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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常老人余光中

来源:天津日报 | 曾永辰  2018年11月01日07:27

初识余光中先生,他七十出头,长我二十余岁,早已名满天下。由于工作关系,我与一些前辈文化名人多有交往,他们在我心目中都是可敬畏的长者。而左手写诗,右手写散文,又是翻译大家的余光中,接触多了却恍若普通人,邻家大伯而已。

首次晤面,是在余先生台湾高雄的家中,相谈甚欢。我与同事告辞时,天已晚。余先生直接从计程车公司叫了辆车,并用小纸片记下了车的牌号及司机的称谓。送我们出了楼门,他抢先到路边,核对了车的号牌,又探身车内,问清了师傅的姓氏,才微笑着示意我们上车。先生待人之热情,办事之周详,以及些许的烦琐,都令我感到熟悉和亲切,不由想起逝去的父亲,那位老一代的知识分子。

2002年初冬,我到北京接先生。一见面,他取出个铜制的小花瓶,说:“送给你的宝贝女儿,祝贺她考上大学。”我道谢后,顺势请他与女儿谈几句。女儿读的是外语专业,而先生正是外语教学领域内的名师,即便三言两语的点拨,也当使孩子受益匪浅。

拨通电话,先生颇有耐心地问东问西,老少二人聊得很热络,但却无一语涉及专业学习。他嘱咐孩子要与新同学友好相处,特别提醒道:“你身边的伙伴,多是来自农村和小城镇,见过的世面或许不多,但对她们更须仰视。她们聪明,学习刻苦,适应生活的能力强,诸多的优长之处,或可补我们自身之不足。”显然,相较于学习成绩,余先生更在意我这个初次离家的小公主,能否构建一个良好的人际关系。

还记得,我曾向先生提到,他编的大学英语教材收录了一些中国古代诗文名篇,这种弘扬中华文化的精神,令人感佩。谁知,他连连摆手:“不是的,不是的。”接着解释道,“这是为出外留学的孩子们设计的。到了西方,与新同学混在一起,聊什么呢?谈雪莱,显然不具优势,但如果背一段古典诗文,再用英语讲解一番,就会让人家青目相向。我是希望他们初到那里时,就能在洋娃娃面前挺直腰板儿,自信起来。”

余先生要我的女儿谦卑,要出国的孩子自信,同样是盼着他们尽快地融入到陌生的环境中,心情愉悦地开始新的生活。应该说,这才是为人父者之大爱。

2003年秋,学界几十人与余光中先生同游武夷山。这天午饭,我那桌议论起上海男人之短长,我说了句不得体的话,惹得上海《解放日报》年轻漂亮的朱女士大为光火,问起罪来,我只好仓皇应对。午休后,人们三三两两聚在宾馆大堂,准备参加下午的漂流活动。余先生径直朝我走来,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将装在封套中的稿件递给我,说:“自序又改了几处,可以定稿了。”我接过来,郑重地告诉他:“全书付印前,我们会将这篇序文在内地有影响的报刊上先行发表。”说到这儿,瞥见朱女士笑盈盈地与立在沙发后的余夫人低语着,于是促狭之意陡起,便又补上一句:“当然,不包括《解放日报》。”

余先生很诧异:“为什么呀?”这话本应问我,但他却侧身望向朱女士。

那位姑娘爽快地回答:“中午他跟我干架了,他说讨厌上海男人,因为我,也不喜欢上海女人了。”

余夫人眼角含笑,语带调侃地问:“是这样吗,曾先生?”

我忙答:“哪里,话都是她自己说的。她质问我:你不喜欢上海男人,你一定喜欢上海女人啦?我只是回答:今天之前是这样。”

在众人的笑声中,活动的组织者请大家到室外集合。余先生见朱女士闷闷的样子,招她到身旁,边走边循循善诱地说:“这样斗嘴是吃亏的,你一味地为上海男人辩解,自然就处于下风,要变弱势为强势。”

“那怎么办?”姑娘问。

先生果断地说道:“主动出击。他攻击上海男人,你就转而攻击天津男人,把战线拉到对方的阵地上去。”

“可我不了解天津男人呀。”姑娘有些委屈。

“那好办。”先生把我往前一推,“这里有个样板,先解剖他。”

姑娘开心地笑了,并恶狠狠地朝我点了点头。

看着他俩谈笑的身影,忽而心生感慨:余先生的创作成就固然望之弥高,但当他说说笑笑地与年轻人并肩而行时,也就是个平易且普通的老爷爷,睿智而亲切。

其实,余先生在同辈人中间,亦很谦和,说笑随意,不显矜持。那年到天津,与几位离退休的老编审讨论稿件、休息喝茶,不知谁提起五四运动,余先生主动接话,讲了个段子:他在高雄中山大学文学院主持工作时,曾搞了一次纪念“五四”的活动,需向校方申请些经费。校长是位留学西方的理工博士,他认真地审看了计划书,然后抬起头严肃地问:“这德先生和赛先生是咱们中山大学的吗?”

讲到这儿,余先生虚掩着嘴,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我当时也不敢笑呀。”而此刻全屋哄然,笑翻了。那日听余先生所讲,人们多所议论,不过如今想起,两岸高校中主政的理工男,在人文领域中出些状况,似乎也不足为怪。

余先生第一次来津,我与负责摄影的美编陪他游五大道,观赏民国小洋楼,然后驱车到梁启超纪念馆。那时,梁启超故居饮冰室刚刚修复,尚属开馆之初,游客无多。馆方一位负责的女士亲自充当讲解员,我们楼上楼下地走,先生仔细地观看每一幅图片和各种物件。在书房中,他静静地端详着那个写字台,久久地站立在那里。就在眼前的这个书案上,梁启超先生写出了一篇篇震动政学各界,并影响其后几代学人的文章。我猜想,此时余先生内心定然浮现出梁启超伏案疾书的形象。

写字台前,一条绳索拦住游人的脚步。我犹豫片刻,抬手撩起绳子,对先生说:“您坐过去,拍张照。”

馆方那位女士忙将绳子夺下,强硬地说:“不可以,这是不允许的。”

我有些耍赖:“你们一开馆,老先生便不远千里飞来捧场。怎么,就不能通融一下?”

说着,我又摘下绳索,轻轻推了余先生一把。这次他不再迟疑,三两步就坐到写字台前的椅子上,手扶案面。闪光灯熄灭了好一会儿,他才恋恋地站起身。

余先生平日行不由径,遵守规则的意识已然融化在他的血液里,这次违规的作为,显然不合他的教养。但我知道,他不后悔,因为他太想与梁启超先生零距离接触,在同一张座椅上感受先哲的体温。

走下写字台,余先生略带解嘲地说:“我也坐了大师的椅子。”而我想说的是:这是一位大师在向另一位大师由衷地致敬。

隔了一年,余先生夫妇同来天津,余夫人说也想参观梁启超故居。再次到饮冰室,余先生仍像初来一样,不漏一处,细细地看。出门前,馆方拿出签名册,先生提笔写道:“斯室名冰,斯人犹热。”

那次将余先生从北京接来,天已晚。我二人在宾馆餐厅草草用过餐,便送他上楼歇息。告辞出屋前,我叮嘱道:“过会儿洗澡时,注意地滑。”

他惊诧地望着我,用夸张的语气问:“怎么,夫人不在,还要洗澡吗?”

我忙笑答:“今日解放啦,您请随意。”心想,这个风趣幽默的老人,真好玩儿。

福州会议期间,我抽暇去文物市场,买了个硕大的竹雕人头,栩栩如生。回到宾馆,便兴冲冲敲开先生的屋门,想听几句赞许的话。余夫人先接了过去,鉴赏一番,随即推到先生怀里。余先生左右看了几眼,说:“不错,不错。”然后斜视着我,“但不知拿回家后,夫人会怎样讲?”

这无疑一盆冷水泼下,我兴致全无。

几天后,一进家门,老婆便凶巴巴地说:“什么垃圾都往家驮,给我扔出去!”我暗自叹口气:余先生虽从未与我老婆谋面,但知之竟如此之深。

2005年夏,我请余光中夫妇和文怀沙夫妇到大连参加一个文化活动。此前,我与余先生在不同场合接触,无论人多人少,他始终是大家关注的焦点,而这次不同,文老不仅年长很多,且口舌便给,谈古论今,滔滔不绝,余先生常常闲在一旁。我有意识地找个话题,让余先生开口,可未讲两句,话头又被文老截了过去,任他挥洒,余先生则更显落寞。不过,余夫人倒很愿意听文老讲说,且特别欣赏他吟咏古诗词。

这天午饭,多数人已上桌,只有余夫人和文老还在沙发上,一个讲,一个听。余先生有些不耐,叫夫人:“我存,大家都在等。”我忙上前搀起文老,说:“边吃边谈。”

文先生落座于两位夫人之间,对面那个小伙子打趣道:“文老一边一位美女。”文老微微扫视两旁,应声而答:“余夫人是可望而不可即,我的太太是可即而不可望。”

桌上笑声腾起,只有余先生不动声色,嘴角似乎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苦笑。

转日上午,我与同事和余先生夫妇同车去机场,他们飞台湾,我们回天津。车上,同坐后排的余夫人关切地问:“文老的夫人和小保姆都回北京了,听说他下午独自去上海,这么大年纪,没人陪可以吗?”未待我答话,坐在副驾驶位上的余先生已然掉转身,大声反问:“他还用人陪吗?”这话的意思虽是说文老精气神十足,不必陪,但余先生此时的语气十分冲,仿佛连日的郁结之气一泄而出。说来,有时老人也像个孩子,即便这么有名望的老人。

候机时,我取出一张合影:文、余两位先生并肩而坐,我立在身后。余先生看了很高兴,将照片递给夫人:“我存,你看,拍得很好啊。”见他胸无芥蒂、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我心中也释然了很多。这张照片的放大版,多年来立在文老的客厅中,有人关注时,他总要介绍一句:“余光中,台湾著名诗人。”两位文化老人还是惺惺相惜的。

九卷本的《余光中集》出版后,余先生在第一卷的扉页上为我题道:“此书得以成集,有赖你的催生──高雄、苏州、南京、济南、北京、福州,走遍两岸。”

其后,我又请先生编自选集,请他为何怀硕先生的书作序。他虽然诸事缠身,但对我之所请,总是爽快地应允,且尽速完成。再后,考虑他一年长于一年,不愿频添麻烦,便疏于往来。只逢年过节,去个电话问候一下,但闲时也会想,不知还有机会再陪先生于两岸走走吗?如今天人相隔,不用再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