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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好小说》2018年第10期|裘山山:失控(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好小说》2018年第10期 | 裘山山  2018年10月22日08:22

导读:

旅行途中,一场意外的死亡事件,让一个临时拼凑起来的“家庭”暴露真相。小说通过与死者接触的团友的陈词讲述了一场老少结合的婚姻故事,而最终导致死亡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在婚姻中逐渐丧失的对妻子的控制欲。

导游顾宁

没想到出了人命!

下午都还好好的,吃晚饭时都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发生这么悲催的事?真是中头彩了,到现在我头都嗡嗡作响,估计脑血管都鼓起来了,千万别爆掉。本来今天就累得不要不要的,还雪上加霜……不行,等这个团结束了我必须休假,在家睡三天三夜,不,五天五夜,睡到整个身体的系统彻底更新为止,不然我就废了。

好好,我镇定,深呼吸,从头讲。

从哪个头呢?就从出发吧。

我们这个团是九寨沟黄龙五日游,十二个游客,一辆中巴就坐下了。我喜欢带这样的小型团,没那么操心(这下再不敢说小团不操心了)。昨天本来一切顺利,早上从成都出发,晚上就到了九寨沟。

线路?是成都—汶川—松潘—黄龙—九寨沟。别看这么多地方,全程也就是四百八十多公里。真不算什么,我跟游客们说,前往九寨沟的路很好,没什么了不起的,大概七个半小时能到。虽然路途长,但大家放松心态,别抱着会累的想法就没事儿了。沿途我们随时停车拍照,让大家玩儿得尽兴。

我们是早上八点半从成都出发的。成都到汶川全程都是高速,路况极好,所以我们还提前到了。参观了汶川的地震遗址纪念馆,然后就在汶川县城吃午饭。下午顺利到达黄龙。

有人说黄龙的风景不如九寨沟,其实它别有风味,不输九寨沟,黄龙主要以原始森林、高山湖泊、巨型钙化瀑布、钙化彩池等自然景观为主要特点,还融汇了丰富的动植物资源和民族文化,景点有七绝:彩池、雪山、峡谷、森林、滩流、古寺、民俗。途中还可远观红军长征纪念碑……哦不好意思,习惯了,一讲就会这样。

黄龙的最高海拔是四千多米,不知道那位老先生出状况是不是和高海拔有关。可是另外一位比他年长的都没事。我在车上跟大家提前说了的,让大家提前做高原反应的心理准备,有西洋参什么的,就吃两粒,愿意买个小罐氧气的,也可以买两罐。整个游览三个多小时,很消耗体力,请各位根据自己的身体状况量力而行。

当然不去景区也很可惜,迎宾池、飞瀑流辉、洗身洞、盆景池、五彩池之类就看不到了……噢不好意思,一讲又顺嘴了。

车上的几个年轻人都去了,连两个大妈都去了,可能还是女人有耐力吧。就两个老头,周先生和王先生没上去。周先生带着他孙女在一家茶室坐着,王老先生也过去了。周先生一直抱着小孙女,好宝贝的样子。小孙女玩儿了一会儿就在他怀里睡着了。

我走过去跟他们打了个招呼,不去看美景了吗?那个王老中医说,他膝盖不好,不能爬山,周先生说他们都这个岁数了,什么美景没看过?当时感觉一切正常,两个老头好像也很谈得来,像老朋友一样。

一下午都在黄龙,大概游览了四个小时,比预计时间长了半个小时,因为有两个年轻人,其实就是周先生老夫妇的孩子,他们很晚才下来。等他们俩花了差不多半小时。周先生和老伴儿都很不高兴,尤其是周大妈,冲着儿子媳妇嚷嚷说,怎么回事呀?孩子也不管,就知道自己玩儿。儿子连连说对不起,因为他们去五彩池耽误了时间。难怪,从缆车下来到五彩池还要走很远的路呢。年轻女子一言不发,走过去把小孩儿接过来抱着。

那年轻女子叫榴月,长得很漂亮,开始还有些拘谨,后来就放开了,一路上喜笑颜开的,不断拍照,买东西,什么乱七八糟的旅游纪念品都买,好像对这次旅行特别开心,要么就是她很少出来,什么都觉得新鲜。

晚上七点多才到达九寨沟,因为天黑了路上不敢开快。吃了晚饭住进酒店快九点了。我简单交代了下第二天的安排,让大家抓紧时间休息,自己也赶紧进房间,梳理一天的情况,又落实了第二天进沟的安排,然后想以最快的速度洗洗睡。

但是不断有事,电话微信轮番响。其中包括那个王先生夫妇的女儿,对她爹妈出来旅游很不放心,要我随时发微信汇报情况,这对老夫妻不会发微信图,我只好一路拍图发给他们女儿。后来天黑了没再拍她就急了。其实她父母不算年长,人家有些老人八十多了还独自出行呢。就是缺少锻炼。真的,人的很多功能不锻炼就会退化的,经常出门的老人精神状态都不一样。

十点多好不容易洗了澡,又有个客人打电话说他电视打不开,半夜了还看什么电视嘛,再说这种事完全可以找客房嘛,什么都找我,真是无语了。有啥法,只有帮他叫客房服务。刚进浴室,微信的语音响了,我真是不想接,但语音铃一停,手机铃就响了,只好出来接。这一接,居然出了人命。

电话是208房间打来的,周先生昏倒了,不省人事。时间?大概快十一点了吧?让我看下手机,哦,接到电话是十点五十分。我一边重新套上黏糊糊的脏衣服往外跑,一边打电话给120,同时还打电话给总台。等我冲进208房间时,看到周先生仰面倒在地下,身上裹着浴衣。跪在他身边的居然是那个榴月,也穿着睡衣,面色苍白,在发抖,抖个不停,你恨不能去按住她。周先生的老伴儿瘫坐在床上,手抚胸口大喘气,好像被吓得犯心脏病了。她儿子站在她身边,两眼发直,就是他给我打的电话。

后来那个老中医来了,还好有他,我根本不敢靠近。他俯身下去查看,然后摇头晃脑,那表情,肯定是说已经死了。

全部人都不说话了。太恐怖了!看恐怖片都没那么恐怖过。我头皮一阵阵发麻,毕竟是头一回目睹死亡。榴月瘫坐在地下,要昏过去的样子,小伙子过去把她拉起来,拖到沙发上。房间本来就小,经济型酒店嘛,我觉得要憋死了,赶紧跑到走廊外面。心脏狂跳,腿发软,不知不觉就顺着墙根滑下去了,然后就看到120的医生从我的面前跑过去,进了房间。

后来听医生说,他是哮喘发作,引起呼吸道严重痉挛,没有及时喷药,不不,好像是喷药过量,导致中枢神经麻痹,最后心脏衰竭。通俗地说,他是憋死了。

唉,真是活久见,倒霉,太倒霉了。虽然是病故,不是事故,可是这个团算是泡汤了。都怪我出门之前忘了看黄历。不过就算是看了黄历不宜出行也得出行呀,我哪有资格随心所欲?出行是饭碗,必须出行,我的工作在路上。

请原谅我话多,实在是吓得不轻。那一晚基本没睡,迷糊了一会儿天就亮了。原以为接下来处理后事就行了。我留下,让旅行社再派个导游来把其他游客带走,继续后面的行程。

可是一早你们警察就来了,搞了半天是周先生的女儿昨天夜里报了案,不让动她父亲。听说她正在赶过来的路上,怀疑父亲是非正常死亡,要求调查。她说哮喘已经是父亲的老毛病了,他早已应对自如,不应该活活被憋死。一定有人为因素。

又惊到我了。人为因素?是有人故意害他吗?怎么可能?他明明是在自己房间倒下的,身边除了家人没有陌生人。

好吧。既然要调查,我只好配合喽。

不过,细细一想,也确实有疑点。或者说有很多奇怪的地方,我是说这家人,周老先生这一家人。虽然就一天时间,我已经发现了很多奇怪的地方,把我的八卦心都给激发出来了,如果再多游一天,我就会发现问题。肯定的。

特别是昨天下午大家在车上等那两个年轻人的时候,我看到周先生和老伴儿的神色都有些异常,隐隐约约就闻到了一种不一样的气息,真的。我向来敏感,每次参加饭局,坐下一会儿就能判断出这一桌哪两个人关系暧昧。

嗯,就说说我发现的奇怪之处吧,简单一句话,他们老夫妻不像老夫妻,小夫妻不像小夫妻,连那个三岁的孩子也奇怪,我从来没听见她叫过爷爷奶奶,除了妈妈她谁也不喊。那个年轻男人也从来不管孩子,根本不像个当爹的,只顾自己玩儿,一下车就冲下去拍照,而且只拍风景,很少给家里人拍。我当时还想,要是我老公这个德行,立马拜拜。一直到下午游黄龙景区,那对小夫妻才开始在一起玩儿,起初都不怎么说话,各自坐在单人座上。照理说这一家出游,那个年轻男人应该是主心骨才是,照顾爹妈和老婆。但在我看来,那个老头周先生才是主心骨,一会儿抱孩子,一会儿给两个女人买水喝。我做导游五年,见识过形形色色的游客,奇怪的也没少见,但一家人都很奇怪的还是头一回遇见。

对了,最初报团的时候也有点儿怪。我听同事说,是那个年轻女人来报的,就是榴月。他们一家人参团,老两口和小两口,外带一个三岁的孩子。缴费的时候却主动提出按六个人缴费。因为那个榴月说,他们需要三个标间。同事觉得奇怪,孩子不可能自己住呀。她解释说周先生打呼很厉害,需要和老伴儿分开住。原来如此,显然他们不缺钱,我们当然巴不得了。随她的便了。所以我们这个团说是十二个人,实际上只有十个半人,车子很宽松。刚开始榴月和小伙子都各自坐在单人座上,后来两个人跑到最后一排去挨着坐了。

榴月一见面就说,他们家三间房子一定要挨着,这个可以理解。我不理解的是她说这话的神情,在强调必须挨着的时候,语调里流露出很心虚的样子,好像她提了一个不合理的要求。其实她不说我也会把他们一家安排在相邻的房间呀,她专门强调了反倒让人起疑心。

刚才忽然听到个八卦,又把我惊到了,他们说榴月才是周先生的妻子,那个所谓的“老伴儿”是周先生的姐姐。是真的吗?

哇,我是说怎么那么奇怪,原来如此啊。这下那些奇怪的事情就可以解释了。哇哇,这么奇葩的事怎么让我给遇到了,真是中彩。对不起对不起,我实在是控记不住我记几(控制不住我自己)。如果是这样,你们应该重点询问那个榴月,她的疑点最大了。既然他们是夫妻,为什么出事的时候她没和周先生在一起?有人看到她穿着睡衣从外跑回自己房间的。而且她一直在发抖,一直在哭,还说对不起谁。我没听清。

难道是她有外遇了?把那个老头给气死了?对了,我还听那个姓方的大妈说,她当时到处找不到那个急救药,她还说那个药老头是随身带着的,难道是榴月故意把药藏起来了?

哈,我是不是捞过界了?好,不瞎猜了。我知道的就是这么多。这是我的名片,你们如果以后想参团旅游就找我,一定给最优惠的价。你们的家人也可以。

哎,你们是不是也应该给我一张名片啊,然后说,想起什么再给我打电话。美剧里就是这样的,对不对?

游客王老中医

是哪个的嘴那么快,跟你们说的我和周老板聊过天的?

当然也没必要隐瞒,聊个天很正常嘛,一个团旅游,两个老男人,肯定谈得拢嘛。

我愿意来讲情况,尽一个公民的义务,如果能帮你们查清案子,当然好。不过你们最好不要写我的名字,我不想让人家晓得是我说的,尤其不想让周老板的家人晓得是我说的。另外,我也不想让人家晓得我出来旅游了。为啥子?你不管嘛,反正请你们保密。

不是我冲壳子(川话,吹牛之意),我从一大早上车起,就感觉到他们这家人不正常。我虽然看不来面相,算不来命,但毕竟行医多年,看脸色还是莫得问题的。

我看到他们老两口坐在一起,不像老两口,彼此很客气。哪像我和我家老妮儿(川话,老太婆),一哈儿互相照顾,一哈儿互相抱怨。那小两口呢,更奇怪,各坐各的,一开始话都不说,好像是怄了气出来的。反正旅途无聊,我就一直在观察他们。要是让我把个脉,手一搭上去,八九不离十。我是中医世家哦。

中间到景点停车的时候,那个小伙子每次都是第一个跳下车,跑得飞快,也不管老婆娃娃,自己就去放水(解手),然后到处拍照。那个年轻女子很漂亮,看上去最多三十,身材保持得像个女学生,眼神也有点儿怯生生的,好像没见过啥子世面。她穿了件翠绿色的短褂子,下面是深色裙子,多有气质的,一个人慢慢往景区走,就像一棵树在动一样。嘿嘿,我还是会形容哇?

那个老头经常不下车,好像对啥子风景都没兴趣,靠在位置上打瞌睡。就是参观汶川地震遗址的时候他进去看了看,他还给我说地震那年他捐了一卡车矿泉水一卡车食品还有毛毯啥子东西,总之是献了爱心的。但是他家老妮儿每次都要下车,而且经常是最后一个上车,慢条斯理的。总之一家人都很奇怪。

对了,中午吃饭的时候,我还发现一个奇怪的地方,那个年轻女子先给娃娃喂,小伙子就只顾自己闷头吃完全不管。后来,还是老头把娃娃抱过来,让年轻妈妈吃饭。老公不管,婆婆也不管,反倒是公公管,是不是好笑?和普通人家完全不同。

我越看越觉得有名堂,就给我们那口子说,我敢肯定那对年轻人不是夫妻,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夫妻。我们家老妮儿说,也可能是那小伙子还没长醒,不懂事。我说,一看就是三十的人了,还没长醒?不会哦。我行医三十多年,啥子人没见过,看一眼就能判断个八九不离十,他就是不像丈夫,更不像爹。

比如你警察同志,肯定不是四川人,对不对?我一听就听出来了,你那个四川话,是外地人学的四川话。你是河北的?我感觉你也不是河北的。承德?承德不是河北,承德当然不是河北……手机号是河北移动也不能代表什么嘛。你晓得不,民国的时候,承德是绥远的,绥远是东北的,那时候不是叫东三省,是叫东五省……

好好,我不扯了,接到刚才的说。

吃过午饭离开汶川上路后,情况开始起变化了,两个年轻人突然坐到一起去了,跑到最后一排,开始摆龙门阵了,男娃娃不停地说这说那,女娃娃不停地笑,两个人叽叽喳喳的,很开心的样子。不过我还是认为他们不是夫妻,因为他们那种开心,感觉像是刚认识的新朋友那种,古人说过乐莫乐兮新相知。老熟人不是那种开心法。

但是那两个老的还是一直闷起。

到了川主寺,周老头就说,他不进景区游玩,就在原地喝茶歇脚。我一听正好,我也不想去,毕竟七十多的人,坐几个小时车就够累的了。于是我们两个,不,是我们三个,还有那个三岁的小丫头,就找了家茶馆坐下喝茶。我们家老妮儿和他家老妮儿都上去了。

说老实话,我根本不想出来旅游,有啥子可游的?就是我们家老妮儿,非要出来不可。她说她那些同学一天都在晒照片,去这儿旅游了,到那儿旅游了。她就口水滴答地羡慕人家。我跟她说,旅游有啥子意思嘛,不就是从自己待厌烦的地方,跑到人家待厌烦的地方去看稀奇吗?我又没在成都待烦,不想出去。她说天天在家憋着,太无聊,想去看春天的美景。我说你想看春天美景还不简单,直接去府南河边看就可以了,河边公园要水有水要草有草,要树有树要花有花,非要出远门干什么?别处的花也是那样开,树也是那样长。何必麻烦嘛。加上一出门就有很多不安全因素,没看到新闻上经常有大巴翻车吗?她就骂我乌鸦嘴。

你看嘛,还被我说到了嘛,果然就遇到事情了嘛。本来在家安安生生的,多好,为了跑这一趟,我的诊所还要关一星期。我的诊所火爆得很,每天从早到晚有人,好多人慕名而来。我还骗人家说家里有急事需要停业一周。唉,真是不上算。

本来我们家老妮儿一直安安心心在家的,都是那个啥子朋友圈儿把她给诱惑了。我就不搞那个东西,有啥子意思嘛。她那天报了团回来高兴得不得了,说是现在有规定,参加九寨沟旅游团,年龄限制在七十五岁以下,我刚好够格,报到名了。好像捡了多大一个便宜。我还有四个月才满七十五。莫法,我犟不过她,毕竟人家多年轻的时候就跟我了,我那个时候落魄,快四十了都没对象,出身不好嘛。她是二十出头的黄花大姑娘,嫁给了我,虽然现在也是五十多的老太婆了,但我还是亏欠过她嘛。这几年我每天坐诊,她在家带孙儿,的确辛苦。好嘛,我就带她出来耍一盘嘛。哪晓得……

所以我早就说了,老头娶小的风险很大,又费马达又费电。那个吴昌硕那么牛,娶了一个小妻,还不是跑了。吴昌硕还多幽默的,说我情深,她一往……

好好,我接着说正事。

我跟那个老头坐下来喝茶,几分钟就搞清楚了他的状况,原来他是个大老板,他给了我一张名片,我一看到那个企业的名字吓了一大跳,太有名了,我都买过他家产品。简直看不出来他是那么大个老板,穿得比我还朴素,肚子也没有鼓起,脸上也没有油光光的。我虽然没表现出来,还是吓了一大跳。

他听说我是老中医,对我也很客气,马上咨询了一些身体情况。他说他有哮喘,很多年了,必须随身带药,是原来下乡当知青的时候得的。我马上答应,回去就给他开一个方子,虽然不能根治,但可以缓解很多。我们中医讲究的是调理……

我还跟他说,年轻的时候病是敌人,入侵到你身体里欺负你,很快就被兵强马壮的你给打跑了。年老的时候病成了朋友,登堂入室后就不走了。这种时候,你只有心平气和地与它共处,一起走完人生的最后阶段。

他很欣赏我的说法,说我很有哲理。

那是,我们中医就是讲究辩证法。我还跟他说,人上了七十,就不能不考虑剩下的路了。像我,早就准备好跑路了。他问我是不是写好了遗嘱?我说不是的,遗嘱归遗嘱,我是为了断自己做好了准备。他有点儿吃惊。我说我的原则是活要活得开心,死要死得痛快。如果哪天我得了重症,不可逆转,我绝对不会毫无尊严地延长生命,立马自我了断。他问我咋个自我了断?我说我有药,备好了的,到时候“嘎嘣”一下就了断。他问我啥子药,我说这个不能分享,不然我成杀人犯了。而且我不会等到连吃药的能力都没有了才了断,我肯定要提前了断,求个好死。

他朝我举了个大拇指,表示很赞成。反正我们两个聊得很投机。

后来我们又彼此报了下年龄,搞了半天他比我小七岁。我还以为他也上七十了,结果他才六十七,他有点显老,可能做生意太辛苦了,太熬心血了。不管你好有钱,身体都是一样的,都是经不起熬的。英雄都气短,何况老英雄?

不晓得咋个就聊到了老婆。我跟他说,我老婆比我小二十(其实是小十八,中国人都喜欢四舍五入嘛),所以她还敢上去游览,我不敢上去。这里海拔还是有点儿高。可能我说这个话的时候有点儿骄傲,男人嘛,娶个年轻老婆肯定还是有点儿骄傲的。他一下就笑起来了,确实笑得很突然。他说我老婆比我小四十,所以更没问题了。我又吓了一大跳,虽然之前一直疑心,听他说出来还是吓了一大跳。他吓了我两大跳,第一大跳是那张名片。

我就忍不住问他,那,那两位是你的……他知道我问的是哪两位,回答说,他们是我姐姐和我外甥。哦,是这样。我心里面想,好奇怪的组合,不是一般的奇怪。

周老板看出我的奇怪了,假装没看出来。大家都是这个年龄了,啥子情况都能应对,不想解释就不解释。但是他还是开始给我摆龙门阵了,讲起他是咋个娶到那个美女的,绘声绘色,简直像茶馆里说书的一样,多好听的。说到底,就是因为他有钱。有钱人的生活,我们简直不能想象。有一回有个有钱人在我那儿看病,说自从他养的锦鲤死了后他就一直不好,股市也亏,心慌气短,晚上失眠。只好下决心再去买两条。我想买个金鱼还要下决心吗?就问他好多钱一条,他说五万一条!我的个乖乖,五万,两条十万!我们老妮儿让我给她买个一万的手镯我都没舍得,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呀。那个病人走了以后,我马上拿卡给老妮儿说,去买手镯吧,手镯永远不会死。

好好,我接着说。

反正周老板摆起他娶小老婆的时候,是有点儿得意的,他娶那个美女的时候,他已经五十九了,美女刚刚二十。他说他们差四十,果然也是四舍五入了。

这么一说我明白了,他怀里的那个小丫头是他的,是他和那个年轻姑娘的。他说这是他们第二个了。老大已经上小学了,所以没有带出来。我心想,看不出,还凶(川话,厉害之意)嘛,居然生了两个。

但是我看他现在不行了,看气色就晓得,已经在走下坡路了,而且走得很快。一个强人,最终打垮他的只有身体。身体一垮,咋个都骄傲不起来了,真的,打垮一个强人的只有他自己。

我没想到他会把这些秘密都告诉我,可能他觉得我们都是老牛吃嫩草,有共同语言,容易理解。其实我们完全不同,我娶老婆的时候四十岁,也还是青壮年嘛,而且是初婚嘛,他肯定是第二道了。他才是老牛吃嫩草。我不算。

好好,不说这个。

周老板开始讲的时候还是比较得意的,不知道为啥子,讲到后来脸上就有愁云了。他可能没察觉,我一眼看出来了。他说他和我一样,对旅游没兴趣,生意都忙不过来,社会活动都参加不完,哪有闲心旅游嘛。但是不知道咋回事,这一年多榴月天天要求出门旅游,他没办法,才答应出来的。

我点头表示理解,我说周老板,我跟你完全一样,我也不想出门。按我们传统医学来讲,老人宜静不宜动。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嘛。

周老板说,我倒是经常出差的,但是……唉。这一年多身体也不如从前了。你要是一年前见到我,肯定觉得我精神得很。这一年我变化很大。王医生,是不是人的身体下滑也是有个节点?到了某个节点就会刹不住车?

我连忙安慰他说不会的,你就是太累了,需要调理。我们毕竟是六七十岁的人了,不能和年轻的时候比,身体各个零件都老化了,磨损了。等回到成都了你来找我,我专门为你配个方子,帮你调理一下,等于是在各个零件点点儿油,虽然恢复不到从前,但还是可以经用一些嘛。他还多高兴的,说这次出门还是有收获,认识了我这个老中医。

哪晓得……他认识我晚喽。

昨天夜里?昨天夜里是这样的,我们老两口本来早早就上床休息了,后来我听到走廊上有动静,感觉不寻常,就起来开门去看,一打开看到导游小顾正往208房间跑,我想是不是有人生病了?当医生的嘛,还是有职业敏感的,我就跟着跑过去了。

等我进到房间的时候,周老板已经不出气了。

唉,下午都还好好的,咋个说没了就没了呢?我虽然行医几十年,也有点儿看不懂了。听说他从发病到咽气,时间很短,就是半个多小时。也好,没受啥子罪,还是比较符合我说的那种痛快了断。

不过他倒是痛快了,他家人很痛苦,我看到那个年轻女娃子脸色苍白,一下就瘫倒地下了。他老姐姐坐在一边摸到胸口掉眼泪,眼里有很多怨气,我看出来了。

人世间的事,有时候真是太怪了,见怪还是要怪。

(中篇节选)

选自《作家》22018年第9期 

《长江文艺·好小说》2018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