你提起那一次,也是被你打压下去了。你让顾老师评评理。”

刘振西说:“顾老师,是这样,那次程老师读到‘政通人和’的时候,王德乾问,为什么要花那么多钱去修岳阳楼?而且还是重修啊,说明原来就有了,现在再修一次。又不可以住人,还不是为了那些官员和文人,把他们的书法和诗,刻在上面更好看一些。为什么不多发些口粮给老百姓嘛!”

王德乾说:“是啊,让他们发点钱,他们叫穷叫苦,修楼堂大方得很。”

顾明笛本想提醒他们,那篇文章叫《岳阳楼记》,只写跟岳阳楼相关的事,不涉及其他方面,不是《建国方略》。但他们议论得热烈,都是发自内心的问题,也不忍打断,便说:“你们可以随便发言,讨论课也很好。”

王德乾说:“你建楼就建楼吧,不关我们的事。可是拆迁费呢?一分都不肯多给,抠门儿得很。建一座大楼,国家该给多少已经给了,接下来他们是能省一点就省一点,省得越多进他们腰包的就越多。我们就该倒霉,我们不干!好啊,你们不干是不是?雇一些像王大头那样的流氓来打你!有时候是半夜里打。我们最害怕的,就是他们搞开发区,一搞,老百姓就倒霉。所以上次程老师一读到‘政通人和,乃重修岳阳楼’,我就想到我老家拆迁的事,心里憋得慌。”

刘振西说:“顾老师,你知道为什么我们宁愿在这里吃苦,也不愿回老家去吧?”

顾明笛说:“很抱歉,我不大了解。我在认真听你们讲呢。”说着,脸都红了。

王德乾说:“我每年春节一定得回去。一是去陪陪老娘,二是去会会王大头。他拆我宅基地上的房子,说是镇上要建什么孵化器,孵什么,孵小鸡儿啊?用得了那么大一片地吗?王大头叼着烟说不知道,他只管拆。我说五百块一平方米的拆迁补贴,搁你身上你会答应吗?王大头龇着黄牙说不知道,他只管拆。问了几句之后,他就不耐烦了,说别他妈废话,来,推土机,铲!我就跟他打起来。一群人拿着棍棒冲上来,朝我劈头盖脸乱打一气,下手忒狠,我手骨折,头也受了伤,住进医院。我说等我伤好了再找机会报仇。我娘说,儿啊,别跟他们斗了,咱斗不过人家,拿了钱赶紧走吧。我就到北京来打工了。这些年也挣了些钱,家里的楼也盖起来了。我的名片上印着‘华辉卫浴公司驻北京办事处主任’,其实办事处就我一个人,房租都是自己出,我只负责维修北京市区的华辉卫浴产品。但那个名片把王大头镇住了。他向我赔礼道歉,说当时下手狠了点,自己也是混口饭吃,镇长陈东兵交代的事不完成,一天一百块就没了。镇长陈东兵死了,车祸。其实我心里已经原谅王大头了,一则他从小就没头脑,经常被人利用,再则毕竟一个村的,一笔难写两个王。我心里也在寻找原谅那个地方的理由。但我不想回去,至少现在不想回去。”

刘盛亮说:“话虽这么说,该回去还得回去。”

王德乾说:“我娘还健在,等我娘百年之后,我就跟它没有关系了。”

刘盛亮说:“都是赌气话。我也是,一回家就生气,住不了几天就想走。可是过了一阵,又想回去,逢年过节的时候更想。特别是生病的时候,心里总是不安,怕死在外面。”

刘振西突然激动起来,涨红着脸说:“死在外面?那可不行!那太惨啦!变成了一把灰,而且还不知道那灰是不是自己的。我有一个老乡在殡仪馆里打工,推死尸的。他说,都是从那里面随便抓一把给你,谁知道是谁的?”

王德乾沉思了一阵,猛吸两口烟,然后坚定地说:“嗯,还是要在外面再多挣几年钱,老家哪里能弄到钱啊?老家的土地已经干枯了,榨油机也榨不出几滴油来,还得让镇长、乡长他们先吃,等轮到我们嘴边的时候,还有什么啊?唉。好在我们老王家的祖坟山还在那里,没有被推土机铲掉。”王德乾说到最后,面露微笑,是说给大家听的,又像是自言自语,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

顾明笛被工友们叙述中的深厚情感打动了,又被他们貌似日常的语言震惊了。他们不安中有沉着的一面,质朴中有深情的抒发,戏谑的腔调背后包含着严肃问题,比如生存困境和死亡焦虑。他们特别善于改变谈话的走向,把小问题转化为大问题,把大问题转化为小问题。比如你谈大数据,他就跟你数娃;你谈城镇建设,他就谈资源配置不公;你谈回家,他就谈葬礼和墓地;你谈爱情,他就谈家庭责任;你谈性,他就谈繁衍后代。总之,他们说的全是大白话,但指向的却是终极问题。农民才是本质的人,永恒的人,生长着的人。如今他们被现代文明的机器连根拔起。但他们依然在眺望故乡,牵挂土地,直面生和死抒发情感:待到骨头干枯,我们就回家去,葬在家乡土地上,跟爹娘埋在一起!

郝家堡工友夜校之行对顾明笛触动很大。他正式接过了这份义工活儿。每周六晚上,顾明笛都准时去上课。寒假他也没有回家,说要准备论文,一人在学校里度过。元宵节之后,回家过年的工友们陆陆续续返回北京,顾明笛到夜校去上课,来地铁口接他的人换成了王德乾。王德乾说,刘盛亮被人打伤了。因为他经常去卖菜的那家农贸市场拆迁,他只好到另一家农贸市场去,想在那边找个摊位,跟市场巡逻队的人发生了冲突,打倒在地上被人踩,腰椎骨受了重伤,现在住在医院里。顾明笛说,我去医院看看他。王德乾说不急,现在无大碍,邵珍在陪着他。

北方的早春寒风凛冽,但空气已经开始弥漫草的气息。这天顾明笛沿着迷离山脚下的林荫道朝学生食堂走,童诗珺的短信来了:“顾明笛,你在哪儿?躲着不见我是不是?”顾明笛这才想起很久没有联系童诗珺,好几条短信都没有回复,觉得有点抱歉。他正准备回复,电话就响起来了,童诗珺说:“顾明笛,这些日子你去哪儿啦?也不来找我,连个短信和电话都没有,玩失踪啊?”

顾明笛说:“对不起,最近一直在忙着,毕业论文题目还没确定,心里不踏实。”

童诗珺说:“骗人!那天晚上呢?我多次去敲门都没人。不要跟我说去图书馆了,我在图书馆里也找了好几遍,逐个儿看,没见着你。我还找了好几个教室,也没有。我把你撒谎的路都堵死了,你别费心思了,老实告诉我,周六去哪儿了?”

顾明笛说:“你整晚都在找我?有什么急事吗?”

童诗珺说:“我几周没回家,我妈就开着车到学校来了,说请我吃饭,改善一下生活。其实她就是想找人说闲话。她在北门洱海饭庄订了座,让我把你也叫上,说你考上了也不跟她说一声儿。我就发短信约你,你不回,电话也关了。等我吃完饭回到学校,都八点多了,你还没有回音,我就到宿舍、图书馆和教室转了两圈。算了,不跟你废话。我妈又过来了,你现在就到洱海饭庄来吧,她说想见见你。”

洱海饭庄是一家云南菜馆,味道好,环境也不错,就是墙上的画有点乱,看着反胃。现代派艺术并不能刺激食欲,它要达到的效果是“恶心”。老板是美术系毕业的,不喜欢按部就班的生活,就辞职当流浪画家,先是在“798”开画廊,挣的钱还不够付房租,后来又到宋庄混,生产世界名画复制品,凡·高每张八百元,达·芬奇一千,安格尔两千,很快就挣了一笔,开了这家饭店。顾明笛喜欢洱海饭庄的菜,野山菌和鲜蘑菇都是空运来的,就是价格贵了点。顾明笛进了包间,童诗珺在嗑瓜子,百无聊赖的样子。夏慕春在点菜,穿着一件粉红色羊绒衫,衬着脸蛋红彤彤的。

夏大姐一见顾明笛就吆喝起来:“哟,我的大博士哎。你呢,说好考上了要告诉我,我也说过要为你设宴祝贺。你却一直不吱声儿。还有,我这丫头,也一直瞒着我。为什么不告诉我?又不偷又不抢的大好事儿。”说完还气呼呼的。

童诗珺说:“没谁瞒您。忙忘了呗。”

顾明笛说:“夏大姐,消消气儿。刚入校也的确忙,还有新环境需要适应,就没顾得上通知你。再者也不想用这小事儿打搅您。”听到童诗珺一口一个“您”,顾明笛也想说“您”,但说出来怪别扭的。“我不说‘您’了,说不好,我就说‘你’吧。”

夏慕春说:“你不一直跟我‘你你你’的吗?我知道,你们南方人舌头硬,话说不利索,我不计较。”她接着手一挥,带动着乳房一抖,大声说:“可是你刚才说到打搅,那就见外了。打搅了什么啊?大家彼此什么都不打搅,各过各的,老死不相往来,人与人之间还有个感情没?还有个亲疏没?那天晚上童诗珺给你电话,你不接,我以为你怎么了呢。春节,我又让童诗珺给你打个电话,或者发个短信,她也不肯,说你不会理我们的。我说,凭什么不理?那也得说个明白啊。我这人心里藏不住事儿。”

顾明笛说:“抱歉!夏大姐,哪能不理你啊。周六晚上我的确不在学校,去了一个很偏远的地方。”

夏慕春说:“哟,什么地方啊,还有我不知道的?西山沟儿里?猫儿背还是佛门儿沟?你别说,那边我还真的熟悉,我姥姥的老家就是那边,潭柘寺边儿上的牛眼尖儿村。小时候就经常去。你不会周六晚上去那边山里招狼去了吧?”

顾明笛诡秘地说:“不是,是郝家堡。”

夏慕春大笑起来,说:“郝家堡?你去了郝家堡?哎哟喂,那有什么好神秘的?还说什么偏远的地方。我以为天涯海角呢,合着就在我们家边上。你跑那里去干什么啊?大晚上的。”

顾明笛说:“那里有个工友夜校,我去给他们上课,替我们程老师代课。”

童诗珺说:“顾明笛,我这么跟你说吧,第一,我家就住在那边,第二,那是我们心理系‘工友社团’的地盘,我每周五晚上去当助教。周六的助教是叶铭新,对吧?我们工友社团的副主席。你跑我们老巢里去了,还问我们知不知道。”

夏大姐说:“你提起郝家堡那个农民工扎堆的地儿,我可有话要说了。童诗珺,你为什么要参加这么一个社团啊?女孩子,参加一个文艺的、健身的、传统文化的社团,不是很好吗?非搞个什么工友夜校,人家农民工白天上班,累得不行,晚上还被招来上课,一个人在讲台上夸夸其谈,自由平等的,下面一二十人在打瞌睡,流哈喇子。可是第二天呢?一大早起床干活儿的是谁?是他们啊,不是你们,你们都在睡懒觉。那些进城去卖菜的,四五点就要起床。卖鱼卖肉的更早,半夜守在屠宰批发中心。”

童诗珺打断夏慕春的话说:“什么事被我妈这么一描,就特滑稽,特闹心。”

顾明笛说:“夏大姐,工友夜校很有意义,这也是在帮助别人。他们根本就不会打瞌睡,一直都很警醒,而且参与热情很高。”

夏慕春说:“可不是吗,你们专门挑一些刺激他们的话题说,什么资源配置啊,什么起点公平啊,什么人人生来平等啊。后面这句话特别中我的意,大家都一样。可是怎么可能!我们家老舅的大儿子也就是我表哥柱子,生下来就是傻子,屎尿经常拉在裤子上,他跟我怎么平等?这个叫起点不公平,怨老天爷。但我们在爱完自己之后也应该爱一爱他,这个我同意,我总是赶紧吃饱了去帮柱子。那些农民工听你们瞎白话,然后联想到自己的遭遇和身世,于是愤愤不平,特生气,怎么也睡不着,失眠了,可不一直都很警醒吗!第二天出工时,好嘛,开着三轮摩托打瞌睡,栽地沟里了。受伤了,去医院,谁出钱啊?还不是自个儿倒霉。”

童诗珺说:“妈,您能不能不捣乱啊!”

夏慕春对顾明笛说:“什么叫捣乱?我话糙理不糙,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顾明笛说:“他们有他们的想法、情感和情绪。他们也有表达的欲望和权利,长期憋在心里不好受。我们其实也做不了什么,更多的时候是去陪陪他们,听他们说说心里话。”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顾明笛的话刺激了夏慕春。她突然眼圈儿红了,沉默不语,心想:我呢?我就没有自己的想法?没有自己的情感和情绪?谁听我说话呢?我不憋屈吗?我还不是孤独一人?长夜难眠!谁陪我啊?谁管我啊?他们怕农民工委屈、寂寞、孤独,一群大学生研究生排着队去献殷勤。唉,我知道,弱势群体嘛,谁穷就向着谁。改明儿我破产了、生病了、瘫痪了,弱势了,才有人注意我,也每天晚上组织人来看我、教育我、听我说话,是不是啊?夏慕春觉得命苦。每每想起,她就要抹眼泪。她赶紧转过身去喊服务员,让她们拿几支啤酒过来。

童诗珺说:“妈,您又要喝酒啊?好好地吃顿饭,行不行啊?”

夏慕春说:“啤酒,又不是烧酒。好不容易凑在一起,助助兴嘛。”说着,给自己和顾明笛斟满酒,对饮起来。顾明笛认真地陪她喝着。几瓶下来,夏慕春微醺的脸泛出了红晕。顾明笛发现,夏慕春情绪起伏不定,表情变化无常,一会儿说话特多,妙语连珠,一会儿若有所思,沉默无语,一会儿热情无比,一会儿冷若冰霜,总之是极具动感,生动异常。顾明笛多看了她几眼。他又看看童诗珺,她正面无表情地打量着低头斟酒的妈妈,像看一个陌生人,甚至像打量一件物品似的。夏慕春端起酒杯说:“小顾啊,今天我很高兴,很久没人陪我喝酒聊天。我话说得有点多,你别见怪。你们那个工友夜校,咳,我就说说,也是瞎说,你们觉得有意思就好好办。像童诗珺这样的,去锻炼锻炼也好,才知道怎么关心人。只是小顾要是也周五去就好了,跟童诗珺结个伴儿。”

顾明笛说:“好啊,我会跟他们协商。这样我就可以跟童诗珺一起去,你不用接送。”

夏慕春说:“晚上接一下还是可以的。让那个开电动三轮车的人黑灯瞎火的送人,我不放心。我在家也没什么事儿。”

一直到初夏季节,路边那些花枝乱颤的小桃树已经开始凋谢,五颜六色的蔷薇花在杂草丛中顽强怒放。每周五晚上,顾明笛和童诗珺都结伴一起去工友夜校,夏慕春照例开车接送他们,往返于地铁口和郝家堡之间。让夏慕春感到纳闷的是,两个年轻人尽管成双结对,却不像恋人。他们肩并肩地走着,却不挨近。他们喋喋不休地说着话,却不亲昵。按照夏慕春的脾气,早就要问个明白,但她一直没有开口,一大堆疑问号在心里翻腾。有时候话到了嘴边,转了一圈,又噎回去。这让夏慕春觉得很憋屈。

卷四 民间

第二天上午,施越北主持员工大会。天成公司原有十一名员工,《财富故事》杂志社五人:副社长兼副主编徐南桐,文字编辑兼广告员陈晓嫚、林芝、罗珺、吴莹。图书营销部一人:业务员何武书。“为了孩子文学网站”三人:副主编刘晓昌,编辑麦恩梅、劳雨燕。公司财务莫柳枝。这就是天成公司的原有班底,现在算上裴志武和施越北,再加两个实习生,一共十五人。

公司里最有执行能力的人,是元老徐南桐,他是施越北来广州最早的合伙人。最特殊的人是财务莫柳枝,也是公司创办之初的元老,祖籍广西,在广州出生长大,长得有点像歌手韦唯,高颧骨,黑皮肤,深眼窝,厚嘴唇,有人认为她长得丑,施越北认为她很漂亮。最受青睐的人是社交专家陈晓嫚,徐南桐的得力助手,杂志广告业务主要靠她,脸蛋长得一般,S形身材诱人,如果风骚也算漂亮指标的话,那么她很漂亮。刘晓昌是公司的先进生产力,计算机专家,负责网站维护。福州姑娘林芝,大脑特别清晰,平时低调,但遇事果敢。吴莹没有什么特点,最大的特点就是顺从。麦恩梅长得并不起眼,但耐看,熟悉之后她的美才会慢慢地显露出来,这跟她诚实温淳的性格有关。劳雨燕,河北安新县人,长得像江南姑娘一样清秀,张嘴说话,就露出了北方女子的豪气。她说,她是到南方来疗伤的,请大家不要再往她伤口上撒盐,她的口头禅是“请不要打扰我,我在搞纯文学”!罗珺长得不俊不丑,工作不好不坏。她最大的特点就是嫉妒,有谁因晚上睡得好而脸色红润,她会生气一整天,有谁最近因为贪吃而长胖了,她会高兴得乐不可支,随时掏钱请客。只是大家都很注意节食,所以让她高兴的机会并不多,相反,她经常沉浸在一种愤怒的情绪之中。愤怒丑化了容貌。嫉妒糟蹋了生活。

施越北说:“我首先要给大家介绍两位新朋友,一位是京城著名的《时报》深度报道部原副主编裴志武。一位是原《时报》文化部资深记者、青年小说家顾明笛。”他故意没有加上“B大学在读哲学博士生”,怕再刺激到顾明笛。对这两个人,大家其实早有耳闻,知道是施总的铁哥们儿,所以一个劲儿地鼓掌欢迎。施越北接着说:“这些年来,承蒙大家帮衬,公司取得了一些成绩。根据市场变化,我们现在要转移工作的重心。首先要改组和扩编的,是‘为了孩子文学网站’。网站首席执行官CEO,由我自己兼任。裴志武担任网站首席运营官COO。莫柳枝兼任网站首席财务官CFO。顾明笛担任首席执行官的文学助理。另外,麦恩梅担任首席运营官助理,协助裴志武工作。其他部门也要支持网站工作。”

网站成了公司最重要的部门,改变了公司原有的权力格局,力量集中的杂志社的位置,现在被网站取代,徐南桐多少有些失落。施越北看了一眼徐南桐,继续说:“《财富故事》杂志社的同事,特别是老徐,在公司前期资本积累过程中功不可没,尽管公司的经营重心现在转向了网站,老徐、罗珺、吴莹还要保证杂志继续按照原计划运营。但原则上不再扩大投入,还得大力支持网站的工作。林芝去图书营销部主持工作。陈晓嫚过网站这边来,负责对外联络业务。刘晓昌担任网站技术总监。劳雨燕担任网站内容总监。”

施越北把裴志武和顾明笛安排在一个小办公室里,对裴志武说:“这个小间一直留着,虚位以待,就是在等你呢。”裴志武听了感觉很爽。顾明笛却不干,说他要到外面的大办公室里去办公,要跟大家在一起。但大办公室已经没有空位了,施越北让麦恩梅把位子让给顾明笛,麦恩梅搬进小间跟裴志武一起办公。顾明笛接替她,跟劳雨燕对座。

安顿下来就到了中午。平常午餐外卖,承包给楼下的那家叫“凤翔”的客家餐馆。今天是裴志武和顾明笛第一次上班,施越北决定到店里去请大家吃桌餐,一起给两位新人接风。这一天,也是老板儿子的生日,老板夫妇特别高兴,不但饭菜加码,还全单八折。菜一会儿就上来了:梅干菜老火例汤,豉汁鱼嘴煲,客家酿豆腐,清蒸石斑鱼,海南沙姜鸡,潮州卤水拼盘,鱼腩杂菜煲,糯米肉末蒸凉瓜,白果花椒猪肚,韭菜猪红,豉汁白鳝,白椒鸡杂……

裴志武说:“吃鱼头就吃鱼头,为什么要吃鱼嘴?”

劳雨燕说:“靠鱼身子肉多的叫鱼头,硬壳这头肉少的叫鱼嘴。鱼肉是死的。鱼嘴是活的。”

裴志武说:“煮熟了都一样。鱼嘴黏糊糊的,有啥好吃?”

施越北说:“志武啊,吃的方面我们得虚心学习。今天是客家菜,相对要保守一点,跟中原农耕文明之间的关系密切一些。改天我们去顺德那边吃正宗粤菜,那才叫前卫,保证会让你目瞪口呆。今天很高兴,大家放松一点。来来来,上酒。莫柳枝,你到我车子的后备厢去拿酒,知道哪个吧?”莫柳枝说:“知道啦,三十年青花汾酒。”

裴志武说:“中午还喝酒啊?下午还要上班呢。”

施越北拍拍裴志武的肩膀说:“在这里,我说可以喝就可以喝,喝醉了就去歇着。”说着,掏出一支褐色木烟斗,从金属烟盒里取出烟丝装上,深吸一口,让烟从牙缝里钻出来。他微笑着说:“咱们想喝就喝,大家都要喝啊。”

包间里飘着一股柠檬和酸奶混合的烟丝味儿,停了一阵,烟就熄了,再用打火机点着。

施越北得意地说:“有人说,我抽烟斗的样子很酷,是吗?”

女生都附和着说,是的是的,特别有派。

罗珺说:“施总抽烟斗的确很酷,就是烟斗有点大路货。”

陈晓嫚故意凑近烟斗看一眼说:“哇,Dunhill(登喜路),石楠木,顶级大牌啊!”

罗珺瞥了陈晓嫚一眼说:“牌子是大牌。但牌子里面也分等级的嘛。”

坐在边上的麦恩梅碰了一下她的胳膊:“你少说两句行不行啊?”

施越北不想搭理罗珺,自顾自地说:“这么个玩意儿,成本不低,其实很麻烦,要保养,要花时间清理,特别是半天吸不了一口,不过瘾。”

莫柳枝正好进来,接话说:“这样就让你少抽一点嘛,戒掉最好啦。没找到三十年青花汾酒,只找到两瓶二十年的。”

施越北拿起一瓶仔细看了看说:“这个也行。我就喜欢喝我家乡的酒。谁喝?快报名来。”顾明笛摇头表示不感兴趣,他觉得施越北在模仿资产阶级老爷派头,有点矫情。结果只有裴志武、徐南桐、刘晓昌、何武书四个人响应。女生们都说喝不了,要喝鲜榨果汁,只有劳雨燕略露犹豫表情,被施越北发现了,说:“雨燕,想喝就喝一点嘛。”

劳雨燕说:“我不能喝白酒,但为了给施总助兴,也为了欢迎两位新加盟的朋友,我只好勉为其难了。”施越北叼着烟斗轻轻鼓起掌来。劳雨燕看来是老江湖,她趁大家还没开始喝酒,一个劲儿大口吃菜。每一次吃饭的时候,劳雨燕都要高声赞美广东的饭菜美味,同时批评自己北方老家食物之粗糙。

劳雨燕说:“我们北方人吧,基因里面的游牧民族成分偏多,喜欢吃肉。肉食动物更强壮一些。你们南方人喜欢种菜,种花草,还有庄稼,草食动物就相对要弱一些。”

施越北说:“那不一定,牛马和骆驼都是草食动物,但丝毫也不弱。狐狸是肉食动物,也不见得有多么强壮。至于人嘛,不管南方的还是北方的,都要荤素搭配才健康。”

劳雨燕说:“素的我们也吃,但不喜欢吃,没有办法,于是就变着法子欺骗自己,比如把莲藕、豆腐、鱼虾,还有花瓣儿,都裹上面粉,扔到油锅里炸,制造一种吃肉的假象。总之不管吃什么,都要做得像肉似的,我们吃得才踏实。有时候我心里也在想,这是在骗谁呢?费了油还不健康。”

裴志武说:“各地都有自己的风俗习惯和趣味。现在你觉得南方的食物好吃,但你回忆一下童年时代,你不觉得故乡的食物很好吗?”

施越北打断裴志武的话说:“这跟故乡、童年、回忆没有必然关系,大概跟环境有关。”

劳雨燕说:“对对对,跟自然气候有关。我选修过营养学课程,老师说,南方气候炎热,出汗就消耗体力,所以要喝汤。同时又容易疲乏,所以要不停地吃。但也吃不了多少,那就少吃多餐,早餐中餐晚餐,早茶夜茶下午茶。可还是没有胃口,那就得变着花样吃,专挑古怪的东西吃,爬虫飞鸟野兽,蛇、龟、虫、蚕、蚂蚁、蚂蟥、果子狸、黄鼠狼。寒冷的北方比较简单,只需要补充热能,喜欢吃高热量食物,比如牛羊肉、动物内脏、狍子麂子,而且要多吃,皮下脂肪厚,保暖效果就好。所以北方大胖子多,双下巴、大肚腩。俄罗斯人就更是这样。但不管怎么说,还是南方的食物好。”

施越北被劳雨燕逗得笑了起来,说:“劳雨燕什么都好,就是话多。”

劳雨燕说:“施总在批评我啊。我整个上午都在装哑巴,快憋死了。趁着吃饭说几句,一边吃一边说,也不耽搁什么,符合经济学的节约原则。”

这种典型的北方女子说话风格,不慌不忙,风趣幽默,不乏见解和见识,绵里藏针,如老鹰捕食,跟南方女子叽叽喳喳的麻雀风格相反。唐婉约说话也属于这种风格。所以,裴志武听劳雨燕说话很受用。他对劳雨燕说:“施总哪里是批评你,他拐着弯儿地夸你呢。”听劳雨燕说话,顾明笛想到的则是另一些人,闭上眼睛听声音,像窦如花或夏慕春,打开眼睛一看,却是一位标准的文弱女子,白净,瘦小。很难想象她说起话来却是这样掷地有声。

酒桌上,施越北、裴志武和劳雨燕三个是主角,其他都是陪衬。三个北方佬边喝边聊,舌灿莲花,妙语连珠,劝酒的话一串一串的,十分热闹,到后来,施越北和裴志武还猜起拳来了。海南文昌人徐南桐、广东博罗人刘晓昌、广西荔浦人何武书,他们三个不主动说话,该喝的时候也不含糊,说干杯就干了。但因为过于安静,给人感觉就像没喝似的。俗话说“酒醉真性情”,在酒的见证下,南方人机灵外表下露出了木讷,北方人木讷的外表下现出诡诈。喝着喝着,三个北方人越战越勇,三个南方人醉眼蒙眬。就这样,一直闹到了下午三四点。饭局结束之后,施越北让大家直接散了,各回各家。

每天上班,裴志武跟麦恩梅坐在一起,顾明笛跟劳雨燕坐在一起。刚开始的时候,大家都有点矜持,慢慢地就熟悉了。他们两对,才子佳人,相处融洽,像是设计好了似的。其实纯属巧合。把麦恩梅安排给裴志武当助手的时候,施越北脑子里的确闪过一丝撮合的念头,但仅仅是一闪而已,没有清晰的想法。如果不是顾明笛坚持要换座位的话,这种配对就不可能发生。所以只能说鬼使神差。

裴志武不是主动型的人,看跟谁在一起,如果跟一位话少的人在一起,那他就只能是一个闷葫芦。所以,他的小办公室总是很安静。麦恩梅不是不喜欢说话,而是属于慢热型。她老家是海陆丰地区陆丰县的碣石湾海边。民间流传“天上有雷公,地上海陆丰”的说法,是说那里民风彪悍,主要是男子很“枭”,女子却温顺贤淑。

麦恩梅本名麦奀妹,在汕头上大学的时候改成了麦恩梅。两个名字读音一样,效果却有天壤之别。“奀妹”是典型广东乡下女孩的名字,意思是“又黑又瘦的女孩”。东南沿海的百越族,普遍都长得又黑又小。但麦恩梅恰恰相反,她长得不黑也不小,而是白净高挑,估计她的祖先并非标准百越族遗民,可能有中原移民血统。麦恩梅说,她最爱说的话,就是自己的母语河洛话,说白话(粤语)也没问题,甚至英语也能对付,就是不喜欢说北方话,舌头卷不了。刚接触裴志武的时候,她基本上不怎么说话,裴志武说,她就微笑地听着,或者点头摇头,偶尔也会插话,以自己能够流畅地说出来为前提。慢慢地熟悉之后,就少了顾忌。裴志武认为麦恩梅的潮州普通话很有特色,很好听。麦恩梅听到夸奖,话就多了起来,飞机说成“灰机”,夫妻说成“呼妻”,幸福说成“幸候”,听得裴志武直乐。裴志武觉得麦恩梅的声音柔美,尽管咬字有点瑕疵,但美妙之处正在于此。如果说得字正腔圆,跟电视台播音员似的,还有什么意思?有时候,裴志武甚至故意逗麦恩梅说话。

麦恩梅说:“你们北方人看上去很憨厚,其实不是。”

裴志武说:“北方太大,东北西北、山东山西,千差万别。”

麦恩梅说:“在我们南方人眼里都一样,都很狡猾。”

裴志武说:“冤枉。我们西北人像骆驼一样憨厚。”

麦恩梅哈哈大笑起来说:“你是有一点像骆驼啊,一上午都不喝水,一喝就喝一大杯。你不要那样喝茶嘛。喝茶不是饮水,有讲究的。不要浸泡茶叶,那样味道就会苦涩。要用沸水,冲一下赶紧出茶,斟进小杯,先闻香气,再品甘味,香味在舌尖和口腔里转圈。”裴志武就盯着麦恩梅的嘴巴看,好像看到香气在她嘴巴上飘似的,看得麦恩梅脸都红了。

小办公室里的一对聊得火热,大办公室这一对也没闲着,主要是劳雨燕在说话,顾明笛则以听为主,而且听得特别认真。劳雨燕找到了一个忠实听众,于是每天上班就对着顾明笛,一股脑地把心里话往外掏,凑在一起就知道她的底细了。

劳雨燕的老家,在保定市下面的安新县,白洋淀边上的一个小镇,她从小在水边长大,那是干燥北方少见的水乡,兼具北方的壮阔和南方的优美。有两个文学流派跟白洋淀有关,一个叫“荷花淀派”,把那个年代北京、天津、河北写得有点诗意的小说家都包括进来了。另一个是诗人群,叫“白洋淀诗群”,是一群来自北京,被白洋淀水乡风景打动而诗兴大发的年轻人。劳雨燕是从中学语文老师那里知道这些的,于是对文学产生了兴趣。家乡那边最好的大学在保定,她就去保定上大学,希望能进中文系,却因为分数的原因,被调剂到了管理系。她很苦恼,一边去中文系听课,一边偷偷地写诗。毕业的时候父母说,要不到县中学当老师,要不就回老家帮助母亲打理养殖场。年轻人好不容易考出去了,谁还愿意回乡下去呢,不都想到伟大首都北京去吗?但是北京能人太多,找个好位置不容易。劳雨燕在北京漂了一阵,没有着落,只好先进了一家民营教育培训机构。十几个人的培训机构,总裁叫史鸿钧,说是劳雨燕的河北老乡,临漳人,离河南安阳二十公里,离河北邯郸四十公里,更像是河南人,口音跟安新差别很大。劳雨燕跟着他一干就是四年,从打杂做到管理层。小小的公司野心不小,见活儿就揽,有求必应,聘了大量来自重点中学的兼职教师,人员走马灯似的,管理起来特别费劲。谁在管呢?劳雨燕啊!老板史鸿钧整天在外拉关系应酬,劳雨燕尽管不是老板,公司离开她就转不动。所以史鸿钧特别依赖她。每次提到史鸿钧,劳雨燕就开始叹气,接着是生气,还跟自己赌气。每次都是以自我安慰结束:“这不过是我生命史诗中的小插曲,一个小故事而已。用不着刻意去遗忘它,也不必在意,对不对?”

广州的早春,有时候跟夏天似的,暖和得有点热。这一天,劳雨燕来得早。她穿一件胸前绣着一朵红玫瑰的黑T恤,低腰牛仔裤露出漂亮的小肚脐眼儿。

顾明笛被劳雨燕矫健的身形吸引,话突然多起来。顾明笛说:“上次说你老板很依赖你,你要是甩手不干,他的公司就会完蛋,后来他怎么完蛋的?”

劳雨燕说:“想听故事啊?好吧。既然史鸿钧那么依赖我,我就拼命干吧,也不讲报酬,不好意思谈嘛。史鸿钧说,创业之初要讲奉献,不要计较个人利益,口气跟国企领导一样。”

顾明笛说:“先别谈什么奉献不奉献,工作要讲心情,心里不痛快就干不好。”

劳雨燕说:“史鸿钧自己也是拼命三郎,没日没夜地卖命工作。对我也挺关心体贴的。中午要外卖套餐,他自己点便宜的,给我点贵的。想到这些,我也就不计较了。”

顾明笛说:“这样也好,大家一起创业。”

劳雨燕说:“我想,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得好好干,试试自己到底有多大能耐。我甚至后悔在学校里没有好好学管理课程。压力真的很大啊,家长交了钱,孩子分数没上去,排名没上去,怎么解释?不敢懈怠,每天累得像狗一样!累了还睡不着,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顾明笛说:“很难受,这个我知道。碰到这种情形,我宁愿自己是狗。”

劳雨燕突然提高嗓门儿说:“我是说,我累得像狗,但我不是狗,史鸿钧才是狗,他狗都不如!……他竟然卷款潜逃。我拼命为公司工作,不计报酬,一心一意,忠心耿耿,可是他在想什么?他一直在算计我!在忽悠我!!在欺骗我!!!”劳雨燕说着就开始流泪,弄得顾明笛手足无措,连忙把纸巾递过去,试图劝劳雨燕平静下来。

裴志武刚好过来,准备进办公室,见状连忙闪退,到对面跟施越北说,顾明笛跟劳雨燕可能有戏,劳雨燕在生气,在哭,顾明笛在一旁转圈,搓手。

劳雨燕还在轻声地哭诉:“那么多钱,被那个畜生卷走了。每位学生一个学期的补课费,都是好几万哪,还有交了两年的。加上几年来公司的所有利润,他卷走了上千万。一百多个学生的家长围在公司门前,情绪激动,惊动了新闻媒体。派出所来人了,气势汹汹地把我带去问话,后来才发现,我既不是老板,也不是股东,我同样是受害者,就把我放了。我没有回家,我不想听父母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那种鬼话。我把行李寄存在老同学的出租屋里,拖着一个拉杆箱就南下,直接到了广州。……钱花光了,工作也没找到,我在麦当劳店里度过了七个晚上而没有露宿街头,感谢麦当劳叔叔。……我一人在珠江边上溜达,我心如死灰,甚至想过自杀。……再后来,就遇到了施总,应聘到了天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