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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的痛痒

来源:《长篇小说选刊》 | 张光昕  2018年10月28日01:02

什么是现实?答案似乎不言自明。喏,现实嘛,不就是此刻周围向我们呈现的一切。说着,我摊开手掌,拥抱了一下环境。但周围我行我素,并没有应答什么。现实,一个熟透的词,在树巅摇摇欲坠。为了找到正确的解释,我们将那些率先掉落到书本里的转喻一字排开:事实、事情、事物、事件、事态、世界、时空、现状、境遇、生活、表象、感受、体验、故事……从一个概念,到一束光谱,意义的幽灵进进出出。我们无非是吞下一粒粒知识小胶囊,却没法形成阐释学合力,反而引发了认知的眩晕,让我们对现实的理解,依旧渺远而飘忽。现实从来不习惯正襟危坐,甚至连一张清晰的面孔都没有,我们随便去个地方,都能偷回来点叫做“现实”的空气。

那就让我们现实一点,抛开概念,从手头的例子出发吧。每当开坛论法,批评家们言必称瓦尔特·本雅明(这本身就成了一层现实),我这里也不免俗,想到了两个与他有关的著名细节。1927年,旅居巴黎的本雅明读到一部小说,叫做《巴黎的乡下人》,大受触动。有感于当时刚建成不久即被拆毁的“歌剧院拱廊街”,阿拉贡写下了这部作品。本雅明有一句读后感(更据此拟定了宏大的“拱廊街研究计划”),常被后人引用:现代人的欢乐与其说是“一见钟情”,不如说是“最后一瞥”。另一个例子发生在七年后,本雅明日复一日地在巴黎国家图书馆为“拱廊街计划”摘录引文。他的邻座,《柏林亚历山大广场》的作者阿尔弗雷德·德布林,是一位跟他同样亡命天涯的犹太作家。一年前,本雅明还为德布林写过一篇重要的评论《小说的危机》,可叹两位英雄相见不相识,竟从未开口说过一句话。在那篇评论中,本雅明自问自答:柏林亚历山大广场是什么?它是这样一个地方,最近两年,最为剧烈的变化都发生在那里;挖掘机和手提钻一刻不停地工作;由于一辆接一辆的公共汽车和地下铁,那里的地表在震颤……同样的画面和声响,用来再现眼下这个全装修时代的中国大陆,岂不更加贴切而精确?这种不断涌向我们的液态生活,这种随促狭、拥挤和匆遽而来的存在感,连同那个几欲将我们吞没和稀释的隐蔽企图,联步构成了一团鼓胀而怪诞的现实感(孤悬海外二十年的诗人张枣回国定居后,印象最深的,恐怕正是来自隔壁房间的刺耳声响):

是你,既发明喧嚣,又骑着喧嚣来

救我?表象凸凹,零散,冷。

(张枣《钻墙者和极端的倾听之歌》)

今天,我们每个人,似乎都跟阿拉贡、德布林和张枣一样,置身于一片感觉的地震带上。是的,眼前这个现实在无可挽回地分裂着,不论一个人面对的是拱廊街、亚历山大广场,还是电钻轰鸣的景观中国。分裂的现实给苦弱无援的人们迎头一击,让我们在接受这分裂之前,不得不做出“最后一瞥”:冷酷的建筑、凋零的村镇、壅塞的交通、跳荡的数字、由面具和谎言堆垒出的城市幻景……还没等我们朝现实吐出一个烟圈,这些精致的废墟迅速递来一声哀叹。是的,时代的喧嚣,曼德尔施塔姆在二十世纪初敏锐地指认出它,一个能与混杂现实相兑换的标题,让感伤的作家杀掉天真的作家后,再结果了自己。在鲁迅那里,它业已酝酿为一串成熟的转喻:“楼下一个男人病得要死,那间壁的一家唱着留声机;对面是弄孩子。楼上有两人狂笑;还有打牌声。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着她死去的母亲。”这图像,俨然铺开一副希区柯克《后窗》般的视野。这组共时的声音拼凑成一个保存凹凸感的平面,开通无数个等待被选择的生存频道,若干通向毁灭的洞口。这一格一格的“声景”(墨里·薛弗语)中,冒着每户人家独有的热气,却再也无法汇总成乡愁样的人间烟火。我们共有的财产只有叹词,除了喧嚣里灼喉的辅音,再没有别的什么东西能在这嘈杂的人群中用来交换。

现实已然分裂,喧嚣总是双面的。我们被刺伤的同时,有种东西,像创可贴或救心丸,努力帮助人们维护着世界的统一感(“骑着喧嚣来救我?”)。它渴望在“最后一瞥”中挽救些铿锵的破碎,比意识形态更卑微,比咒骂更笃定。在《沉默的世界》一书中,马克斯·皮卡德记载了一个情景:“有个人从某户人家屋前走过,柴可夫斯基的交响曲突然由窗户降临他的身前:他继续前进,而隔壁人家的窗子同样传出柴可夫斯基的音乐。他不管走到哪儿,所到之处都是相同的音乐。这音乐遍及他所到之处。就好像人停止不动——就像不管他怎么动,却始终站在同一个地方。也就是运动这事实被虚化。不必依存空间与时间,广播的噪音被视若空气般不证自明之物,随处出现。”曾几何时,广播里飘出的柴可夫斯基,让我们体会到“环球同此凉热”的二手静止感。在今天,这错觉正在蔓延,直逼人的神经中枢,要在灵魂深处闹革命。我们完全可以把那位音乐家的名字替换成:整点新闻、流行音乐、走红的广告语、店铺的叫卖声、地铁或电梯里的报站,汽车的鸣笛,甚至某热销手机的常用铃声。这些令我们百创一身的现实喧嚣,演化出多少或壮烈或哀戚的文学叙事,直到零度写作,也只是调一调语言的色温罢了。有谁会想到,任何一种喧嚣都不是简单的直线传播,它们在这个病态世界甫一出世,就已栽种下一剂曲折迂回的疫苗,让现实的聆听者不再可能毕其功于一役?

喧嚣伤害我们,同时,也将治愈我们。现实中的任何一种声音都记录着自身的分叉,行进在它自己的莫比乌斯带上。两个界面永不相交,却混同一体,自导自演着二律背反的戏剧。声音的脆弱间隙宣称着两种现实感,犹如这世间的父亲话语与母亲话语,从一个家庭的硬核里发出,但永不能真正融合和调停某一个多余的现实(孩子?)。本雅明感叹道:“我们变得贫乏了。人类遗产被我们一件件交了出去,常常只以百分之一的价值押在当铺,只为了换取‘现实’这一小块铜板。”这命悬一线的“现实”,这剩余的“现实”,就是我们此刻的文学话语。那些被疼痛回收的声音,也被我们的肉耳吸纳,构成了人类初级的现实感。肉耳的涡形正是曲折迂回的跑道,痛的声音在这炼狱般的游历中,被那个看不见的本质烘烤,居然变痒了。在这种不置可否、难以言说的体验中,疼痛迎来它的麻醉、降解和挥发,重新回归于表象,一种发痒的世界观正生成为高级的现实感(它再次修炼出“一见钟情”的品格)。痛与痒,现实的两面,从不对称,也无法抵消。痛的力量让现实直接与一个道德世界相连通,痒的两难,却记录了人们从痛中滑移和变形的过程。这是主体冒着短路的危险,羼入现实画卷的运动,一个聆听者终于捕捉到了某个源于他自身、无法逃避、无法祛除的杂音。这个过程该由未来的文学去勾勒和描述。或许这种书写已经在沉默的现代汉语(鲁迅的《野草》)中悄悄启程了:“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