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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眼

来源:文学报 | 姚育明  2018年11月02日08:14

许多作家爱猫,但像姚育明这样关注并亲身投入流浪猫救助中的作家却并不多。在新近推出的作品《猫眼》中,她以38个篇章记录了多年来自己与流浪猫之间的故事。在她眼中,生命是脆弱多难的,又是坚强美妙的,人与猫之间的交往琐碎真实,传递着一种特殊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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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可以用磨砺、反观、内观、忍辱、定力、空性之类的词来慰藉自己,但更相信这是磨杵成针的功夫,我这一生来不及磨好一根针。你同样可打另一个比喻,比如它们类似治疗前的CT检查,心肺一次次地接受辐射,如果没有强大的修复能力,累积的损伤就很恐怖。我浑身是伤,眼睛疼,耳朵疼,心疼,全身疼,我为什么要住在这个随时能戳疼我的地方?

对于这个住了十年的小区,我的感情非常复杂,在这里,有我的佛友、猫友、文友,共同的兴趣给人快乐。但是,小区中大量的不如意事以更快的负面情绪发酵,而它们的苦难首当其冲。

当又一次听到一件戳心事件,一个三岁的女孩在大人唆使下,抱着一只奶猫扔到河里时,我终于决定了,搬家。一猫友知道我们要搬离这个小区,叹道,这个小区里的流浪猫没福气,猫妈妈要走了。是的,我离开后,佛友、猫友、文友并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损失,可怜的是那些流浪猫,它们少了一个固定的供养人。对不起了,喵星人,原谅我先逃了。

白鸟和啊呜已敏感地感受到要发生什么了,表情有些惶惑。它们原是一对冤家,从来不在一起,可现在,它们同病相怜,天天背靠背地伏在我家窗台下,无奈地等待着世事的变迁。

猫们真通灵,连一直守诺不再找白鸟吵架的才才,也有了非正常的举动,它一连数日地住在我家院内,有时干脆就挨着白鸟,白鸟竟然没有吼它,它们都预感到这个院子要易主人了。它们都知道这是暂住,再也不用也用不着为了领地之争而激情磅礴的对吼了。

买下我家房子的杨家不养猫,却做了一件令我欣慰的事情,他们在岸边做了台阶,一级级通向河里。日后再有猫摔下去,也可以顺着台阶爬上来了。

我将院里的猫别墅拍了照片,发到网上,准备送给救助流浪猫狗的人。想要的人不少,但一看尺寸都吓退了,搬动起来太麻烦了。这座庞大的猫舍花了我多少的心血,我也舍不得扔掉,就花钱请人运到我妹妹院子里,讲好新房子弄好再搬走。

没想到装修新房很不顺利,装修期间我们在外租房子住,两年中搬了两回,在两个出租房小区,我们又结识了新的流浪猫,猫碗、水碗一如过去那样放在门口。它们可爱至极,其中一只公猫很凶,却对自己的女友非常温柔,每次都是等它吃好才上去进餐。而那些玳瑁们,几乎个个瘦,自从乱乱去世,尤其可怜这种毛色的猫们,它们都是母猫,流浪的母猫特别让人心疼。所以,尽管分不清它们谁是谁,总要多放点猫粮,供它们轮流来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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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出租房的日子里,我仍然经常回去看望余下的院猫,白鸟和啊呜它们居无定所,大多数时间躲在河边的冬青树丛里,这也是我和它们每次相见的地方。才才仍过着名士般的生活,到处逍遥地走。小区很乱,到处拉着各种抗议的横幅,它却视而不见,只是到处挖掘各种新奇事物,幸亏没再对一只破水壶感过兴趣。有一次,我走过几近干涸的人工河,看到它像人一样坐在河道中的大石块上,面对着低洼处的浅水,好像在聆听前几年潺潺的水音,那精神状态分明不是猫,而是人,不,比人更高一层,那是仙,是仙倚在升向半空的凉亭阁楼。它和白鸟各自为政,过着更加清苦的生活。唉,其实流浪猫怎么可能拥有真正的自由,才才只是徒长一颗诗心而已。

我叫了它一声名字,它回过头来,啊,太阳升起了,你的眼光照过来,为什么痛的是心,痛得热辣辣的,我把眼闭了一下,再睁开,它仍看着我,我在岸边放下一捧猫粮,它没有过来,反而别过头去,不再看我。也许它刚在哪里吃过什么了吧?

那次和它照面后,再也没有看到它。小区里每天都在失踪猫。才才是我唯一想起来还有些振作的猫,我相信既便灾难吞噬了它,所有听过它唱诵的好心人,都会有一点诗意的回忆。无限的诗意终将挣脱一张猫皮,也挣脱我们所有的苦难。

此时马航失踪,天天看电视,为237条生命揪心。世界那么大,这些生命隐匿其中遍寻不见,世界又那么小,那么多国家那么多人寻找他们,爱心并不能挽回他们的生命。唉,人类这么先进的科技和手段都找不到自己的同胞,何论一只猫?我再也不存能找到黑花、才才的心了。

白鸟的眼神里有了悲凉,从一开始,命运就和它开了个玩笑,在我们搬家之前,玩伴们一个个离开了它,最后只剩了它和啊呜、黑妈妈、小咪子。它和啊呜是院猫元老,但两人关系疏离,啊呜经常扇它耳光,黑妈妈虽然是后来的,看见白鸟也是不爽,时不时低头撞击过去。现在,偏偏留下它和两个母夜叉,还有一只小公猫,小咪子是黑妈妈的儿子,自然站在娘一边,白鸟很孤独很弱势。

庆幸的是啊呜性情大变,它对白鸟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和气,当我看到黑妈妈又一次像过去那样驱逐白鸟时,啊呜叫着赶过来,把尾巴搭在白鸟身上,白鸟发出委曲的叫声,眼角红红的,我惊讶而又感动。好啊呜,我们不在,全靠你们自己了,你们要互相取暖,互相清凉,互相撑着度过这段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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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年中,我一次又一次地来到桥头,每次到,先叫白鸟,它比较贪玩,常常在别处,而第一个出现的总是啊呜,它像过去在旧宅院中一样,总是第一个来迎接我。没有一次不是这样,每次叫白鸟,应答的就是啊呜,它好像和白鸟合为一体。

黑妈妈在不远处冲着我叫,它有点害怕我,因为我不许它欺负白鸟,小咪子左蹭一下树,右蹭一下树,眼睛一直盯着我发嗲,它已变成了俊小伙,浑身朝气。白鸟咦咦呀呀地跑过来,到我面前总要发一会嗲,我不敢看它的眼睛,它的眼睛蓄满深深的孤独和哀伤。我知道它很受伤,它最喜爱的缘缘、黑弟弟、黑花先后离开了它,还失去了领地权。

啊呜仍像过去一样,在我往猫碗里放猫粮时,会打一下我的手,它的肉掌碰到我的手背时,我总要忍住那声窜出来的呜咽,它还在把我当亲人呀!啊呜的眼神不像白鸟那样悲凉,它的眼神依然那样沉稳、温热,只是它更像一个贫困的老人,生发不起朱颜辞镜花辞树的感慨,它的体形严重缩水,大肚子完全不见了,眼见得它日益变小,最后消瘦得像一只小猫,不熟悉它的人会以为是另一只猫。每当它亲热地蹭过我的腿,大地无端晃动,我总是站立不稳,后来我变得下意识的紧张,一看见啊呜就会扶住身边的枇杷树,以免头晕摔倒。啊呜的瘦小形象太不真实,这种不真实有一种强大的摧毁力量。每次看到它,我都感到自己的肥胖是个罪过。

过去,我何曾想到,有一天,我会和它们在桥头这个肮脏的地方相聚,地上除了垃圾还有狗屎,猫们的脚就在这里踩来踩去。过去我家的院子就是它们的净土世界,现在看到的这个角落就是小区的缩影。小区里年年吵架,月月闹事,换物业、换业委会的呼吁一天也没停过,有多少人想过撤换自己的自私心呢?就说这些钓鱼人吧,浑然不觉地坐在桥头,连污染的河水气味他们也似乎闻不出来,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啊。更有因为猫在边上观看而下意识视为竞争对手的,除了踢打猫咪,还把涂了毒药的小鱼放置岸边诱杀它们,在我看来,这是名副其实的穷相,穷到要和这些弱小的异类生命争食了。它们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我心如何安宁?

(《猫眼》姚育明/著,安徽文艺出版社2018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