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广州文艺》2018年第10期|习习:夜书

来源:《广州文艺》2018年第10期 | 习习  2018年10月29日09:00

作者简介:

习习,甘肃兰州人,散文家。作品刊发于《人民文学》《十月》《天涯》《散文》《美文》等。著有散文集《浮现》《表达》《流徙》《风情》《翩然而至》等。

主持人语:

习习的文字让我感觉熟悉和陌生,正如我对她的感受一样。这正是一个好散文家的特质,绝不套路,绝不谙熟于重复自己。

有一句玩笑话,“太熟了不好下手”,是啊,我这个编辑与习习这个作家太熟悉了,我这个女人与习习这个女人太熟悉了。

借用弋舟的语言来对她指手画脚吧:她平静的表面下暗藏着属于自己的雀跃,她顽固的心胜过自己顽固的表情。虚实之间,习习的散文就成为了那种你很难简单概括出“主题思想”的文字,她有着一蔬一饭的了然,亦有着大梦难醒的恍然,一如人的一辈子,盖棺定论,总是难以企及生命那被上帝所许可了的复杂性。习习以环堵萧然的姿态身心安宁着。这是她的实在,也是她的虚无,是她的矛,亦是她的盾。

而我却知她内心有着许许多多生活赋予的硬刺,《让寒风吹彻》,她通过与自我的对谈,从自己的生活、熟知的事物入手,以忧伤而无怨怼的文字,唤醒和打捞那些散落在灰尘与深潭中的生活。这是一种立体的书写,不论是技巧还是内容。忧伤、隐忍是她的气息,但风骨是她的内在。

是啊,弋舟写道《一辈子的习习》,这类似于表白的文字是惺惺相惜。

——主持人:张鸿

夜半,忽地睁开眼睛,不知为何一下子醒了,懵懂里觉得有种情绪弥漫,有些阴暗,还有点儿让人惴惴,再想便是因着临睡前读的书。

有一种书,是黑的,写的都不是这个世上的事情,我叫它夜书。

《聊斋志异》我一直很爱,它算是夜书。读聊斋时,我想到很多小时候的事。深夜,果真常常听到隔着一个屋子的厨房碗柜里碗碟的碰撞声,娃娃的眼睛和耳朵都很干净,能听到和看到很多成人看不见的东西。姥姥和妈妈便嘀咕,先人们又来找吃的了。先人们都在羊头山上排得整整齐齐的坟里,隔那么远,他们定然会飞,而且总饿着肚子。一天,有病发烧,烧得迷迷糊糊,总听见母亲在一旁梳头,梳子刮过头发,一下一下的,又听到地里的小虫子在叫。母亲在上班,我们家也已搬到楼上,地板上怎么还有虫的叫声呢。那时,我常常能听到那种深深地藏在地下面的小虫的叫声,先时,在平房的时候,我听到它们在炕底下叫,没人信。我后来一直搜寻它们,无果。再后来看书时,总算强差人意地找到一个对应物:蛩。是“蛩”吗?我查了资料,说蛩即是俗称的“蚱蜢”,我很不喜这个俗名,且也觉得不是我感觉中那种深藏在地下的小虫,又查到,“蛩蛩”和“距虚”是古代传说中的两个异兽,更是大相径庭。但我还是比较认定那些小虫子就是“蛩”,不知是因为读它时的声音,还是这字的样子。

但聊斋里的很多篇什是有俗世的温暖的,甚而是明媚的。蒲松龄借由那些非现实的人事,表达的是俗世上的爱憎。

有些书,一些尖细的细节会扎到人身心里。读日本推理小说,读到一个情节,一个人深夜临窗,无意间瞥到窗外一件隐秘的事,之后便被人无尽追杀。后来,就特别不敢深夜里往窗外看,特别是那阒无人迹月光白白的街巷。那也算一篇夜故事。

然后真正读到的西方的夜书就是这本《炼金术士及其他鬼故事》。浓重的黑白封面,是一幅名叫《一座宅邸》的铜版画。老宅邸、圆月、云影、宅邸前一个额头惨白的披发鬼魅。

要说用文字制造气氛,中国古典文学功力很是强大。蒲松龄的聊斋当然如是,有时短短几个字,便已情境毕现,然后在情境里把故事放进去。超现实的故事越是出离常规当然越是吸引人。不知为何,我对神异故事一直很偏好。这本《炼金术士及其他鬼故事》的作者M.R.詹姆斯,在他的一本鬼故事的序言中说得明白:“每个人对超自然话题都有种天生的热爱。”

詹姆斯出生于1862年的英国,被誉为“最伟大的超现实主义小说大师”。偏偏写出这一篇篇鬼故事的詹姆斯又是个大学教授,是中世纪手稿及早期基督教领域杰出的学者。看上去,严谨的科学研究与超自然的鬼故事似乎很是矛盾。但詹姆斯痴迷于中世纪手稿,并且骑自行车跑遍了当时法国存有的143座中世纪教堂中的141座,他说只有来自时间深处的鬼故事才更打动人。不知是怎样的发端触发了他对讲述鬼故事的爱好,但他的故事里依旧有老派英国学者的彬彬有礼,制造惊悚和暗黑时不荒诞,保持着平静压抑的节奏。书里遍布教堂、老宅邸。事情总发生在黑夜,一应的是面目模糊的鬼魅,唯一让读者近距离看到的脸也是一张亚麻布的脸。望不到边际的海、树林,都在黑黑地涌动。

《炼金术士及其他鬼故事》里那篇名叫《铜版画》的故事给人印象深刻。故事里的那个铜版画,画上是一个老旧的宅邸,前方是很大一片草坪。画面一直暗暗发生着变化,月光渐渐亮起,画框最低端出现了一个面向宅邸的很小的人头,之后,这个人在向宅邸行进,再之后,升起的月亮洒下一片亮白,让人惊心的是宅邸最低一层的一扇窗户打开了,那个草坪上的身影不见了。楼上一定会发生一些什么事情,然后,一个身影再次出现在草坪上,是个鬼魅,手里抱着某样东西。这篇小说里的故事讲述者及他的朋友们终于在一个相关的史书中查到了铜版画上的这个宅邸,是个中世纪的宅邸,宅邸家族的最后一个继承人在1802年神秘失踪,他父亲是一个业余铜版画作者,在其子失踪的第三年,人们发现他死于宅邸,并且刚刚完成了一幅铜版画,就是故事中的这个铜版画。

詹姆斯把每个故事都讲得非常浑圆、真实、故事行进中处处放进貌似确凿的文献证据,故事外的他俨然就是个一丝不苟的学者。

和《聊斋志异》一样,不得不佩服詹姆斯无中生有的能力,比如一到深夜便忽然多出一个房间的《十三号房间》、房间里发生的匪夷所思的事情。比起书里别的故事,《校园怪谈》让人想起儿时喜好鬼故事的情形,显得比较明亮,但也是冷冷的亮白,好像滤尽了别的色彩。

那么这些故事的意义呢?总有人从故事里抽出身来这样刨根问底一下。有文以载道的传统,蒲松龄总喜欢在故事最后给读者讲一些道理。詹姆斯却不想教化呀什么的,他自己也说了,“这些故事本身没有什么高尚的追求。如果其中任何一篇让读者夜晚走在孤寂的路上时,或者在后半夜坐在行将熄灭的炉火边时,感受到一些愉悦的不舒适,那我写作它们的目的便已达到了。”

再回到这本书的首篇上来。这一篇题目叫《埃尔伯利克的剪贴册》,读完这篇故事后,我不由地凭着感觉,找出博尔赫斯的《沙之书》来读。其实两个小说的题目已经显出文字本质的迥然不同,但我还是觉得这样比较一下挺有趣的。

都是关于一本书的事情,而且都有着超现实的内容。詹姆斯讲的是,故事的主人公远到一个破落的小镇(其中有作者自传的成分,詹姆斯喜欢把故事放在他的经历之中,这让这些故事看起来更加可信),到一个中世纪教堂考察,考察时,陪伴他的是神情和动作都非常怪异的教堂管理人。“有趣的地方不在这个矮小、干瘦、皱缩的老人的外表上”,而在于“他鬼鬼祟祟,或者说惊恐、压抑的气质上。他老是回头张望,背上和肩膀上的肌肉似乎都因为这样持续的神经紧张而突起了”。

后来,教堂管理人给他看了一本存在家里的剪贴册。考古学家如获至宝,这本或许制作于十七世纪的巨大的布满插图的对开本书册精美绝伦。“请先生您翻到最后一页吧,”教堂管理人说。书册最后一页画着一幅画,画面仿佛取自《圣经》的场景,宝座上的所罗门王伸出威严的权杖,一脸厌嫌,他面前的四个士兵,围绕着一个蹲在地上的东西,那东西十分令人恐怖,过目难忘。但这些没有阻挡这位考古学家对这本书的痴狂,他购回这本书,将它带回住所,临睡前想再好好地独自享受一番,突然,书册上最后一页画面上那个叫人毛骨悚然的怪物出现了,他大叫一声昏厥过去。故事的结尾是,这本剪贴册后来藏于剑桥大学的某个图书馆。故事里的主人公在结束他的旅行之前,用相机拍下那幅画后,将那幅画的原作烧毁了。

博尔赫斯充满隐喻的《沙之书》更是神奇,一个陌生人到“我”的住处推销一本奇怪的书。陌生人说:“仔细瞧瞧,以后再也看不到了。”因为这本书无穷无尽,没有首页也没有尾页。陌生人说:“它叫沙之书,因为像沙一样,无始无终。”就一个生命而言,如果空间是无限的,它就存在于空间的任何一点,如果时间是无限的,它就存在于时间的任何一点。而这正是沙之书无穷无尽的根本。

“我从不向任何人出示这件宝贝。晚上我多半失眠,偶尔入睡就梦见那本书。”这本怪物一样的书,严重搅扰了“我”的生活,成了一切烦劳的根源。“我想把它付之一炬,但怕一本无限的书烧起来也无休无止。”

故事的结尾是,隐藏一片树叶的最好的地点是树林。“我”把那本沙之书偷偷放在图书馆一个阴暗的搁架上,竭力不记住放在了搁架的哪一层。“我”觉得心里踏实了点儿,以后连图书馆所在的那条街道都不去了。

两个表面上有些相似的故事,文本出现的时间,后者隔了前者大约多半个世纪。那么,如果我是《沙之书》中的“我”,《沙之书》也是一本夜书。

想起儿时,那么迷恋鬼怪故事。大约总有这样一个人生阶段,初到世上没有多久,世间万物那么陌生,无论真实还是虚构,都一样引人入胜。恰恰某些暗黑故事更能勾起窥探的欲望。常常是几个人约好,偏又是在晚上,不能离太远,大家把头攒到一起,开始讲鬼故事。来路去路都是黑夜,世界无尽地幽深,到处都是影子,风和月光更是帮凶,惴惴地走,满眼都是怕,怕别的事物的影子,也怕匍匐在前面和悄无声息跟在身后忽短忽长自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