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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学》2018年第10期|宁雨:细腰葫芦

来源:《湖南文学》2018年第10期 | 宁 雨  2018年10月23日08:36

宁雨,真实姓名郭文岭。职业编辑,业余写作。中国作协会员、河北省散文学会副会长、河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文学作品散见《人民日报》《光明日报》《长城》《湖南文学》《散文百家》《青海湖》《读者(原创版)》等,部分收入国内散文年度选本。曾获河北散文三十年突出贡献奖、全国孙犁散文奖。出版散文集《女儿蓝》、长篇小说《天使不在线》。

约腰壶,好拗口的名字,它是李时珍那老头儿的专利。壶者,“葫也”。一种两头圆嘟嘟中间纤细小蛮腰的葫芦,小巧,憨顽。我直呼其细腰葫芦,直白,形象。

小半天工夫都花在了一个小葫芦身上。我要把它打磨干净,供养在书案——养个把玩葫芦,是我一直的念想。老早,我家的迎门柜上,总是养着一个葫芦的。一个离开了土地多年的老葫芦,明明是个摆设,却说是养着,是外祖母的言语。她说,葫芦离开了泥土和枝蔓,也还是活的。

立冬日。

阳光洒洗之处,比平日格外亮堂。小区院墙上逆光中的地锦,红色筋脉根根鲜明,叶肉在我眼里瞬间寂灭,它只是一张植物的光学扫描片。一周之前,我的腰部也曾经有过一次透彻的扫描。当然,结合了现代信息技术的CT,远比阳光扫描一枚地锦叶片要程序复杂。诊断报告,腰椎L3-4、L4-5椎间盘膨出,L5-S1椎间盘膨出伴突出,腰椎骨质增生。片子拿回家,我在灯光下研究了半天,左边两列是整条腰椎的平扫图,一节一节白骨横陈,右边五列则全是一椎一椎的特写镜头,二十五张图层层布列,森森然,生出莫名的压迫和恐惧。

医生让我一个月之内严格卧床,外加理疗、牵引和一套小燕飞康复动作。他说,你这个算是初发,还比较轻,不用动手术,保守治疗就可以了。若往严重里发展,会导致瘫痪。我当然明白瘫痪对一个活蹦乱跳的人来说是多么致命的病,但我不甘心每天二十多个小时直板板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在床上完成,那样岂不是一种瘫痪的临界状态。但凡我能坐着立着,就不愿意长时间地躺着;但凡能工作、能自己伺候自己,我就不想行尸一般活着,等人伺候。

此刻,我专心打磨一个细腰葫芦。说打磨有点含义模糊,其实我干的活计,就是给它刮皮。刮掉自然生成的一层表皮,是一个刚刚成熟从瓜秧子上摘下的葫芦脱胎换骨的起点,无论它要成为把玩葫芦、烙画葫芦、脸谱葫芦还是酒葫芦、药葫芦、瓢葫芦。有人跟我传授经验,再怎么头脸端正的葫芦,如不趁着一层青皮光洁如肤时把它刮掉,在晾干的过程会生出满脸满身的霉斑,哪怕小米粒大的一点霉斑,好好的葫芦就算破了相。

打磨过的葫芦,还要经常拿在手里摩挲,这叫盘葫芦,一块好玉是盘熟的,葫芦也要盘,把人体的温度、力道、气血,通过一双手与葫芦的肌肤相亲一点一点输送给葫芦。外祖母迎门柜上的葫芦,是她多年盘熟的——但她不说盘,她说养,供养的养。

坐在落地窗前,阳光透过玻璃像一把一把温柔的小针刀在身上游走,穿过衣裳、皮肤和血肉,如兜兜转转的旋刀,有什么东西沙沙掉落,周身酥酥痒痒的,生锈多时的腰部竟轻巧了些许。阳光之刀抚慰一个腰部出了毛病的人,我的刀子用力削刮一个等待远大前程的葫芦。

我的腰,我从不相信它也会出毛病。小时候玩倒立拿大顶,腰劲儿提着,腿面子、脚面子绷着,一待就一刻钟,稍大挑水、扛粮食布袋,几十斤上百斤的分量,丹田一口气,肩膀头和腰一起使劲,走起。就算今年前半年,到朋友开心农场种菜,猫着腰,点种子,拔草,间苗,施肥,浇水,我还能一口气儿干两三个小时,下蹲,立起,蹲步,猫腰,这样的动作不知重复几百回。忘了是哪一天,好像是立秋以后了,我抱着两本书爬五楼,“咯噔”一下,一条好腰就变成了另外一条完全陌生的坏腰。

为了适应这条疼痛的腰,我佝偻着身子走路,扶着楼梯上楼,用手抱着腿上床,尽量避免下蹲,尽量减少弯腰,尽量减少持重。总之,我小心翼翼地哄着它,忍气吞声地迁就它。我想,如此发展下去,我将不仅是换了一条腰,还会换掉整个人,脾气,秉性,行止,节奏,一路换下去,我将不我。

母亲几乎每天来电话,问候我的腰。是的,母亲问候我的腰,她的问候语是一成不变的,“你的腰怎么样了?”作为孩子,我应该时时关心母亲,晨昏问候安好,事情反过来,那就不对了。但我的腰坏了,我不能接受它咯噔一下背叛我这个事实,我变得沉默、懒散,敏感、挑剔,钻牛角尖。母亲知道我,她聪明地选择了问候我的腰。

中医说这腰病是湿邪内侵所至,应调理脾肾,祛湿排毒。终日蛰伏在办公室,冬有暖气,夏有空调,湿邪从何而来,不得而知。但我的骨头确乎是寒冷潮湿的,腰眼、股骨、膝盖,这些大骨节的穴隙间储满冰凉的泥水,就像初冬时分结满蚂蚱凌的沼泽。夜半,我时而被疼痛唤醒。温暖的棉被之下,我的腰眼深处埋着一根尖锐的冰针,再强烈的温暖也不能把它融化。

母亲自己也是一个腰疾患者,父亲也是,外祖母也是。算上我,我们这个家族,前前后后已经有四个人闹腰疼。

我们家乡管生病叫“闹病”,比如闹眼、闹肚子、闹感冒。父亲和外祖母在世时,还没有CT这物件,X光片倒是能拍的,但整个村庄也没几个人去拍,不是致命的病,谁舍得进到那个黑洞洞的屋子拍什么X光片呢。人们说,腰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了命。此要命非彼要命,它只是形容疼的程度罢了。父亲和外祖母,各自闹了多半辈子腰,但谁也不知道他们的腰到底闹的是什么幺蛾子。父亲自己给自己诊断,青藏高原干了二十年,落下一条老寒腰。外祖母自己给自己诊断,年轻时坐月子没人伺候,生完孩子第二天自己洗褯子、洗衣裳,十二晌下洼浇园,埋下病根。

母亲开始腰疼的年龄,至少比我早十年。四十岁上,她骑车去公社给外祖母申请烈属的补助款,把两岁的小弟和闹胃病卧床不起的外祖母扔在家,心里着火,刚出村口一个下坡急弯,人倒车翻。母亲没说摔得怎么样,疼还是不疼,她只打发我从村卫生所买了几贴跌打止痛膏,该下地下地,该做饭做饭,登梯爬树到房顶晒粮,扛粮食到小杨庄磨坊磨面,没事人一样。但母亲从此离不开膏药了,腰上、肩膀上、后背上、屁股上,满世界都是膏药。她只所到之处,连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子膏药的冷香。母亲七十五岁,做了人生第一次CT,因为她的腰闹得更厉害了,她在电话里跟儿女们喊疼。在我印象中,母亲是极少喊疼的,四岁失怙,中年守寡,母亲像旷野里一棵孤苦的大树,百摧不折,浑身伤痛,顶天立地。她的诊断结果,腰突、骨质增生、骨刺、腰肌劳损,还有陈旧性骨伤。这个诊断,迟了整整三十五年。

年纪渐长,我的相貌越来越像父母亲中年时的样子,连腰疼也继承得如此完好。事实上,几十年间我一直致力于把自己塑造成为一个变异者和超越者。性情、举止、命途,视野、思维、价值判断。我一刀一刀地自我削斫、雕刻,不计成本和心力。在外人眼里,我是一个光鲜的成功者,甚至常有些炫目的鲜花和荣耀。只有我自己明白,深植于血脉的东西是不那么容易改变的。

假如拿我的CT片子和母亲的CT片子做一个医学研究的对照组,会不会有一些家族史的意义?假如外祖母的骨殖亦可以从坟茔中请出来进行一番医学扫描,三者对照,会不会有什么重要发现?这样的想法,白云苍狗,聚散依依。

写意画中,葫芦的形象跟人非常接近。一个身背酒葫芦的罗汉走向茫茫雪野,乍看,就是一个大葫芦驮着一个小葫芦在飞奔。

外祖母爱葫芦,我一家人爱葫芦,南南北北的汉族人都爱葫芦。葫芦,谐音福禄。一个人从落草到入土,长长短短的一生,都是为福禄、福祉而奔波。

父亲从青海调回肃宁老家时已经四十一岁了。除了一件颇有高原生活标志意义的军绿色半旧布面羊皮大衣,一条两丈多长二尺多多宽的紫色细布腰围子,几乎身无长物。等待他的,是三个幼年的子女,一处四壁空空的房子,一个连围墙也垒不起的饥饿的院子。

父亲是一个大葫芦,驮着我们一群小葫芦。

我见过父亲用紫色腰围子扎他的老寒腰。他手里的力道大得很,直扎得密不透风,胸肌突起,鼻子尖上冒出一粒一粒的汗珠。上班、吃饭、睡觉之外,父亲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做同一样活计,那就是建我们的院子。先是拉河泥垫院基,小白河几乎四季枯水,河底的红胶泥土不花钱,需要的只是一把子好力气。河底到堤顶是一个四十多度的堤坡,一车土足有三百多斤。父亲一个人挖泥、装车,爬坡,再走一二里地,平时一天一两趟,休息日十几趟。院子垫起后,又打土坯圈院墙,盖煤棚,盖工具房,栽树,栽花,种菜。父亲尤其喜欢果树,他栽的牛心葡萄,在我上大学二年级的时候结出第一串葡萄,他栽的柿子树在他去世那年秋天挂起满院子红灯笼。

在中华文明史的大系里,应该包括一部“国人腰疼史”。但我读书有限,到现在还没有看到这样一部书。腰疼史,也是民间的劳作史、苦难史、创造史、福祉史。

父亲只活了五十一岁。他的一条老寒腰,使尽了最后十年的力气。父亲走的时候,外祖母让人把养在迎门柜上的一个细腰葫芦放到骨灰盒里。“葫芦葫芦,福禄福禄,生不带来,死要带去。”外祖母的眼睛接近失明,白翳罩满浑浊的眼球,她不哭。

外祖母说,每个人都有两条腰,一条长在身上,一条长在心里。我得承认,我的腰疾有一半是从心所起。父亲走后,我情愿替父亲扮演着父亲的角色,帮衬母亲奉养祖父和外祖母,供妹妹和弟弟读书。想起父亲扎起紫色围腰一趟一趟拉河泥的情景,他是一个真实版的“约腰壶”啊,他把一个中年男人无以言说的苦和疼,默默地捆扎起来,只闷头做一件事,我的心中一片血泪模糊。但我是一个被俗世异化的葫芦,我不甘心被遮蔽,不甘心屈居于人,不甘心失败和四处碰壁,甚至不甘心人家说我性情和做派太像父亲母亲。我变得浮躁、狭隘、偏执、敏感,我往往用力过猛,却忘记老夫子教诲的过犹不及。

从网上学到一个治疗腰突的偏方:进行爬行训练以增加腰肌的弹性和力量,每次十五分钟,每天两次,半个月为一疗程。据说此法标本兼治。网页上有图片,教爬行的要领,中年男女四肢着地在水泥路上行进,右臂带左腿,左臂带右腿,活像一群穿着衣服的冰川纪怪兽,场面十分壮观。站立起来靠双腿行走,是人与黑猩猩的一个分水岭。站起来不容易,而重新趴下身子以四肢爬行,也何其艰难。

我没有胆量到大街上去爬,选择了室内训练。训练开始之前,请工人来做了一次彻底保洁。来的是哥儿两个,姓路,邯郸人,老大三十一,老二二十多。我称他们大路、小路。一进屋,他们就看到了我家客厅的一堆细腰小葫芦。小葫芦是朋友家园子里今年新摘的,盛在一个竹编的笸箩里,随便撂在茶几上。《诗经》里说“七月食瓜,八月断壶”。农历八月是收葫芦的季节,那时我开始闹腰。腰一疼起来,我就顾不上葫芦们的品相了,没及时刮皮,一个个都长出灰黑的霉斑,成了花脸葫芦。

大路小路干活很仔细,光是收拾阳台的落地窗就花了小半个上午,连窗槽里细小的尘土都不放过。哥俩儿性情都算开朗。他们曾在北京某大单位干过工程,也在不少高档社区揽过瓷砖美缝、开荒保洁的活计,认识不少文化人,谈吐颇有见地。小路说,他打小就喜欢葫芦。有次他在县城干活,路上见有家种了葫芦,整整一大架,枝枝蔓蔓的,罩着半个院子,他停下摩托看了老半天,真想敲门跟人家讨个葫芦。想归想,不敢。再到县城,专门去找那个葫芦院儿,却怎么也没找到。因着一堆小葫芦,哥俩儿跟我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他们一边干活一边跟我聊天,很快熟络起来。

我的年龄跟大路小路的父母相差无几。听说我正闹腰突,小路说他们父亲也是腰不好,好些年了。年轻时出力太多,现在一身都是毛病,母亲已经过世。路家兄弟还有两个姐姐,早就出嫁了。“父亲不肯闲着,天天还是外出打工揽活儿。晚上一回到家,就瘫床上不动了。”活泼的小路,说起父亲,眼睛里亮晶晶地闪出泪光。老路养大四个子女,给大路小路都娶了媳妇,一个庄稼人,不容易。如今,大路小路来城里干保洁,又是为着供养幼小的子女。一辈有一辈的责任,一辈有一辈的不容易,而下一辈,又不知不觉踏着上一辈的路。

我送了他们一人一个没刮皮的葫芦,皮有点干了,布着星星点点的霉斑。哥俩儿欢天喜地的,准备过年带回邯郸给孩子玩。小路小时候种过好几年小葫芦,不知怎么一个葫芦也没结过。晃晃手里的小葫芦,哗啷哗啷的,居然有籽。“明年春天,我让媳妇在家种上几棵。”

供养一个葫芦,在外祖母的心里,是供养一种福祉。父亲去世那年冬天,外祖母把父亲种的葫芦一一打磨干净,她端坐在炕头上,每天在前襟上暖着,一个一个用手摩挲,像是数念珠的老僧。外祖母盘过一冬的葫芦,光滑油润,如同上了一层釉彩。春节,她把葫芦送给来拜年的孩子。

当我一天天走向衰老,腰宽体胖,渐渐失去细腰葫芦的体态特征。而医学研究认为,腰围是健康的重要评价指标,跟“三高”呈正相关。细腰葫芦型,是比较理想的女性型体。如我这般腰粗腿粗,脂肪堆叠,肌肉衰弱无力,腰椎负荷太大,患腰突的风险自然增加。在医生建议下,我买了一个腰突病人专用的围腰。围腰里有三个钢支撑,松紧扣。有了围腰,我的腰肢一下子显得纤细了,试着弯腰、下蹲,疼痛感明显减轻,但脑门儿上滴答滴答还是汗珠。

又想起“约腰壶”这个拗口的名字。我的腰因为病而约束,我成了真正的约腰壶。我们的祖先七千年前就种植葫芦。葫芦有甜葫芦、苦葫芦,大葫芦、小葫芦,可食的葫芦,可用的葫芦,可玩的葫芦。李时珍《本草》认为,细腰小葫芦可入药,并命名之约腰壶。一个直立行走的人,椎骨精巧、灵活,可完成端坐、安眠、行止、礼祀以及各种繁难的劳作,但椎骨并不强大,不能过载,不能承担那些疯长的虚妄。所以,一个好的葫芦,需要修炼,需要约束,需要隐忍。这是我对约腰壶三个字的释义,当然,任何解释多少都是对其本义的误读。

侄子要生娃了,说若生男娃的话,乳名想叫“小葫芦”。我喜欢这个名字,男娃女娃又何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