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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军文艺》2018年第10期|徐向林:莲花落(节选)

来源:《解放军文艺》2018年第10期 | 徐向林  2018年10月23日08:44

十二

二〇一七年十二月十三日,国家公祭日。南京举行了南京大屠杀死难者公祭仪式。

在此之前一个多月,我所在的报社就开启了“抗战老兵故事”的主题采访宣传活动。我经过多方辗转,联系了在上海的几个新四军老战士的后人,没想到竟找到一个名叫丁抗战的人,一问,他竟是当年在大纵湖建立抗日根据地的新四军独立营营长丁晟的儿子。

丁晟经历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烽火考验,在第一次授衔时,成为开国少将之一,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病殁于上海。丁抗战告诉我,他父亲生前有记日记的习惯,他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时,从日记本中发现了写有一组数字的字条。

“字条还在吗?”我问。

“当然在。”丁抗战到他的书房里找了找,翻出了一张泛黄草边纸写的字条,字条上的数字是:

3579

2219

3606

8953

……

我数了数,字条一共列出了二十组数字。“这肯定是电报的摩斯密码。”

“我当然知道是密码。”

“破译出来了吗?”

“我前后花了五年多时间,走访了很多译电员,也翻阅了很多资料,就是没破译出来。”

“丁老,电文的内容,您父亲就没在日记里记录?”

丁抗战摇头苦笑道:“这组密码,夹在我父亲在苏北抗战时用的日记本里,那时战争吃紧,随时都有牺牲的可能,我父亲不可能将密码解密于他的日记里,万一被鬼子兵搜走,那可是泄密的大事件。”

正如丁抗战所言,他提供给我看的他父亲的那个老日记本,日记大多寥寥数语、非常简洁。比如“克敌堡二座,毙敌五人。”再比如“拉练。防鬼子火攻。”等等。

在他的日记本上,我发现有这么一句话:“晚,电令锄奸队锄姚。”

丁抗战眼尖,见我盯着那句话看,他说:“这组密码就是从这页里翻出来的。”丁抗战出生于抗战胜利的那一年,他也没有亲历过抗战硝烟,他父亲丁晟又是一个非常严谨的人,不像我爷爷,动不动就喜欢搬只板凳坐下来,也不管爱听不爱听,拉着我在他对面的板凳上坐下来,听他讲述他的往事,丁晟倒是很少跟他的子女讲他的战争往事。所以,除了得到这组密码和看到这句话后,我从丁抗战处再无别获。

从上海回来后,我将这组密码通过微信发给了陈安琪。

陈安琪好久没回复我的微信,大概过去了七八天时间,我都快忘了这件事,我突然收到陈安琪的微信回复:你发来的密码我查过了,虽然没能译出来,但我知道这是新四军的“指人译”密码,老克和丁晟,应该就是新四军的“指人译”。

看到回复后,我立即打电话给陈安琪。电话那端,陈安琪好像正忙着开一个什么研讨会,他声音压得很低,过了片刻,他的声音才大了起来,估计是他走出了会议室来接电话。他对我说:“刘颂,指人译密码很难翻译,没有密码本,全靠头脑记,所以这组密码除了老克等指人译外,谁也破译不出。我推断是老克发给丁晟的,鬼子就是截获了密码,也不知所云。”

陈安琪这么一说,我心里顿时明朗了。我把所有的线索又梳理了一遍,大致理出了个头绪:陈大富给我爷爷刘先旺的那个纸团,是陈大富负责译电的,他当然不能直接将译电内容传递出来,被鬼子兵发现了,那可是杀头之罪,于是他抄录了译电码,暗中交给了我爷爷,然后由我爷爷传递给老克,老克立即用“指人译”发报给丁晟,丁晟又电令锄奸队行动,除掉了出卖姚忠柱将军的内奸姚平安。

可是,陈大富为什么要冒险传递情报?我爷爷又是怎么将电报传递给老克的?老克又从哪里搞到电台给丁晟发了电报?丁晟又是怎样电令锄奸而不被鬼子发觉的?

前不久,陈安琪又给我打电话来,他说他有了重大发现。在他开说他的重大发现之前,我故意调侃他:“你这个历史学教授,不去研究你该研究的历史,专门研究起你爷爷和你伯爷爷了,这哪像大学教授,做你们陈门教授得了。”

陈安琪淡淡地一笑,反问我:“刘颂,你不也在研究你爷爷吗?”

是啊,我们都在研究爷爷辈的人。算了,不跟他耍贫嘴了,先听听他的重大发现吧。你还别说,陈安琪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反正他找到了陈大富生前写的日记本。

写到这儿,我知道大家一定会奇怪:这丁晟写日记,怎么陈大富也写日记。他们以前是不是也像现在流行微信朋友圈一样流行日记朋友圈啊?

说实话,我以前也跟你们一样,也很奇怪,不过现在不奇怪了,怎么说呢,丁晟记日记,更像记的是流水账,作为新四军的一个前线指战员,事多压力大,想起什么事随手记下来,这符合常理。至于陈大富嘛为什么记日记,他分析他伯爷爷迫不得已,对了,他是这么跟我说的,我知道我写的这段文字陈安琪教授一定会看到,所以我得相信他的说法,就用迫不得已吧,这迫不得已是用陈大富身上的,具体地说就是陈大富做汉奸是迫不得已,他写日记是希望有朝一日鬼子兵被打败了,这日记好为他证明。

不幸的是,抗战一胜利,他隐藏起来的日记本还没拿出来,就被国民政府抓住当作大汉奸给枪毙了。

十三

陈大富的日记里写了这么一段趣事:我爷爷赶着他的水老鸦去大纵湖拿鱼,途中经过田家豆腐坊,按照以往的惯例,我爷爷领着他的水老鸦部队经过田家豆腐坊时,必然会停留一下,他会赶着他的水老鸦部队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田家的院子,接受田荷花的检阅后,才正式走上战场。

但那天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爷爷的水老鸦部队刚进门,田荷花就发起了飙,跳着脚大骂我爷爷,说我爷爷的水老鸦又脏又臭,她拿起一根棍子驱赶起水老鸦,水老鸦受了惊,在院子里四处乱飞。我爷爷莫名其妙,跟我奶奶吵,他说你还说我的水老鸦又脏又臭,不是我的水老鸦拿的鱼,你哪来鱼吃?这一吵,就将跟踪着他们的几个鬼子兵和汪伪军给引到了明处,他们上来帮助拉架,他们不能不帮助拉架,苍田中佐还指着我爷爷的水老鸦拿的鱼吃呢。他们好不容易才将吵成一团的两人给拉开,我爷爷为此郁闷了好几天,他郁闷的那几天,水老鸦下湖不再从田家豆腐坊走,而是从村东绕了好大一个弯子。

当然,陈大富的日记里不是这么写的,但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陈安琪指着日记上的这段话跟我说:“刘颂,你还看不出来吗?这场戏是你爷爷和你奶奶上演的苦肉计,通过吵架引出跟踪监视的鬼子兵,你爷爷应该将我伯爷爷给他的纸团塞到了哪只水老鸦的嘴里,老克呢就趁着混乱取走了那个纸团。老克是译电专家,几组数字一看就明白了,内奸是姚平安,住在大姚庄。”

陈安琪的话确有道理。接下来的日记,陈大富记录了他给丁晟发电报引诱丁晟上当的事。根据日记的原意,事情的经过大致是这样的:

陈大富通过电台给丁晟发了封电报,他是以老克的口气发的。大意是姚将军的遗孀被鬼子关在大刘庄,请丁晟速来解救。丁晟很快回电,说当晚就行动。丁晟还给活动在大纵湖外围的游击队发了一封电报,请他们从外支援,里外夹击。丁晟发出去的电报当然被鬼子兵给截获了,苍田中佐如获至宝,调集兵力加强防备,还把驻扎在大姚庄的鬼子兵、汪伪军集结过来加强防范。当晚,丁晟的独立营的确是向大刘庄方向的南岸开了几枪,外围的游击队也的确是集结过来,在外围也放了几枪。可是,苍田中佐却中了计,原来丁晟根本没打算从南岸突围,而是佯攻,他们的真正目的是调虎离山,当晚派出了除锄队干掉了内奸姚平安。

在那场佯攻中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独立营的小划船子奔向南岸时,不知是谁,从南岸射出了一颗信号弹,信号弹没有照亮湖面,反而照亮了鬼子建在湖边的五个炮楼中的一座,炮楼上有几个鬼子一下子暴露在独立营战士的面前,他们毫不犹豫地开枪射击,几人应声而倒,其中就包括苍田中佐引以为荣的狙击手。

事后,苍田中佐大发雷霆,要彻查此事。但在战斗中所有的人都慌了手脚,谁也不知道那个乌龙式的信号弹是谁发出来的,最后此事不了了之。陈安琪一直坚定地认为这乌龙信号弹就是他伯爷爷陈大富发射的,目的就是将那个独立营痛恨的狙击手暴露在他们面前,好让他们尽快除去,以解心头之患。

我对此不敢苟同,因为没有充足的证据予以证实。假设是老克发的呢?我们相互间谁也说服不了谁,只能将乌龙信号弹当成迷案封存起来。

“刘颂,我伯爷爷陈大富是配合老克和丁晟行动的。”陈安琪在我面前托腮沉思,还来回踱了几步,分析道,“那组我们破译不出来的指人译密码,是我伯爷爷陈大富发给丁晟的,苍田中佐看不懂密码,就听他胡诌。”

“指人译密码是怎么到陈大富手中的?”

“那还不简单,你奶奶田荷香那时还是我伯爷爷的未婚妻,他们见次面不算困难。”

“苍田中佐已经知道了老克的指人译身份,为何不抓了他?”

陈安琪终于不来回走动了,他坐到了我对面的沙发上,笑道:“苍田是什么人?一个日本奈良川放老鸦拿鱼人的儿子,他也会放长线钓大鱼将计就计,想利用老克诱出丁晟的独立营,结果偷鸡不成蚀了把米。这件事后,老克就从大刘庄消失了,去了哪儿,谁也不知道。”

这回轮到我托腮沉思了,谜底到这儿也该解完了。解到最后,陈大富还算是个对抗战有功的人,虽然我心里还不能完全接受,但唯有这样的解释才能说得通。要不是陈大富被国民政府抓住就枪毙了,也许他能公开更多的秘密。

历史,就是一团谜。

这团谜,就是因类似陈大富这样的知情人突然死亡或消失而产生的。谁说不是呢?

再来说说韩芷兰老太太吧,她前几年病逝于美国。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由她口述,她儿子念柱记录了一段她的回忆录。她得知内奸姚平安被锄奸后,十分欣慰,她曾经问过我爷爷,问我爷爷愿不愿意娶她,我爷爷当然摇头,再说他也不知道是他传递的情报除了内奸姚平安,他的心中有田荷香呢,也只有田荷香。我奶奶田荷香为此还吃了一段时间的醋,韩芷兰知道我奶奶吃醋,她还安慰了我奶奶,说她说的话是随口说的,她很爱她的夫君,哪怕她的夫君战死沙场,她仍会爱他,哪怕只有一口气,她也爱他。

事实上,她没有食言,她做到了,她一辈子没再改嫁,就是证明。

插图:刘志刚

十四

韩芷兰在大刘庄还表演了一场“莲花落”。

据说“莲花落”的起源是瞎子戏,讨饭的瞎子唱的戏文,后来演变为民间戏。在苏北里下河这一带很流行。苍田中佐不知道从哪个渠道得知韩芷兰是个唱“莲花落”的高手,他心血来潮,非要韩芷兰表演一场不可。结果韩芷兰还真的答应了。

表演“莲花落”的那天下午,韩芷兰还是穿着她那身黑色旗袍,就在晒麦场上表演起来,不执勤的鬼子兵、汪伪军都来看了,苍田中佐还让我爷爷叫上了村民一起来看。当然,老克与田荷香也来了。

演出开场前,苍田走到晒麦场的中央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大东亚共荣之类的屁话。他的发言结束后,韩芷兰就登场了,她拿着唱“莲花落”的七件:右手两片大竹板,左手执五片小竹板,合起来就是七件。大竹板打板,小竹板打眼。

韩芷兰一上场,先打了一巡垛板,接着又打了一巡散板,然后又打了一巡慢三眼。三巡有板有眼过后,她开唱了,她果然声音清脆,显得很专业:

梦萦相亲逝去早,寄居建湖姚家坳。

五年蒙君深呵护,一片芳心君知晓。

屈原投江存离骚,子建名随洛神飘。

夫君兵败汪家塘,陈年过往魂常绕。

……

这是“莲花落”中有名的戏文《千古情怨》。当然被韩芷兰稍稍改了戏文。整个戏文长达四百句,韩芷兰竟然一句句都唱了出来。戏文的每一句话,苍田中佐都认真推敲过,戏文很正常,这是痴情女子对已逝丈夫的深切怀念。

但是当韩芷兰的回忆录到了陈安琪手上,教授不愧是教授,他竟然从中发现了玄机,他说,那五十根金条的军饷就埋在汪家塘。

“何以见得?”我反复看了戏文,还是一头雾水。

陈安琪侃侃而谈:“韩芷兰与姚忠柱结婚只有四年,姚忠柱就殉国了,为什么她要唱五年?五不就是暗指五十嘛。子建,你看看是不是差不多与紫金同音。建湖姚家坳,很明确的地名啊。”

经他这么一点拨,我脑洞大开。但我还是奇怪,陈安琪不费劲就能得到了暗语,为何苍田就听不出来?陈安琪继续解释:“苍田毕竟是日本人,虽然会说中国话,但是他对中国话中的暗语,还不如中国人那么熟稔。他的亏,就吃在自负上。”

陈安琪有其合理性,并不显得牵强附会。

那么,这暗语肯定是传递给老克的。很多时候,军事情报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么神秘,反而越是神秘的东西越是容易解密。相反,韩芷兰在大庭广众之下,仅凭几句戏文就将情报传递出来了。这真应了那句老话:越是危险的地方越是安全。

后来,我和陈安琪都认定是老克将这一重要情报传递了出去,新四军游击队的人挖出了金条,送到了新四军总部。这与我找到的一张老报纸上的一条消息相互印证:这条消息说是新四军某师得到一位民主人士的捐赠,获得了五十根金条,他们用这批巨额财富从上海购回了枪弹和药物,战斗力得到了增强。那位民主人士没点名字,这在错综复杂的形势下,不点名字的原因,我们应该都懂,就不细说了吧。

对了,最后还要交代一下,苍田中佐守株待兔的计划落空后,他奉还了姚将军的头颅。

奉还头颅的那天,来了几个外国记者,苍田中佐将从炮楼上取下的姚将军头颅放到了一个木盒子里,奉还仪式搞得挺隆重,苍田中佐让几十个鬼子兵分列两行,他上香、祭拜后,将装有姚将军头颅的木盒子郑重其事地交到了韩芷兰的手中。得到头颅后,韩芷兰离开了大刘庄,请人将夫君的头颅与身子缝合后下葬。

如今,立在烈士陵园的姚将军墓碑上虽然写着“断头将军”四个鲜红大字,其实,姚将军是全身安葬的。

这一点,我们这儿的人差不多都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