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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丛刊》2018年10月/上旬 |张丽:山村老兵

来源:《长江丛刊》2018年10月/上旬  | 张丽  2018年10月30日08:29

幺 爷

幺爷是我父亲的弟弟,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玉美,玉是辈份,美是名字。父亲兄弟三个,按照乡下规矩,成年后要取大号(大名)。爹爹在而立之年饿死,守寡的婆婆便去请教乡绅玉鄂。老先生是状师,耿直清明。思忖爹爹良善,婆婆贤惠,其子女自然才德兼修,福泽乡邻,便引用“成仁之美”命名。三弟兄果然实诚,借乡亲们评价我父亲的话:“从来没有害人的心,只晓得帮人”。然,他们还是有负厚望,因是农民,无法光宗耀祖,更不谈造福于人。大伯玉成,老实巴交的泥腿子,相信因果报应,快八十岁的老人,连照相都不敢,怕摄掉了魂。父亲玉仁,仁为根本,义字当先,病逝安葬那天,送行的人排了几条冲。中间有妹妹之之,出嫁后,生第二个孩子时难产,母婴双双殒命。幺爷最小,小名文平,遗传父母的优点一表人才。长得英俊挺拔,眉清目秀,外号“美人”。1972年,因为家庭成份好,又相貌堂堂,被接兵的看中,于是,19岁的幺爷穿上了军装。

当兵,现在来讲不足为奇,但在那个年代,在我三县交界、三不管的老家,是无限荣光的大事。当兵与考学,是年轻人跳出农门的两条出路。考学必须读书,家家穷得吃不饱穿不暖,上学的事想都别想,就算想了也是白日梦。老人们宁愿炼就一个劳动力挣工分,也不愿意借债,养一个闲人去读书。农村有句话:种田缴粮,养子当差,二者其一,天经地义。幺爷当兵,不仅有前途,家里还能免缴公粮。一向被苦水浸泡,被苦难碾压的婆婆,整天像蜜蜂一样忙忙碌碌,猛然间看到阳光和鲜花,尝到了辛苦酿造的蜜,怎不笑眯了眼。在乡亲们羡慕的眼神里,在亲戚朋友的接连道贺中,幺爷雄心万丈,去山里挖了两株翠柏栽在门前,并暗暗发誓,要做一个品质高贵,意志刚强的解放军战士。

幺爷是乡亲们敲锣打鼓送到乡里,又唱着革命歌曲随军车远去的。自那以后,我父亲常常收到来自福建的信笺。在信里,幺爷喜讯不断,当了炮兵,当了班长,当了排长,又当了连长。好消息是可以在脸上看出的,也可以通过声音辨析。每次收到信,婆婆脸放霞光,声音洪亮,哪里经得住盘问。幺爷的每一个“进步”都让乡邻竖起大拇指。有人夸,玉美真是了不得,咱们山沟出了军官,当连长呢!有人好奇,连长是个么官,管几多人?有人窃笑,这都不知道,你没看电影里,连长手一挥,战士像蚂蚁往前冲?一群人恍然大悟。见了婆婆敬三分,见了两株翠柏也要赞几句:看呐,长得多清秀,家运好,就是不一样!

谁想到,幺爷突然退伍返乡。别人当排长都能转业,由地方安置,幺爷却是个“白身子”退伍,没有享受任何待遇,回来当了农民。

做农民的幺爷,很快融入了火热的农村生活。他虽不会用牛耕田,但挑起担来健步如飞,车水三天三夜不要帮手。湾里年轻人爱闹,喜欢扳手腕、抵木棍(有时是扁担),比力气,每次比赛幺爷都是毫无悬念的冠军。他还有个绝活,能牙咬满箩筐稻谷在稻场走三圈。

那天黄昏,晒了一天的新谷堆成小山,大家正往箩筐里装。箩筐成对,平素是挑着,一边一筐。幺爷看看满筐的谷子,金灿灿的,颗颗饱满。他捻起一颗扔到嘴里,“嘎嘣”一下咬断,吐出稻壳,咀嚼新米,嚼出纷纷的、碎碎的清香。在短暂的若有所思后,他把脸埋进谷粒里,那粗糙的,有些尖锐、有些灼人的谷子,让他的心暖暖的,柔柔的。多好的粮食啊,如果父亲遇到这个好时代,怎会饿死?他贪婪地张大了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深吸一口,两手护框,牙咬筐边,一点点起身,嘴里的箩筐一寸寸离地,最后,竟然全部离开了地面。所有的人惊呆了,满场寂静。幺爷口衔箩筐,脚步动了,一步,两步,沿着稻场走,半圈,一圈、两圈、三圈。这是多么惊奇的事啊!放下,放下,小心牙!走完三圈,大家再也忍不住了,跑过去抱起箩筐。幺爷终于停下,在他猝不及防的时候,被众人抬起,抛在空中,一个接一个抛,沿着稻场抛了几圈。那是整个稻场最激动人心的时刻,晚霞把幺爷的脸映得红红的,热热的。

就这样,幺爷的绝活传遍十里八乡,人人皆知他是大力王。在村里,他是稀缺的共产党员,难得的退伍军人,尽管乡里任命他为民兵连长,但他神圣的地位在乡亲们心里还是大打折扣。想想啊,别人当三年兵,他当了多年,即便是志愿兵也该转正,有个工作。可他,连个户口都没转,还不如个好把式的农民呢!譬如打场,厚伯、大伯总是两手不闲,铺晒草头、牵牛碾滚、扬叉翻草、起草捆扎、扬掀除杂,样样顺溜,妙手生花。幺爷靠入伍前学得的皮毛,自然占不了优势。加上他性格温和,在打架斗殴上当和事佬,有人揶揄他,叫他“美人连长”。说是“绣花枕头一包草”,是“驴子拉屎外面光”,是“空有一身蛮力,见不得炮火”。

这一切源于那场与八里岔的斗殴。八里岔在大合山脚下,全湾一脉相承,都姓孙。也许是天生的血性爱斗,也许是祖宗的遗训绝不服输,他们自小习武,人人有一手拳脚功夫,打架齐心,敢于拼命,周围好多村的人都怕。我们湾与八里岔毗邻,共一口水库。水库水域宽阔,离戚家湾最近,叫戚家堰,灌溉附近几个村的农田。因为水源,我们村与八里岔素有积怨。那年干旱,又起争执,言语不合,大打出手。打的是群架,双方都有伤者。八里岔是小湾,我们是大湾,打了平手自然有人不服气。晚饭后齐聚稻场,人人脸色和天空一样阴沉。大家七嘴八舌,商量第二天怎么打,用什么工具,哪些人打前站,哪些人殿后,哪些人当主力。幺爷是民兵连长,当个指挥理所当然。但是,他瞅着一个个跃跃欲试,准备随时拼命的同伴,发话说:不打了,乡里乡亲的,伤了谁都不好。大伙愣了。有人冷笑,不打,那还算男人?怂包才不打!幺爷对为首的大苕说,你弟兄四个,当然不怕狠。可是,你姐不是嫁到八里岔了吗,万一,伤了你姐夫,你姐怎么办?臭货,你是独子,你的命可不是你一个人的。金州,你父亲就是和他们打架伤残的,你还……幺爷以情感化,以理说教,仍然有人叫嚣,一码是一码,打了再说。幺爷语重心长地劝,还是相互退一步,能和解就和解,打架有么好?只听有人教,怕打架,缺了水,粮食丢产,谁负责?幺爷拍胸承诺,我负责!你们看看天,我保证这天把之内有雨。

当晚,大雨瓢泼,灌满了农田,浇灭大家的激愤,也把对幺爷仅存的一点敬意冲刷干净。大家私下议论,怪不得退伍的,原来是个孬种,肯定是当逃兵受到惩罚回来的。幺爷可不管别人什么态度,总是乐呵呵的。

后来,幺爷娶妻生子,分田单干“捏犁尾巴”几十年,成了地道的老农。那年轻时泡桐般挺拔的身躯佝偻了,像成熟的稻穗,虔诚地俯向大地。他与世无争,一生平平。提起他,有人调侃说,老状师看走眼了,本来叫文平,改那好的名字,枉费了一个“美”名。前年,我得知国家对年满60岁的退伍军人有优抚补助,便通知幺爷去办理。看到他退伍证上的职务写着“连长”,还有两次三等功记录,好生惊诧。可是,幺爷很平静,微笑说,我退伍那年,只有两个留队指标,那个战士是贵州的,一个孤儿,要是退伍回去,连个落脚的地都没有。我就向领导申请,回去孝敬寡母……

怪不得有一年一个老军官千里迢迢来看幺爷,一口一个“老连长”叫得好亲热。咳,我的幺爷呀,你可真——我把“傻”字生生咽下,暗暗嘀咕,你还真是成仁之美的“美人”呀!

桃 芬

因为是外乡人,单门独户住在山上,又不爱说话,在村里,她几乎没有朋友。

山村偏僻,山多,连绵起伏,但不高;水多,清明澄澈,但不深。女人们爱热闹,干活不甘寂寞,总喜欢邀朋呼友(土话叫“挑班”),三五个人组个小班子,一起插秧、割稻,打猪草砍柴火。其实这些事她都会,就是慢点,一板一眼的。三军妈做事利索,嘴也不饶人。有次半真半假地开玩笑:谁说她不会绣花呀?你看她插秧,怕是要在泥巴里绣出花来哟。她憨笑,和这群从小就练就一双巧手的女人比,她甘愿认输。但她会做鞋子,棉布鞋、单布鞋,深口的、浅口的,内上的,留边的,各色各样。

她的房子在桃林里,连三间的土屋,两侧土墙上挂着成串干辣椒,晒枯茎叶的大蒜,还有簸箕、犁等农具。门前地面干净,向外倾斜,黄土里可见零星的石子。这是住在山上的好处,晴天不会和下面大湾子那样起灰尘,雨天不像土路上生泥泞。还有呢,想种什么就种什么。种的桃树,一排排整齐划一,一棵棵枝繁叶茂,一朵朵花芳香怡人,一片片叶摇曳生姿。种的棉花适用也好看,三次开花各具美感。初开的花娇羞柔媚,暴开的棉温婉绵软,就连留下的壳也雕刻得笑靥如花。棉花纺出线来千丝万缕,牵着她的思绪。她仿佛看到桃树变成了战友,一个个面黄肌瘦却精神抖擞。她还看见连长向她招手,似乎在说:你这桃啊,比我老家的桃还香!她知道连长在等她,知道战友们都饿,都冷,都累,她想送去,送吃的,送穿的,却不知道送到哪里。

她是新四军第五师掉队的女兵。当初病得很重,纵然一千个愿望不想落伍,就是站不起来。

她姓唐,怕赶不上队伍,病还没有好,就去找部队。走啊走,不知道走了多久,到了赵棚马山屯时病情加重,发烧昏迷。是修伞的刘栓救了她,给她一个家。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名,队里分粮食,她是刘栓家的;村里人喊她,她是唐氏。有一次她挨了刘栓一顿打,三军调皮,便跟着刘栓叫她唐娃。她有张娃娃脸,额头有条伤疤,刘海不能完全遮住,风一吹,有些瘆人。

每年,红桃压弯枝桠,她舍不得吃一个。看到孩子,她就喊,来,有桃子。山里树多,结的果大多是野果。她摘下红桃,洗净,看孩子们馋得流口水,就说,想吃多得很,但要读书给我听,谁读得好,谁吃最大的。孩子们仰起脖子,眼睛盯着桃子读“天书”。她用柳条编草帽,用灌木做弹弓,用桃木做手枪,三军总是读得最好,吃了大红桃,还能得到礼物。孩子们最眼馋的是她那土黄色的军帽,五角星闪闪发亮,棱角分明。她给孩子们讲故事。说她的连长叫江一山,是个神枪手,尽管有脚伤,打起仗来冲得最快,一点也不怕死。还说,认识连长的时候,连长还是排长,可凶了,不要她入伍,嫌女人麻烦。后来呀,走到哪里都带上她,老是让她唱歌。她一唱,连长就打拍子,战友也跟着唱,唱得鸟雀扑棱棱飞,唱得河水哗啦啦流,唱得队伍雄赳赳,气昂昂。说着说着,她嗓子低沉了,眉头紧锁,伤疤微微抖动。有的孩子害怕,悄悄溜走。三军不怕,偷偷摸那颗五角星。还问她:你怎么会种桃树呢?别人都走亲戚,你怎么不呢?她说她是个孤儿,15岁就跟着部队打鬼子,部队就是家。这军帽就是连长奖励的,算是入伍的凭证。但是,她把家丢了,成了落单的大雁……

她一直没有孩子。直到有一天,一个叫江一山的干部找到村里,大家才知道她叫唐桃芬。她智斗盗窃犯,上交大额钱物的英勇事迹登了报,江连长才找到这里。江连长很动情地说,桃芬,想不到你还活着啊,你受苦了,跟我走吧!

她摇头,说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我有刘栓呐!随后,抱出一箱子布鞋塞到吉普车里,轻声说,你的脚受过伤,要穿布鞋——她抬头看着桃花满枝的桃林轻叹,可惜呀,你喜欢吃的桃子,错过了季节。

她与连长默默地握手告别,三军和伙伴们跟着吉普车跑了好远好远,返回时,发现她还呆坐在山头上。风把她的头发吹起,那条伤疤触目却并不惊心。

长大后的三军成了一名军人,退伍转业到县人武部工作。在整理档案的时候,看到老部长江一山的回忆录,里面记载了他与唐桃芬的往事,一次战斗中,她迎着炸弹扑倒他,弹片伤了她的额头;他俩结了婚,可孩子流产,导致失血昏迷。他命令她留下,并许诺等战争胜利了,带她回他的老家桃园村。

她终归没有回到他的桃园村。

张丽

湖北省作协会员、省文学院第三届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湖北省“十佳领读者”。文字散见于《小说选刊》《北京文学》《长江丛刊》《四川文学》《北方文学》《雪花》《芳草》《金山》《西北军事文学》等,部分作品获奖并入选各种年度精选本;出版文集《像鸽子那样飞》《幸福的柠檬》等。《幸福的柠檬》获孝感市(政府)首届“槐荫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