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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丛刊》2018年10月/上旬|彭卫鸿:为水所殇

来源:《长江丛刊》 | 彭卫鸿  2018年11月01日07:18

当我打算写一篇以苦夏、洪水、城市为背景的小说的时候,我习惯性地点燃一支烟,在脑海里快速搜索了一些与此有关的地方,还没等最后一缕烟雾散尽,我就选择了武汉。身在武汉或对武汉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如果没有炎热的夏天,武汉的知名度至少要减少三分之一,如果没有洪水,它的知名度又会减少三分之一,另一个三分之一我不说你也知道,武汉作为中原内陆的特大城市,其交通的发达和重要,商业的繁华和便利,足以在中原内陆屈指称霸。

我要讲的故事所强调的背景大致就这些,我的故事中的人物马上就要走进你的视野了。我选定一个九月初的早晨作为故事开始的日子,你大概能猜出我的用心,因为九月初的武汉虽然余热犹在,但已经有了微凉的秋意,一些早衰的梧桐叶子开始缓慢的飘落,秋风开始像口哨一样不紧不慢地吹起来,这种背景会让读者产生浪漫的诗意感觉,不至于一开始看我的小说就把读者热得大汗淋漓,昏晕过去,达不到我想让你一直往下看的企图,这绝对不是我希望的结果。另一个原因,是这个背景和我的小说的主人公有关――九月是学生入学的月份,和其他学生一样,一个名叫林宁的18岁少男在这个时候入学,他和他的农民父亲各提几样行李,怯生生地走在大街上,一眼都能看出来这是父亲送孩子上学的架式。他们向一所大学的大门走去,少男林宁过分腼腆拘谨的神情,让一个在门口摆摊卖冷饮的下岗少妇看得非常入神,林宁的神情对见惯了城市中油滑的少年的下岗少妇来说,无疑是一道纯洁无暇的风景,她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目送父子俩走进校门,随口喊了一声:"雪糕,冰棒雪糕啊!"

少男林宁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火辣辣的城市,虽然他不太满意这所像高中般大小的普通大学,但他喜欢大城市中的一切。林宁和许多刚刚进入大城市的大学生一样,开学后的第一个学期的大多数时间都用在互访老同学的新学校,结伴游逛大型商场超市和风景点,结识新老乡或参加各种各样的集体活动上。我的主人公林宁比别的同学更爱好到各所大学去参观,即使没有老同学在某所高校,他也会约一两个相好的同学去游览一番,到特别著名、特别大的大学去玩,比如去武汉大学,他们有时候会迷路,如同在迷宫中穿行,等到达校门口时候早就过了吃饭时间,他们买一瓶矿泉水或者干脆在水龙头旁喝几口水,就算吃了中饭,一点都不觉得饿。林宁的另外一个爱好说出来也许让一些男孩子替他汗颜,他喜欢逛商店。武汉三镇的各大型商场超市他几乎逛了一遍或几遍,逛的目的也许让许多城里人不齿,他只想目睹一下各大商场超市的繁华景象,看看那些贵重商品到底有多贵,俗称"挂眼科",如果你想知道他口袋里面有多少钱,那让我坦白告诉你,最多不超过十块。有一次逛了一天回学校,发现口袋里仅剩下一块五毛钱,他心里一惊,幸亏在某辆公汽上,粗心的售票员忘了让他买票。当时的公汽上都还没装刷卡机,乘客一般都是先上车后买票,每辆公汽上配有一个女售票员,售票员大多是三四十来岁的嫂子,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身上汗津津的,在拥挤的车厢里挤来挤去收票钱,一张票一块钱。林宁为主动买不买票犹豫了好一会儿,发现售票员根本都没注意到他,才将捏在手心的一块钱松开,把汗湿的手从口袋里面拿出来,抓在椅靠背上。要是当时主动买了那张票,最后只剩下五毛钱怎么再搭车回学校啊?他觉得对不起公汽售票员,又庆幸售票员的疏忽,他抿嘴笑了一下,下嘴唇微微向上翘起,这样笑的时候更显示出他的腼腆和憨实,让人想起某个以腼腆憨实著名的电影明星。

下面要写到我自己了。我算是林宁的老乡,同一个村子里的人,但没亲缘关系,我家住村头,他家住村尾,两家的交集不是很多,他爸农闲时会找我退休在家的父亲聊聊天,下下象棋,问问我在大城市工作的情况。我比林宁大十来岁,大学毕业后靠好运气留在大城市工作,做那种既琐碎无聊又被村里人羡慕的"吃公家饭"的工作。林宁按老家人的称呼,叫我叔伯。

我能想象出来林宁的父亲替儿子办理大学入学手续时候是多么麻烦,对于从来没有去过大城市,从来都没有办过那么多手续的乡下人来说,他们多么需要我的帮助,他们是多么希望到武汉一下车就和我联系上,好让我为他们助一臂之力,并将他儿子托付给我,让我对他儿子有必要的照应。林宁后来告诉我,他们下了车,拿着我父亲给他们的电话和地址,打电话没人应,在大街小巷口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他们找我的时候的迷茫和疲惫让我深感愧疚,林宁的学校在武昌,而我的的工作单位却在汉口的某个比博尔赫斯的迷宫还复杂的小街上,记得我去单位报到时候在它的门口几乎转了大半个小时,才发现它就在离我五米远的巷子口。他们找不到我其实只能怪我的自私,我那时刚刚就业,觉得自己都还在城市中飘荡,哪儿有能力有精力为其他人负责啊,为了不让太多的亲朋好友邻里乡亲来托付他们的侄子侄女外甥外孙,我只留给我父母我单位门房的电话号码,而我知道我们单位的门房是全世界最不耐烦最不负责的门房,给门房打电话几乎就等于拨空号,可见我这人是多么不近人情又多么虚伪。

林宁在九月末的一个下午快四点钟的样子找到了我,看见他腼腆的笑,好像看见了我十七八岁时候的模样,一下子让我喜欢上了这个来自故乡的少男。在我记忆中还是他三四年前的模样,个子小小的,衣服土土的,笑容腼腆但过于拘谨,和其他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孩子样子差不多,可这回见面时我发现他的个头好像比原来高了一倍,笑容虽然还有些拘谨,但腼腆而阳光,衣服是那种很合体的运动装,无论男女,穿上运动装衣服就显得有朝气吧。我把他从传达室领走,他跟着我走,边走边说,叔伯,我和爸爸报名时候找过你。我虚伪地说,是吧,可能我这里太难找了。林宁说,是啊,好难找,我早上8点多出来,到现在才找到你呢!我把他领进我那个像鸟窝的寝室,发现他手上还提了一袋子东西,好像是水果。他一时不知道把袋子的东西放在哪才好,我接过袋子,随便放在靠窗的办公桌上。他坐下来,把上学时候他和他父亲身上发生的各种事情给我讲了一遍,虽然可能由于初次在异地见到我有些激动和紧张,讲得有些疙疙瘩瘩,但那些故事里的各种尴尬和有趣也让我感同身受,它似乎也提示了我的不近人情。他在讲的时候,我意识到他从早上到现在可能都没吃东西,心里很过意不去,在寝室里找了个遍,只找到两包方便面。他推说不饿,我泡给他吃的时候,却吃得稀里哗啦,狼吞虎咽,看来为找我的确把他饿坏了。吃完面,他的脸上冒起豆大的汗珠来,看见他一脸的汗,我在心里感慨,还是年轻好啊,吃点什么都立竿见影,像刚出笼的馒头一样直冒气!他用手抹一下汗水,接过我递给他的纸巾,说,叔伯,我爸爸来送我报到时候,本来给你带了几斤腌熏鱼,可总是找不到你,被我们寝室的同学拿到学校旁边的餐馆蒸熟吃了。说话的时候他有些羞愧的神色,我心里却想起了我的虚伪和不近人情,连说不客气不客气,他却很不好意思地把眼睛转向了一边。我们虽住同一个村子,但我家和他家还隔一段距离,对他家的情况并不是那么熟悉,我只记得他爸爸特别会打鱼,他妈妈特别会熏鱼,所以做出来的腌熏鱼绝对能让我直流口水。我们在一起谈了些有关学校的情况,我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诫他一些事情,算是不辜负他父母的嘱托,很快就到了要吃晚饭的时间,我打算带他上馆子撮一顿,也算尽地主之谊,弥补一下我的过失,可他说晚上7点学校要点名,怕迟到,来不及吃饭,我只好给他十块钱,让他自己去买,他推辞了一会儿,接受了。走的时候我对他说,街上车多,过马路要小心。他回头笑笑,很轻快地走过了斑马线,看着他一晃就消失了,我感慨现在的小孩子融入城市真快啊,哪儿像我当初,大半学期还不敢出门上街!他提来的东西是一两斤苹果,不大不小的,没精打采。这是我们老家的规矩,走亲戚非得带点什么才能进家门,他一个小孩子哪需要这样?他哪里有钱给人买礼物啊?

我的工作一般时间都比较忙,但某些时段也相对闲一点,比如这段时间就比较闲,周末也不用加班,我偶尔会想起林宁,我觉得应该去看看他了,于是就去了。我事先没有给他打招呼就去了,有些在校的读者可能就会说,给他先打给电话很简单啊。是的,现在当然简单了,但我可能忘了告诉你这个故事的发生时间,这件事发生在1997年的秋天,你就可以原谅我的大意了。那时候一般大学的寝室里面没装电话,学生买手机也是一件罕见的事情,所以嘛,没给林宁打电话预约就情有可原了。我走在路上的时候想,意外见到我去林宁一定会非常开心的,他特有的腼腆的笑容一定非常灿烂,这也是我最希望看到的瞬间。大学生都好像喜欢某个熟人去拜访他(她),并且最好是比他(她)年龄大的男人,又不是大得像他老爸那样的男人去看他(她),"今天有个大叔来看我啦!"--大学生好像都有这种想法吧,可能那样会显得自己比同龄人成熟,比同龄人酷!正如你所预料,林宁不在寝室,他和同学们去秋游去了。我有些扫兴,但也没那么失望,说实话与其在我那个像个鸟笼子一样的单位宿舍呆着,不如到大学里面走走看看,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看看美丽如画的校园,看看那些情窦初开朝气蓬勃的少男少女。不过林宁的校园的确不大,但整洁干净,绿化很好。我信步乱走,东游西逛,这里看看,那里瞅瞅,一抬头发现一面墙报上有一篇署名林宁的文章,我下意识的断定"他"就是我的主人公林宁了。"我的故乡有一条小河,从我家门前流过,春天河水是嫩绿色的,水面上有花朵飘过。夏天的时候,河水是灰黄色的,水涨了,但不是很大,我和小伙伴们在河里游来游去,像一群快乐的小鱼,秋天的时候,河水是天蓝色的,透明的河水能照见天上的云彩,冬天的时候,河水却只剩下一小股,细细地流着,像是在冬眠的蛇,等待春天再次把它叫醒。"怎么样,林宁的文笔不错吧,因为我的故乡有山有水,所以写起文章来也山清水秀的,不知道你信不信,反正我相信,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可惜我到城市快十年了,那些采自故乡的灵性好像都蒸发散失了!林宁的文章让我重新温习了一次故乡的风景,让我感觉这次拜访虽然不遇,但收获也不小。我再次去他寝室,看他现在回来没有,寝室里面只有一个病恹恹的留守学生,我请他告诉林宁,说我来过。他问,你是谁呢?他叔叔,他武汉的叔叔。我把给林宁在外边买的几斤水果交给他,走了。

再次见到林宁的时候,是一个周六的早上,我记得那是我和女友分手之后的第三个周末。你知道,和女朋友分手的第一个周末肯定会很痛苦,第二个周末会很孤单,第三个周末会有点寂寞,第四个周末心情会开始晴朗,云开雾散,第五个周末嘛,就可能蠢蠢欲动,或者干脆开始另外一场爱情,这当然是都市爱情的一般情绪周期,我的周期也大体相仿。十点半的样子我正要出门,想到处逛逛转转,好让寂寞从脚后跟之下溜走,刚下楼就遇到了林宁,还有一个女孩子,那女孩子长相一般,穿着普通,不苟言笑的样子,看得出来也来自农村,和林宁保持一种不远不近的距离,走进了我的寝室。我对林宁说,我看见你墙报上的散文诗了。他刷地一下脸变得通红,好像做了什么丑事,或者我偷看到了他的情书一般。我知道每个爱好写作的人最初都把写作当作一件害羞的事情,他的害羞让我想起我十年前偷偷写小说时候的情景,那种感觉真的像初恋那样,纯洁而神圣。我说,写得很好啊,真的。他腼腆地笑了,说,一般,一般,只随便写写。我说,真的还行,不过我们老家的河现在也污染严重,没你写得那么美了。他的脸红开始消退,他却不同意我的看法,说,文学来源于生活,却高于生活,哪儿需要那么真实啊?他在很认真地反驳我。我却被他这句话打动了。林宁真的很不错呢,居然和我谈起了文学理论了,我可是文学理论专业的硕士啊!我感觉他真的是那种很喜欢文学的青年,在这个斯文扫地的时代居然还有这样的青年,我感到又诧异又迷茫。我不想当着他女同学的面和他谈文学,怕她嫌酸或者莫名其妙,就转移了话题,说,林宁,去过黄鹤楼吗?没有。门票太贵,等明年我打工赚钱了再去吧。你喜欢长江吗?林宁说,喜欢,好大!比我们老家的河要宽一百倍不止呢。就宽一百倍吗?太夸张了吧。可是太浑了,我原先以为长江很清亮呢。喜欢武汉吗?喜欢,武汉真大,武汉大学比我们的整个村子还大!他这句话把他一旁的女同学都逗笑了。我也跟着笑了起来。我知道,林宁上大学前最远就是到县一中读书,再没有到过比县城更大的地方。林宁说,不过,武汉太热了。十月份我们好多同学都还垫着席子睡觉,还有,武汉的蚊子太多了,防不胜防。林宁的感觉和我大体一样,来武汉十来年我也觉得武汉太热,在我们老家,七、八月份算最热,但也只是白天热,晚上比较凉快,睡觉还需要盖一层被套,九、十月份都要盖厚被子睡觉了。林宁问我,叔伯,你会游泳吗?我说,不会。林宁有点诧异,说,游泳太简单了,等夏天到了我教你,保证你学会,学会了就一起去长江里游。我说,我笨得很,我学过,但总学不会。长江里游泳多危险啊。林宁说,不危险,武汉不是每年都举办渡江节吗?那么多人参加都没事儿,我都想明年报名参加。我说,那些参加的人都是高手,等你教会我了,成了高手中的高手,你再报名吧。林宁停了半秒钟,说,好,我听您的。我们俩谈得很起劲,却看见他的女同学好像有些坐不住的样子,就问,你们今天有什么事吗?林宁说,我和她想逛江汉路,顺便来玩玩,想借点书回去看。什么书?有没有关于诗歌方面的书?我很抱歉我现在几乎不读有关诗歌方面的书了,而林宁却喜欢,这让我感到惊喜,无论诗歌现在被多少人遗忘,年轻人总是需要的,诗歌是年轻人的血液,这句话真的没错。我给他找了一本《徐志摩诗选》,一本朦胧诗《五人诗选》,一本《海子的诗》,给了他。我想留他们吃中饭,他说我们还没有去江汉路,逛街时候随便都可以买点什么吃,不麻烦您了。好的。我随他的意思,让他们走了。

现在我又要说到我的坏毛病了。我一般不喜欢别人随便拜访我,特别是那种没有预约的拜访,特别是那种突然还带来一个陌生人的拜访。这么说来,实际上林宁这次拜访开始有点让我扫兴,我得承认,有一点点吧。不过,和林宁谈文学、谈诗歌、谈长江却令我愉快,我天生就喜欢和别人谈这些浪漫的事物,但他那个女同学其貌不扬,又好像对文学还没有发蒙,让我有些不舒服。我想,那女孩不会是林宁的女朋友吧,一进校门就交了这样一个女朋友?这好像不是我希望的。但愿不是吧。

接下来就是放寒假了。林宁打电话说,我们学校放假了,叔伯,您什么时候回去?我说,我们单位春节最多放假一周,你先回去吧。他说,我想在这里打打工,然后回去。我说,寒假这么短,能打什么工,赶紧回去,要打工也暑假再说。他停了一会儿,说,好,我听您的,然后他就回家了。

寒假我只见过林宁一面。听我妈说,他来过好几回,我还没回来,我腊月二十七才回家。见到林宁,是他来请我去他家吃饭。我又忍不住要说说我的坏习惯了,我习惯放假回家哪儿也不去,就呆在家里睡觉嗑瓜子看书看电视,左邻右舍说我到了大城市工作,都不认识他们了。也不怪他们这么说吧,其实这是我的坏习惯造成的恶果,如果他们知道我回老家过春节,姑姑舅舅姨妈那里一般都不去,只到姐姐姐夫家和一个表哥家去玩玩,他们也许会改变看法。对不起了,我的老乡们,不是我瞧不起你们,是我太懒于礼尚往来了。林宁父母来请了好几回,我不得不去了。

林宁的父母对我热情有加,他妹妹在我印象中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几年不见都出落成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了,有点像电影明星许晴年轻时候的样子。她刚从外地打工回来,和她哥哥有说不完的话。他父母问我林宁在武汉的表现,我说还好还好,除了必要的客气说还好还好之外,其实也是我对他的真实的评价,我觉得林宁真的是一个各方面都不错的孩子,尤其是在这个时代还真心喜欢文学,让我感觉到他的与众不同。他父亲说,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该说的就说,该打的就打,在你身边,让弟弟你费心了。我说,不用不用的,他很听话。我看了一眼林宁,他只低头吃饭,好像不敢看我的样子。我想,林宁是不是在担心我会说他带女孩子到我那里去玩的事情?这在我们老家是绝对不允许的。林宁,我怎么会说呢?我肯定会站在你一边,知道吧!我说,林宁吃菜。林宁抬起头笑笑,夹了一筷子青菜,他妹妹给我夹了一块熏鱼,我尝了一口,发现他们家里的熏鱼的确风味独特,酸辣适中,一下子都让我满口生津了。吃完饭,林宁就和妹妹到里屋谈天去了。他爸爸和我围着火炉谈一谈收成,谈一谈两个孩子。他爸爸说,林宁他脾气犟,赌气时候都几天不理我呢,他妹妹性格好,不像他。我说,男孩子都这样,长大了就会好,我像他那么大也经常和父母闹别扭的,现在不是好了吗?我这么说的时候是不是在自夸?有点吧。不过,可以告诉你一点我的隐私,我昨天晚上还和我爸爸争执了几句,我爸爸说你都这么大了还不结婚。我说,你急什么?女朋友那么好找?皇帝不急太监急!我这样说是不是明显在气我老爸?当然了,这些事情只能告诉你,在林宁和他爸爸面前我还是要当道德楷模的啦。

我很快就返回了武汉,林宁过了正月十五才来,自然给我带来了一些家乡特产和熏鱼,我把菜交给食堂的师傅,请他帮我做成菜,我和林宁一块吃晚饭。吃饭时候,我笑着问,林宁,上次带来的女孩是不是你女朋友啊?林宁腼腆地笑了一下,脸没有红,说,不是。她是我的同座。通过他的脸色我能看出来,他说的是真话。我故意逗他,说,是她喜欢你,她追你,对吧?这时候他的脸像喝了酒一样红了起来。呵呵,我最喜欢看男孩子红脸的样子了。下面的话你可能就猜不到林宁要说什么了。林宁说,叔伯,你怎么还不结婚啊?我愣了一下,笑了。要有合适的女孩子啊,婚不是随便就能结的。林宁说,我来武汉之前去您家,爹爹婆婆(我爸我妈)说,要我催您快点结婚呢。说着他笑了。这时候是不是该我红脸了?我爸爸妈妈也太那个了吧,怎么和小孩子说这些呢?林宁有些认真地说,叔伯,真的,我也要催您呢,这是终生大事啊!我笑了起来,林宁好封建,结婚现在还算终生大事?这话我当然不能跟林宁说。我感觉到林宁的认真劲儿,于是我说,好的好的,尽快尽快,不然林宁都要超过我了!他又开始脸红了。

春节过后我比较忙,林宁也来的比较少。今年他们寝室安装了电话,有时候我打电话问问他的情况,有时候他打电话过来问问我。我怎么感觉他越来越像是我的一个忘年的朋友和兄弟,而不是什么上下辈关系了。林宁还诗集来过一回,借钱来过一回,还钱来过一回,来的时候再不带那些廉价的礼品了,我把我那些半新的衣服、鞋子都给了他,他开始还不要,后来也就不推辞了。转眼就到了五一之前的一个星期天。那天他打电话给我说他要来,让我在单位等他,我就乖乖地等他来。十点半左右他来了,又意想不到地带来了一个女孩,那女孩披肩发,双眼皮,圆脸,算不上漂亮,打扮简单明快,但看得出她是一个城市女孩,也是武汉市的女孩子的样子,凭直觉我把她当作了林宁的女朋友了。我问林宁,最近在干吗,忙吗?林宁笑笑,说,有点忙,五一要到了,要办刊。他看一眼身边的女孩,那女孩子接话说,林宁是班上的宣传委员。那么你呢?我有些好奇,想问问女孩是班上的什么干部,但没有问。林宁和我谈起五一的计划,他想去庐山,或者武当山旅游。我说,是吗?不过五一旅游点肯定人满为患。你和她一起去吗?我本想问林宁,可我忍住了我的好奇心,那样肯定会让林宁和女孩子尴尬的吧。我们谈起许多风景点,林宁的女朋友兴致很高,可林宁不是太投入的样子,好像有什么话,又不想直接说出来。于是我打算带他们出去吃中饭,因为我早上没吃,已经饿了。林宁却说,叔伯,现在还早,我们不吃饭了,我们准备去归元寺玩。怎么,去那里烧香拜佛啊?我看了一眼那女孩子,女孩听懂了我话里面的暗示,笑了起来,她笑的时候有两个几乎看不见的酒窝,让她的脸变得生动而美丽。我说,好吧。路上注意安全。不要在寺院外抽签算命,骗人的,知道吧!我和他们一起下楼,他们往东头走,我则往西去吃饭的地方。我刚坐下准备点菜吃饭,一抬头却看见林宁站在我面前,那女孩没有来。我很吃惊,问林宁,怎么啦?有什么事情吗?林宁有些胆怯地说,叔伯,可以借我一点钱吗?我问,多少?200。看样子林宁想说多一点,却说只要200。我说,好的。我身上没带钱,你得跟我回寝室拿。在回寝室的路上,我问林宁,你父母最近给你寄钱了吗?没、没有。最近我想辅修一门学位,交了几百块钱的报名费。他接过两百块钱,说,等我回家要我爸爸还你吧。我说,不急。我看见林宁小跑地向东边走去,背影像刚刚起飞的风筝一样有些发飘,一晃就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

这时候我要写一写武汉的天气和洪水了。五一一过,武汉的天气就接近夏天了,但还不是真正的夏天。这时候的气温可以陡然上升到三十一二度,甚至更高,热得市民以为就是夏天了,但陡然可能又会下降到二十度左右,――下雨了,梅雨季节来临了。时阴时晴的、暴冷暴热的天气会持续一段时间,然后炎热以它无与伦比的优势占领了这座城市,这时候的武汉已经到了六月中旬的样子,以持续的三十度以上为标志的真正的夏天就来临了。有时候也会偶尔刮风下雨,但夏天就是夏天,以无可置疑的酷热告诉市民和过往的旅客,这是武汉,这是一座燃烧的城市。另一方面,洪水季节也已经来临。五一前后,长江上游的许多地区开始连续下中到大雨,武汉的地区平均海拔不到25米(汉口最低点的海拔只有10米左右),长江的支流的水都把长江作为最后的归宿,奔涌着往长江里进水,长江的最大的支流之一汉江就在武汉市中心地带注入长江,无疑给武汉增加了防洪抗洪的难度。众所周知,武汉是由武昌、汉口、汉阳三个大区域组成,三者被水分开又被大桥和轮渡连在一起,俗称武汉三镇,它们实际上是以长江和汉江来分界的,长江以南为武昌,长江以北为汉口、汉阳,而汉江也是一条天然的分界线,汉江右岸为汉阳,汉江左岸为汉口。如果你是武汉人或者对武汉地理位置熟悉的人,对它们的分界线就再熟悉不过了,如果你是一个旅客,到了武汉就去一次黄鹤楼,你站在黄鹤楼上,两江三镇会尽收眼底,一目了然,如果你想了解武汉,那么就以任何理由来一趟武汉吧,黄鹤楼欢迎你,长江欢迎你,武汉三镇欢迎你,当然我也随时欢迎你。言归正转,防洪抗洪作为一项重要的工作在五月就已经提到湖北省、武汉市政府的议事日程上来,如果这一年长江上游雨量太大,各大支流的水量过多,那么一场全民防洪抗洪的行动就会成为这个夏天这座城市的最大的主题,洪水也成为这个城市的经常被提到的另一个关键词,为了这个词的消失,省市政府和市民们都会全力以赴殚精竭虑,甚至还牵动中央政府和全国人民的神经。现在你应该对武汉有所了解了吧,它是一个火城,又是一个水城,是火与水交织、纠缠、溶汇于一体的地方。

五一过后我再没有见过林宁的面,我打过几回电话,有时候他不在寝室,有时候寝室太嘈杂,根本都听不清楚对方在说什么。五月十号左右,我因公出差了大半个月,一路也走过不少地方,风景都大同小异,没有多少令人耳目一新的发现,回到武汉,心里还有些些的激动,终于回家了!车过东湖,过武汉大学,过武昌起义纪念碑,过黄鹤楼,过长江大桥,在长江上凝望了一会儿滚滚滔滔的江水和高楼林立的汉口市区,对这一路的风景突然产生了某种新奇而陌生的感觉,我在心里说,其实武汉也不赖啊!我想起了某个洗涤用品的一条著名的广告词,"她好像没有那么坏!",忍不住笑了。回到单位,我给林宁打了个电话,说,有机会过来玩吧。我听清楚了他的回答,等我考试完就过来。现在天气已经很热,在城区的闹市区,有记者测量过街道表面温度,摄氏52度。七月一到,武汉的天气更是着了火一样地热,寝室闷得像个蒸笼,我的身体状况也随天气变差,没有胃口,精神疲惫,全身乏力,有个懂些中医的同事告诉我说,你是得了一种夏天特有的病:苦夏,需要治疗。我一直以为"苦夏"这个词是对酷热难熬的夏天的一种形容,没想到真的是一种病。似乎自从我研究生毕业留武汉工作以来,每年夏天都会出现这种症状。如果每年夏天都"苦夏"一回,呆在俗称火炉的武汉,这一生该怎么过啊!为了让身体好受一些,我下班后一般会在办公室多呆一会儿,享受一下空调的凉快再回宿舍,我正在看报,电话铃响了,是林宁。这次的电话声音特别清楚,林宁在电话中说,叔伯,我考完了。我找了一份工作,在餐馆打工,在汉阳,包吃住,每周发一次工资,一个月300块钱,这个假期我不想回家了。等我打完工再过来看您,我来教你学游泳。林宁学校在武昌,打工地方却在汉阳,是隔了一条长江的地方。我问了一下那家餐馆的具体情况,他说,还可以。老板要我们每人交200块钱的押金。我感觉有些不对劲,说道,怎么?还要交押金?现在打工谁还交押金?林宁说,老板要这样,我们也没办法,我们有三四个同学在一起,不要紧。我还是有些不放心,说,如果老板待你们苛刻,就干脆算了,大热天为这点钱受那份罪没必要。林宁说,您放心,我不怕热,"如果将来在武汉找不到固定工作,在武汉打一辈子工我也愿意!"林宁的这句话深深触动了我,他对这座火热的城市如此地热爱,让我都感到惭愧。快十年了,我对这座城市的感觉都已经麻木了,对它无处不在的市民气息躲之不及,而林宁却如同一个初恋的少男那样热爱着这个城市。放下电话,我没有心思看书读报,我意识到自己这些年的变化太多太大,让自己都快不认识自己了。对于这座城市,我其实了解的很少,理解的更少,甚至有些刻意拒绝去了解和理解,那些刚刚到达这座城市时候对她的热情和好感,对自己的期望和梦想,都到哪里去了呢。那天晚上我吹了一整夜的电风扇,却怎么也睡不着,回想着我这些年的生活历程和思想的变化,失眠了。到天快亮的时候,电风扇突然啪地响了一声,冒出一股浓烟,短路了。

现在已经是七月初了,武汉的气温每天都持续在35度以上,而长江、汉江的水位还在持续上涨,中央气象台和国家水文局早就预报说,今年长江中下游地区将会出现特大的洪涝灾害,防洪抗洪看来已经不可避免了。武汉市民每天最关注的消息从今天气温多少度,转向了今天的长江龙王庙、武汉关的水位多少米,是落还是涨了?有一天我为单位办事,路过长江边,发现滨江公园都进了齐腰深的水,民工们正在用混凝土将出入公园的各个路口封起来,要知道平时这里是汉口居民最大的休闲娱乐场所,一般年份几乎没必要封公园的出入口,它们离长江的岸边至少还有200米远!细心的读者就会意识到我小说的时间背景的变化了,对的,这时候应该是1998年的初夏,也就是98抗洪序幕刚刚拉开的日子,到了7月中下旬,到了8月,一场声势浩大的全民抗洪抢险行动成为我们这个国家的主题,武汉成为最让全国人民关注和担忧的大城市,而历史会记住那些在抗洪救灾的战斗中付出过代价的人民和官兵,会记住那些在战斗中牺牲的英烈们!

我的苦夏症状越发严重,我自己胡乱买了一些药应付了几天,没多少好转,只好去医院开了些中医回来调理。那天我下班刚回到寝室,正准备把买来的中医用开水煮一下再喝,却听见有人在大叫我的名字,到这个单位以后好像从来没有人这么高声大嗓地叫过我的名字。是门卫。什么事?你的电话!我说你不在,他非要找你,说有特别重要的事情。我下楼,去门房。路上想,这年月还会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干嘛不给我打办公室电话?我拿起电话,有个陌生的声音在那头说话:"喂,您是林宁的叔叔吗?我是林宁的同班同学,林宁下午出事了,他失踪了……""什么?失踪?他不是在打工吗?怎么失踪?"我请对方说慢一点,对方说:"我们打工的那家餐馆老板不发工资给我们,我们打算离开。我们原先交了200块钱的押金,要回了160块,今天下午领了钱,特别热,就到汉江里面去游泳,游着游着林宁就失踪了。"我明白了失踪的意思,但我不知道林宁到底还有没有救,"你们找了吗?还有找到的希望吗?"对方说:"找了,没找到,今天太晚,恐怕找不到了,明天您能到汉江二桥郭茨口来吗?您今天晚上能通知一下林宁的家长明天来吗?"我放下电话,好一会我不知道这个闷热的黄昏的消息到底是真是假,天已经黑暗下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回到办公室,却不敢拿起电话,拿起电话又不知道该对林宁父母怎么说,我终于鼓起勇气拨下了我老家的一家杂货店的号码:"喂,大伯,麻烦您找一下隔壁的林兴东。一定要找林兴东本人接电话,我是长途,有急事找他。"对方去找林宁他爸,我拿着电话,手抖得厉害,另一只手撑着办公桌面,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兴东哥吗?我是弟弟,林宁出了点事,你明天能赶最早的长途车来武汉吗?带一两千块钱来,最好你一个人来,最好不要嫂子来,你直接去他学校,老师在学校等你。"林宁爸爸在那边问:"出了什么事?打架了?受伤了?出车祸?弟弟,你告诉我!"我说:"你明天来吧,一言难尽,来了就知道了。好吧,就这样。"我赶紧挂断了电话,我害怕在他追问下我说出真相,害怕那一夜林宁一家人都被噩耗打垮。打完电话,我发现自己已泪流满面,那一夜我无法成眠。

第二天一早我直接到了汉江二桥下面的那片河滩。那片河滩本来是一片茂密的柳树林,没涨水的时候,这里是市民纳凉散步、年轻人谈情说爱的好去处,现在涨了水,就成了人们游泳消暑的场所。洪水把柳树淹了两三米高的样子,柳树还有大半截树干在水面上。河滩上有了一些人,有学生模样的看见我去,就把昨天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我问,当时那么多人在场,你们没有呼救?林宁的一个同学说,开始我们自己下水去救,没找到,后来我们请旁边的人去救,给他们下跪,他们也不肯。那么林宁现在在哪儿?还在水下,估计还在柳树林里。也就是说从昨天黄昏到今天早上林宁都在水下,如同一条鱼。我必须让他上岸,不能让他变成鱼,或者进入鱼的胃。江面上有打鱼的小船在飘动,我叫了三只木船,请他们用鱼网将林宁抬上来。船开始缓慢的作业,一两个小时过去了还是没有结果。我和林宁的同学在船上,轻轻叫着林宁的名字,船夫说,这样能使亡灵听见,顺利地从水中浮起来。林宁,你听见了吗,林宁,叔伯在叫你,叔伯在叫你呢。可是林宁还是没有浮现。十一点钟的样子,林宁的爸爸、他妹妹和他的老师到了河岸,林宁爸爸一见我,就差点哭起来,我说,哥哥,不哭,都怪我没照顾好林宁。林宁爸爸说,不怪你,都怪林宁不听话,要在这里打什么工。林宁妹妹在小声哭着,这时候我看见了一个我熟悉的面孔,林宁上次带到我那里去的城市女孩,她一身素净的打扮,看来她也是到河滩来寻找林宁来了。林宁爸爸说,弟弟,让我上船去叫他。林宁的那位女同学也说,伯伯,我也上船去。林宁爸爸说,不了。你和林宁妹妹都在岸上等吧。我们看着三条船在柳树林边撒网,收网,再撒网,再收网,看见林宁他爸的嘴在不停的蠕动,看见林宁的同学嘴巴也在翕动,我看见一只脚突然抬了起来,然后又落了下去,然后整个身体被抬了起来,然后三条船慢慢收拢,慢慢靠岸。林宁被放在了岸边,有些围观的人拥了上来,我们将他身上罩一件灰色的床单,我看见林宁的嘴乌紫,紧闭,脸灰白,平静,可想而知他在水下憋了好一会儿气,但自己无力浮出水面。林宁妹妹和他那位女同学都大声哭了起来,我在一旁安慰林宁爸爸,然后等待殡仪馆的葬车到来。我和林宁爸爸、林宁同学各抬一只担架的腿把林宁送上车,我坐在葬车上,林宁爸爸坐学校派来的车随后。林宁的女同学要去,我说,你不用去了,那里不是年轻人去的地方。她又哭了起来,把脸埋得很低很低。葬车向殡仪馆驶去,天热得像火炉一样,我坐在车上,想,躺在车箱里的林宁这时候能感受到武汉的酷热吗?到了殡仪馆,需要办理死者登记手续,林宁的爸爸坐的那辆车因堵车还没来,登记员问:"谁是家长?家长来签字。天热,刚才运来的必须马上入冷库。"我说,他家长还没来,等一等,行吗?他说,不行,后面运来的都已经入库了。那好,我是他叔叔,我代他家长签字。我开始按照表格要求填写,当我要填林宁的出生年月日的时候,我有些犯愁,我只知道他今年19岁,并不知道他具体出生在哪月哪日,我填下了当天的日期,7月9日。我突然想起来,去年的这一天,正是林宁高考结束的日子,而今他却已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林宁他爸和他妹妹去汉阳商场买了寿衣回来,他妹妹告诉我说,哥哥很喜欢穿西服,我给他买了一套,还买了一条领带,哥哥喜欢穿皮鞋,但商场服务员说最好穿布鞋,那样他在那边走路就不累,就买了布鞋。说着就低声哭了起来,林宁爸爸的表情已经木然,我小声安慰着林宁的妹妹,自己的情绪却差点失控。我们到冷库最后看了一眼林宁,管理员将林宁从冷箱中抽了出来,他爸爸揭开林宁的脸上的罩布,听见林宁爸爸的那种伤心欲绝的呻吟声,看见他因痛苦扭曲的脸,我的眼泪流了出来。他想摸一摸林宁的脸,我阻止了他,说,哥哥,让他安息吧。林宁妹妹早已经泣不成声,喃喃地说,哥哥,说好我在家里等你回去玩的啊……

林宁妹妹将林宁的骨灰抱着,回到了学校,学校有关领导在等我们。他们认为,学校已经放假,老师要求学生必须回家,可学生们不太听话。我知道,他们的意思很明确,他们不想为林宁的事故负任何责任。林宁爸爸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农民,林宁的突然去世更让他不知所措。我意识到我身上的责任,开始说话了,我说:"林宁是不是你们学校的学生?学校是不是该对每个学生负责?现在林宁出事了,学校就不能给家长一点安慰和同情?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人,还有什么更重要?现在林宁人都已经不在了,学校还讲那么多的理由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我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勇气去和学校交涉,而平时我是那种一和别人争执就脸发白肚子疼的人。学校显然觉得我有些厉害,担心我去媒体曝他们的光,沉默了好一会儿,校方终于答应,按照本校家属的待遇给林宁家一定的安葬费,火化以及相关费用由校方承担。

我们走出校门,见到了林宁开车的表哥,他是专门从老家赶来接林宁回家的。林宁爸爸说,弟弟,感谢你了,如果没有你,我真的不知道在武汉该怎么办。我看一眼在林宁妹妹手中抱着的骨灰盒,说,不说这些了,我没把林宁照顾好,对不起你们和林宁。我感觉自己实际上是在对林宁说话。林宁,你听见了吗?林宁爸爸说,弟弟,听林宁妹妹说,林宁喜欢上了一个城市的女孩子,钱不够用,还在你手里借过200块钱?我说,人都不在了,算了,只当我送他上路了。林宁爸爸说,打捞他上岸的船钱都是你出的,那就算你送他了,借你的钱一定要还。我说,算了,人都走了,不谈这些了,不谈这些了。

林宁和他爸爸、他妹妹上了他表哥的车。我说,哥哥,你多保重,照顾好嫂子,等我回去再去看林宁。林宁妹妹又开始哭起来,我看见她的泪像珍珠一样滴落在骨灰盒金黄的罩布上,汽车发动的声音掩盖了她的哭声。我在回单位去的路上神情恍惚,我想,如果林宁不留下来打工,肯定不会出事的,如果武汉没有炎夏,没有洪水,林宁肯定不会出事的。人死了会有灵魂吗?如果人死了有灵魂,林宁的灵魂是跟着他家人回了故乡,还是沉在江底,还是在这座城市的上空飘荡?

林宁的故事已经接近尾声了。转眼林宁去世快一年了,我还是经常想起林宁,想起林宁留给我的有关灵魂的问题,有天晚上我还梦见林宁和那个女孩子在大街上嬉戏。醒来我想,那女孩子肯定是林宁的女友了,他们拉手了吗,抚摸了吗,接吻过吗?他们彼此感受、体验过年轻的身体神秘的激情了吗?他们五一去旅游了吗?到庐山还是武当山?但愿林宁一切都体验过、尝试过吧。我想起林宁说过的在武汉打一辈子工的话,显然是爱情的力量让他更加迷恋这个城市,那个女孩子为他的死亡而落泪,林宁应该很欣慰了,现在有多少女孩子还能为男孩的离开去流泪?

林宁的故事已经讲完了,但很长时间我还是不能从对林宁的追怀中走出来,因为这是我第一次亲自面对死亡事件,它让我经常在夜里辗转反侧百感交集,林宁的去世使我对许多原先忽略和轻视的事情有了新的看法。在武汉工作十年之后,我忙碌于一些烦琐而无聊的工作,身心疲惫不堪,水土不服,一直找不到生活的状态,如同得了慢性苦夏一般,本来打算放弃这座城市,去一座海滨城市谋生。但是,林宁的突然夭亡似乎是一个契机,也似乎是一味药,使我对自己和这座城市想了很多很多,它让我开始重新打量这个城市的一切。我想,我真的就那么不喜欢这座城市吗?一座拥有长江、黄鹤楼、武昌起义纪念碑、东湖、众多大学的城市难道不值得让我留下来为它工作吗?我发现其实我真的对这座巨大的城市了解得并不多,理解的就更少,但我愿意重新开始去认识这个城市的地理、历史、文化和现状,我愿意去细心了解和理解这个城市中所有的一切。我改变了原来的想法,--也许我会变动工作,但我不会随便离开武汉了。我觉得我应该留下来,像林宁那样去感受这个火与水交汇的城市里面的水深火热、甜酸苦辣,感受这个城市所有的冷酷和热情、卑微和荣光,失落和梦想,我愿意成为这座城市的一个真正的永久性居民。

她终归没有回到他的桃园村。

彭卫鸿,本名彭卫红,男,湖北宜昌人。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1995年开始发表诗歌、小说及文学评论,著有《20世纪新诗论纲》《彝族审美文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