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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文学》2018年第1期|唐女:行走的稻草人

来源:《黄河文学》2018年第1期 | 唐女  2018年10月29日08:48

我也是到了向大地鞠躬、向上帝致意的年纪了,虽然平时爱与时光对抗,特意把腰板挺直,一遇到个特殊情况,比如要爬上屋后的土坡,就必须仰仗那根红木拐杖了。拄着它,爬坡时就不会东倒西歪。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安安稳稳睡在床上归天。我冒着危险爬上这个土坡,为的是送送戋安。他们在竹杉林里给他选了块地,我必须确定他躺在哪儿。竹杉林,是对的。我爬上来,有些喘气,站在最高的土坡,风吹乱我的头发。他们正在放戋安的寿木,很快,他就是地下的人了。自此,这个热气腾腾的人世,便清凉下来。

戋安总是嚷嚷着闹肚子饿,闹了两年。我烦不胜烦,决定每天加半升米,一日三餐,每次都给他上一碗饭。他碗里的饭一粒也不见少,我把它倒在屋后柚子树下的水芦苇里。我不再养鸡养鸭,这些牲口养了也杀不动,它们还屎尿满地拉,我眼神不好,什么时候踏上都不知道。所以,坚决不再养。

一天早晨,我们吃了早饭,我把他剩下的饭端去柚子树下倒。刚走出后门,便听见噗的一声,飞起一只鸟。不用猜,肯定是泥嘎子。柚子树下就是稻田,稻子收割之后,经常在清晨或者黄昏见到泥嘎子在田里飞上飞下。长长的喙在泥水里捣鼓,吃泥水里的小沙虫蚂蟥之类的东西。一般爱晚上出来活动,叫声也在晚上多。这是一种孤独的鸟,喜欢独来独往。受惊的时候,旋转起飞。刚才就是这样。见我倒了更多的白米饭,人又马上离开,它喜滋滋的,旋即又飞回来。晚上听它那短促有力的叫声,嘎达嘎达的,挺亲切,挺好。

人老了,闲下来,有些爱打盹。一天傍晚,坐在后门走廊的竹椅子里打盹,被泥嘎子的叫声惊醒,我茫然地望着摇动的柚子树,忘记了这是哪儿,我是谁,我身边还有谁。这个状态持续了好几分钟,我担心以后会持续更长时间。这给了我不小打击,也催生了我的一个大计划,剩下的时间,我要提笔写一写这块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儿和我的亲人,为了记住他们,也为了记住我自己。

我破例去了一趟戋安的房间,翻出了他用过的紫金石砚台,一根用残的金不换墨条,还翻出了一本他用了几页的册页,挑了支小兼毫毛笔,把它们拿到我的房间,摆在书桌上,准备开工。写点什么呢?先写写戋安吧。

戋安这个人,是有些才气的,在他抛妻离子之前,我们相爱过。相爱的时候,生下了三个儿子。后来,他不想待在山里。他忘了,当初把我带到这里的时候,说他属于山林,这里的寂静能给他安宁和灵感。你看后来他又说,他不属于山林了,这里的寂静会淹没他。其实,这一切都取决于爱与不爱,我是这么想的。我眼睁睁看着他离我而去,他的三个儿子都不能留住他。他离开的时候,还哄我说,他不是不爱我们,是想破壳而出,他的生命太大,需要更广阔的空间,让我不要生出怨恨。多么时髦的话,为了破壳而出,为了广阔的天空,为了自由,就是最正当的理由。如果没有这三个儿子,我也能跟他一样自由,一样不生怨恨,翅膀扑闪一下,就飞离这个别人的村庄了。可是我不能将三个幼崽抛弃,他们没有爷爷奶奶,父亲拍屁股走了,我这一走,嗷嗷待哺的他们,谁来照料?我不能像他那样,冷酷绝情到令人发指。

他难道不知道我自小生活在城市,根本不懂得种田种地?他不知道我们母子四人都指望着他城里的朋友帮他卖掉画的钱来维持生活?他这样撂挑子走人,置我们于死地,是何等让人心寒。

他走了,已经成了事实,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饿死。他家里不是还有三亩水田吗?村民能在水田里种出粮食来,我一样也能种出来。戋安家里没有水牛,我借来一头水牛,学着村民耕田。水牛在他们手里很温顺,一步一步地拉着犁头把厚厚的泥巴翻起来,该拐弯就拐弯,一点也不含糊。可是在我的手里一点也不听话。它回头瞪着我不动,好像不知道我要它干什么事似的。我扬起牛刷猛抽一下,它就拖着我在田里乱跑。我摔在泥水里,呛了好几口泥水。我望着站在田埂上望着我的孩子,咬咬牙,爬起来继续套好犁头,跟水牛作战。我必须学会耕田,必须种出水稻,必须养活这三个孩子。孩子才几岁,就跟着下田插秧了。“双抢”的时候,他们割禾,我打禾。有时候碰上了暴雨,为了抢时间,提早把二季稻插下去,也为了不让这些熟了的稻谷烂在田里,我带着孩子冒着暴雨收割。我拼着命踩打谷机打禾。小儿为我抱来一把一把的禾,他太小了,为了供上我,使劲跑,在水田里摔跤。大儿二儿割禾,他们心太急,雨水太大,总是会割破了手指,二儿割破了中指,举着鲜血淋漓的手指朝我哭,妈妈,好痛;大儿还把无名指割得吊了起来,我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扯把青草捆住他的手指,他咬着嘴唇不哭,弯下腰继续割禾。我的泪水伴着雨水汗水一起流进嘴里,酸甜苦辣咸尝尽。干完田里的活,就干地里的活。要把辣椒种好,要把豆角种好,要把白菜种好,都很不容易,很不容易啊。想起这些,我的心就酸得很。最让人恐惧的,是孩子生病。有一次,小儿高烧,躺在长凳子上昏睡了大半天,我在田里扯稗子,不知道。两个哥哥锄了菜地的草回来,也没留心。我回来煮了晚饭,叫他起来吃饭的时候,才发现他早已经昏迷不醒了。我抱着他望着黑漆漆的夜,不知如何是好。最后背着他走到四十里外的乡卫生院,医生说,他快不行了,赶紧叫车送县医院吧。上哪儿叫车去县医院,县医院那么远,等我背着他赶到县医院,恐怕都……我只好对医生说,不去县医院了,我相信您,您治坏了我绝不怪您。那医生知道了我的难处,也知道时机太紧要,就放胆给小儿乱治。我坐在医院门口,望着陌生的夜,绝望到底了。当时想,如果小儿有什么意外,我绝不原谅戋安。他出去之后,连个电话都不留,生怕我们牵绊住他,让他飞不高飞不远。小儿奇迹般生还,我背着他回家,他伏在我的背上发出微弱的声音。我哽咽着说,儿呀,你想吃什么,妈给你买。小儿说,妈,我只想我爸爸,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我咬破嘴唇,艰难地爬上一个坡,把他放下来,坐在路旁休息的时候,望着他那双疲倦得睁不开的眼睛,说,儿呀,你爸爸在外面为我们挣钱呢,要是挣了大钱,他就会回来,到时候呀,你们就不用帮着搞“双抢”了。他微微一笑,我知道这对他很重要。我扭过头,对着旁边的河流,流下泪来。对戋安的恨是按捺不住的。

不行,这样写一个不能说话的地下人,他要是知道了,会在地下乱翻身的。一口气写了这么多,得赶紧把这段文字涂抹掉。这些字用墨太浓了,掩盖的墨色有些淡,涂上去,像滚滚乌云,遮盖不住。不过,我都看不太清楚,他还能看清楚?

也不知道还有多长的时间来写他们。我捋了捋头发,一把银丝落在指间。自从他离开,我的头发便开始大把大把往下落。那时候,捋一捋,手指间会有一把青丝。年轻的时候多好呀,头发粗黑、厚实,扎两条辫子搁在胸前,荡来荡去的,朝气蓬勃。这些都不要写进去。我举着蘸了墨的小兼毫,望着洁白的宣纸,久久落不下笔。那就写写戋安的好吧。

戋安是个有想法的画家和诗人。古今中外的书籍,他读了很多,记性好,说话可以滔滔不绝。通常,我只能崇拜地望着他一张一翕的嘴巴,感觉那些新鲜的思想和灵感像温泉一样汩汩而出。在没生孩子之前,我是可以跟他对话的,他看过的书,我基本上也看过,虽然似懂非懂,但也能说得沾些边。后来忙于喂养和家务,书看得少了,便只有听的份。他找不到说话的对手,我已经不能与他琴瑟和鸣。光他一个人在那里震动又有什么用?他自然不爱我了。我看着他总是仰着头看飞过的天鹅,天鹅飞过了竹杉林,消失得不见一点影子,他都还是仰着头看。有时候,他看着白头翁从水田里飞起来,绕着竹杉林飞了好几圈之后,朝着北方飞去,那目光里充满了忧虑和沉思。那时候,我就暗暗担心,担心他就要从我的身边飞走。男人的世界难道一定要比女人的广阔吗?我只要有他,有这些孩子,就非常满足。这就是危险,女人的危险。

在我离开家时,妈妈跟我聊了一个晚上。她说,女人不能依靠男人,爱情只是暂时的,不能当饭吃。你想想,跟他去了乡村,你的前途是什么呢?生几个孩子,起早贪黑干农活,等把孩子们养大,自己就老了。如果你留在城里,找个文职工作,做一个白领,过着讲究的生活,也可以发挥你的特长,将来写几本书,兴许还可以成为一个作家,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你自己好好想想,谨慎选择。

当时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一刻都不能离开戋安,想一想都不行。所以,我还是选择离开城市。妈妈恨恨地说,好吧,你的未来是你自己选择的,你爱怎样就怎样,将来别后悔。爸爸更加冲动,他只说了一句,要是离开这个家,就再不要回来了。

我当时什么困难都想过了,无非就是干农活,有戋安教着,做什么事都不苦都不难的。就是从来没想过,他会抛下我们一去不回。

——老怨妇,怎么又埋怨起来了?

纸上只写了一句:戋安是个有思想的画家和诗人。这话好像也不能说,他是不是个有思想的画家和诗人,要靠他的作品说话,而且,要留待一百年之后的人来检验。他消失了大半辈子,我对他又了解什么呢?我只得又用墨涂掉。

这不能写,那也不能写,还能写点什么?我把笔放在红木笔搁上,略有伤怀。

这么一折腾,又到了傍晚,满天的火烧云。干脆走出后门,去外面看看。

有只泥嘎子站在柚子树上嘎哒嘎哒地叫,大概是怀了春,在求偶。那只雌泥嘎子觉得柚子树下的水芦苇安全舒适,又总是有免费的三餐,适合安居乐业,就垫了几张柚子叶住下了。柚子树上的泥嘎子见到我就飞走了。它以为我会管它的闲事。

戋安出去的时候,也没跟我办离婚手续,所以,我还是安然地在他的村里住了一辈子,他还是我名义上的夫君。

他追我的时候,我还在念大二。不说美貌,单凭写作才华,我也算是鹤立鸡群。本来就是城里人,在城里找个工作是轻而易举之事,偏偏跟了他,他说要在乡下定居,专心搞创作,我随了他。

记得第一次站在这棵柚子树下,他拉着我的手,指着远处的山、近处的田和穿过田野的河流说,这里,就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我瞬间爱上了这片土地,就像瞬间爱上他那样。他对着天空飞过的白天鹅,大声喊,李妍尼——我爱你——当时,我心惊、脸红,也幸福得满眼泪花。那一声喊,便把我的一生定在了这里。

山里的特点,就是清晨傍晚,经常是云雾缭绕。特别是那座竹杉林,从山上流下来的云雾总是与它缠绵,没有天上降下来的云雾,它便自己生出来,生出一缕缕蓝色雾霭,像无数烟霞女子呼出的香兰之气。这座山有八成的青竹,两成的杉树。杉树点缀其间,把竹林青绿的颜色压住,在沉稳的墨色里,青竹跟响尾蛇一样,尾巴甩来甩去的,沙沙响。

站在这里,看不见戋安的坟头,它在向阳坡上,对着东方。只有爬上屋后的那个土坡,才能看见。

不论清明扫墓或年关挂山,我都不去他的坟头。儿子们知道我不会去,所以,他们热热闹闹地上去,也从不叫我。

他们很快就原谅了他们的父亲。这是出乎我的意料的。他们做农活做得想哭的时候,总是像他们的父亲,抬头出神地看着从天空飞过的天鹅,天鹅没影了还在望。他们在望什么呢?他们的血脉是与戋安相通的。只有小儿爱站在前门口望他的父亲。那条在村口一打弯就不见了的卵石路,总会不时出现一两个人,等他们走到桃树边,小儿总是失望地低下头,噘着嘴。

戋安从未回家来,也从未打来一通电话,却让这三个儿子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向往。他们念书很用功,一个一个地考出了乡村,考上了大学,留在了城里。他们似乎从来不曾真正恨过他们的父亲。

看着看着,竹杉林起了雾霭,它们流向田野,与河流融为一体。河流边长着很多披头散发的垂柳,当然也有很多高大伟岸的枫杨。这时,蓝色雾霭中,只露出枫杨高昂的脑袋,一群白头翁落在河边的雾霭里,只见它们细长的腿,在禾蔸间悠闲迈步。

那些白头翁像是见到了鬼,噗的一声飞起来,都不敢落下去,全部落在枫杨枝头,脑袋低下去看。我是不是老眼昏花了?田野里,雾霭中,真走出了一只鬼?不对,是走出一只稻草人,顶着一面白旗。是不是白旗?我揉揉眼睛,模糊,还模糊。再揉揉,有点清晰了,不是旗,是个来回晃动的接收器,迈着两条细长的腿,还有膝关节,在水田里行走,有节奏地行走,踩出啪啪响的水花。这怪物,穿着海军服的稻草人,支开双臂,雄赳赳气昂昂地朝我走来。

水芦苇里的泥嘎子也飞走了。这只专门赶鸟的稻草人,到底是谁家的?它要到哪里去?

它停下了,它遇到了高高的田埂。它单膝跪在田埂上,另一只细长的腿跨上了田埂,然后再站起来。它爬上了田埂,朝这边走来。

我摸了摸胸口,抚慰了一下自己,气息平稳了许多。它很好看,红红的阳光透过它头顶薄如羽翼的接收器——不是什么鸟机器,原来就是块尼龙纸,两头用青竹片支起,跟船帆一个性质,它是借着风走过来的。嗯,这片尼龙纸挺好看,因为白,因为透着夕阳的红光。它的海军服很可笑,空荡荡的,其实遮住的是一把稻草。当然,它不用穿裤子,两条青竹腿,也挺好看。它的膝关节咯吱咯吱地响,尼龙纸被风吹出哗啦声,还有那轻微的脚步声,组合在一起,在田埂上响亮地行走。一会儿,它就走到了我跟前。它停在柚子树下。我揉了揉眼睛,盯着它看了一会儿,那尼龙纸是特制的,不是我们用来盖秧的那种,不知道用的什么材质,有些像帛布。我将它上上下下看了个遍,也没发现有什么特殊装置,也没拉电线,它怎么会有方向感,怎么会走到我的面前停下,它要干什么。我觉得它带过来的那阵风有些凉,就转身回屋。它也跟着我进屋。我急了,一把将它推出去。它一个踉跄,没倒,后退几步,又站在了柚子树下。我把后门关上,这个怪物,像是灵魂附体,挺吓人的。

我仔细听了,以往,夜深人静,那只泥嘎子总会嘎哒嘎哒叫几声,这一大晚,泥嘎子没有一点声息,它是害怕站在它巢穴旁的稻草人,不敢回巢穴了。

我对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颇感心惊。

我再次安稳地坐在书桌旁,用小兼毫舔了舔清水,在砚台里撇了撇墨,认认真真地在册页上写下:戋安是我的夫君。我的小楷还算漂亮。我满意地眯缝着眼,远距离地端详这一道字,这个应该不会有错。

他是在他离世前五年回来的。

那天,他的到来,跟这个稻草人的到来一样,令我心惊。

他跟着我进屋,被我推了出去,对,就像推那个稻草人一样。他趔趄着退后几步,在前门外站了一夜。那也是一夜的雨。隔了三十年,孩子们都已经长大成人,都在城里安了家,我也习惯了寂寞,对,我都忘了他,他还回来干吗?

他固执地站在屋外,他就是要回来。这里是他的故乡,是他的家,我有什么权力阻止他荣归故里呢?

他还真不是衣锦还乡,就带着一个绿皮箱子,落魄地站在屋外,等待我的原谅。

第二天,我打开门,看见他的头发被雨水打湿,脸上的绒毛也是湿漉漉的,心就软下来。我问,你外面的女人呢?

他像个犯错的孩子,眼巴巴地望着我说,我在外面是有过女人,都是露水夫妻,说散就散。

没生养个把孩子给你养老送终?

我的孩子都在这里,辛苦你养着。

哼,是我鼻子里发出的声音,我说,这里的寂静不是会淹没你吗?

他竟然恬不知耻地说,还是寂静好,寂静养人。如此出尔反尔,他也不脸红。

他说,这里生我的时候是寂静的,养我的时候是寂静的,跟你相爱的日子是寂静的,跟你养孩子的时候也是寂静的,寂静多好哇,我希望我接下来的日子是寂静的,死的时候也是寂静的。

他都这么说了,我还能挡住他回家?他递给我一根拐杖,说,送你。这就是他带给我的礼物,我身子骨硬朗着呢,要这玩意?我没接,他把它靠在我的房门口,说,这是红木的,适合你。说完他进了屋,我让他住对面的长厢房。他进了那间房,真的把自己关进了寂静,他整天猫在屋里,像是在搞什么创作。只是,直到他去世,我也没见到他五年来猫在房间创作的作品。当然,也不屑去找。

我让他进屋,是误以为他回心转意了。我暗暗等待他跨入我的房间,给我安慰和爱抚,可都没有。我一直在回想他进门前说的那些寂静,颠来倒去地念,就是没有发现最后那句“我希望我接下来跟你相守的日子是寂静的”,他漏掉了关键的那句,可是当时我为什么就听到了这句?我是凭着这句话才让他进的门。

那个烦闷的中午,我盯着他紧闭的房门,怎么也想不通了,心里很不爽,天井里的芦荟毫无保留地给我看,柚子树一丝不挂地让我看,他凭什么要关门?凭什么不让我看?在防我什么?

舀米的时候,我看着那满满的一升米想,我为什么要做他那份饭?于是倒出一半,只淘了半升米。他习惯性地到点出来吃饭,他看桌上没有饭菜,懵了,问,还没晌午吗?好像我是他的佣人。

前门的菜园子是我开辟出来的,菜是我种的,田里的水稻也是我种的,我为什么还要无偿地为他做饭?我阴冷地看着他满脸的惊愕,心里甭提多快乐。我说,我已经晌午过了,你晌午了没有我不知道。他说,你吃过了?是的。我还故意用竹牙签撬撬牙。还有饭菜吗?没了,想吃自己去做。他进了厨房,什么菜也没有,又回来问我,菜放哪儿了?菜园子里,我不冷不热地答他。他提着竹篮去菜园里摘菜,只摘了十来个辣椒回来,自己擂了吃,吃得满头大汗。他不喝酒,不抽烟,身上的气味还是甘甜的。这些年,他在外面干了什么,他不说,我也不问。他看我的目光也还有以前的温柔,只是多了愧疚和胆怯。而我看他,就显得盛气凌人。我必须盛气凌人,我想,我必须盛气凌人了,再不盛气凌人我还是个人吗?我再不做他的饭。这是盛气凌人的具体表现。

这些都不要提了,我在想下一句写什么,万语千言,却无从落笔。

外面哗啦哗啦响,是稻草人头顶的帛布在招风。后来瓦片上嘈嘈切切的,响起了雨声。稻草人会淋湿的,当然,它只是个稻草人,淋湿就淋湿了。我这么想,又想在纸上写下一句:他作诗画画充满野心。

当然,我是想起了他的诗作,是因为这雨。那是三十多年前写的了,那时候,他真是充满了野心。我记得我当初看见这首诗的时候,非常喜欢,还特意背了下来。题目是《泽被》:

你悄悄地来,万物会起变化

你千军万马地来,万物会起变化

哦,雨滴,你的任性获得恩准

谁敢忘掉你的泽被

他是想做雨水,泽被万世。他是努力的,但他是否做到了泽被万世,我不知道。对了,他有一个神秘的绿皮箱子。跟他怄气的时候,对他的一切都漠视,他还关门,就是不关,我也不会瞟他一眼。自从断了他的炊,我们的关系就更加冷漠了。他的身体衰老得厉害,他总是在厨房里发脾气,摔菜锅,踢鼎锅,闹出很大的动静来,我知道,那是闹给我听的,我铁了心,就是不理会他的撒娇,我要盛气凌人下去。唉,又跑调了。我是可以从他的那口绿皮箱里发现一些秘密的。只是,我不愿去翻。那句“他作诗画画充满野心”的话,还是别轻易下断定的好。

唉,举起的毛笔又被搁置在红木笔搁上。

听听雨声吧。在炎热的秋季,听雨点在薄薄的小青瓦上的敲击声,很舒心。

干脆洗笔,今晚是写不下什么来了。洗了笔,挂在笔挂上。上床,靠着软垫,肚子上搭条小棉被,闭目,听雨。

我听得出哪些雨点是落在柚子叶上,哪些是落在水芦苇上,哪些落在坚硬的尘土上,哪些落在水田里,哪些又落在那只稻草人的帛布上和它的海军服上,哪些是落在戋安陌生的绿皮箱上,哪些落在他固执的脑袋上,哪些落在水井里,哪些落在菜园里。其实,这些雨水,直接落在我的心上。我已经忘掉了,城市的雨声是怎样的。爸爸妈妈知道戋安离开了家,他的父母又早早离了世,剩我一人拉扯三个孩子,无人帮衬,便忘掉了当初的不快,双双跑来,要接我回城里,说,孩子他们帮着养。我当场拒绝。我说,我不后悔当初的选择。对我这个决定,别说父母惊愕,连我自己也惊愕得很。父母说,你这个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没谁能够救得了你。是死是活看你们的造化吧。他们说得再难听,我也认了。

戋安,戋安,等等我——我不习惯在窄小的田埂上奔跑。他背着画板,在前面奔跑,那些站在田埂上的白头翁被他惊起,晾了晾宽大的翅膀,在旁边的水田里落下。一会儿,又上了田埂,站成一队。我看着发呆,忘了行走。这个小田垌,因为有河流,周围有高山大岭,是各种鸟儿迁徙的驿站。这会儿是白头翁,等一段时间是天鹅,再过一段时间,是鹌鹑,还有就是泥嘎子。戋安,戋安,鸟儿挡住我的路了。这些白头翁真是霸道,它们站在田埂上,就是不让我的道。我呵斥它们,它们也不当回事儿。我只有喊戋安。戋安回过头来望着我笑。他已经架好画架,准备画画了。戋安,你管管我——他转过身来喊,它们是鸟,又不是蛇,怕什么呢?它们听他这么一喊,扭过头来看我,妈呀,它们的脑袋分明就是眼镜蛇,吐着蛇信子,瞪着我,露出阴险的笑。我喊,戋安,戋安,它们是蛇,眼镜蛇,很毒很毒的。他乐呵呵地笑,他不相信,也不过来解围。戋安,戋安,你这个坏蛋,我好怕。我不愿回去,我一定要走到戋安的身边,坐在他旁边,看他画画,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我大声喊,我哭了。他对着我喊,回去吧,孩子们等着你呢。我回头,三个孩子站在柚子树下,眼巴巴地望着我。他们不能过来,这些长着蛇头的白头翁还会飞,它们会越过我,去威胁我的孩子。真的有些飞了起来,朝他们飞去。我急了,往回跑——等我跑到孩子们的身边,赶走那些蛇头白头翁,再看戋安,他已经不见了,河边全是云雾。戋安——我歇斯底里地喊,声音里跑出很多血丝,染红了半边天空。

我哭醒了,眼角湿漉漉的。睡眠太浅,醒来,还是雨声。泥嘎子没回来,那只稻草人站在柚子树下,淋着雨。

我掀开薄棉被,拧开电灯,下床径直去了戋安的房间。

他的床上没再铺棉被席子,只剩下了光秃秃的床板。我却看见戋安蜷缩在床角,背对着我,一动不动。这是他去世后的姿势。一整天没见他出来找吃的,我才敲了他的门。敲了半天都没动静,我才叫来邻居撬开门进去,结果,就看见他那样蜷缩在床角。我猜他是饿死的。我想起来,他已经有一个礼拜没去菜园里找菜了。那是冬天,有些青黄不接,只有几棵大白菜,菜花他又不爱吃。他连竹篮都没提,去菜园打一转,又空手而归。我暗自嘲笑,想吃什么自己种呀,想吃鸡肉自己喂呀,想吃猪肉自己养呀。他当然没那个精力去种菜喂鸡养猪,鱼塘里有鱼,他也懒得去捞,他似乎有着无比重大的事情要干。他大概是在城里大酒大肉吃惯了,就不再习惯这种青菜萝卜的生活了。没有菜,我可以凭借一两棵葱和芫荽,打一锅豆豉汤,从坛子里挖出一点麦酱或者几块酸姜酸萝卜,就可以美滋滋地活下去。他不行。我猜,他这一辈子还是得依靠着女人养活他。偏偏,我不再是那个他可以依靠的女人了。

城里的儿子们都回来了。五年前,他们听说盼了几十年的父亲终于回家了,他们高兴得得意忘形,在家里大摆筵席,招待村民邻人,是想宣告一件天大的事:他们的父亲没有抛弃他们,他们的父亲是个在外闯天下的硬汉子,他们的父亲不是个忘恩负义的男人。我一点都不理解他们的想法。我就是恨他,他们也应该恨他。他们应该是我的同盟军,他们背叛了我,让我更加孤独。

他们回来给他办后事。他们听闻了一些风声,他们大概是知道他们敬重的父亲是被我饿死的。奇怪的是,他们对我的态度一点也没变,没给我冷脸色,没质问过我他们父亲的死因。为此,我又原谅了他们,感到了一丝欣慰,毕竟,这些孩子不单是他们父亲的,也还是他们母亲的。

外面非常热闹,我坐在自己的房间发呆。据说,城里来了好些有身份的艺术家,这些人都是他生前要好的朋友,当然其中也有陌生女人。我已经懒得去打探他的隐私了。他们连连感叹,才六十二岁,正是戋安艺术创作的盛年期,走得太早了点,太草率了点,如果再给他十年时间,他准会成为一个大家。他经常跟我们讨论的那些离奇思想和创作理念,都还没付诸实践,作品还没完成,唉,可惜啊!他们离开的时候,交代我大儿说,那个绿皮箱是戋安留给你母亲的。你要把这把钥匙交到她的手里,告诉她,这个绿皮箱意义非凡。当大儿把他们的原话转述给我听的时候,我记得我哼了一声,随便将那把金黄色的钥匙扔在书桌的抽屉里。

我来他的房间,是因为,我需要写下点有考据有分量的文字。

我蹲下去开箱子。钥匙怎么也对不上孔。是我的手在发抖,还是这个绿皮箱在拒绝我?我说,戋安说过,是要把你留给我的。话一落,钥匙就插入了孔,一拧,开了。

箱子里东西倒是挺多。我以为是什么宝贵的金银首饰呢,只是些稿纸,一箱子稿纸。最上面平铺着一封信,是黄褐色的牛皮纸信封,上面用毛笔竖写着:我妻李妍尼亲启。我鼻子一酸,拿信的手有些抖颤。我马上回了房间。

我笔直地坐在书桌前,把这封信捧在手里,仔细辨认那几个漂亮的毛笔字。他的毛笔字已经脱离了各种固有的字体,形成了他独特的风格。见字如见人。他心里果真是把我当成他的妻子吗?他会在信里跟我说些什么?我拿剪刀小心地把信封剪开,从里面抽出一叠黄色草纸信笺,铺在桌上,慢慢展开。一封不短的信,好几个段落,开头是“我妻妍尼”,末尾是“你的夫君戋安”。有多久没听他喊我妍尼了?三十七年了。记忆一下被唤起。那是我一生当中最甜蜜的岁月。他为何要唤醒这段时光?我再翻到末尾,看写信的时间,是在他去世前一个礼拜。这个阴谋家,死了还不肯放过我。

我得加强防御。

他在前面陈述了他离开故乡之后干的事,我的目光淡淡掠过,我说过,我对此不感兴趣。目光跳跃到最后一段。他陈述的语速明显放慢。他说,他知道我不会原谅他,是他掠夺了我的一生,那些美好的生命时光,他是我的罪人,他深有愧疚。这些也并非重点,我不知道他要留给我什么,想用什么来换取我的原谅。他说,他知道此生已经无法获得我的原谅,他也知道我毕生所受的孤独,知道我不爱跟村里人说话,经常一个人发呆,一个人悲伤。他不能原谅自己,他说,他要在生命的最后时光,创作一件作品。这件作品的名字就叫“行走的稻草人”——什么?后门外面的稻草人是他的作品?这可奇了,他都离世两年了,这作品怎么会突然冒出来的呢?我立即来了兴趣。

他说,自然万物,但凡有生命的,都是上帝的作品,我不能抄袭上帝的作品,于是,我选择了没有生命的稻草人作为我的实验对象。我把我对你的情感倾注在一个感应器里,这个感应器就是稻草人的心脏,如果哪天你原谅我了,想念我了,我们的情感如果能够如我想象的那样,打通时空,连接起来,稻草人一旦受到情感的感召,就会突然苏醒过来,找到它的主人,永远陪伴在它主人身边,为她排遣寂寞,为我赎罪。希望我们能够毫无隔阂地度过晚年的寂静时光。为此,我放弃了我的肉身,我的灵魂依附着你活着。我是想把自己的下半生全部交由你,再不离开你。

他说,我的设计方案、设计图和科学原理,都附在绿皮箱里。这也算是我的美学与科学相结合的一件艺术品。希望它不会惹你不开心,就当是我,陪你最后一程。我的泪水差点儿夺眶而出。但是,但是,天亮了,朝霞染红了天穹,我寂寞吗?需要一个稻草人陪伴吗?为什么要那么丑陋的家伙来陪伴呢?我有一株芦荟,我有一棵挂满果实的柚子树,我有稻田菜园鱼塘,我还有一只泥嘎子。这只稻草人把我的邻居,把泥嘎子赶跑了,它惹我不高兴了。我是不会接受它的。我不允许一个怪物混入我的生命。

朝霞把我眼里盈满的泪水晒干,我又看见了乌黑发亮的瓦片,看见几滴残余的雨水,正吊在瓦当上,欲滴不滴。他怎么知道我是孤独的?他以为我离开了他就痛不欲生,就孤苦伶仃?自作多情了,戋安。

我得去做早饭。戋安连续两年在梦里跟我嚷嚷着肚子饿,我才答应给他做饭的。既然答应了,就得准点开饭。今天早上煮面条吃吧。戋安说我煮的面条很怪,但没有谁能煮出来这个怪味,他喜欢的怪味。今天我给他煮一碗。

我打开前门,去菜园摘点菜。一夜雨,地上湿漉漉的,戋安搬来的那块架桥的青石板乌黑发亮。我在石板上停留了一会儿,打开竹篱笆门,进去巡视一番,摘了两个红了的西红柿,四五个青辣椒,拔了一小棵葱,这是煮面必需的原材料。还有两枚土鸡蛋。村民知道我爱吃土鸡蛋,谁有吃不完的就卖给我。我的土鸡蛋比村里任何人家都多,都是些蛋黄橙黄的好鸡蛋。我每天都要煮一枚给戋安吃。

一切准备就绪,却发现,昨天忘记收一把柴回来,靠在山墙上的木柴都湿了。

我听见后门外有劈柴声,突然有些恍惚,三十七年前,我是经常听这声音的,戋安在后门外劈柴。他离开之后,我劈不动大柴,就砍些小柴回来烧。再没痛痛快快地烧过大柴。

我打开后门,看见那个稻草人正在劈柴。它的手臂原来也是有关节的,它从柴房拿出了斧子,还拿出了那根为戋安做寿木剩下来的木料,像戋安一样,找了块废木料垫在地上,把那块木料架在上面,高高举起斧头,重重劈在木料上。我确实是看见了以前的戋安,可惜,面前只是个稻草人,无血无肉的稻草人。

毫无疑问,我是被这个稻草人吓到了,我怎么也想不通,它是如何做到的,那么细的手臂,一根青竹而已,怎么能抡起那么重的斧头,动作还那么威武有力?关键是,它怎么知道我缺少干柴?它还能做出什么让我吃惊的事来?看着它身边的一堆干爽的木头,我说,够了,太阳很快会把山墙的柴火晒干的。它便停了下来。我看着它,头上的帛布总是晃动不停,它的头,只是个草把子,没有眼睛鼻子耳朵嘴巴,它是如何听见我的话的?戋安说的情感感召是什么意思?难道,我的情感才是支配这只稻草人的关键因素?有时间,得好好研究一下他的设计原理。

稻草人抱了一把刚劈的干柴要进门。我挡在门口,我还没答应接受这个怪物,当然不会轻易让它进屋。我把手伸过去,它略一迟疑,就把那些干柴小心地搁在我的手臂里。我进了屋,它仍旧站在柚子树下。它的海军服全部湿了,不过还好,它不会因此得感冒,太阳出来了,会把它的衣服和衣服里的稻草晒干的。

我很快引燃了柴火,看着噼里啪啦响的火苗想,火笑了,客来了,哪里还有什么客哟,这是一句与我无关的谚语。

这顿面条我做得特别用心,端了两碗到桌上,把筷子摆好,坐下来说,戋安,吃面条了。我吃得也很用心,不舍得几口就把它吃完,每一口都慢慢吃、慢慢品,品戋安说的那种怪味,他喜欢的那种味。吃完一碗面,太阳就照亮了墙上的那只梅花鹿,它正回头望我。我吃完了,就会把戋安的那碗收拾掉,他总是比我快的。

我端着这碗面条,照旧走到柚子树下,要倒在水芦苇下。我看了看站在那里的稻草人,可惜它没有嘴巴。我往水芦苇里抛去。往日,那只泥嘎子躲避一下,又会不急不忙跳过来啄食。不过,现在这只泥嘎子没出现。我嫌恶地看了一眼稻草人,觉得它站在这里有些不合时宜。它似乎有了感觉,尴尬地移动青竹脚,不知道站在哪里才算正确。

我习惯性地看了一会儿竹杉林,看山上的云雾缓缓流下来,淹没它,再淹没田野中的河流,有一群白头翁在水田里踱步,觅食,休息,仍旧有好几只在田埂上迈动它们细长的腿。其实,它们的头是不会变成恶毒的眼镜蛇的,那么温顺善良的东西,怎么能跟眼镜蛇产生某种联系呢?唉,最美的东西,其潜在的危险性和杀伤力才是最大的,因为它最大的武器就是——爱。当它突然咬你一口,你昏死过去,然而,当你缓缓苏醒,看到的它,还是原来的它,它无辜地看着你,浑身洁白,步履优雅。好像毒蛇的出现,只是你自己的想象。更为可悲的是,你依然止不住对它的爱。你恼恨这爱,又无可奈何。你以为拒绝,才是保护自己的最好防守,可是,你为何那么痛,那么悲伤?我以为,人老如树皮了,心便跟着硬起来,不是这样的,那颗心只要能够跳动,它就是柔软的,易感的。

我回屋去翻那个绿皮箱。戋安是否找出了心的玄机。

拿了一沓稿纸回到房间,抽出第一张,另外的用镇纸压着。

他说,画了一辈子画,写了一辈子诗,最后才发现,这些作品都是情感的产物。我转而研究起情感来。情感这玩意,如竹杉林里的眼镜蛇,很难捕捉,又如天使一般的白头翁,就在你跟前踱步。那根连接眼镜蛇和白头翁的线,就是我要研究的课题。我阅尽天下女人,体验了各种情感,最后,却感到无比厌倦。深究其中原因,是没有放下第一个女人,我的妻,妍尼。一想到她,我就难受,我必须回到故乡,回到她身边,完成我最后的作品。经过很多次的试验,都失败了,最后才突然醒悟,这根线,藏在时空里,我的研究转向了感应器的设计制造。世间万物,有生命的,都承载着情感的东西,它们是上帝的作品,我不能抄袭上帝的作品,也不能让上帝的智慧淹没我。我要把这些情感寄存在物身上,没有生命的物身上。最后,我想到了稻草人。

妍尼,我的妻,你不要生气,我不是在拿你做实验,我是在拿我们的情感做实验,如果在我离开之后,稻草人真的受了我们的情感感召,复活了,就让它陪着你吧。

原来如此,我狠狠地咬着牙说,回来的五年,舍不得花一点时间陪我说话,就是为了研究这个。活着的时候不陪,人都去了,还谈什么陪不陪的。说到底,他还是把他的作品看得比我重,这让我对门外的那只稻草人又多了一份仇恨。

我翻看了那一沓稿纸,有设计图,有材料分析,有情感线的推论,有机械学的运用,等等。我看得一头雾水。不过,这一切的结果,就是制造出了这个稻草人。

我在砚台里滴入几滴井水,拿墨条轻轻磨,能感觉到墨条的柔软细滑,它在摩擦中释放自己——我经常站在桌旁,为戋安磨墨,还有彩墨,戋安需要的色,我总能搭配着给他磨出来,他很满意,总是在我的额上亲一口以示奖励。磨好了墨,用小兼毫过井水,理顺,舔了舔墨,在册页上写下:戋安是个大艺术家,他以毕生的精力,创造出世上独一无二的艺术品——行走的稻草人,他的思想和理念必将泽被后世。

写下之后,我抬头看了看瓦当,瓦当上的水滴不见了。光辉布满了天井,天井里的芦荟在大口大口吃阳光。一些阳光反射进我的窗,落在册页上,刚写下的字熠熠生辉。

我承认戋安的作品是有价值的,但并不等于我就接纳了这只稻草人。它干扰了我的宁静。

我听见外面泥嘎子欢快的叫声,它回来了?我去后门,看见那只熟悉的泥嘎子在啄食面条,那只稻草人不见了。稻草人不见了。

戋安,你的稻草人离开了。

你的作品,那么好的作品,如果丢失了,是不是有些可惜?你会不会责备我连个稻草人也守不住?可是,它有自己的腿,有自己的意志,我如何守得住它?

看着这只泥嘎子,倒是有些复杂情绪。我知道,并不是它赶走稻草人的,它是无辜的,稻草人也是无辜的,责任也许在我。

我想出去找找它,要是被村里的捣蛋鬼发现了稻草人,不到一分钟,就会把它肢解掉。那根废木料都劈完了,整齐地架在柴房。斧子倚靠在墙角,挂在墙缝里的镰刀不见了。镰刀不见了。镰刀到哪里去了?我记得上次打过柴,就挂在墙缝里的。

起了风,柚子树哗啦啦响。

这里的天气说变则变,一会儿晴一会儿雨,它这会儿待在哪里?我取了红木拐杖,往后面的土坡上爬。以前,戋安出去打柴,半天不回来,我就爬到这个土坡上,这里视野开阔,他在哪座山上偶尔也能看见。他必定要经过河流上的那座石拱桥,穿过田垌,回到家。

是啊,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村里的年轻人大多去了城里,石拱桥也没几个人走了。他们赚了钱,回来砌座楼房,让老人住着,帮他们带着孩子,他们又去了城里。这个村只剩下老人和孩子。

我看了一眼云雾散开的竹杉林,它沐浴在清亮的阳光里。儿子们总在我面前唠叨,说你一个老人,单独住在这里,会很孤独,来城里住吧,三个儿子的城市随便你挑。他们不懂,去到城里,我才会真正孤独。我的邻居都在这里,他们是竹杉林、田野、河流、山川、云雾、白头翁、泥嘎子、柚子树、老水井,还有我的菜园子和小鱼塘,当然,还有这座房子。我住得这么熟悉的一座房子,如果离开,它就颓废了。

风大了,竹杉林来回摇摆,一大片乌云从高山上下来,会有一场过山雨。我环顾这个村落,没见到稻草人,没看见哪条巷子里有吵闹声。也许稻草人是安全的。我安慰自己,拄着拐杖下坡。

午后,我把戋安的午饭和我吃了一小半的饭倒掉。刚刚的那场雨大是大,不过很快就没了。柚子树上不时落下几滴雨水。

河流边的田野里飞起一群白头翁,石拱桥上走来一个人,他挑着一担柴。那么瘦,是谁呢?这个季节没人会去打柴的,因为热,也因为怕眼镜蛇。而且,如果是村民,他们也是在傍晚时分,挑一担柴,赶着自己的黄牛,经过这座石拱桥。

他走近了。那么瘦,太瘦了,我看着他的身影说。泥嘎子以为跟它说话,摆动长长的喙,偏着脑袋看我。它突然飞走了。是那个挑柴的人走了过来。那个挑柴的人,是稻草人。它径直走到柚子树下,把柴放下来。我打量它捆的柴,跟戋安的捆法一样。我可以确定,这个稻草人是植入了戋安的记忆的。果真如戋安所说,他的灵魂是依附在这只稻草人身上吗?看着它把柴靠在山墙上,把镰刀挂在柴房的墙缝上。我对戋安说,它只是缺少一副肉身。戋安,如果,如果你把这个实验植入一个大活人身上呢?也许,也许我会爱上他。可惜,它只是一只稻草人。它不会跟我说话,也不会吃我做的饭菜。

它的海军服湿透了。我担心它那么细小的腿会被那担柴压断,我担心它那么细小的手臂砍回那么多柴会破损。这次,我不会拒绝它进屋。可是它站在柚子树下,不敢进屋。我朝它招手,它朝我走来。唉,我看不见它的眼睛,它却什么都能看到。

它不吃不喝,我如何待它呢?我想给它换下那件湿衣服,走过去要脱它衣服。它竟然用手护着衣服,低下头,一副害羞的模样。我忍不住哈哈大笑。我说,别装了,戋安。不对,它不是戋安,只是一个稻草人。

傍晚,它坐在堂屋里的长板凳上,一动不动。头上的帛布也不再晃动。戋安说,这只稻草人的粮食就是风。风啊,我拿把蒲扇对它扇了扇,它哗啦一声站了起来,还旋转身体,像跳拉丁舞。我又止不住哈哈大笑。真好玩。

外面的泥嘎子又嘎哒嘎哒欢快地叫起来。那只求爱的泥嘎子又回到了柚子树上,一会儿飞到很高的地方,俯冲下来,翅膀发出好听的震颤声,那是爱的呼唤。水芦苇里的泥嘎子姑娘,肯定会动心的。

果然,它们生活在一起。巢穴里多了五个蛋。

过了二十多天,泥嘎子家里添丁了。巢穴里多了五只毛茸茸的宝宝。

第二年早春,大雪还没完全融化,菜园旁边的那株桃树就开花了。粉红的花朵铺满枝头。这株桃树已经三十年没开过花了。我以为它早已老死,却在三十年后突然繁花满枝。

这个冬天的冰冻时间很长,村里老人说,是五十年难遇的冰冻灾害。持续一个月的低温,让挨到树木的雨雾都结成了冰。这里的云雾雨水又特别多。竹杉林里的杉树垂下了头,那些窈窕的青竹,则向着大地匍匐,最后,在一个深夜,噼里啪啦,纷纷破裂,比鞭炮还响。后门那棵柚子树,老是不掉叶,叶子又宽大厚实,结的冰就更多更厚,也断下一枝。这些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电线上的冰结得太大,一根细细的电线被冰包裹着,比电线杆还粗,结果,电线全部断了。村里的老人孩子都是靠电炉烤火的,家里没准备过冬用的柴火,这不,都抵不住了,牙关冻得咯咯响。进来的路也被冰冻阻断了,外面的人进不来,救援也成了问题。

我过了一个安稳的冬天。我很富足,稻草人每天为我打回一担柴,它好像早就预知到了这个灾难。我把这些柴一把把地分给急需的老人孩子,他们省着烧,还能多熬几天。外面阴雨霏霏,我坐在火炉旁看戋安的那些纸稿,我已经看了五遍了,我一定要弄懂稻草人。

我要记录自己感想的时候,稻草人就把吃饭的八仙桌搬来火炉旁,为我磨墨,就像我以前给戋安磨墨一样。我觉得越来越离不开这只稻草人了。

冰雪刚开始融化,太阳才刚刚晒了一天,那株桃花就开了,好像早就憋不住了。开得太早,开得太放肆,又这样不合时令,让人隐隐有些不安。我把这个也记录下来了。

稻草人也有了预感。

半夜醒来,借着月光,我看见它在堂屋里走来走去。往日,它总是坐在堂屋,什么也不做,只是安稳地坐着。堂屋一角储存着沙田柚,柚子很甜,稻草人入冬前帮我把它们打下来的。我口干的时候,它就破一个给我。

我又回到依赖戋安的时代啦。

这些天,它如此不安,多少让我感到焦躁。深夜总是醒来,看看它是否安然无恙。

因为这次冰雪压倒了两座没人住的瓦房,还因为冰雪冻死了三头架子猪,滑倒了几个老人,惹来了很多记者。冰雪灾害过后,他们来到村里,扛着摄像机和长镜头相机,把我们村拍了个遍。我提高了警惕,让稻草人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不要到外面去。他们好奇心太重,说村子被封了一个月,又欠柴欠米,是谁帮他们渡过了难关。村民就说到了我。他们紧追不舍,说一个老妇人怎么有能力帮到这么多村民呢?他们就说到了稻草人。他们对倒塌的瓦房,冻死的三头架子猪和滑倒的几个老人的兴趣一下消失,倒是对稻草人起了浓厚的兴趣。他们专门打听稻草人的事情。村民把见到的、听到的,真实的、添油加醋的,通通说给他们。他们像蚂蟥一样,把注意力紧紧吸附在稻草人身上,搜集有关稻草人的一切资料,他们最后终于找上门来。他们发现了坐在堂屋的稻草人,对着它一通拍摄。稻草人很不适应,站起来走出去,他们的兴趣就更浓厚了,追着它毫不放松。之后,雷人的新闻标题出现了:一只稻草人,救了一个村。稻草人一夜之间成为明星。后续记者纷然而来,他们的焦点慢慢转移,稻草人由救灾英雄变成了一个稀奇古怪的宝贝。他们研究起稻草人的来历来。他们用麦克风对着我,问我很多问题。我一个也不想回答。他们顽强得很,一定要把我攻下。他们私底下说,我就是一个顽固的碉堡,他们手持炸药包,是来炸碉堡的。我还真想是个碉堡,碉堡里架着一部机关枪,来一个打一个。他们七嘴八舌的,真的很难对付。

戋安生前的那些艺术家朋友也来了。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媒体的同谋者,但我不能对他们也持同样的回避态度,毕竟他们跟戋安好过,有戋安的体温。他们说,戋安生前电话交代过他们,那个绿皮箱就是他的全部身家性命,要我们务必交给你。我们只知道这个绿皮箱的重要,但没想到,真是没想到啊,我们以为他就那么草率地走了,没想到,他是在拿自己的后半生做实验。真是让人惊喜,让我们这个世界惊喜,还有这么个稻草人留在人间,延续他伟大的思想和创作理念。太让人惊喜了。他们不断重复这句话。他们跟那些外行的记者不同,他们很专业地想要了解这个稻草人,问了很多我回答不上来的问题。其实,我清楚,这些答案就放在那个绿皮箱里。我把那些资料都拿出来给他们看。他们说,戋安的伟大就在这里,同为艺术家,我们嫉妒得要命,但是,我们连模仿他的能力都没有,更别说具备他那以死换生的勇气了。他们说,要把戋安的这件作品带走,去参加什么国际大展。他们说,戋安要是在世,肯定会同意的。他们说,戋安的作品肯定能够轰动全球,戋安会成为一代宗师。他们说了好多好多。他们没有一个人考虑过我的感受。我说,戋安说了,这只稻草人是我和戋安的感情线,离开我们,它会死的。他们说,没那么严重,只是参加个展览,最多一个月的时间,我们会把它完好无损地送回你身边。他们还说了狠话,他们说,你不能太自私,你要为戋安想想,这件作品花费了他一生的精力,浓缩了他一生的智慧,要是荒废在这里,无人知晓,对他,是最大的伤害和扼杀,这是他最后的机会。说得这么严重,好像我要是不答应,就是一个凶手了。他们是有暗指的,他们是在指责我当初饿死了戋安,过早结束了他宝贵的生命。他们以此来要挟我答应他们的请求。我不傻,自然懂得。

晚上,我坐在稻草人对面说,戋安,你说怎么办。我已经把它当成了戋安。

它对我摇头又摆手,它的意思很明确,不去。

可是,戋安,跟他们说的一样,我不让你去,是对你的再次伤害和扼杀。我不想再做一次,我扼杀过你一次,我无法原谅自己。

对了,你还没说,你对我不给你做饭的事件怎么看,是不是也认为是我蓄意谋害你?害人之心我真没有,仇恨是有。那么多年积累的埋怨,当然会厚得结痂,仇恨也就浓得像一块化不开的煤炭。不过说回来,要是你能改变态度,对我好一些,哪怕是稍微好一些,我兴许就会试图忘掉那块煤炭。可是你没有,当然,你是在创作,你是在制造稻草人,一件传世杰作。我哪知道呢?你回来就回来,干吗还要把饿死你的罪名强加在勤劳善良了一辈子的女人头上?你知道看到你蜷缩在床上再也不动时,我是什么感受吗?那块煤炭一下涌上喉咙,差点噎死我。如果把它吐出来,我想,我肯定会倒下去。我要靠它支撑着我,站立在人世。它成了我的后龙骨。我竟然愿意背负着谋害亲夫的罪名苟活着,这是何等的无奈,如果没有那块煤炭的支撑,我还能活吗?我不知道我这一生是该哭还是该笑。

为什么稻草人要等到两年之后才出现呢?这两年,也是你的缓冲期吧,你花了两年的时间来化解对我的芥蒂,是不是?我知道你不能说话,但是你能用手势来表示不是吗?

也不知道稻草人听懂了没听懂,它连连摆手。难道,戋安从未恨过我?

今晚,稻草人像是哪个地方失灵了,除了摇头就是摆手。

不管怎样,你还是跟他们去一趟吧。不就一个月嘛,三十七年都熬过来了,还差这一个月不成?

它仍旧摆手。

我知道,它是不能离开我的,正如我离不开它一样。我已经习惯了它坐在堂屋里的夜晚,以前睡觉的时候,心里老是像掉出了个什么东西,难受得醒过来,睡不着,睡眠也很浅,风一吹就醒了。自从稻草人稳稳当当地坐在堂屋里,我的心里就再没掉出过什么东西来,睡得很深沉,还做了很多美梦。睡觉之前,我要站在窗口看它一会儿,睡醒之后,我也要站在窗口看它一会儿。它一心一意守着我,没有别的念头。泥嘎子不怕它了,它失去了稻草人的威严,它不是一只赶鸟的稻草人,它只是我的。我通常看着它,露出满意的微笑。

我也习惯了有它在周围转的白天。水田已经不种了,它帮着我打理菜园子,锄草、挖地、浇水、施肥,都帮着做。我傍晚爱去河边散散步,它跟在我后面,寸步不离。我们两个一前一后走在田埂上,身影被夕阳拉得长长的,水田里冒着热气,形成一层白色烟雾,笼罩着水田里的绵绵青草。在田里觅食的鸭子会停下来望着我们,直到我们爬上那座石拱桥。我喜欢坐在桥沿上,听流水哗啦哗啦响,看垂柳捋自己的头发。稻草人也坐在对面的桥沿上,陪着我听,陪着我看。这里也是戋安最喜欢最熟悉的景色。我看着它,满心的喜悦和富足。戋安是在还我岁月,还我人生。稻草人已经成了我的一部分生命,我如何离得了它?

我说,你去吧,泥嘎子会陪伴我。

泥嘎子入冬前就离开了巢穴,不知道去了哪里,可能是要秋天才会回来。它们回来的时候,不知道还是不是那一大家子。

竹杉林的竹子断了九成,这个月如果天气好,我要去把这些竹子砍回来,顺便修理一下戋安的坟墓。对了,满了三年,就可以立碑了。我会请最好的石匠刻碑,我会亲笔题写墓志铭。墓志铭写什么好呢?对了,就用戋安的那首诗《泽被》吧:

你悄悄地来,万物会起变化

你千军万马地来,万物会起变化

哦,雨滴,你的任性获得恩准

谁敢忘掉你的泽被

你为什么摇头摆手?你觉得不好?你指着我干吗?是要我写吗?好,我想想。你没有消失,只是坐在另一时空?不好,不好,一点都不诗意,戋安还是个诗人呢。算了,我觉得还是用这首早期的诗吧。稻草人不再摆手。我要把这个墓志铭记录下来备忘。稻草人跟随我到书桌前,帮我磨墨,我在册页上记下:今日定下戋安的墓志铭,用戋安的那首《泽被》。我一字一句把诗句写下。稻草人退出房间,仍旧坐在堂屋的长板凳上。

这些艺术家很内行,他们担心稻草人离开我之后会出什么意外,先用摄像机把稻草人的日常生活做了详细记录。一点一滴,它的行走、劈柴、与我之间的感应,事无巨细,一律记录在案。他们还让它去山上打柴,这种天气,他们不要它打多少柴,只是个意思。他们一群人跟着它上山,它成了一个演员。那天它赌气,一直爬山,一直往上爬,反正风大,它有的是劲儿。这群城里的老人,虚弱得很,撵不上它,又不懂跟它交流,让它慢一点,等一下。他们只能拼着老命在它屁股后追。爬了大半天,稻草人突然转向,又直接下山了。一天杨白劳。第二天,他们请我去配合他们摄影。我说,我很久不上山了,就让它在竹杉林里劈几根柴得了。他们也只好如此。他们说,就算它到了展厅不能再行走,不能听到你的指令活动,只要有了这些录像资料,就已经具备了说服力,何况还有一箱子资料。对了,他们说,他们研读了这些资料,对稻草人的结构和活动原理基本有了把握,就是有一个题外话想问问我,他们想知道,戋安为何要给它穿这么件海军服?这个资料里找不出任何线索。我说,我哪里知道。他们似乎不相信,说,你应该知道的呀。我说,我为什么一定知道?我真不知道。他们有些失望地说,不知道就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

不管稻草人如何拖延时间,还是该起程了。我要求他们随时向我汇报稻草人的情况。他们爽快地答应了。

我看着他们把它领走,还拖走了绿皮箱。

一队人经过桃树的时候,稻草人停下来,回望站在门口的我。我不知道它的眼睛在哪里,但在它转过头的瞬间,我看到了,那双眼藏在稻草底下,是戋安的眼。桃花真是漂亮,戋安肯定会画出一幅好画。以前花开得没这么盛,他曾经画过它很多次,那些画他拿到城里卖了。我看见稻草人也抬头看桃树枝头上的花。稻草人从我身边离开的时候,用它那只青竹做的冰凉的手紧紧握住我的手,我竟然能感觉到它的体温和它轻微的痉挛,我轻轻喊了声:戋安,保重。稻草人跟着他们走了,走到那辆停在村口的皮卡车旁。它需要一个宽敞一点的地方。他们打开后车厢门,上面站着个人,下面站着个人。下面的人去抱稻草人,被稻草人的手臂挥开。它要自己爬上车厢。我只看见它爬上过田埂,那么高的车,它怎么爬上去?它回头朝我看了看,双手撑着车厢底部,一弹就跳了上去。还有这本事,真的就跟戋安一样,戋安以前就是这么上车的。它朝我挥了挥手,我刚举起手来,车子发动了,它一个趔趄,赶紧抓住车厢护栏,站在皮卡车的后厢里,回头看着我。它头顶的帛布还在风里摆动,它的海军服在风里鼓动。路旁枯黄的茅草叶上,结着厚厚的冰。我不能走到村口去送它,地上还有冰块,滑倒的老人都摔断了胳膊,我不能摔断。他们的车子很快消失在河流的拐弯处。我看不见它的帛布和海军服了,我感受到有些气喘。我站在门口不肯回屋,也许它会跳下车,向我奔来。嘣的一声,我身体里哪个地方断了根线,我的心突然刀绞一样疼。我想回到房里,在床上躺一会儿。我没来得及走回房间,就倒在了地上。村里看热闹的群众还没完全散去,有人看见我摔倒了,叫了几个人来,把我扶上了床。他们给我的三个儿子打了电话。我躺在床上,心里清楚得很。稻草人已经离开了村委,到了镇上。我的手机响了,有个人帮我接了,她听了电话,转述给大家听,说,稻草人离开村委就不行了。它已经瘫倒在车厢里了。旁边人让她回电话,告诉他们,我们李大姐也晕倒了。她如此说了。她说,他们说了,一切很快就会好的,不用担心。

我醒来的时候,儿子们都回来了。他们守在我的床边,商量着把我送入哪家医院。

我费力地睁开眼睛说,我哪里也不去。熬点稀饭给我喝,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他们听了,将信将疑,小儿媳妇去熬稀饭了。大儿媳妇说,听说妈妈得病,全是因为他们带走了那只稻草人,还把爸爸留给妈妈的绿皮箱也带走了。叫他们赶紧送回来吧,这样会要了妈妈的命的。我学着稻草人的样子朝他们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这么做。稻草人会回到我身边,戋安也会泽被万世,这是最好的结局。

只是,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一个月,等到他们把稻草人送回来。

我突然笑出了声。儿子们问我笑什么。我说,我突然想起,这个稻草人为什么穿着那件海军服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你们爸爸的时候,他穿在身上的衣服。他经过我们几个女同学身边时,有人悄悄说,看,谁来了。她们看着他都笑弯了腰,她们暗地里给他取了个诨名叫土包子,他经常穿这件海军服,这好像是他最好的衣服了。我站出来红着脸说,戋安穿这件海军服最好看了。你们爸爸弯下的腰马上挺直了。那以后,他就追我了。

说罢,心又是一阵绞痛,痛得背过气去,把孩子们吓得哭了。他们的哭声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快要听不见了……

唐女,广西桂林人,70后。广西作家协会会员,桂林文学院签约作家。有小说、诗歌、散文作品在《诗刊》《青年文学》《时代文学》《广西文学》《西湖》《滇池》《朔方》《南方文学》《广州文艺》《红豆》《黄河文学》等刊物发表。作品入选多个选本。出版诗集《在高处》、散文集《云层里的居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