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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丛刊》2018年10月/上旬|肖雅芳:空盗

来源:《长江丛刊》2018年10月/上旬 | 肖雅芳  2018年10月25日08:21

“那栋小区只剩一家,我们的狠人去了两次都没拿下,简直是奇耻大辱!居然有家伙怀疑那个女的有某种特殊能力,什么时候进去她都晓得。”

“么鬼?”

“很普通,单身女人、有过短暂婚史、离异无孩、做小本生意,老弟,你有兴趣吗?”

“交给我。”

“对了,还听说这人有几次自杀未遂。”

“正好,老子也活腻了,去会一会。”说这话时鄢三是笑哈哈的。

“可别栽了跟头到时候怪我。”

鄢三刚熬好一锅寡淡的汤,吃着喝着就顺势答应了。

他在道上混了八年,从未失过手,天赋异禀般的人物,自然是声名显赫,惹人嫉妒。

这一单他本是不想接的,只是拗不过虎老大那傲慢劲,再者,生活有一点挑战总归是好的。每天都是白水煮豆腐,就算偶尔撒一把葱末姜花什么的,那也是在他的脾气发作时,或者扔几片老姜也是常有的事。不像从前了,尖辣椒往红里放,年轻气盛,那汤水散发出来的白气都呛人,呛得年轻的妻眼泪叭嗒叭嗒地掉,他一仰脖子,咕嘟咕嘟,一饮而尽,这般的重口味没有几个人受得了。搭伴过日子还是要悠着点的,他像喝下了一碗火药,就这样在肚里攒够了择日爆发,那天他“噼里吧啪”摔盆打碗,“蹭”地蹿出了家门,头也不回,一走就是八年。八年抗战虽然是一句玩笑,却成就了他的另一门手艺,算不算才华呢,“神偷燕子李三”的封号不是白来的。

没了家眷,他如脱缰的野马,仗剑走江湖,劫富济贫,儿时的侠客梦冉冉升起,一发不可收拾。他偷的都是些当官的、做生意的等等,他会把弄来的钱分一些给急需要帮助的人,但他从不大而化之地去福利院、特校、慈善机构等地方大张旗鼓地捐款,他喜欢看到自己付出辛勤的汗水换来的钱瓷实地捏在穷苦人手上,当然,他那远方的妻儿自然也少不了得到他的这份关心。钱是个好东西,远走他乡却能让他心安理得,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偶尔会想起有个叫家的地方,那只是一闪念的游移,主观意识很快就会把他带到现实的花花世界里。

他是撬开防盗网闪身进来的,迅速地将自己掩护起来,露出一双鹰一样的眼睛,窥视着房子里的一切。每当此时,他那孩童一样的好奇心便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这是他对这一行业保持疯狂热爱的初心,过往的每一幕都是新鲜而又刺激的。鄢三怀着激动而忐忑的心情,芝麻开门:不禁唏嘘,这里竟然是这样的一番景象,大理石地板,超薄大屏幕壁挂电视,露天阳台挂着秋千,四周的葡萄藤摇摇欲坠。记忆中那是一个秋天的夜晚,他甚至迎着风荡了几下秋千,星星适时地眨着眼睛提醒他,别忘了正事。当然,他也接触过很多深藏不露的两袖清风型,弄得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进错了门,不过他总能凭着那警犬一样的敏锐嗅觉寻出他们的宝贝所在。谁没有一两样随身心爱之物呢?每个人大抵都有自己的藏宝图,尤其是那些有经济实力的,只看你是否稀罕那些玩意儿了。然而,鄢三自己的思路和别人不一样,只有双手将自己的财富送给了别人,才能证明真正是自己的。

这次来到这非富非贵的一家纯属热身,鄢三权当作练练手。想想看,一个男人长着葱段一样的手指且一派修长,指腹圆圆,指头尖尖,既不弹琴又不探囊取物那就太糟蹋了尤物。他喜欢在夜里迎着微光端详自己的手影,变换出蝴蝶、狼、老虎、骆驼、燕子等各种各样的飞禽走兽,曾几何时,用这样的把戏唬弄儿子小路,颇有成就感。就在今夜,这一户仍有一束不明就里的光从窗户里透出来,他还试着变了变手型。他已盯了两个晚上,望远镜上总有那么一个亮亮的小光点,他不想就此被点穴,就勇敢地来了。鄢三最看不惯虎老大说话的那种口气和眼神,他总认为鄢三每次的得手都是出于好运气,他不相信一个人能把南方大运无限期地走下去,非要来点点他的死穴。谁都知道干这一行是铤而走险,而最忌讳的又是冒险,心里没数的地儿一定不能去。鄢三则不,他要再一次证明自己的实力,同时对这里的好奇心与日俱增。

为了给自己鼓鼓劲,抖抖精神,他甚至去理了个发,刮刮脸,刮刮胡子,面目焕然一新。他要在年底再来几场麻将“海底胡”,说实话,一段时间不出来干活确实很空虚失落。要过年了,年味儿浓浓的,有一股类似乡愁的情绪时隐时现,嗅着他的气息追着他粘着他,仿佛一不提防就会在某一刻将他击垮。连日来他几乎要萎靡了,透不过气来,像三伏天饲养在人工池里的鱼,再不拱出水面吸两口活泼的空气就会蔫掉的。

他一次又一次刷新了良善老百姓的目光,那些略带惊讶的眼神从某种程度上肯定了他的出类拔萃和与众不同,不得不承认这令他有点忘乎所以了。于是,他欣然来到了这个既不富又不贵且充满莫名刺激与诱惑的住所。

“小心驶得万年船”是他在这阶段的座右铭。稍提一下,他曾经有一段时期禀持着“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的信念,后来他爆发了——破釜沉舟,抛弃妻子,深入水深火热的江湖。无所谓对也无所谓错,我们只看到事实是江湖上留下了他的传奇。最经典的一段是:某贪官为富不仁且偷养小二、小三、小四之类的乱七八糟,其原配怒不可遏,向上级多次举报未果,起诉离婚也不成,最后慕名找到了鄢三。通过鄢三的精心周密策划和该夫人里应外合,一夜之间将其财产洗劫一空至家徒四壁,鄢三最后也分得了小部分家产。

可是,这一家确实是家徒四壁,一桌一椅,一柜一床,空荡荡的。他甚至小心地克制着自己的呼吸,唯恐传出回声。

“哐”的一声,似乎有一个黑团从哪里跳到防盗窗上,长尾巴划了个优美的弧,肉肉的身子沉甸甸的,“哦,是只肥猫”。

它在一个破搪瓷脸盆里趴下来,将前爪用作手,用力撕扯着刚弄来的食物,嘴巴不停地舔,但动静不大。只见盆子里盛着半盆土,被来盗墓的野猫掏得中空,弄成个小土丘模样像丑陋的坟冢。中间还歪歪斜斜地插着一截枯木枝子,像一柱香。就此推测,它在若干年前应该是一盆花。

鄢三潜入这里并未有什么捞一把的野心,只是为了成全这次地毯式扫荡不漏一户,只是为了让虎老大的团队不给落下笑柄,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只是为了来看看,仅此而已。不知怎么的,虎老大愤愤的骂声又浮现出来,“他妈的,说自己不中用就算了,还扯人家有什么特异功能。”不过,后头这四个字足矣。越是难啃的骨头他越不信这个邪,这可是个新鲜玩意儿,哪怕是栽在这一单他都在所不惜。

往汤中加猛料的事情,那才叫一个痛快。

等等,好像听到有鹌鹑“咕咕”的声音。鄢三遁声而去,依稀看见有鸟的翅膀在扇动。阳台方向,飞的速度很慢,一只大鸟略显疲惫的身影在防盗窗的雨搭一角停下来,那里有一个巢,还有两颗微微颤动的小脑袋。哦,它们的妈妈或是爸爸回来了,小小的身体兴奋着,可能是刚出生不久的幼鸟,连站都站不起来。大鸟很快就把小宝贝们捂在自己的腋下,端端地坐着,像一只农村老家的抱鸡母。它伸长了脖子,警惕地听着什么,它并不知道这会儿其实很安全,危险并不属于它们。

鄢三心里一阵发毛,他开始不确定自己的安危了,这所谓的飞禽及走兽的先后出现让他觉得很有几分诡异。

就在此时,鄢三感觉自己的脚下不对劲,似乎踩着了一软体动物。

“蛇?”鄢三心里一惊,险些叫出了声。

不过是一截废弃的橡皮管子,他斜倚着墙角略显狼狈地坐到地上,心“呯呯”地跳。这股莫须有的惊吓,轻而易举就击垮了他初来时的傲气。

“你来了?”

冷寂的房间里突然传来一种略带嘶哑的声音,将这完整的黑夜划开了一道大口子。

鄢三的心一沉,“完了,他们说的是真的。”深深的恐惧迅速收拢来聚成一块石头压在他的头顶,他像被按下了电源开关定在那里,胸前一块冰冷的东西和着心跳上下起伏,那是一把寒冷又锋利的匕首。也许鱼死网破是最后的结局,亡命天涯的打算是他们这类人早就做好了的。

却没了声音。

鄢三僵持了好一阵,脚都麻了,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他下定决心跨出了一步,又一步,去看个究竟,死也要死个明白!

人躺在床上,两床厚厚的大棉被重叠着拱起,可以判断出她的身材很大,有着男人一样的魁梧。房间里插着一盏磨菇小夜灯,原来这就是望远镜上那个永不熄灭的小亮点,终于找到了问题之一的答案,这种灯他在很多年轻夫妻家里见过,那是为了方便半夜起来给孩子喂奶或者换尿布用的。一个单身女人,家里也没有孩子,她点这个灯为了方便做什么,胆小?或者说夜里习惯了亮灯睡,还不是因为怕黑胆小。由此,他内心的恐惧感降低了几分。

从朦胧的灯光里可以看到她的侧影,短头发,完全是男人式的发型,半张脸宽宽的,另半张陷在枕头里,皮肤也看起来很粗糙。然后下巴以下都捂进了被子,她床边脱下的一堆凌乱的衣服分别是:一件带绒里子的冲锋衣,有四个口袋。面料硬梆梆的牛仔裤,有四个口袋。一条严重起球的黑毛裤和一件严重起球的灰色毛衣。这些口袋都经他的手检查了一遍,有一串钥匙,一团揉成球的卫生纸,几十块钱的毛票票,几个硬币。床边有一双船一样的跑鞋,依稀看出来应该是白色,污迹斑斑,早已失去了原生态的白,灰不溜秋的一撇一捺斜歪在那里。不对,这应该是一个男人。

鄢三又想起了同行说过的“有什么特异功能”这几个字,马上退到门后。他握住了刀柄,狠狠地,手柄都快被他捂出汗来,还是没有下句。

他就藏在那道拉了一半的窗帘后,他早就看出了这是一款老式的遮光窗帘,一层黑胶布加一层窗帘布,就算有灯光从窗外射过来也无法映出他的影子,看来老式的东西都很牢靠。

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怦怦”地跳,一分钟、两分钟……他不怕打架,热血在体内沸腾。

“坐会,唉”嘶哑的声音又响起。伴随着一声长长的叹息,丝丝尾音拖得分外凄凉。

鄢三的脚边正好有一张小板凳,他的汗毛一竖,头皮发麻,心已沉到了冰点。

然而,他从这音域里并没有觉察出丝毫的恶意,她像在和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寒暄,而这个可恶的朋友却是他——一位梁上君子。

没有比这更荒诞的了。

瓮中捉鳖的故事他也听说过,这个人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事已至此,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已经不能用常规思维来解释这一幕了,许多种荒唐的可能性一股脑儿全涌现出来。往好处想想,一个寂寞的人百无聊赖到了极点,是否会有如此超常规的举动呢?也不是没有可能。想想自己也是一个孤独得几近变态的人,常常也会有一些另类的举动,比如对着镜子痛骂自己,比如和一个西红杮干仗,比如用匕首切一只蚂蚁等等。想到这里,他竟然镇定下来。

鄢三的目光聚焦在房门口,就像焦阳下的放大镜对着白纸,好一会儿却不见燃烧。算了,还是根据正常人的头脑逻辑推理一下:这个人觉得自己的缓兵之计已经够了火候,然后瞬间从床上一跃而起,接着几步冲出房门扑上来。然后两人开始搏斗,一个追一个逃,一死一伤或者都不死或者都伤,最好的结果当然是鄢三自己能逃掉。可是这精彩的一幕只在他脑子里上演,现实是一切风平浪静,偶尔还可以听见鹌鹑的“咕咕”声。鄢三实在是受不了这种折磨,恶作剧一般地期望打破这个僵局,撕他个鱼死网破。来吧,都来吧!他的意志突然消沉到了极点,他觉得自己死不足惜,早就他妈的不想干了,没意思。

毕竟,没有什么有意思,他倔强地握着手中的刀,在小夜灯的光影里竟折射出柔和的白。

“你怎么舍得回来,这么多年了。”

不期然地,鄢三听到了这样的一句话。

他一个激灵,莫非这个人精神有问题,应该只有这种可能性,所有的疑惑在一瞬间快刀斩乱麻般地迎刃而解。

接着是一阵啜泣声,声音虽然是沙哑的,但仍可辨出里头夹杂着那么若有若无的一丝婉约,他这才肯定了虎老大做的这段功课没问题,是个女的。男人流血不流泪,是不会随随便便哭的,就算是哭也不会这样哀怨悲戚。

家里实在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孤苦伶仃老女人一个,衣柜里就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阳台上的窗帘也挂着破布条子,窗帘架耷拉着快要倒了。除了一屋子清冷的月光。月光使他想起了老家里的那个天井,每逢半夜起来上茅房,也是这样照得人寒光射射。不过下雪的时候还是蛮有意思的,坐在暖烘烘的屋子里,抬头看着天窗上棉絮一样的雪花往下掉,轻悄悄地触在亮瓦上,然后像糖一样地融化,不免令人勾起一些遐想,这雪花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我又是从哪里来的?

他有了兴致不急着走了,想看看这里的女主人究竟长什么样,刚才只勾了个线没看具体,等回去虎老大问起也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这个家伙最爱抠字眼,要不然他会怀疑我鄢三根本没进屋,全是吹牛。

他又闪身潜入卧室,有床头的那堆凌乱衣服做掩护,很快就藏好了,只需寻个合适的角度,就可以将那张脸一览无余了。

他差点儿踩到了地上的一张招贴画。不,那是一张年画,它安静地躺在地板上,有一个角翘起,好像是从床头柜上滑下来的。画的正中间是一个大大的“家”字,在夜里看起来也是红红的,喜气洋洋。反面翘起来的边角花花绿绿,轻轻翻过来一看,是一个倒着写的“福”字,被一左一右两个胖娃娃用手牵着。正面是福,反面是家,现在一张年画都这么用心思,以前在老家一般都是贴关公耍大刀之类的威武相。他从不鼓捣这些没用的东西,过年贴年画窗花的小事都是妻子在做。鄢三有点瞎犯愁了,这张画到底该怎么贴呢?是把“福”的一面留出来还是把“家”留出来,两面都好看,这个女人又会怎么贴呢?鄢三确实有点纠结,继而皱了皱眉,我他妈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还不都是一样。再说,这哪能算一个真正的家,不过是一个空壳而已。他想起见过的许多种门,它们几乎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很少空着,总会不甘寂寞地被贴上一张张热热闹闹的年画。这无疑是一种图吉利的好风俗,可是谁又知道在热闹的门背后,却上演着各种版本的空城计。

正如他们干这一行的人,白天哪个不是把自己装潢得风度翩翩,皮鞋锃亮、裤缝平直、头发有型,而在夜里却是另一副面孔,竖起耳朵、眼珠滴溜、蹑手蹑脚。人格分裂总是不如合一那么有存在感,鄢三不禁自问:谁让你成为了今天这副模样?还不是哪根筋搭错了地。由此再回溯到那个没意思的情绪里,又多了一些别样的思考。他挺佩服那些每天都呆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的人,这得需要多么强大的意志,才能消磨掉乏味的一生,不过,他这些年在外头的传奇也确实演得有点腻味了。最近,经过一阵子类似的自我解剖,鄢三其实和从前已经大不同,有点想趁着这股子浑劲,最后赌上一把就考虑收手。毕竟,这上有老下有小的人生考题,也该尽尽义务了。

“我开了一家理发店,生意不好,不过也不至于饿死……”女人口中喃喃,山包一样的被子突然塌了一块,鄢三立刻把身子趴到地上。女人翻了个身,被子重新耸立起来。

“好吃吗,这汤圆,我做的……”女人的嘴巴“吧嗒、吧嗒”响了两声。

鄢三大胆地抬起头瞄了一眼,还好,她的眼睛紧紧地闭着,这让眼角和双眉间的皱纹分外明显。然而,这张脸看起来却似曾相识,一定在哪儿见过,对人脸的识别是鄢三的强项。

想起来了,是“王姐理发店”。鄢三那紧绷着的身体,这才放缓了一些,那是前两天的事情,记忆还非常清晰。

鄢三要理发,来到了一间小店,当时里面还有一桌麻将,吵吵嚷嚷的。看来一室两用,既是理发店又作麻将室,几个老年妇女正在奋战。一个小嫂子端着碗饭,在旁边吃边看牌。

“和了!”

鄢三从镜子里看到,一个瘦瘦的脸上仿佛蒙着层油光的太婆“哗”地推倒了面前的牌。

这惹得正在给他洗头的老板也回头插了一句话,“杨奶奶连赢三天,等会儿回家买张彩票去。”

“家里都被偷光了,还买个鬼的彩票,我这是蒙着心在玩牌,等老头子知道了还不要骂死我。”

提到“偷”这个字,几个老妈子相互使了使眼色。

鄢三的心一拧,不可能,“他心通”只在神话小说里出现,就凭她们怎么可能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呢。

“这小偷还真狼心,把我家的一缸过年鱼都偷走了,这就奇怪了,他怎么知道我的缸藏在水池底下。”鄢三不会知道,老杨住在王姐的隔壁,前几天王姐去他们家帮着换过水龙头。

“我老头子的一块戴了几十年的金表也不见了,款式又老,颜色都发暗了,不是熟人哪个晓得是金的。”

“小偷偷东西都会先踩点,肯定要先弄清楚嘛。”

“搞得这么清楚,就像在旁边一样,我们这里肯定有内奸。”

“知人知面不知心,老话说的好啊,家贼难防。”

“这还不简单,我们都被盗了,看看谁家没有被盗就八九不离十了。”说到这里,她们犀利的眼光不约而同地一齐扫过来。

鄢三的心里有点发虚,老板却突然手一紧把他的头发抓疼了。

“哎哟,轻点。”鄢三叫起来。

“好,不好意思。”老板回过神来。

“咝。”鄢三豁着嘴又叫起来,“你别死扯我的头发,没看到我的毛快掉光了!”

“对不起,对不起,”老板连连赔不是,“我晓得了,还要轻。”一脸歉意。

那桌麻将里有几个人不怀好意地朝这边瘪瘪嘴。

“你这手劲也太大了,一看就只配给你老婆打下手,咋不叫老板娘亲自来帮我洗头?”鄢三生气了,瞧了瞧旁边那个端着碗老不往嘴里扒饭的小嫂子。

小嫂子听到他们的这一句谈话,惊讶地捂嘴笑起来。

老板垂下眼睑,不作声。

“王姐,弹力素海报拿来了,”这时,门外一个小青年抱着花花绿绿的画报走进来,“您正忙啊,要不,我给您贴上去。”

“什么,你是王姐,女的?”鄢三忽然转过头来,实在不敢相信这个正在给自己洗头发的,粗声粗气的短头发壮汉是个女人。她的皮肤黑黄黑黄的,还一脸褶子,粗粗的眉毛,有点浑浊的眼睛,大大的嘴巴,说起话来像男人一样爽气。她长着粗壮的四肢,看起来浑身是劲,尽显劳动力的本色,走起路来还摇动着肩膀很拽的样子。

“好嘞。”王姐应了声。

“您看贴到哪个位置呢?”

“你看着办。”

“就这里吧,这里比较显眼。”小青年指指镜子上头的那方墙。

“行。”

那刚才和牌的瘦太婆座位正对着画报,她像有了新发现,“咦,我琢磨着这个画报上的明星好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我想起来了,年轻时候的王美丽,太像了!”

其它几个人也一齐扭头看向了海报,“可别说呢,还真有那么几分。”

一旁的小嫂子终于吃完了,她放下碗,认真地端详着王姐。

“你年纪小,那个时候还没有嫁过来哩。”瘦太婆看出了小嫂子的怀疑,接着道,“人家王姐年轻的时候是我们这里的一枝花呀,又漂亮又贤惠,怪就怪那个不成器的男人。”

王姐立即变了脸,不客气地道,“过去的陈芝麻都上了霉,提它干嘛,您们真是老糊涂了。”

“小王,老杨又没有说你的坏话,人家说你年轻时候长的漂亮还不领情哪。”

……

真是奇了怪了,一个女人干嘛要硬生生地把自己装扮成男人。不过,鄢三转而想起自己年轻时第一次出远门打工的情景:他刻意剃了个光头,还在手臂上刺了青龙的纹身。还不是怕在外头被别人欺负,伪装成混混的样子胆子大些,想来也可以理解。嗨,现在自己真成了混混渣滓,不经意间一种悲凉的情绪入侵了他。

虽然只一面之交,但他可以判断理发店的王姐,应该是一个体格与神经皆健全的人,虽说有些特别也不至于精神失常,况且还在打理生意呢。

待他再定睛望过去时,那座山包一样的被子开始塌陷,然后拱起,一系列笨拙的动作进行着,她的嘴里嗫嚅了几句,翻过身去。

不经意间,真相大白,原来她在说梦话!

鄢三已是恍然大悟,这——就是所谓的特异功能。那群傻瓜,他差点兴奋得跳起来。毕竟做梦的人只是睡得太沉而已,还是会醒过来的,激动过后他立马又蹲下来。看来,在他的事业生涯中又轻而易举地跨过了一道坎。

手机太次,手表是老式的,就连客厅里的那台电视机也是笨重型,尽管鄢三并不打算搬走它,也颇为嫌弃。厨房里更是简单明了,他在一个盘子里发现了一小块剩下的红薯,摸摸肚子,吃了,不甜。这个女人多像这一块食物,粗糙地存在着,没有什么嚼头。也许,她曾经跟大多数人一样,有过一段努力长成一棵光鲜植物的故事。

“你走吧,我死不了,我还不是照样活下来了,你这个没良心的……”这句话如一记重锤敲在鄢三的头上,多像老家里的妻啊。曾经有一次他途经安保村,想看看儿子,悄悄回去瞄了一眼,但小路上学去了,没见着。在他临走前,妻子哭着追出来,喊的也是这句话。

这个陌生女人的出现,似乎是老天爷安排好的一个提点,提醒他若干年前的这一幕,提醒他远方还有一个家存在,还有等着他的妻子,多年没见的儿子。

毕竟是职业小偷,鄢三很快就收拾好自己的情绪,振作精神。屋子里总该有点备用的现金吧,不能打空网回去让那帮家伙笑话。他在衣柜里搜索了一遍,一无所获,想想这一望无涯的也无处可去了,就摸到电视机房,只有这里还剩一排抽屉。这家什明目张胆地摆在客厅里,估计也没多大希望。他抽开其中的一个抽屉,塞得满满当当的:一只红尾巴绿身子的布恐龙弹了一下,伸直身子,格外惹眼;还有几只毛绒绒的小公仔,有灰太狼、光头强、小娃娃等;再就是玻璃球、积木、小兵人,武器、变形金刚,还有些叫不出名头的,反正全都是玩具。他犹豫了片刻,再拉开一个抽屉,有缺胳膊少腿的芭比娃娃,仙女棒、彩笔、卡通贴纸、绢花、橡皮泥……再拉开一个抽屉,也是琳琅满目大致如此。

“她家没有孩子,收藏这么多玩具做什么?”鄢三心中颇为疑惑。

“我还准备了玩具,以后给我们的孩子玩喽。”她忽然笑道,这令鄢三有点摸不着头脑。没听说过有睁着眼睛说梦话的人,她的语言怎么和我的情节配合得这么恰当,俨然是一部惊悚电影的画外音。不过,鄢三也无所谓,他甚至开始有点怜悯这位女主角。这个人的神经衰弱可不是一般的严重,大半夜里,正是别人熟睡的时候,她就那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而且声音越来越大,说得跟真的一样,她到底是受到过什么样的打击。

鄢三四处摸索了一阵,心里总有个花花绿绿的东西在晃。还是割舍不下那只恐龙,他又重新回到第一个抽屉里拿出那只恐龙,还摇了摇它的尾巴,小路一定会喜欢的。小路小时候老是举着图画书缠着他讲恐龙的故事,总是被他不耐烦地搪塞过去。鄢三无形中打消了寻找现金的念头,他又选了几个变形金刚,也顾不上去捎走别的什么战利品,出去向别人证明他的能力了。

他这次有种别样的凯旋感,似乎是大获全胜。值得一提的是,还弄到了一匹长胡子的大灰狼,竟然像极了自己的模样。如果小路见到了这个玩具该有多开心,话又说回来,动物和人长得像一点儿也不奇怪嘛。

“你走吧,我这次不想吵架。”

鄢三最后转过身瞄了一眼那张床,就折回到阳台上。他把头伸到窗外望了望,发现自己正下意识地朝着水塔的方向遥望,尽管漆黑一片,什么都没看见。但他已感觉到,在那无尽的后方,黑夜的深处,有一座长着无数双眼睛和无数只手的村庄正在呼唤他。

他定了定神,要走了。

“你真的要走了……好狠心!”

沿着几户人家的防盗网,鄢三像一只蝙蝠侠闪身几个回合匍匐而去。当他进入中央花坛的时候,确定自己已经安全着陆。

此次计划圆满成功。

夜深人静,鄢三走得很快,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变形金刚在口袋里兴奋地撞击着。他把小布偶拽在手里,暖暖的,绒布的质感恰到好处地鼓舞了他,让他觉得这生活还有点奔头,还有点盼头。从来没有这样毫无距离地亲近一只动物,尽管它还不是个实实在在的生命体,顺着这物,他想到那尽头有一群鲜活的存在——那是他的家人,有血有肉,会呼吸,他们一直呆在原处等他,而自己为什么不回去呢?究竟要不要回去?脚正在路上,大地平坦,四通八达。这确实是个问题。

夜晚的乳白色月光又浮现出来,寒冷的空气中透出一股清冽,这是来涤荡心灵尘垢的么?他努力地闭上眼睛,片刻,长呼一口气,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鄢三冲着水塔的方向,头也不回地跑。

可是,只见跑着跑着月光下那个黑影一忽儿停了下来,夜空中随之发出一声凄凉的长啸。接着,“啪”的一下,有东西被摔到水泥地上,四分五裂。没错,是那几个变形金刚,还有小恐龙也被扔了。

他似乎被迎头浇了一盆凉水,突然记起,儿子到今年已经十八岁了,这些东西早已派不上用场。想到这些,他抬手懊恼地扇了自己一耳光,再回头朝那栋高楼望去时,发现那扇窗前站着一个人。

她站了一会儿,不见了,接着,那一抹小夜灯的亮光在一瞬间熄灭。

肖雅芳,女,湖北仙桃人,湖北省文学院第十二届签约作家,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诗词学会会员,中国音乐文学学会会员,入选“湖北省文联中青年优秀文艺人才库”。有小说在《长江文艺》《长江丛刊》等省级以上刊物杂志发表。有报告文学被编入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荆楚作家走乡村系列文集,有多首歌词获省级以上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