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春风吹拂

来源:人民日报 | 漆宇勤  2018年10月24日08:21

居住在龙背岭的中年人,年轻时对火车和春运都有着深刻认识和记忆。

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要知道,龙背岭是远在赣西上栗山里的一个村子。按常理,他们年轻时,应该只会关心和熟悉自己一亩三分地的产出和种豆播谷的节令,不大会对山外世界有太多认知。

但是我忘了,龙背岭的中年人,几乎每个都曾在大城市里生活过。龙背岭上很多房子,就是用他们从大城市里挣回的钱盖起来的。

龙背岭上的“孔雀”大约在1985年开始东南飞。先是一两只,然后是大群大群候鸟般。一年、两年,在父母提心吊胆牵肠挂肚的念叨中,这些先飞“孔雀”简单的家信中渐渐多了笑容,通过邮局薄薄的单子将家里房子给翻新。龙背岭,从此与南方沿海城市挂上了钩。

时间到1990年,龙背岭上更多年轻人在春风吹起的时节买好火车票。元宵前后,老旧的萍乡火车站整个空间充斥各种气息杂糅的味道以及陌生人满头满脸的热气。我跟着叔伯们送堂姐堂哥上火车,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人。我看见站台上密密麻麻挤满兴奋和充满憧憬的脸庞。火车来了,乘车人太多了,柔弱的女子基本不可能挤进车门,得靠那些强壮的男青年先挤上车,打开车窗,外面托举着将这些外出打工者连同大包小包从窗口塞进去。只要挤上了车,就好了。挤上车,留在村子里的家人似乎便多了牵挂和希望。

去打工,挤得上火车是第一步。至于到了南方怎么办,基本不太愁。村子里早几年出去的人都说,沿海开放城市繁华超出想象,那里工厂几乎每天都在招工,只要你能吃苦,总能找到事情干——至于工作辛苦程度,总比困在龙背岭面朝黄土背朝天顶着烈日种田制砖更轻松一些吧?

当然,也并不是所有从封闭山村走出去的人都那么顺利适应广阔而自由的新空间。也有找不到工作沮丧返回的,也有吃不了苦定不下心频繁转厂的,也有生病受伤遭遇挫折的。但外面的世界这么精彩,出去过的人怎么忍得住不再去。于是,因为种种原因返回龙背岭的,往往过不了多久又会再次挤火车去往外面。多往返几次却没挣到什么钱后,家里人看不下去了,调侃他们是在“修火车路”。

因为外出打工和送人去打工,龙背岭的中年人,多数都对火车的拥挤和春运的繁忙有着切身体会。

其实,即使不南下打工,龙背岭所属这块赣西地域的人,对火车也不应该陌生。早在二十世纪初,萍株铁路(后来改称株萍铁路,成为浙赣线一段)就出现在这里。人们可以看着铁路往来,将一车车物品一车车人运向远方。但却很少有人能够亲自抵达远方。对远处的新鲜感和向往,他们只能在劳作间隙拄着锄头稍微走一下神感受一下,然后收回目光,继续低头固守田地耕作。

直到1978年春风吹起,直到这一阵阵春风从海边出发,一路向内陆吹过来,吹得整个村子田野解冻。

元宵前后将村子里的大姑娘小伙子们送走后,那些南方城市,广州、东莞、深圳等等,从此就在村头卫生所柜台上堆积的信里活跃。那里的繁华,那里的忙碌,那里的艰辛,那里流水线上制作一双鞋子要过三十多个流程,这些慢慢在打工者父母你一言我一语中拼凑出整个“广东”模样。

是的,春风吹到龙背岭的时候,大家都去广东打工。印象中,那时的年轻人,还并不将“青春”这样的词语挂到嘴边,并不在一笔一画写给父母兄弟的信件中写出“将青春挥洒在南方城市的流水线上”之类词句。他们就像在屋子里闷头闷脑积蓄力量已久,突然看到春天推开半扇门,马上带着忐忑和兴奋窜到一个开满鲜花也长着荆棘的地方,迫不及待开始撒欢。

一边撒欢觅食,一边也观察这个与偏远龙背岭完全不一样的世界。他们看到闪亮的夜晚,看到摩天的高楼,看到外国的同事,看到车水马龙的街道,也看到口岸外面运进来的种种物品并亲自使用它们。

2004年春天,我也成了这春风里南下打工者中的一员,怀揣着父母为我准备的两百六十元路费,到深圳——从赣西龙背岭所在的福田,到广东深圳福田。我更加真切地体会到前辈们,村子里比我早十年二十年来到改革开放前沿阵地那批人的心理。是的,有新环境里艰辛工作的辛苦,有新环境里无处交流的苦闷,但是,更多是新环境新天地带来的震撼与诱惑,你无法抑制住对整个大世界的好奇心和打破地域藩篱后的自由兴奋感。

这种机会,过去困居于小村、小镇的龙背岭人想不到也不敢想。他们特别珍惜、特别努力:一边珍惜机会努力自己生活,一边想起依旧生活在村子里的长辈和同辈。等到过年,就将其中一些过去从来没有想过没有见过的物品蚂蚁搬家一样往山村里搬。

过年的时候,去车站接人又是一番热闹景象。打工者先是带着大包小包回家,再是怀揣着崭新的钞票回家。于是,彩电、沙发随着打工者进村。于是,龙背岭人的发型、屋里的装饰,随着打工者回村也发生变化。再接着,连龙背岭的房子样式都由瓦房渐渐改为砖混结构的平顶房。

我好像还忘了告诉你,自从龙背岭的年轻人迎着春风到沿海后,春节时龙背岭也变了样。似乎整个村子都被高亢或婉转的流行歌曲弥漫。先是磁带和音响、“随身听”顺着春风到这个赣西山村,再接下来,更多文化产品也来了。到最后,整个村子的文化活动似乎都有了“城市味”。

这一切,几乎都是随着春风,随着往返沿海打工的年轻人以及借此通道抵达的气息到来的。还不止这些!不止于打工者返乡带回钱物,更多精明人开始频繁往返,将各种新奇事物从广东运回赣西。最直观的就是服装。这个小城的人们总能够及时跟上新的服饰潮流,一些萍乡人甚至自认为这里比很多省会城市都更“潮”——因为数以十万计的打工者直接对接沿海。

连“沿海”这个模糊概念也在变化。过去龙背岭人说家里孩子在外面打工,别人马上就知道这家孩子去广东了。但春风持续地吹,很快这种地域指向就有了变化。

仿佛城市发展也如山野里草木开花一样有着次序。更多城市在改革开放大潮中发生变化,有了更多厂房,有了更大吸引力。慢慢地,打工的人不都往广东走了,他们渐渐四散。于是,福建、浙江、湖北……都成了新的打工目的地。

打开的窗户必然会持续放进越来越灵动和强劲的风。时间推移,再往后,这被春风吹拂过的土地,生机越来越盛。我们已经无法预知春风里草木的生长速度和变化趋势。遍地发芽的大地上,蓬勃生命目不暇接。

现在是2018年。这一年春天来得有些早。元宵过后半个月,春分节令就到了。龙背岭上桃花即将开放,而沿河的柳树和村子里水泥道路两旁的桂花树,已经早早抽出嫩芽。春风吹来,整个春天都是温暖的;春风吹来,整个龙背岭已经生机勃勃。吃过晚饭,我在村子里走动,从村头到村尾,路灯照耀下,我找不到任何一户人家还有一个远离家乡打工的人。

春风到此,我再不见“孔雀”乘着东风往东南飞。与此同时,我却发现过年之后一系列以“春风”为名的招聘会在这个城市多个地方接连举行。龙背岭的年轻人,再无须赶着春运往南方去谋生。在家门口,在附近村子里,已经有十多个工厂敞开嗷嗷待哺的大门,以夸张的招聘横幅表达自己对劳动力需求的饥渴。

而在十公里外的隔壁县区,我的一个朋友也在反复拜托我为他开办的加工厂找工人:你介绍村子里的人来我这里打工,待遇绝对不低,我还给你发介绍费。

这真是有趣的现象。要知道,三十多年前的春天,龙背岭的人们为拜托早一步在广东某条流水线上找到岗位的同村人给自家儿女介绍岗位,可是要赔着笑脸千恩万谢的。

不知不觉中,浩荡春风已经给祖国腹地的城市播下大量种子,一个个工厂发芽、生根,在赣西土地上蓬勃生长。春风到此,春风光顾龙背岭。打工再无须跑到更远处。村子里的人在附近就能看到遥远地方的各种事物。

读历史的人和写历史的人都看到了,春风到此,春风让一个村庄繁花遍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