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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月刊》2018年第10期|梁平:行色(组诗)

来源:《诗歌月刊》2018年第10期 | 梁平  2018年10月22日08:28

 

 

  梁平,当代诗人。著有诗集《梁平诗选》《巴与蜀:两个二重奏》《深呼吸》《家谱》等10部,诗歌评论集《阅读的姿势》,散文随笔集《子在川上曰》和长篇小说《朝天门》。获第二届中华图书特别奖、中国作家郭沫若诗歌奖、四川文学奖、巴蜀文艺奖金奖等。作品被译介到英国、美国、法国、德国、日本、韩国、波兰、保加利亚、俄罗斯等国。现为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副主任、四川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成都市文联主席。

  主编荐语

  诗坛老将梁平先生的新作《行色》。这组诗,好在内容的精神,好在语词的劲健,好在行文的洗练,好在基调的清奇。以上评语,可能与我新近重读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有关。我在分析他的文本时,审美标准和尺度受到了司空图的很大影响。

  所谓精神,司空图曰:“欲返不尽,相期与来”,“生气远出,不著死灰”,是说诗人返归于自身精神的积累而不停止,种种意象就如同约好一样,源源不断地到来,所创作的诗歌自然满眼生机盎然,没有死气沉沉。孙联奎《诗品臆说》中也说:“精神满腹,自然生气勃勃;生气勃勃,何处著得死灰,果能聚精会神,文字岂有死木槁灰者?”所谓劲健,司空图云:“形神如空,行气如虹”、“喻彼行健,是谓存雄”,是指诗人思维如天马行空、任意奔走,笔力如长虹贯日、强劲恢宏。同时,诗人要把天地运化的那种强健有力的气势展示出来,形成沉雄刚劲的风格。梁平的《行色》体现了这些美学风格和诗学追求。他的诗越来越取法自然,越来越老辣庄严,俯拾日常事物之内在微变和质变,敏锐用诗文本表达瞬间之悟。比如他的《树化石秘籍》《天鸽袭港》《听经图》,以及他笔下的惠山泥人和瞎子阿炳,宽窄巷和养蜂人,无不是意趣充沛,气韵丰溢,词句强劲有力,力透纸背,在天马行空之间,意念抵达深远,诗意生机勃勃。

—— 李云

和父母亲过年

城里已经空空荡荡,

父亲母亲在阳台上听稀疏的爆竹,

一声比一声孤零。

好清静哟——母亲自言自语,

耳背的母亲说出清静让我惊讶,

如雷轰顶。膝下四世同堂,

热闹只是片刻,清静了。

父亲也一言不发,

只盯着对面的嘉陵江,向远。

一只麻雀在眼前飞来飞去,

最后飞走了。

我知道我也要离开,

年后的清静应该比现在更冷。

此时无声,听得见落叶的微响,

一盆金钱橘挂满了金黄,

父亲喃喃地说,不甜。

 

树化石秘籍

准噶尔戈壁的侏罗纪,

记事在石头上。

那株亿万年前的乔木,

硅化了,经络刻写的年轮,

不能涂改和演变,

有鹰眼的指认,

我手里石头的基因,

一目了然。

 

石头的斑驳里,

我查看它的家谱。

一棵树把自己的身体放倒,

与时光交媾,每个纪元都朝气蓬勃。

上了年纪的沙漠,

守护了一滴水,一次浇筑,

那些树皮与骨骼包了浆,

弹跳到了地表,

油浸、光滑的肌肤,坚硬如铁。

 

硅化了的木,

听得见呼吸的澎湃;

树化了的石,

看的见生命的色彩。

它们是奇台地道的原住民,

有自己的姓氏和名字,

我带回的那块石头叫茱莉娅,

夜夜歌声婉转。

 

马背上的哈萨克少年

躺在草坡上,

把自己摆成一个大字,

大到看不见牛羊、飞鸟,

只有漫无边际的蓝,与我匹配。

天上没有云,

干干净净的蓝,

我忘乎了所以。

 

几匹快马疾驰而来,

围着我撒欢。

草皮在吱吱地伴奏,

我闻到阳光烘烤的草的香,

酥软了每个骨节。

铁青色的马,铁青色的脸,

马上的哈萨克少年,

出自于天空的蓝。

 

马背上的年龄,

是我的幼年。

剽悍、威武的坐骑,

比旋转的木马还驯服。

他们要带我去兜风,

风卷起衣衫,遮住了脸。

一束逆光打来,我从马的胯下溜走,

没说声再见。

 

江布拉克的错觉

小麦,小麦,

波涛如此汹涌。

姑娘的镜头留下我背影,

在江布拉克。

我不是那个守望者,

这里没有田,

那望不到边的是海。

海结晶为馕,

行走千里戈壁的馕,

因为这海的浩瀚,

怀揣了天下。

 

我在天山北麓的奇台,

撞见了赫拉克利特。

古希腊老头倒一杯水,

从坡底流向顶端,

他说“向上的路和向下的路,

都是同一条路。”

我的车在这条路上空挡,

向上滑行、加速,

一朵云被我一把掳下,

在天堂与人间,做我的压寨。

 

天山山脉横卧天边,

一条洁白的浴巾招摇,

我在山下走了三天三夜,

也没有披挂在身。

走不完的大漠,

恍惚还在原地。

刚出浴的她,似睡非睡,

依然媚态。

 

天鸽袭港

此时此刻,我在。

天鸽集结在东南偏南,

北纬21.5度,东经114.6度,

时速65公里,在港西登陆。

港人老蔡说来看我,

等到一条微信——

出街危险,树枝杂物横飞如子弹。

我似乎已经中弹,捂住伤口,

庄严地告诉他,千万别,

还不到生离死别。

他还是在枪林弹雨之前,

赶来,也算生死之交。

我的房间看不见风起云涌,

只听见天鸽的嘶鸣。

我们在手机上看落荒的逃窜,

沉默不语。

怡东酒店正在温馨提示:

天鸽的眼壁爆发对流,

台风眼清空,将有超强台风。

请大家不要外出,

留店尽兴享用餐饮设施。

 

在罗平做花的王

一头扎进花海,在罗平,

遍地黄金甲随意披挂,

有了王的气概。

那些花的姑娘恭迎的架势,

足以让英雄束手就擒。

蓝天与白云失宠,

眼里,只有窈窕与招展,

早晨宛若邻家的少女,

中午就风姿绰约,多情妖娆,

黄昏还在身后,一摇摆,

成了贵夫人。

难怪说女大十八变,

我在八百亩浩荡里的陷入,

应接不暇,只钟情于一朵。

不考虑是否能够突围,

不考虑是不是入赘,

做一次王,一次奢侈的前呼后拥,

就够了,可以山呼海啸。

 

养蜂人

蜂箱里囤积的乐谱,

一张张打开,都是风暴。

油菜花地里的交响,从蜂的翅膀上,

升腾起来,与阳光互为照耀。

一个人巡走的舞台,

一个人的千军万马,

只要花开,就必须灿烂。

比游牧更孤独的棚架,

在花海里时隐时现,

一张简易床,一口锅,两只耳朵,

听蜂的私房话,血脉偾张,

身边的那条多依河涨潮,

温润了所有的梦。

已经很久没有与人交流了,

习惯了蜂的甜言蜜语,

那些激越与舒缓。

一阵风过,花瓣的雨洒落,

在他的身上,我的身上,

从来没有谢幕。

 

写首诗给花海里的山

三月的罗平一幅画,

无比奢侈的金色的油彩肆意泼洒,

没有留白。天地之间铺开画布,

随意裁剪一块,都是极品。

行走在画里的人如同蚂蚁,

只有那些形似漓江山水的山,

从花海里长出来的山,

突兀地生长,毫无关联地生长,

与满目的金黄互为抬举。

星星点点的墨绿,如同美人的痣,

镶嵌在画布上,与画风匹配。

所以我得留一首诗给这里的山,

即使只是陪衬。

 

听经图

从寺庙里出来,

弥勒佛在这里打坐,

攀西一砚生灵。鸟可以飞,

草可以长,山可以拔节,

不能一眼望穿。

然后轻描淡写,

一笔行走千年的社稷,

黑字有了白,

画上的行云流水,

翻卷江山起伏的涛声。

这是一尊满腹的经纶,

阿弥陀佛了。

一砚方圆,

过眼都是云烟,

即使没有那串佛珠数落,

照样普度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