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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钟扬

来源:新民晚报 | 陈思和  2018年11月05日08:33

钟扬在讲课

钟扬留影 (本版照片,均由复旦大学出版社提供)

钟扬在青藏高原采集植物种子

钟扬在青藏高原途中

【作者简介】

陈思和 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现任复旦大学图书馆馆长。著名文学评论家和文学史研究学者。

今年9月25日,是钟扬车祸去世一周年。学校里开了一个纪念会,我被安排在会上第一个发言。因为有时间限制,我匆匆说了几句,还是觉得言犹未尽。这几天脑子里总是盘旋着钟扬的身影,他的爽朗的笑声,不时地在我耳边响起。每当这时候,就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催促我:你快写吧,把你心中的钟扬写出来……可是,我能写他什么呢?

钟扬被赋予很多头衔:植物学家、援藏干部、优秀教师、少年天才、模范党员……这已经被钟扬的传记和纪念文章反复渲染,我不想再添加什么。我觉得钟扬还有一个身份容易被人忽略:他还是一个高校的中层干部。

我对他最为感佩、也是这个时代最稀有的品质,则体现在他作为研究生院院长的工作岗位上。钟扬是一位非常难得的好干部。在学校里,为人尊敬的是“好教师”“好专家”“好学生”,却少有人关心“好干部”。当然,干部之“好”,究竟是群众眼里的好?还是上级领导眼里的好?似乎还是一个问题。然而我说的钟扬作为干部之“好”,是指工作层面的好。他在研究生院院长这个岗位上,能够明辨是非,当机立断;能够提出自己的想法,敢于负责;能够以高度的灵活性来处理工作,绝不是和稀泥。这样的品质,实在是太难得了。

已经有很多文章介绍钟扬作为科学家、作为教师的优秀事迹。其实,所有的科学家和教师,只要是认真负责的,热爱自己事业的,都会全身心地投入自己的科研,都会爱护自己的学生;钟扬是植物学家,他多次奔赴西藏高原采集植物种子,培养藏族学生,为西藏的文化科学事业做出了重要贡献,但我想,作为一个研究高原植物的科学家,他也许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投入自己的事业,来实现自己价值。然而作为一个高校部处单位的行政管理人员,不少人为他们仕途而计,最安全的处世哲学,就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样也许能平平安安,仕途通达。然而,钟扬不是这样的人。

坦率地说,钟扬起先担任研究生院院长的时候,我对他的某些决策有过不满。在我担任中文系主任期间,曾经与几位文科资深教授,以及哲学、历史两个系的系主任一起多次呼吁建议,终于把复旦大学人文学科博士生的学制,由三年延长到四年,主要是给以学生充分的撰写论文的时间。根据我长期指导研究生的经验,人文学科的博士生要写好一篇优秀学位论文,仅仅三年时间(包括基础课程的学习)是不够的,只有在时间上有了充分的保障,才能使学生安下心来做研究,否则,过早寻找工作的焦虑会直接影响学生的写作心境。可惜的是这项改革没能坚持几年,在钟扬担任院长期间,又被改回到三年了。当然这里有各种客观原因,并非院长个人所能定夺。

我为了此事,给钟扬写过一封长信,说明博士生四年学制的必要性,在那一年的校务会议上,我也当着校长书记的面提出过类似意见。钟扬对我紧追不放的批评感到为难,他专门向我解释过改回学制的原因,无非是学校的资金缩减造成研究生经费压力啊、研究生宿舍过于紧张啊,等等,他也向我保证,如确实有非常优秀的博士生,为了写出高水平论文需要延长毕业时间,他一定会支持的。

我强调的是研究生制度建设,他讲的是具体个案的解决,我们谁也没有能够说服谁。但是,我在以后的工作接触中渐渐了解了钟扬,那种对一般的原则性坚持和对个案的灵活性运用的高度结合,正是钟扬院长工作思路的特征,而且这种特征确确实实在工作实践中行之有效。与他相比,反倒是我过于理想化的坚持,显得书生气十足了。

2014年,我被任命为图书馆馆长。在任上的第一个较大动作,就是在国家古籍保护中心的支持下,建立复旦大学中华古籍保护研究院。钟扬院长对研究院培养专业硕士的工作给以极大支持。复旦大学没有图书情报专业的本科建制,只在图书馆设立科学硕士学位点,每年培养学生不过三四名,无法满足古籍保护专业急需人才的要求。钟扬建议我们把科学硕士学位点改为专业硕士学位点,这样每年保证了近三十名学生入学,成规模地建设图书情报学科。现在专硕点已经有两届学生毕业,及时地为国家提供了急需人才。我们在完善了专业硕士点以后,又进一步筹备建立古籍保护专业的博士点。杨玉良院士的团队把古籍保护与写印材料的研发结合起来,使它成为一门文理交叉学科,融汇了化学、材料、生物、文博、文献等多种学科,有多学科的导师参与其间,但是由于涉及到多学科的知识背景,在如何招生的分类上产生了困难。没有前例,我也一筹莫展。于是我带着问题去找钟扬,那时候他已经是上海西藏两头跑,忙得不可开交,我约了他几次,终于见到了他。

那天他晚上好像还要出差,衣服行装都放在办公室。我对他说,你给我一个小时,今天我们得商量出一个结果。他疑惑地问:什么事情?要花一个小时来讨论?我告诉他招生工作中遇到的困难,他想了一想,爽快地说,古籍保护专业既然是多学科,那就把名额分到所涉及的学科去,名额由研究生院专门拨下去,具体招生工作就委托各学科来办,等学生招进来了,你们再进行综合教育,全面培养,不就解决了?我怔住了,这简直是《三国演义》里“耒阳县凤雏理事”啊,十来分钟,就把一件棘手的事情这么清风朗月地办妥了。这一次,我对钟扬院长真的服气了。

坦率地说,我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这样有决断力的领导干部了。没有瞻前顾后,没有模棱两可,没有拿腔拿调,没有推卸责任,胸中没有一点城府,说话也没有留着回旋余地,钟扬院长当场就吩咐身边的副手,具体安排工作程序了。我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当时就忍不住赞叹:这样一个干部,只有心底里完全没有阴影,没有丝毫的倦怠、自私和庸俗,他才会这么磊落地怀着赤子之心去工作,他才能将无穷无尽的精力投入到科研、教学、赴藏、院务……因为他把生命中的所有能量都集中投放在最有价值的工作之上了。

还记得,我第一次给钟扬写信,连钟扬的名字也写错了,在信封上把钟扬写成了“钟阳”,经传递信件人员指出才改过来。但我现在觉得我写错的“阳”字,无意中透露出我对钟扬的一种模糊理解:“阳”就是一团火,就是旦复旦兮,就是一个从里到外通体透明的大写的人。什么叫旦复旦兮?就是要期盼每天升起一个鲜红的太阳。这就是复旦精神,具体就体现在钟扬的身上。

钟扬对中华古籍保护研究院的工作,不但鼎力支持,而且身体力行,利用他的植物学知识,直接参与了研究院的科研活动。他作为杨玉良院士的重要助手,积极配合杨玉良团队其他成员的科研,组织申报教育部和文化部的实验室,做了许多实实在在的工作。在他中风病倒以后,我一次遇到他,对他说,你以后别喝酒了,也不要去西藏了。他笑着回答,酒可以少喝些,西藏还是要去的,不过不能去拉萨了,海拔3000米的地方不行,但海拔2000米还是可以去的,没有问题。

接下来他反客为主,动员我组织图书馆人员赴藏考察,参与他的科研活动。那时我们图书馆根据学校指示正在筹办中华文明数据中心,打算把少数民族的文化遗产、语言文字都做成数据库,为此,还特意从美国哈佛大学引进了一位藏学专家来参与工作。钟扬知道了非常高兴,几次约我一起去林芝,他要在那里联合创建藏南研究院,全面调查研究藏南的自然人文资源。很可惜,这些计划都没有能够及时做下去。

钟扬性格开朗豪迈,兴趣爱好也是多方面的。我与他本来是喝酒的朋友,他酒量极好,我原来酒量也不错,可惜与他喝酒的时候,我早已不提当年勇了,每次都是见好就收,也没有见他喝醉过。

钟扬爱好文艺创作,见到我,不论场合都会兴致勃勃地谈他的创作计划。他构思了好几个电影剧本,其中有一个是以复旦大学著名教授为题材的,他曾对我详细讲述过一些他自己感到很得意的情节。我就泼他的冷水,他睁大了眼睛瞪着我,天真地说,不会吧,这么精彩的情节,为什么不能拍呢?我只能默然相对。现在钟扬去世了,不知道他有没有把这些构思都写下来,如果真的留下了手稿,这可是研究钟扬内心世界的重要材料。

钟扬生于1964年,整整比我小十岁。他少年天才,1978年就在高中一年级考上中国科大少年班,成为少年大学生。我是恢复高考后第一届大学生,被称作七七级,钟扬算是七八级,我们只差半年时间先后进入高校学习,同时赶上改革开放初期的好时光。钟扬虽然读的是无线电电子学,但同样经历了思想解放运动的洗礼。钟扬富有理想,敢于行动,在科学研究中倾注了深厚的人文情怀,思想没有条条框框,性格充满阳刚气质。

可以说正是那个充满理想的时代所塑造的人格典型。我完全能理解他这样的生活方式和思想行为,这里有一些时代赋予的性格密码,我与他的心是相通的。

钟扬到了后来,我想他一定也感到内心的孤寂,所以他流连忘返于清洁的高原雪山之间,纵情陶醉于繁忙的工作节奏里,他超越了自我。钟扬意外的死,是一个现代人履行的高贵的生命涅槃仪式。我怀念钟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