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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18年第11期|尹学芸:喂鬼(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2018年第11期 | 尹学芸  2018年11月05日09:24

导读:

由于对干娘叫“我”“喂鬼”的误解,长期以来积郁下的对她和老家的厌憎终于爆发出来——在她临终之际,“我”拒绝探望却毅然远走滇西赴网友之约。这是一次奇妙的赴约,也是一场充满恐惧和憎恶的逃离。小说中,“我”在靠近文明却乌烟瘴气的京郊老家和落后却淳朴秀美的滇西山区之间的徘徊,正透露出一种现代人和现代农村社会二元互悖的病症:本为陌生却使人亲近,本身遥远却美丽淳厚,而本应令人热爱却叫人厌恨,本是文明的却处处野蛮。

1

下午四点在大理下飞机,小程来接我。阿祥在微信中说,小程是我朋友,你放心坐他的车。大理机场比想象的要小,我坐摆渡车去取行李。出口外面的屋子,类似一间办公室大。还没容我左右寻找,一个高身量的人走过来,用浓重的鼻音说:“是王老师吧?”

一辆丰田越野车停在外面,小程把我的行李箱放在后备箱里。我坐副驾驶。小程坐在左后边,我这才发现,右面还有一个人,在不停地划拉手机。司机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脸有一点阴鸷。平安到达大理我已经很高兴了,再与接机的人顺利会面,心情不禁畅快许多。我说,这里的温度与我的家乡埙城差不多,我还以为会暖和些。小程说,地处高原,两千多米的海拔呢。

出了机场,小程先打电话。“杜总,我们接到王老师了。一家菜馆红烧鳟鱼做得好,我们先去吃饭了。”

听不到阿祥说什么,就听小程不停地嗯嗯嗯。挂了手机,小程指着右边说,王老师,这就是洱海。我打开车窗,拿出手机拍坐标。司机自觉降低了车速,我说,行了,我好歹留个资料就成。车子拐了无数个S弯,终于停到了一家饭店门前。风很大,柔软的不知名的树木枝条飘啊飘,洱海似乎都要被风吹歪了些,那一池水,可真碧绿啊。我在水边站了片刻,感觉风把身体各个部位的零件都吹得哗哗作响。我犹豫着要不要发个朋友圈,冷不丁想起福成哥,就像要打摆子,我手一抖,把微信发了出去。

“这就是洱海啊!”我夸张的表情旁边,配发了一张图片。图片里一小片水域,几根树枝,一只水鸟,还有巴掌大的一片灰色天空。

比风的速度还要快。福成哥第一个问:“你出门了?”

“出来开会。”

“跟谁?”

我说跟谁跟谁跟谁。都是单位里的领导和同事的名字,既有局长又有科长,这样显得逼真。

“啥时回来?”

我说会后还有一些项目要谈,看工作进展。

“你娘好几天水米没进了,她前几天还在念叨你。医生说,就是这几天了,你办完事赶紧回来,再晚怕是赶不上了。”福成哥换成了私聊语音,他粗粝的声音听起来像大风在吹刮砂砾。

他总把干娘叫成“你娘”,其实我特别希望他说“你干娘”。可他不这样说,我也没法儿。我能有啥办法呢,福成哥朴拙的样子,总是显得过于朴拙。

我的手指已经冻得冰凉,可我仍舍不得进饭店。我知道小程他们在窗子里看着我,那三张脸,一张一张映在玻璃上。我知道我的样子有些古怪,我抓紧说想说的话,我想在进饭店之前把问题解决掉。

“领导喊我了。”我这样告诉福成哥,“山里手机可能没信号,我大概得有几天失联。”

“你这是什么意思?”福成哥陡然提高了声音,带着轰鸣。“也就是说,你娘如果真的有事我们谁都找不到你?那,谁喂鬼?”

我寒噤了一下,有些冷。继续打字道:“领导喊我了,我不能跟你说话了。”

福成哥用乞求的口气说,“办完事赶紧回来啊,你娘就这几天了。”

我果断把手机又调回了飞行模式。

人死为大。我叨叨。可也得分死的是谁。我又叨咕了句。马路很窄,车很多。都是中高档车。这是一座相对富庶的城市。我想,这里跟埙城不一样。我既然出来了,就由不得家人家事了。我躲闪着穿过马路,赶紧跑进了饭店。红烧鳟鱼已经上桌了,那三个人乖乖地守在鱼边,像三只老猫。“不好意思,你们可以先吃啊。”我边挪动椅子边给他们倒茶。“吃吧,吃吧。”我反客为主。

2

吃饭的间隙,我又打了一个电话。这个电话有些长,其实完全不需要那么长的时间。我是故意在拖延。他们抽烟,喝茶,懒散地靠在椅子上,享受得不得了。他们说什么我听不懂,关键是,我也不愿意做个旁听者。阿祥没有告诉我他们是什么人,眼下,我也不好意思问。小程下了一次楼,我猜他是去结账了。其实我也想过结账的问题,可我怕在阿祥那里不好交代。司机去了一次洗手间,他回来我也去了一下。然后象征性地吃了块饼,那饼是发面做的,厚得有点像陕西的锅盔。我问,这里离响泉还有多远?小程说,一百多公里吧。我松了一口气。想这点路对一辆丰田越野车来说不算什么。小程大概见不得我松弛,紧跟着说:“都是盘山路,难走得很。”

说话带一股柔和的醋味,我就知道他是山西人。

阿祥是不是在后悔邀请我?我在想另一个问题。

真的上了路,我才知道刚才的故意拖延简直是罪过。天很快就黑了,两山之间夹着一条深谷,深谷中一条黑黝黝的路,像一条细长的带子,没有尽头。我瞪大眼睛望着前方,每一次错车都要下意识地抓下安全带。司机没扎,看得出他们是跑习惯了的。过了一座桥,出现了岔路口。司机笃定地往左扎,却是一条石子路,高低不平。修路的材料堆在两侧,把路挤得像根鸡肠子。我的心一阵一阵发凉,想若是这样的路走上百公里,还不走到天光大亮。好在小程审时度势,果断判断路走错了。于是一点一点挪蹭着掉头,司机足足打了三把方向盘,才拐上另一条路。车子终于风驰电掣,这条路好走多了。

我给阿祥发了条微信:你若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什么?

我可以让司机掉头回大理。

呵呵,你回不去的。小程的任务就是把你带到响泉来。

外面的车灯明亮,更衬得驾驶室里黑森森的。我不由思忖一下这车里的人,不知名姓,不知何方神圣。人生也就疯狂这么一回,不会不平安吧?我短暂地消沉了一下,有许多想象浮上心头。我必须跟阿祥保持联系。

你觉得这个世界上有鬼么?

黑天不谈这个。

你说。

我是无神论者。

我怕喂鬼。

鬼不吃人。

你没懂我的意思。

我还在工地上呢,回头再跟你讨论鬼的事。

我没再说话。想这个时候阿祥的工地,该是灯火通明,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小程发出了鼾声,另一个人还在划拉手机。我稍稍侧脸,看到的是一团黑影。即便是在吃饭的时候,我也没听他说一句话。清冷的空气中,我脑里不时浮出一些网络上见过的画面。一只榔头,或一把刀。三人为众,是好事还是坏事?路边不时闪过一个路牌,每一个我都用力记。涧水、上谷、哀牢。都是好名字啊!我必须记住我走过的路,不定什么时候也许就能用得上。好在我一直心绪平静,我骨子里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当然,干娘一家除外。我只怕他们。

“我今晚能见到你么?”

“不能。”

“哦。”

“我赶不回去。”

“我不见你也是可以的。”

这话发完我自己都想笑,有点像给别人上眼药。

“我说过,我只能提供影子服务,工地实在离不开。”过了好半天,阿祥发来这么一句。

这样的问题来之前的那个晚上一直在探讨,所以我只有淡淡的惆怅。我来的目的不是见阿祥,阿祥只是目的的一部分。我想,如果今天见到阿祥我们可能彻夜长谈;见不到,我大概能睡个好觉。睡个好觉其实也很重要。自从决定来云南,我就开始了亢奋与不安。我甚至不敢看镜子里的自己,人憔悴得都有些走形。我跟阿祥认识八年了,我们是网友。彼此的境况都差不多,有共同的兴趣爱好,在一个私家网络论坛,是无话不谈的朋友。但,我们没有见过面,甚至从不私聊。那晚我在网上说,想就一个问题到异地做些调研,阿祥大概想也没想,顺口就说:“来我这里吧。”

“当真?”

“但我没空陪你。这段重点工程正在攻坚阶段,我是救火队长,经常吃住都在工地。你怕受冷落就不要来。”

我说:“你不知道我想调研什么。”

其实我真实的想法,就是想到外面走走。调研仍然只是副产品。

可阿祥说:“你愿意调研什么就调研什么,随便任性!”

与其说这话让我心动,毋宁说感动。于是趁热打铁,定行程,查机票,忙得不亦乐乎。我没有告诉他在此之前我接到了大嫂打来的电话。是我家的嫂子,与干娘家并无关联。大嫂说,她刚从干娘家回来,干娘瘦得像捆干木柴一样,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似乎随时都可能断掉。“最多她只能熬两到三天。”大嫂转述别人的话,“油燃尽了,就烧芯子了。芯子烧没了,就灰飞烟灭了。”大嫂没有文化,但喜欢用成语。他们在商量丧葬事宜,因为干娘和福成哥都信点什么,所以与普通丧事的程序还不一样。具体细节都谋划好了,干娘原本一直在昏睡,清醒过来突然说了句:“让云丫喂鬼。”

福成哥没听明白,把耳朵贴了过去:“你说什么?”

干娘疲惫地闭上眼,一字一顿地说:“让云丫喂鬼,我才放心。”

福成哥火急火燎追出来,对嫂子说:“你快去转告云丫,让她最近千万别出门。”

大嫂知道我的态度,说云丫忙着呢!她要是有工作,我能拦得住她?

“是工作大紧,还是死人大紧?”福成哥简直气急了,说话有些口不择言。

大嫂跟我转述这些时,还说了许多抱怨的话,说福成哥忒不把自己不当外人,差遣我们就像差遣手下一样。“慢说是干娘,就是亲娘有事,也得先紧着工作,对吧?”我知道这不是大嫂的心里话,她是个喜欢花说柳说的人,这样的人在乡村,基本属于不靠谱。于是我一边活动腰身一边听她絮叨,一个电话打了足有二十分钟,末了她问了句:“你不会真不回来吧?”

他们不知道我是一个多么厌恶程序和规则的人。当然这些程序和规则都是属于民间的,属于罕村,我在那个村庄长大,实在是领教了他们的厉害。那是在父亲的葬礼上,我被折磨得苦不堪言。要磕108个头,谓之大孝。要买齐所有的纸人纸动物,共计108件,是浩浩荡荡的一支队伍。去墓地的路上,几十次他们佯装罢工,讨烟讨喜,让你的耐心与悲伤土崩瓦解。讨喜就是讨钱,纸币要红色的,你只能从兜里一张一张往外摸。这一路,不知要摸多少次,要给多少人。这也是风俗,比我小时候参加过的葬礼不知繁复了多少倍!还有许多细节多如牛毛,围着墓坑要左转三圈右转三圈。要把备好的馒头掰碎扔进墓坑里。回来的路上要像百米冲刺一样往家里赶,否则就有许多咒念等着你,让你不寒而栗。三更半夜要给坟墓开门,还谓之早开的是瓦门楼,晚开的是草门楼……所以大嫂转述干娘的话时,我的汗毛根根直立。干娘没有女儿,她是想让我当亲生女儿的。可关键是,我不想当她的亲生女儿啊!大嫂看不见,我竖起的汗毛变成了个刺猬。我甚至不敢问“喂鬼”都有什么程序,无论有什么程序,我都想躲避,逃离,最好能上天入地,哪怕变成土行孙,也在所不惜。埙城离罕村虽然有几十公里路程,可我还是觉得不妥靠,就像做贼心虚,似乎出门就能被人抓到。我必须逃离,现在,马上,越远越好。

定了票,从网上调取阿祥的资料。经过许多去伪存真的筛选,我断定阿祥叫杜以祥。叫杜以祥的还有另外一个人,是一座地级市的市委书记。我断定市委书记不是我要投奔的阿祥,我要投奔的阿祥是一个大型工程项目的总指挥,工作在响泉。

我分析得不错。

于是连夜开始收拾行囊。心底的话却不方便对任何人说。即不能说怕“喂鬼”,也不能说见网友。这些相信你都能理解。行囊收拾好了,理由也编出来了。把登机信息发给阿祥,天都要亮了。

小心揣测阿祥派来接机的人,小程是我知道的,阿祥告诉了我。另一个却不知道。他隐在黑暗里,路上也没有说过一句话。我想,小程为啥不一个人来?多了一个人,是更安全了,还是……更不安全呢?

3

干娘不是一个人。干娘是一尊神。或者,干娘是一个符号。

我三岁的时候赖在干娘家不走,因为她家总有各种好吃的。我妈晚上把我放在炕上自己走了,说你就给云丫当干娘吧。

我记事以后,母亲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干娘救过我的命。五岁的时候,我高烧昏厥,干娘就用针条扎我的人中,放出紫黑色的血。后来,我也看见过干娘给别人放血。那是在北京读书的一个大学生,邻村人。不知因为什么病来找干娘。干娘就用针条刺她的太阳穴。大学生脸色惨白,但神情镇静,眼球半天也不动一动。我那时有七八岁,刚上一年级。边看边打冷战,想干娘大概给我刺时也用的这根针,是一号针条,上面还挂着不知谁的血丝,她好歹只用手绢擦一擦。

但干娘确实医好了很多人的病。你不知道那些人是谁,也不知道她们得的是什么病,但提起干娘,大家都尊她一声老菩萨。过去,干娘跟我们住一条街,母亲经常差我给干娘端碗饺子,或送碗粉蒸肉。我稍一懈怠,母亲就说,你的命是干娘给的,你要像孝顺亲爹亲妈一样孝顺她。

我读初中之前,跟干娘一直很亲。放学丢下书包就去她家找吃的。干娘喜欢做高粱饭,里面放许多红爬豆。高粱饭的吃头就在红爬豆上,闷得面面的,有丝丝的甜。干娘总会给我预留出一碗。她有两个儿子,老大福成,老二福满。福满看见我就横眉立目,就像我抢了他的饭碗一样。我吃高粱米饭的时候,干娘会站在屋檐下,跟树上的鸟儿说话。事后很多年我才醒悟,她是在望风。很有那么几回,干娘急急往回走,她的脚小得像粽子,迈门槛时歪歪斜斜。她进来就抢我的碗,放到碗柜里。福满来了又走了,她加些咸菜或再添些高粱饭端给我。我从来也没想过她是怕了二儿子的,这个怕,一直到老。

我是什么时候跟干娘不亲的呢?大概就是小棉花死的那年。我十三岁,她也十三岁。小棉花长得细皮嫩肉,一张小狐狸脸,眉毛淡淡地高挑着,一看就是短命鬼,村里人都这样说。她总是半夜时分肚子疼,她妈就让她去找老菩萨,大约找了十来回,小棉花就一命呜呼了。

小棉花的妈买了二斤点心孝敬老菩萨,说这个讨债的,要死不早死,麻烦了老菩萨那么多回,真是个害人精。小棉花有五个姐姐,没人拿老六当回事。

干娘盘腿坐着,脚心朝上,吧嗒吧嗒抽长杆烟袋。干娘垂着眼皮说,小棉花赶去投胎了,她下辈子是娘娘命。

我不知深浅,插了句嘴:“皇帝都没有了,去哪当娘娘?”

挨了我妈一巴掌。我嘴里的一颗枣子颠了下,滚到了喉咙口,噎得我翻了半天白眼,被干娘一掌拍了出来。妈并不解释为什么打我。我追着问她我哪说错了。我妈说,你那个时候就不应该说话。你是人,老菩萨是神。在神面前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小小的白茬棺材毛毛糙糙,小棉花的妈可真不是仔细人。小棉花就躺在那种毛糙棺材里,身下铺着薄薄的一层垫子,连我都觉得浑身扎得慌。大家都说,小棉花的妈除了偷人没啥长处,她也不把孩子的生死当回事。小棉花埋到了河套地里,小小的坟头像碱大了的馒头。因为是孤女坟,也没人太当回事。后来村里大兴土木,都去河套地里取土,碱大的馒头就给挖没了。

没人说干娘什么。大家都觉得,小棉花的妈如果不让小棉花来找干娘,会死得更早。

可是,我怎么就想不通呢!

干娘家的老宅给了二儿子福满。福满从小就是混世魔王,杀打不怕。老宅按说应该给长子福成,但干娘和大儿子福成的力量加在一起,也干不过福满。我们住在一条街上,这些都看得真真的。福满公开说干娘:“你不是有道行么?把神、鬼、长虫精、耗子精、黄鼠狼都聚来给我瞅瞅,看我怕不怕它们!”福满眼是红的,梗着脖子说话,杀气腾腾。神鬼都不怕的人,还能怕个娘么!他拿着大铡刀片挥舞,呼呼生出风来。嘴里说:“神鬼都来吧,试试我福满的厉害!”福满威风凛凛,像在拍电影一样。干娘就在屋里枯坐着,叼着长杆烟袋,塌着眼皮,脸像蜡一样黄。村里人都说,福满若不是老菩萨的儿子,看看下场有多惨。但福满的生活确实过得很好。他在河里跟人联手挖河沙,经常捞来王八和螃蟹。那时这俩东西还不是好物件,没人看着眼馋。福满最先翻盖了新屋。后来又在城里买了楼房,把家里的房门锁好,老婆孩子一起搬走了。也有人跟干娘开玩笑,说不去儿子的楼房住几天?干娘认真地说,不去。住在漫天云里,脚不沾地,折寿命。

干娘随福成哥去了前街,不知妈怎么想,我是舒了一口长气。在我的感觉里,干娘像一只大鸟,遮了这一条街,我有时会觉得透不过气。星期六回家,甚至不敢去茅房解手,就怕见着她。其实见着她也没什么,她就喜欢拉着我的手没完没了地说话。她的手干燥粗糙。她不干农活,粗糙是因为干燥,指肚都长着毛刺。再不就把我拽到她家,从柜子里拿出油纸包,让我吃点心。那点心不知放多久了,都是柜子里的陈年旧味,为防虫子和耗子,干娘不知撒了多少六六粉。干娘料事如神,但不知道即使没有六六粉味,我也不稀罕吃她的东西了。学校对面就是供销社,里面卖各式点心。虽然不能吃得随心所欲,也能隔三差五解个馋。关键是,新买点心的那股香气哪里是她的六六粉味的点心可比。她还爱显摆辉煌经历,某人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她就在那家办喜事的时候使法术,把席面都给搬走了。饭桌上空空如也,连个米粒儿也不剩。待人家找来告饶,她又给搬了回来。我问那么多的盘碗搬去了哪里,她说那家住村东,她给搬到了村西一家人的木头垛上。我那时还有好奇心,问那户人家姓甚名谁,哪个村的。后来就懒得问了。反正不是前庄的老张家就是后庄的老李家,总没有一个实实落落的名字让我刨根问底。她咬着长杆烟袋吧唧嘴,述说那些往事的时候,像是在梦游。

我从打读初中就不喜欢叫她干娘了,甚至羞于承认有干娘这回事。也有同学或老师打听:听说罕村有个老神仙会过阴?过阴就是能跟死者对话。在别人眼里,干娘无所不能。我有意无意说些消解的话,说那不过是个普通老太太,梳纂儿,小脚,有口臭,爱吃百家饭。有一晚在我家住,盖我的被子,转天我捉了十三个虱子,那虱子肥得都跟马蜂犊子一样……我从不提她是我干娘这回事。偶尔,妈让我去送东西,我再不肯去她家。妈骂我没良心,忘了干娘曾是我的救命恩人。有次把我骂急了,我说,她哪是救命,分明是害命。我没被她一针扎死是我命大!时过境迁,妈大概也有点悔悟。有次我们说起同年的小棉花,妈说:“肚子疼按说也不是啥大事,怎么就死了人了——那丫头若活到现在,说不定也成人了。”妈的意思是,也许都有出息了。小棉花是个伶俐孩子。

我不愿意再去干娘家,妈就自己颠颠儿地把东西送过去,几个豆馅包子,或两个粘火烧。也没啥好东西。但在干娘那里,都紧俏。她一辈子也做不好饭。后来干娘搬走了,妈还想去送,哥嫂都说,拉倒吧,多老远。妈才慢慢打消了念头。

几年前,我给妈买了件红罩衫。紫红色毛呢的,没领子,双排扣。这是春节前的事。过了八十大寿,妈就是老人了。她也越来越像老小孩,口袋里的钱,总是随手给这个几百那个几百。吓得我们再不敢给她钱。那件毛呢衣服在妈的身上打一晃,就不知去向。关键是,春节前后,正是穿的时候啊!当时也没怎么想,后来嫂子告诉我,妈给干娘送过去了。妈对干娘说:“这是云丫给你买的,她在外工作忙,一直也没忘记你!”

干娘用红果核给我装枕头,说是治颈椎。那枕头硬邦邦,像装满了石头子。或是用大红布给我缝围腰,说不仅暖腰还可以避邪。我一次也没往城里带,都在妈的柜子里放着。

妈到干娘家去,一去一天。干娘到我家来,一来一天。嫂子偷偷对我说,你买的东西,吃的穿的用的,妈大都送给了干娘,你到前街打听就知道,干娘说这是云丫买的,那也是云丫买的,云丫比亲闺女都孝顺!

我翻妈的柜子。一件羊绒的小开领衫不见了,一件蚕丝棉袄不见了。我工资不高,买那些东西也是要咬牙的。我问妈为啥把新衣服都送人。妈说,你干娘也不是外人。再说,她又没闺女。

我说,再也不给您买了。

妈得意地说,我有啥送啥。

4

路上出了几次状况,都有惊无险。一辆什么车黑暗里冲过来,居然没开车灯。司机猛地一拧方向盘,车向右前方急闪,车里的人都跟着趔趄。我抚着胸口,悄悄打量了下司机,是副见惯不怪的样子。小程已经醒了,有时会咕哝一句,到湛山了,还是到桃源了?

有一句话就在我的嘴边:离目的地还有多远?

几乎都要出唇了,被我硬生生地咽了下去。我想,问了又能怎么样呢!

我从没想过车要带我去哪里。车就是带我去响泉,那里有阿祥。

车里的气氛一直都很沉闷,我曾经试着挑起话头,却发现,小程一问三不知。我不知道他是真的三不知还是不愿意回答我。赶这样远的长路接一个陌生人,我懂那种辛苦。

三人中,活跃的是司机。他居然指着左前方的黑暗说,这条隧道是我们打通的。

恰好后面有人超车,他手里的方向盘剧烈地扭了一下,才把那车放过去。

原来是修铁路的。我心里说,阿祥的大项目也与铁路相关。我似乎明白了。只是我不能问:阿祥是叫杜以祥么?或者,你们跟阿祥是什么关系?

正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片灯火。路牌出现了响泉两个字,我惊呼,到了?小程说到了。宾馆原来建在了城外,叫无量宾馆。是一幢巨大的高楼,车子停下了,我看了下表,22:32。这个时间打电话显然不合适。我连接上了网络,给阿祥发了条微信:到了。阿祥很快回复:好好休息,养精蓄锐,准备明天下乡。

就像领导在下达指示。

我问下乡去哪里。

阿祥说,你这次想接地气,就去最古老的地方。

我几乎要欢欣鼓舞,我多喜欢古老的地方啊!

小程帮我办手续,服务生把箱子提上七楼。小程把钥匙交给我,说王老师,有什么需要您就给我打电话,千万别客气。

我道了辛苦,把他送到了门口。小程问明天几点来接,我考虑到了失眠等因素,说九点吧。小程说,王老师是这样,明天路不远,可非常难走,是不是提前一些?我听明白了他的话,说那就八点。小程体恤说,八点半吧。

大床上被单如雪。服务员来送宵夜,说这房间还没人入住过。原来宾馆是新开业的。我洗了澡,换了睡衣,发现酒店的牙刷是软毛的,非常好用。酒店里遇到好牙刷可不容易。我当即装到箱子里一支。却没睡意。想这一天从北到南两千多公里的行程,就像做梦一样。可这样的梦,从打小时候就有,一次说走就走的旅程,是人生的别一种风景。

还是睡不着。从箱子里翻出书来读,一直到凌晨三点。

脑袋沾到枕头上,模模糊糊想起阿祥。明天早晨不知道能不能见到他,他没说过来一起吃早餐。或者,他也没说陪我去乡下。心下有些寥落。窗外的月亮透过窗帘缝隙钻了进来,银亮雪白,像猝不及防的来客。这是祖国西南的月亮啊!我看着那一缕光华,心静如水。我一路都心静如水。把自己交给旅程,是因为我相信陌生人,陌生的阿祥,以及与阿祥相关的这片土地。

有一条手机短信被我忽略了。我打开一看,是福成哥的。

“你娘今晚又没吃东西。”他居然会用哭着的表情。“你到底要开几天会。”

我没回,把手机关上了。

餐厅空旷得像大会议室,大概时间还早,只有寥寥几个人就餐。我围着餐台转了一圈,没发现可口的东西。连续几天没睡好,是我没什么胃口。盛了一碗豆腐汤,拿了个学名洋芋的烤土豆,我吃得很辛苦。还不到八点,小程在餐厅里现身了。他说,王老师,我就在大厅里等你。你慢慢吃,不要着急。我暗笑了下,心说不急怎么会追到餐厅来,分明是想早一点赶路。我加快了吞咽的速度,含了满嘴食物上楼去取行李。仍是昨天那辆车,仍是昨天那种规制,我坐副驾驶。车摇摇晃晃上路。满目青山,满眼阳光。北方的阳光也透明,却跟西南高原不一样。隔着车窗,仍然能感觉高原太阳的那种穿透力,像闪着寒光的剑锋一样。这就是滇西啊!这就是西南边陲啊!我心里轻轻呼唤着,强忍着心中的激动。我一刻都没有错开视线。山的样子,树的样子,风的样子,房子的样子,老乡的样子,羊群的样子,一朵野花的样子,一棵草的样子,我都想收入取景框,印在脑子里。一个热爱远行的人,一个实现了心中梦想的人应该有的样子,就是我的样子。

有些路,一生只走一次。有些人,一生只见一回。心中默默涌动着一种情愫,恨不得让车停下来,把双脚踏到泥土上。

路不好走,很窄。错车要踩一脚刹车。因为很多地方是悬崖峭壁。我理解了小程早赶路的心情。那里的终点是我的,不是他的。我模模糊糊想我要去的地方,阿祥说很艰苦。难道要住老乡的木头房?要生火做饭?要用土厕?能想到的辛苦就是这些,不管怎样,我都乐意,我有心理准备。即便几天不洗澡,不洗脸,我也愿意。小程没提阿祥,我也没问。他总归是忙。我没做过重点工程的总指挥,但我认识领导重点工程的人,要事无巨细,事必躬亲。唯恐哪里有纰漏。现在的工作越来越难做了。基层都是这样。哪里的基层不是这样呢,针尖大的窟窿,能过漏斗大的风啊。所以我理解阿祥,来之前我就对他说,以不影响你的工作为前提。阿祥说,影响不了,也许你根本见不到我……我知道你喜欢独自在异乡行走。独自,嗯。是的,我喜欢。可真的见不到阿祥?我以为那是笑话。心里还是有一点忧伤,淡淡的。像风吹过芬芳的原野,田鼠睁大花椒籽似的眼睛,不知所措。北方草木刚发芽,南方的老乡已经在晾晒麦子了。那些麦子躺在山坡上,捆成手把——就是一只手能握过来的样子。这是我们捡拾遗落麦子的形制,说明这里山地贫瘠,若是我老家的平原,一捆麦子能有牛腰粗。干娘一个人……算了。怎么会想起她来……说是两个小时的路程,可要穿越几个村庄,其中有两个村庄是赶场日,货物都堆到马路中间来了。老乡赶着牛羊,开着农用运输车,在路上走得旁若无人。司机出奇地好耐性,一次都没有鸣喇叭。小程来了谈性,指着竖起来的口袋说,新出土的洋芋,很好吃。指着笼中鸡说,那是乌骨鸡,此地的特产。王老师可以在小坎多吃些鸡蛋,非常有营养。哦,小坎。这是我初次听到这个名字,像一个女孩,让人喜欢。白天赶路就不那么沉闷了。我问小程是哪里人,具体做什么工作。司机插话说,他是山西人,是工程队队长。我有些不好意思,说真是太打搅了。小程说,不打搅,杜总在前方给我们打仗呢。昨天因为一片林地跟老乡起了纠纷,他们二十四个小时在现场坚守,就是比谁更有耐性。

这个话题我感兴趣,终于谈到阿祥了。我循循善诱,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小程说,听说要清点,村长率全村的人在白地上连夜插树苗。不符合政策的事不可能得到补偿,可村长说,这些树苗原来就有。杜总看出那些苗木活不过二十四小时,就率队在那里僵持。后来那些树苗都打蔫了,村长认输了,说几十个人插苗木,起早贪晚,都还没吃饭呢。杜总掏出五百块钱说自己请他们,村长接过钱,千恩万谢走了。我说,这些老乡真可爱。杜总呢,他的饭怎么解决?小程说,盒饭送到了地里,可老乡没吃饭,他也不会吃。自从重点项目开工,饿一两顿饭是常有的事。我心里多了敬重,问重点项目是什么?小程说,杜总没给您说起过么?我们要在中越边境修一条铁路,过境62公里。您若早些天来,杜总就有空陪您了。我心下释然,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工作永远是第一位的,我和阿祥都是这样的心性。

越往大山深处走,林木越苍翠馥郁,放下车窗玻璃,我甚至能闻出松脂的香气。我很喜欢这个味道,在明净的阳光里,越发显得迷幻。小程原来还是个健谈的人。他说他在云南待了十三年,这里的老乡好,比其他省份的工作都好做。同样一个工程段,能提前几个月完成任务。他具体说细节,有一次,手机和钱包掉在出租车上了,出租车司机哪也不去,就在原地等失主。还有一次,他们坐车找饭店,拐了两个弯找到了。司机嫌路近,一分钱不肯收,挥手走了。这样的人在大城市快要绝迹了,我心想。聊起流动单位的种种辛苦,小程说,家在太原,一年也难得回趟家,铁路工人工资低,回家又要赶火车又要坐飞机。今年说好的回家过年,可工程大年初五开工,几天都在路上奔波,跑不起。

“这段铁路是高铁?”我问。

小程答:“我们修的几条铁路都是高铁,川陕,云贵。这不,眼下修到滇西了。”我侧了下身子,专注听小程讲话。小程又说:“王老师肯定不少坐高铁,想不到是我们这些人修的吧?”

“还有杜总他们这些战斗在前线的地方部队,他们打的都是硬仗,很多时候比我们更辛苦。”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笑起来的小程牙齿很白。他有一张长方脸,眉目清秀,还很年轻。

没想到小坎有那么好的宾馆。我站在落地窗前,外面就是澜沧江。松林一眼望不到边,澜沧江的水就是在松树的空隙像幅画一样地闪现。水是苍翠之绿,居高临下看,是静止的。两岸都是陡峭的绝壁,再大的风也吹不皱它们。这才是孤独千年啊!我看得有些痴。江水绿得深厚、滞重,也不知淌了多少年。我几千里地跑来看一眼,在它是一瞬,在我是一生啊!

我还没有住下,就已经不想走了。

人生如果注定要停靠,就让我停靠在这里吧!

5

年轻的时候,我频繁地利用各种机会住到娘家,帮小弟锯木头。那些圆木都是老榆木,锯成树墩做菜墩,据小弟说,它们能卖进中南海。

锯树墩非常有讲究。用尺子画出圆周线,一个锯偏了,个个都会偏。锯偏了的木头非常可笑,排列的时候像人一张张长歪了的脸。

如果想把木头锯正,身形要直,双手握紧锯柄,一拉一扯时动作要端。飞舞的锯末像极了面包屑,散发着一种纯净潮湿的香味。

我们周围经常围着许多看热闹的人,也说闲话。他们对我能俯下身子锯木头给与高度评价。一说我能干。他们说,你是国家干部,干这种拉大锯的活儿一点不怕失身份。一说我会干。打小就是灵透的人,这一条街,一样大的孩子十几个,老菩萨就看得上我,认我当干女儿。他们的意思是,老菩萨是个有法眼的人,能看上的人不一般。乡间人都爱说闲话,他们的闲话里含着亲厚和朴拙。我很享受这种状态,甚至对拉大锯着迷,没事就往家里跑。不单练臂力,顺带把肩周炎也治好了。

那时我连村里的鸟儿都认识。孩子午睡,我端着脸盆去河里摸螺蛳,曾经摸到展开足有半尺长的虾。把虾斩成段,铁勺里放上油,放到节煤炉上烤,女儿睡醒让鲜虾馋得流口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村庄就隔膜和陌生了。孩子不认识,新娶来的媳妇也不认识。往往要叙谈半天,才恍惚知道谁是谁家的。我从箱子里翻出旧的鞋子套在脚上,村南村北到处走,我想走出那种熟稔的味道和感觉,这就是家园啊!有一次,就走到了一户人家的门口。门楼是旧式的,两扇铁门窄小削薄,墙头上生着狗尾巴草。我正恍惚,干娘从门里闪出来,觑着眼睛打量我,试探问,是云丫么?

我没想到干娘老成那样了,团团缩缩像颗发霉的核桃。我在心里估算了下她的年纪,望九十了。女人活到这把年纪不容易。自从干娘搬出老街,我一次也没到这里来过。在心里,我不觉得两家还有往来的必要。认干娘的事,不过是小时候的一场游戏。这样的游戏乡间有很多,小孩子身体弱,或容易夭折,还有认水井、古树、神像和碌碡做干娘的。走动几年,孩子大了,关系慢慢就淡了。也有反目成仇的,基本上因为一家对另一家付出太多。你给我一个桃,我必要还你一个杏。否则被人家要上门来,脸难看,心也就伤了。事情说起来就是这样,可我看见干娘还是觉得羞愧。脑里倏忽想起小时候,干娘的红爬豆高粱米饭,或六六粉味的点心,也滋养了我很多年。还有那根大针条,也许真解决过什么问题也未可知。或者,不解决问题也没有扎坏我,再怎么说,干娘心是好的。干娘拉着我的手,扯直了往屋里拽。嘴里喊:“福成,福成,你看谁来了?”

福成哥从屋里赶出来,他也老得不成样子。我唏嘘地看这两张脸,都是灰黄的颜色。似乎缺少光照,又营养不良。福成哥的情况我知道一些,他早些年就开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和干娘一样,信奉神神鬼鬼。知道他光景过得差,但没想到差成那样。房子低矮破旧,堂屋都是烟熏火燎的痕迹。一只铁架子油渍斑斑,上面停放着煤气灶,煤气罐老虎样蹲在角落里,一半阴一半阳。余外再无一物。室内的陈设都是从老房子里搬过来的,我甚至认出了那只用玻璃纸糊的帽盒,还放在墙柜上显眼的位置。那里过去盛的是花样子和鞋样子,干娘是个手巧的人,不会做饭,却画啥像啥。那些曾经红艳的梅花、荷花、并蒂莲,装满了一只纸盒子。惹眼的是长条香案,半米高的神像前既有供品又有香火。一股呛鼻子的香味在空气里弥漫,惹得喉咙刺痒。我特别想问一句,神真的喜欢面前烟熏火燎么?福成哥给我倒水,陶瓷缸子,底都磨掉了彩釉,黑漆漆的。干娘悉悉索索地掀柜盖,拿出了一布袋花生。干娘说,云丫,我做梦老梦见你,你跟县长在一块工作?

我笑着说,我们在一座城市办公。

干娘说,神仙保佑,我想谁谁就到。你能不能跟县长说说,让大家都信神?

我说,这个我可说不了。县长不听我的。

干娘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话,继续在自己的思绪里。干娘说,这个社会的人都学坏了,谁都管不了他们,神仙能管。

我说,您就别管别人了,把自己管好就行了。

干娘说,不是我想管,是神仙让我管。神仙说你妈宅心仁厚,得度。这不,你妈也开始吃素了。

这倒是个新情况。我愣了一下,说她身体不好,又做了大手术,得加强营养。您可别让她信您这一套。

干娘瘪瘪嘴说,你们是有文化的人,按说不用我这个老太婆多讲。你信了神仙,神仙还能亏待你?你身体没营养,神仙会给你加营养!存折上没钱,神仙会给你打钱。

跟干娘哪有道理可讲。我看着干娘。问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吃素的。干娘掐着指头算,有二十几年了。自从信了神仙,腿也不疼了,身上有劲了,眼神也好了。过去害眼病,眼差一点就瞎了。自打信了神仙,现在还能刃针呢。我环视着屋子说,让神仙给您盖层房吧。干娘赶忙摆手说,那哪行!这世上多的是多灾多难的人,神仙得拣要紧的救。

我问她神仙长什么样。她说经常梦见,高高的个子,穿白衣服,走路没有声音……忽而一指香案上的神像,就是他那样。

可这是何方神圣?我有些看不懂。白白胖胖的笑脸,拄根拐杖,穿件白披风,慈眉善目,像戏里的白眉大侠。

我想起了干娘在村里的许多传说。早些年间,她巫不是巫,医不是医。原本就是个寻常的农家媳妇,一次在生产队的麦场里踩麦秸垛,不小心头朝下栽了下来,摔昏迷了。醒来说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话,说看到了村里的许多死者,让她带来了各种各样的要求。有嫌衣衫单的,有嫌棺木薄的,那段时间村里乌烟瘴气,似乎到处都是人的魂灵。她用了许多法术,才把那些魂灵驱走。社员顶着烈日在场院翻场,她躺在炕上,额上敷着拔凉的井水冰过的毛巾把儿睡觉。她总是比别人有更多的权益和自由,包括柜子里的点心包,从来没断过。到我记事时,已然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她的道法纯熟,不再提驱鬼降怪,摇身便治各种疑难杂症。乡间缺医少药的年月,那根不消毒的针条,也不知反复扎过多少人。想起死去的儿时伙伴小棉花,我就觉得不寒而栗。

她的世界不知是个怎样的世界。我从没想试图进去,也进不去。小时候学过一个词叫“花岗岩脑袋”,干娘就是一个顶着花岗岩脑袋的人。任是谁,任是什么事,都休想说服她。

我说,福成嫂子去世的时候才五十出头吧?城里这个年岁的女人还穿红戴绿呢。我的意思是,你们怎么没有让神仙救救她,让她那样早就驾鹤归西?

干娘气愤地说,那就是个死犟种。你说天她信地。她如果听我的,咋会死那么早!

我懒得再说话,扭头看福成哥。头发白得一根不剩,脸上挂着谦卑的笑,却也木刻样地呆板和安详。我小的时候他给我编蝈蝈笼子,砍来甜棒给我送家里来,还用草帽给我端来小屎瓜,他跟弟弟福满完全不一样。如今福满早就发达了,号称拥有我们这座城市最贵的车,最好的房子。我有幸跟他同桌吃过一次饭,饭后他送我回家。感觉车体轻飘得厉害,行驶时像飞起来一样。他没有问起罕村,我也没提。他已经许多年不回家了,跟老娘和哥哥,连血脉都断了。

再无话可说,我起身告辞。想了想,还是掏出几百块钱给干娘。没想到,干娘突然浑身颤抖,回身就跪在香案前。她说感谢神明,给她送来了贵人。

福成哥说,云丫,你有微信么?我们加一下微信。我的朋友圈已经两百多人了。说完,把手机拿了出来。

这倒让我没想到。我还以为福成哥是个不使手机的人。那款手机巴掌大,超薄型。福成哥熟练地调出二维码,对我说,你扫一扫。

我说,福成哥还挺新潮。

福成哥说,这都是为信仰准备的。

我说,干点别的吧,把生活弄好点。

福成哥说,我们已经相当好了。你娘已经九十岁了,她还能再活九十岁?

微信上,经常满屏都是福成哥转发的资料,十有八九是讲因果报应的。他还把他义妹的故事发了个小原创文章。说义妹从小就心地善良,长大果然结了善缘,做了文官。我把手机已经扔到一边了,想想又觉得不对,拿过来仔细看,那个义妹,说的不就是我么!我气得不行,可又无计可施。他没说出名字,文字中也没有更具体的细节,更似一个鸡汤似的表扬稿。我清楚,肯定是跟我那次给几百块钱有关。那天他发来一个小视频,我打开一看,干娘拔着身板站在香案前,说云丫,我想你了。福成哥跟了句,云丫,你娘想你了。明天有个法师来讲课,你来听么?

我买了半头猪的排骨回家用大锅炖。灶里的劈柴熊熊燃烧,香味很快从锅里氤氲出来。母亲说,我不吃荤。我说,不吃不行。嫂子说,母亲自打戒了荤腥人就明显消瘦了。我给母亲把排骨夹到碗里,母亲发了半天呆,还是勉强吃了。

我说,以后别去前街串门子了。再去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母亲说,老街没有人,前街人多,热闹。

我说,那就看电视。电视里人多。

母亲说,电视里的人跟我说话么?我腻得慌啊!

6

三三是镇里派来给我当向导的,是一个瘦若竹竿的彝族小姑娘。问起身份,她竟然是妇委会主席。我对三三说,镇里工作正忙,你不用整天陪着我。三三眨巴眨巴眼,说您咋知道镇里正忙?我说,重点工程正在推进,你们是不是也有征地拆迁任务?三三说,小坎有十二公里。我说,这里治安好么?三三说,这里从没有治安案件,就是村里狗多。我说我不怕狗。三三说,我们的第一个合作社在青冈,那里是澜沧江和黑惠江的交汇处,杜总特别指示让您去看看。我无话可说了。那里离镇上十几里地,没有任何交通工具可以抵达。我说,我们走过去要用多久?三三说,杜总协调了镇里的车。青冈看着近,走过去好远啊!

都是下坡道“之”字形的弯,右手边就是悬崖,看一眼就晕得不知所以。安全带就在右肩上撞肩膀,犹豫好几次,我也没好意思把它抻下来。我想,这样深的峡谷,一根安全带大概解决不了安全问题。一路我都提心吊胆,怕来一辆对头车,因为那路细得实在过分,我总疑心右侧的车轱辘会悬空。一辆拖拉机挡在前方,两个彝家女子正在用背篓背粪。车在下坎,车箱正好与上坎的地面平行。女子戴着头巾,背了满满的粪筐出来,人到车上,背一弓,身子一颠,背篓折到头上,成倒立状,粪肥便彻底洒了出来。司机下去交涉,比划半天,让拖拉机手把车往前开,从一个上坡去一户人家的院子里,把我们的车让过去。可拖拉机手胆子小,不敢上那样陡的坡。司机只得亲自上阵,先把拖拉机开上去,再把自己的车开过去,再帮拖拉机手倒车。真是个身手敏捷的小伙子,把拖拉机稳稳地停在了原来的位置上,两个彝族女子刚好又背着背篓出来了。经过这一番折腾,我对司机增强了信心,再不想偷偷去扯安全带了。来到青岗村,车子停稳了,我们下了车,司机还有别的任务,把车开走了。临走约好中午来接。我仍然心有余悸,问三三,这边的车祸多么?问完又觉得自己蠢,沿路车这样少,司机又都本领高强,哪有车祸可言哪!

合作社的社长姓茶,女子叫阿翠,是他老婆。阿翠看一个代销点,对面就是合作社办公的地方。我问茶社长是不是村里的干部。茶社长说不是。他只负责经营,把村里乡亲们的产出变成商品。眼下就要去水电站送猪肉,一次送三百斤。我只来得及给他们夫妻照张相,茶社长就匆匆走了。阿翠搬了小板凳出来,我们坐在台阶上,前面就是两条江,顺着山谷拧来拧去,从我这个角度看,真是两条一模一样的江,毫无衔接的地方。不知缘何叫两个名字。关键是,黑惠江远不如澜沧江名气大,最起码,我没来之前对它闻所未闻。阿翠是一个漂亮女人。我发现,彝家姐妹都是漂亮女人。眼角开,脸型小,神情活泼。她拿出红牛饮料给我和三三,我推辞了半天,只得接了过来,放在了台阶上。天上下起了小雨,远方弥漫着雾气。沉静的江水越发显得含蓄。阿翠是一个喜欢说话的女人,她站在台阶下方,嘴巴一刻都不闲着。她告诉我她有两个女儿,一个读大学在省城,一个读高中在县城。小女儿是她在地里生的,有次去干农活,孩子突然就钻了出来。她脱下外衣包住孩子,用手扯断脐带,抱着孩子回家了。她说话的频率很快,我能听懂少一部分,多一半都有赖于三三翻译。她有句话常挂在嘴边,那就是“国家政策好了”。修条水泥路通到了山外,是国家政策好了。农民翻修了新屋,也是国家政策好了。她为自己没有文化羞愧,说那时家里穷,父母只让男孩子读书。赶场买支牙膏也要翻山越岭走一天的路,起早打着火把去,夜里打着火把回。她领我们参观牛栏,猪圈。红毛猪刚长大,挤在一起睡觉,这头叠那头,那头叠这头。十几头小牛养在老屋里,简直暗无天日。眼睛适应半天,才从窗缝射进来的微光中看清它们或卧或站的动静。地上铺着麦草,看得见的干爽。感觉得出,阿翠是一个能干的人。新房建在了坎上,是三层小楼,外墙体贴着瓷砖,闪闪亮。瓷砖这种东西真是可恶,居然能从中原腹地贴到这么遥远的山寨。我问,家里人口少,为啥盖这样多的房子。阿翠说,村里人都这样盖,你不盖就是不体面。

我们走了五户人家。都还没在院子里站定,主人便搬着箱子来送红牛饮料。关键是,我们的两只手里都各拿了一只饮料罐,老乡有办法,给你放到衣兜里,背包里,或者让你夹在腋下。无论怎样推辞都不行。最后一家是对老夫妻,儿子就在镇里当镇长,他们大概忘了送饮料,后来追我们到远处的麦田里,把饮料放到了我面前的石头上。

一罐饮料不是为了让你解渴,是为了释放善意。是视你为尊贵的客人。我充分理解了他们的行为。

我问三三,村里人为啥家家存放红牛饮料。三三说,他们觉得这是最好的饮品,可以招待贵客。我把老人留下合了个影,每人拿罐红牛饮料,倒像是红牛的托儿。

麦田对岸,就是水电站大坝。三三特意领我到这里来,就是让我领略这叹为观止的建筑。隔着澜沧江,从我的角度看不到任何细节,但高原电站本身就是奇观,还带动了这一方的经济发展。修路,办学,繁荣贸易,发展旅游。我也才明白阿祥为啥让我到这个地方来,这里是澜沧江上的一颗明珠,当年阿祥也是建设者。

更重要的,这里有一座宾馆,可以舒舒服服地入住。

我一直没有主动联系阿祥,我不愿意打扰他。或者,我也不愿意打扰自己。想起阿祥,我总是隐隐有些悸动。八年的网友,或者,比朋友还近一点。否则,怎么那么容易相邀,又怎么那么容易被邀。乍一见面该当如何,想一想也蛮激动人心的。按照规则,似乎应该拥抱一下。论坛的朋友聚会,有专程从美国、新加坡、日本飞来的。拥抱是必不可少的一个流程,男女老少,格抱无论。那种感情,真是强似生活中的朋友。可是,对于我和阿祥,真的适合么?我给自己制定了行动路线,探访古村落。沿一条山路去江边。如果有可能,去码头坐船到江对岸,看不一样的风景。宾馆外面有一条上坡路,翻过一道山脊,就是原始森林,我看好了一条小径,明显是盗采盗伐的人踩出来的,因为看不到通向哪里。任何一条路对我都是吸引,我渴望能把所有的路都走一走。

山里的狗并不吓人。如果主人良善,狗怎么可能穷凶极恶。遇到了几只叫嚷的狗,都像见不得生人的小孩子,你朝它走去,它就夹起尾巴躲得不知去向。寂寂的山路上经常只有我一个人。大大的太阳无遮无拦,是地老天荒的感觉。路傍着江水,山也傍着江水。村子就在眼前,可走上半天你会发现它仍然在遥远的地方,可望而不可及。到处都是陡坡陡崖,壁立千仞。鹰在山崖下盘旋。松鼠在脚下出没。偶尔还能看见一只狐狸,比火红略淡,坐在松树下机敏地看着你。还能遇见放羊的,赶场的,砍柴的,上学的。一次只遇见一个人,从没一次遇见两个人。无论男女老幼,都会停下来跟你说话。女人会叫你嬢嬢。嬢嬢你从哪里来的?你去哪?你找谁?后来我才明白嬢嬢是尊称,代孩子指。我们在山路上经常会聊很久。虽然大多数话都听不懂,可她说她的,我说我的,一点也不影响我们聊天的热情。

这种来自陌生人的友善,在生活中许久没有遇到了。

淡淡的忧郁随时裹挟而来,那是我想起了家乡。那座村庄越来越让我失望。想到她我心跳都会不规则。对,我想阿祥。我们认识八年了,却没见过面。如果不是来投奔他,我们甚至没通过电话。网上的阿祥是一个大师级的人物,无所不专,无所不能。任何话题都有独到见解,有许多骨灰级的粉丝。我们之间是有些特殊的,彼此仰慕,或者,惺惺相惜?我说的话他懂,他说的话我懂。解释起来就苍白了,含在心里就韵味十足。内里的成分,我们从没谈过,没必要。有时不说,代表更多。千言万语,化作沉默。这是哪首歌唱的,歌词轻飘飘地划过。阿祥的微信适时地飘了过来:我知道你喜欢到陌生的地方行走,这次你能来,乃是对我的信任。每每想到这些,就感叹一下,唏嘘两下!

我只回了一个字:切!

我去江边的村庄,无数“之”字盘旋,两个小时过去了,马路似乎就在头顶上,并没走出多远。路边的木棉开了,它就是为我一个人开的也未可知。我很注意地发了条微博而不是微信,阿祥马上看到了,吃惊地说:“怎么是你一个人,安全吗?三三呢?镇里没派车还是你没要车?天黑能不能赶回来?你千万要当心别迷路!赶紧往回走,别让我不放心!”我呆呆地看了会儿,怪他大惊小怪,偷窥我的微博。我的微博就是做个随行记录,“从今天开始你就当我的微博不存在,否则我就不发了!”

“遵命。”他妥协。

但三三明显跟紧了。转天去古村落,我打听好了走过去也只要四十分钟,三三还是把车调了过来。车子停在山脚下,我们要翻越一座山岭,穿越山间小路才能到达村庄。村里的人都搬到山外去了,古老的房子成了饲养场,家家院落里养着鸡鸭牛羊。介绍当地风俗时,我一直以为打歌是一种歌唱形式,就像对歌一样。三三嘴里频繁出现这个词,我让她唱给我听。三三笑弯了腰。她说打歌是一种舞蹈,在喜宴上用于助兴,通常要跳到通宵达旦。我说,那你就跳给我看看。三三把手里的相机放到一块石头上,试图比划几下,可却找不到节凑。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年老的女人背着大捆麦草走了过来。三三问,你会打歌么?老人二话不说,就把麦草捆放到了坝台上,起身跳了起来。这是个身量高的女人,眉目舒展,精瘦精瘦的,皮肤黧黑。但仍然能看出年轻时的风韵。她手脚并用,目光澄澈,跳得旁若无人。手挥舞,脚抬起,转圈,头巾裹着风在空中飘,每一个动作都很认真,仿佛在独自享用舞台。又有两个女人加入了,她们一个住在旁边,一个从这里路过。自然而然的,形成了一个整体。眼往一个方向看,手脚往一个方向摆动,脸上都有迷人的微笑,都跳得旁若无人。我和三三受了感染,跟在后面学。这场舞蹈盛宴好久都没有停止,直到我和三三都累了,她们才停歇。

几个年迈的女人围拢过来,跟我打听山外的消息,问我家离北京多远,我说80公里。她们羡慕地说,太近了,那会天天去北京吧?

我突然想起了干娘。一个蜷曲贫弱的小老太,她年轻的时候除了去邻村给人扎针治病过阴,一辈子连县城都没去过。

是的,她没去过。

就更别提北京了。

我告诉了她们。她们嘴角漾出一种遗憾来,发出很多感叹词,那意思仿佛是在说,太不可思议了,怎么会那样呢!高个子女人去背麦草,我和三三赶紧跑到身后帮忙。她腰一弓,拽着一簇柔韧的植物把麦草背了起来。回头朝我们招了招手。

站到树荫里,我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我问:“杜总是怎么跟你们介绍我的?”

三三说:“杜总跟我们约法三章,不叫官职,不专门宴请。如果不叫老师,就叫大姐。”

我扭过身去对着天空笑。这个阿祥真是太有意思了。

三三说:“杜总说您是来做乡村调查的。”

我说:“杜总说得对。”

“可是……”三三忽然变得吞吞吐吐,“我还是想请您吃顿饭,这里的乌骨鸡汤很有营养,路边有家店,我已经跟老板把成年的鸡公定好了。”

我拍了下她的肩膀,说听杜总的。至于那只鸡,你就替我养在山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