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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2018年第10期|周雨墨:海爸爸(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2018年第10期 | 周雨墨(满族)  2018年10月29日08:50

趴在奶奶家的炕上,三个脑袋挤在一起,瞪大眼睛看动画片《机器猫》。那年我七岁,尽管逝去二十几年,我依然记忆犹新,毕竟那段日子,我是和别的孩子一块分享“哆啦A梦”。

七岁,还不懂性别,我就有了女朋友,就是天天和我的脑袋挤在一起的佳静。另一个脑袋,是我的玩伴,高雄。动画片让我们三人有了新名字,他们叫我康夫,小胖墩高雄自然是大雄了,佳静是女孩子,叫小静天经地义。我虽然不愿意,但也没办法,他们俩天然的偶合,我不当康夫,谁当?

看完动画片,奶奶的教鞭——鸡毛掸子,往炕沿上一拍,喊了声,写作业。我们乖乖地爬回小饭桌前,咬着铅笔,写课文,脑袋不时地往一块儿挤,学《机器猫》里的情景,作怪态。

奶奶的鸡毛掸子又敲响了炕沿。

奶奶是渔村小学的老师,当了一辈子孩子王,刚刚退休,父母便把我从姥姥家接来,送给了奶奶。于是,我就有了两个老师,学校的老师,还有家里的老师。左右两家邻居,看到奶奶天天带我学习,就把他们家的孩子也送来。奶奶说,一只羊是放,两只羊也是放,一块儿送来吧。

敢情奶奶把我们当成羊了,怪不得总抽鸡毛掸子。

另外的两只“羊”,就是高雄和佳静,我们上学下学,都是同学。

鸡毛掸子打炕沿,是警告,再不听话,就打屁股。奶奶不会打他俩的屁股,人家是客人,挨打的肯定是我,于是,我摇头晃脑地背早已烂熟的诗,心里却打着逃学的主意。没多久,我便喊,我渴了,我饿了,我不想吃饭,也不想喝水。

奶奶听得懂,我要喝饮料,吃小食品,顺便让我的小伙伴也借光。奶奶递给我的,既不是饭,也不是水,是一个干巴巴的馒头。我心里不高兴,奶奶又把鸡毛掸子敲在炕沿上,警告我不要贪心。

我猜测,奶奶是小抠,不想让小伙伴分享。我不知道奶奶做过营养分析,怕我小食品吃多了,对身体不好。我很无奈,谁让我是小孩儿呢,逢事都要大人做主。我嘟嘟囔囔地背“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笔下歪七扭八地写。趁着奶奶不注意,我掰下一块馒头,狠狠地扔出去,期盼来只猫或狗,把馒头叼走。

奶奶真生气了,骂我败家,白背了锄禾日当午,你爸妈赚多少钱才能养活你,鸡毛掸子不再敲炕沿,真的挥向我的屁股。

我正担心小屁股会痛得受不了,救星来了,佳静的爸爸推门而入。那是个魁梧的大汉,装满整个门框,见到奶奶怒火万丈,愣了下神,发现是馒头惹的祸,俯下身,捡起来,大手扑棱扑棱尘土,一口塞进嘴里,嚼巴嚼巴,咽了。

这是奶奶没有想到的,掸子扬在半空,停下了,回过头,惭愧地说,孩子不懂事儿。

佳静的爸爸,我们最喜欢,出海回来,不进家门,也要来奶奶家接闺女。我没记住佳静爸爸的名字,只知道有个海字,索性叫他海爸爸。海爸爸出海回来,从不空手,网兜里装着螃蟹、皮皮虾、八爪鱼、海螺,有时还有对虾、塌板鱼。

我们特别喜欢海爸爸,都盼着他来,见到他,比见到小食品亲,我这个小吃货喜欢海鲜。

欢呼声替代了学习的沉默,奶奶的鸡毛掸子都挡不住。佳静展开胳膊,像一只海鸥,飞跃而起,蹦到海爸爸的怀里,蛇盘树一般黏了一会儿,才从海爸爸充满鱼腥味的身上滑下来。我们三个人,小毛驴一样,撒欢跑到院里抱柴火,要大煮一次海鲜。

每逢这时,奶奶十分过意不去,只是顺便带了人家的孩子,全家人跟着蹭海鲜。我不仅为解馋高兴,更高兴的是海爸爸的到来,中断了鸡毛掸子的落下,让鸡毛掸子成为吓唬人的摆设。我手舞足蹈,高唱国歌,像是中华民族熬过了最危险的时候。

海爸爸回村,就像潮讯的消息传来,半条街的女人都兴奋不已。

那时,没有手机,海爸爸骑着摩托车,呼啸进村,留下一道浓浓的海腥味,人们就知道,他们家的渔船靠近渔港了,四轮拖拉机马上拉着满网的海货,开进村里。每家每户的大门轴都转了,女人们头上扎着厚头巾,走出家门,一个个都成了惠安女,她们来到村里最宽敞的大街,顺着墙根站着,叽叽喳喳。

渔村的日头虽比不上码头毒,但也没逊色太多,她们怕晒黑了脸。

果然,没多久,几辆四轮车“突突突”地驶进村,载着还蹦着鱼虾的网。女人们围上来,卸网择鱼,赚取工钱。海爸爸的海货,养着半条街的妇女。小贩们像闻到腥味的猫,骑着摩托车追来,小贩一般蹲在网前,等择下来的鱼虾够了分量,再上秤量,批发而去。

当然,闻着味儿来的,还有税务所的。海爸爸是有名的渔老大,同样在海里撒网,别人捞上的是海草,他捞的却是鱼虾。税务所没有几个人,看住了海爸爸,就等于看住了他们几个月的奖金。有时,县城里的城管,也来凑热闹,认为他们占了大街,硬是收费,吵嚷了几回,人家是官家人,嘴大,还等着网出海呢,没收了,得不偿失,纠缠不过人家,让人家拿走几条大鱼,就算了。

喜欢腥味的,不仅仅是人,还有猫,趁人不备,偷走一条鱼就跑。海里的海鸥也不示弱,不像它们的羽毛那样洁白高贵,飞过三里外的山梁,滑翔进渔村,讨饭鬼一般,在空中“呕呕”地叫,若是不扔出烂鱼头,破了肚子的鱼,就往择网人的头上丢臭烘烘的东西。

所幸的是,海鸥不像我这样挑食,没有鱼虾喂它们,面包屑和馒头渣也可以。这些活儿就交给我们孩子们了,我们三个人把我不爱吃的馒头,掰成豆粒状,往天上扔。海鸥们聪明着呢,它们在空中玩杂技,空中掠食,一接一个准。没接住的,它们绝不会低贱地落地上,去捡食,这便宜了溜达鸡们。

择网是很急的活儿,海货不能在网上挂久了。海鲜海鲜,抢的就是时间,沦为臭鱼烂虾,就不值钱了,况且,海爸爸还急着赶下一潮,潮水不等人。择网练的就是双手麻利,不能让网纠缠住。

过意不去的奶奶,总算有了回报的机会,也凑过去,不收工钱,给海爸爸家帮忙。只要海爸爸在场,肯定阻止奶奶,奶奶是教书的,手嫩,禁不住虾枪鱼刺螃蟹夹,总会弄得满手是血,闹得爷爷过不了几天就得买一次创可贴。

别看我们饱餐了一顿海鲜,小孩子消化快,馋虫又被勾出来了。高雄鬼点子多,装成追我,把我追到网上,我假装摔倒,他趁机偷走几条鱼。就这样循环往复,偷出的鱼越积越多。佳静呢,她比我们理直气壮,那是她们家的船打上来的,就从装鱼的筐里往出拿。择网的人不干了,她们是按分量算钱的,佳静拿走的可是她们的工钱。

柳条棍甩在她的手上,佳静哭了,委屈地找我们。我们藏在墙头后,喊佳静过来。谁都哄不好的佳静,听到我们喊她,立刻止住哭声,抹了把眼泪,顺着声音过来了。我们仨一块儿跑到壕沟,用石头垒起灶台,用树枝穿上鱼,一块吃烤鱼。偷来的鱼,刺激,虽说有贼腥味儿,不妨碍好吃。佳静“哏哏”地笑着,声音好听得像春天的柳莺。

好听的笑声,吸引来了我们同班的学生,他们也想吃烤鱼,高雄挥起了机器猫里大雄般的拳头,把他们全打哭了。他们边往回走,边威胁我们,上学后告诉老师,你们是小偷。佳静喊着,我们家船打的鱼,不是小偷。

没有人打扰了,我们吃得更嗨,直到吃得我们脸都黑了,嗓子渴得直冒烟儿,才心满意足地往沟口走。

没走出几步,我们都愣了,奶奶早就守在那儿了。我们忘了奶奶还有另外一个身份,校外的老师,家长授权,鸡毛掸子是教鞭。奶奶没有训斥我们,让我们立成一排,站好。然后,变戏法一般,从地上拎起个水壶,让我们先喝足了水,省得过一会儿哭坏嗓子。

我本以为奶奶会原谅我们,大螃蟹大对虾都吃了,偷吃几条小油扣、小牙片、小花手绢和小青皮子,不算个啥。没想到奶奶的惩罚逐渐升级,先是罚站,然后才问我们,是哪只手偷的,哪只手偷,就打哪只手。

奶奶让我们做了充分准备才开始惩罚,这一次可不是高举轻落,实实在在地用鸡毛掸子抽我的手心儿,长这么大,我这是第二次挨奶奶打,第一次是从大姑家的柜子上拿了一块钱,那时我才三岁,那一次奶奶是拿手心打我的手心,没有这次疼。

高雄的手心也挨了抽,抽他的手心有两个理由,除了偷鱼,还加上了欺负同学。

佳静没挨着打,奶奶把她也说哭了,让她把偷吃的吐出来。佳静自己吐不出来,奶奶就让她往自己的手心吐唾沫,以示自我惩罚。

奶奶正在教育我们,海爸爸来了。海爸爸每次出海前,总是要亲一下闺女,才肯安心地走,网择完了,装进了四轮车,马上就赶往码头了,还不见他的闺女,就这样四处打听,追到了沟口。

海爸爸满不在乎地对奶奶说,小孩子,贪玩,自己家的,咋能算偷呢。

总算有人替我们说话了,我们正在窃喜,奶奶却生真气了,她反对教育孩子的时候,有人唱反调,给我们撑腰,那样会把孩子惯坏,小时偷针,长大偷金,绝不轻饶。说着,奶奶还要惩罚海爸爸,用鸡毛掸子抽海爸爸的手心。

我们看到,奶奶用十足的力量打向海爸爸,比抽我们的手心还狠,看得我们直眨眼睛,没想到,海爸爸不但没哭,还笑了,不住地向奶奶赔罪。奶奶这才原谅了他。

佳静张开海鸥一般的双臂,扑进海爸爸的怀里,海爸爸把她的脸亲红了。那时候,我也想爸爸了,爸爸在城里上班,说赚钱给我买好房子住,没时间亲我。

夜里,我的手肿了,疼得直痒痒,我听见爷爷小声说,真下得了手。奶奶说,小孩子做错事儿,第一次必须管住,让他心有戒律,等到养成坏习惯,就晚了。

在爷爷奶奶的悄悄话中,我睡着了。我梦见了海爸爸的手,肿成了气吹鼓了的河豚鱼,佳静用舌头舔海爸爸的手掌,她的唾沫像机器猫的百宝囊一样神奇,海爸爸的手掌好了,又去出海给我们捞鱼虾。

梦醒了,困惑又回来了,海爸爸挨了打,为什么不嫌疼,还笑呢,我想了很久,没想明白。直到有一天,我摸到了海爸爸的手,粗糙得像砂轮,满手的茧子比大钱还厚。我这才明白,即使奶奶拿出浑身的力气,用力抽海爸爸的手掌,也和假打没什么区别,那双饱经网纲磨砺的手,已经刀枪不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