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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2018年10期|海勒根那:鹿哨(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2018年10期 | 海勒根那(蒙古族)  2018年10月22日08:43

丘克牵着一头秃角的驯鹿,和甘步库两个人背着枪,领着西班穿行在林子里。西班大概十几岁的样子,右肩斜挎着一管桦树皮做的鹿哨,他的额头受伤了,那儿淤青着一个拳头大的包,几只讨厌的苍蝇围着渗血的伤口嗡嗡转。

时值正午,路两旁的次生林遮不住明晃晃的太阳,丘克已满头是汗,他摘下绿军帽扇扇风,嘟噜着那张因长期酗酒而麻木的脸,回头看一眼西班,少年落在后面有段距离了,正不断地举起水壶往嘴和脖子里灌着水。

“西班,快点。”丘克大声催促着他,随手整了整驯鹿背上的驮具。驯鹿晃一晃锯掉了鹿角的大头,一副滑稽相,鼓冒冒的鹿眼要掉出来似的。

甘步库提着裤子跟过来:“我说不带他,你偏带。”

“别小瞧这个孩子,他鹿哨叫的好。”

“那又能怎么样,现在的林子,找一只鹿比找一颗星星还难。”

“狩猎不要说这些忌讳的话。”丘克朝他瞪了瞪眼睛,喘着粗气停下来,双手扶膝借以小憩。

“嘁,都什么年代了……”甘步库捋了捋苇絮似的乱蓬蓬的长发,汗水已将它们打成缕贴在额头上,索性一屁股坐下来:“丘克,我肚子饿了。”

“天黑前我们得赶到有水的地方,再翻过两道岭就是。”丘克瞄一瞄头顶的日光,找个背阴处盘腿坐了,双手抖得像筛糠,他胡乱地打开背袋,倒出一堆饼干火腿,榨菜和水,从中快速翻出一个袋装白酒,用牙齿咬破一角,咕咚咕咚地吮吸,直至塑料袋见瘪。甘步库一把抢过来,张大嘴,让酒水成线状浇到喉咙。这时候,西班赶上来了,气喘吁吁,脸色涨红得像野草莓。

丘克唤少年坐在自己身边,双手把住他的肩头,噗地一口酒喷在额头的伤口上……有酒水溅到了眼睛,西班“啊”的一声叫,赶忙揉搓。丘克把他推搡到一边去,回头又抓了一把吃的给他,少年摇摇头,一声不吭地,钻到一大盘树根下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甘步库瞥了西班一眼:“他怎么整天跟哑巴似的,不说一句话?”

“还不是‘瘸腿犴’惹的……”

“你说他那个继父?”

丘克点点头:“那个家伙对西班不好。”

“他对玛莎大婶也不好,这谁都知道。”

“要是卡道布大叔活着就好了。”

“那还用说,卡道布可是使鹿部出了名的猎人……不过,我看这个崽子也是完蛋货,现在的孩子只会打游戏。”

“以后他们用不着打猎了,不打游戏打什么?总不能天天晒太阳。”丘克迷离着一对小眼睛。

“都怪达瓦,要不是他去森林管护站拿枪顶人家的脑袋要酒喝,上边也不会收咱猎民的枪……”

“迟早的事儿,”丘克又吮了一大口酒:“他们说了,枪支管理法里边要是写了括号,说使鹿部猎民除外,他们就不收……可是后边没有括号……”

“这么说是达瓦和括号一起把咱们害了……”

“不管是谁害的,这可能是咱最后一次狩猎了……”丘克拿起枪来,喝过酒后他的手竟不再哆嗦,粗硬的手掌摩挲着发烫的枪管,因为年久枪身至枪托的漆皮已渐次斑驳,每一块剥落的痕迹都写着丘克的狩猎经历,虽然它们都像落叶般去了。

“所以你叫上了西班……”

“是的,我想让他做一回猎人,像他父亲那样。”

“他可差着呢,唉,咱们的好猎人都死光了。”

说这些话时,一旁的西班始终微闭着眼睛,眼皮不时波动一下,好似落了什么蚊虫,两只手紧紧地抓着那管鹿哨。

重新赶路的时候,太阳的光比刚才还要烈一些。西班似乎感觉饿了,一整根火腿把嘴塞得满满当当,大口咀嚼吞咽,步伐也快了许多,一步不落地跟在丘克屁股后面。不过对甘步库他却不理不睬。

走了快一整天,没见到一片原始林,矮矮细细的人工林和次生林子里真的没什么野物了,连鸟的叫声都很少听到。路过的鹿道上只有偷猎者下的钢丝套和捉脚,丘克和甘步库见到就拆掉,像两个拆弹队员似的,这也耽搁了不少行程。

夕阳湮没在山林里时,丘克他们终于翻下了一道山岭,前面是一条狭长的河谷,隐隐能见到亮亮的河湾,大片大片的灌木丛覆盖着这里。

丘克被酒精拿坏了的腿已疲惫得迈不动步子。不过现在他来了精神,两只眼睛也有了光亮。在进入河谷之前,他瞄好了桦树林里的一根站杆,像头熊那样呼哧带喘提了猎刀走过去,几声咔咔响动过后,枯木吱呀呀地重重倒下。丘克拎起它使劲向山下撇去……

西班一直在后面瞅着丘克的背影,等他走回时忽然开口,这是他一天里说的第一句话:

“卡道布……他长什么样儿?”

丘克一愣:“你问你的父亲?”

西班点点头。

“个儿头和甘步库差不多一样高,脸盘,嗯——比甘步库的大一点,颧骨圆……”

“不,我想,他应该更像你……”西班扭过头去,望着天边升起的第一颗闪亮的星。

择了一块远离河岸的下风处,丘克给驯鹿拴上足绊,放它去密林里,那儿会有它爱吃的苔藓。那根站杆很快变成了一堆篝火,热气腾腾的吊锅架在上面,里面滚着米粥。一只灰鼠子被甘步库烤在火中吱吱冒油,那是猎人们这一天唯一的战利品。

“丘克,今晚别去蹲夜了,我的脚上都是泡,再说这一路上你也看到,林子里屁都没了……”

“到这个河边就是为了猎鹿,难道我们是来生火的吗?”

“不可能有鹿了,有的话,那些比瞎牤还多的偷猎的,他们的套子不会是空的,最起码也会有白骨……”

“那你还来干什么?”

“说实话,丘克,我只是想最后摸一摸猎枪,和你走一趟林子,就够了,我喜欢对着篝火喝酒,烤点什么吃,没有比这更舒坦的了……”

“可是甘步库,知道我喜欢什么吗?我喜欢在准星里看猎物移动的样子,然后听见我的猎枪扣动扳机:嘎——嘎——”丘克举枪做瞄准动作,一边模仿着枪声:“那声音真他妈带劲……再看猎物,猛地前蹿,一个跟头栽下去……这就是一个使鹿部猎人要做的。”

“我累了,只想一头倒在这里睡觉……”甘步库往火堆里加柴。

白酒还剩下两袋,丘克不再言语,咬开一袋喝下一大口递与甘步库,再喝自己这袋。这让甘步库很不高兴,拿了灰鼠子扭头到旁边一个人去吃。

丘克用眼睛瞥着他,从后面一个偷袭,抢了鼠肉撕下两条大腿递给西班,剩下的又丢给他。

“我打的灰鼠子……”甘步库抱屈了一句。

“这他妈还是我买的酒呢。”丘克朝他挥了挥拳头。

篝火熄灭成一堆红炭时,火光黯淡下来,灌木林的暗影和漫天的星星随之从他们的周遭隐现了。甘步库躺在铺展的犴皮上打起酒鼾,丘克也已酒醉,摇摇晃晃地爬起来,踢了他一脚,甘步库翻个身照睡不误。

“完蛋货……”丘克眼睛直勾勾地打着酒嗝,他的手脚已不听使唤,趔趄着将猎枪挎在肩头:“走,西班,打猎去……”

“你,你喝多了。”西班蹲在地上,把下颚放在两臂中间,一副沮丧相:“你不是个好猎人……”

丘克走过来,用手摸摸西班的头:“走吧,臭小子,我要证明给你看,丘克是个……莫日根(好猎手)……”

“你的手都端不住枪了……”

“瞅着,”丘克转过身去,一泡尿撒得断断续续:“我的手能掐住家伙撒尿,就能……端枪……”

西班狐疑地望一望他,眼睛落到甘步库的猎枪上。

“我能用他的枪吗?”

丘克咧嘴乐了:“你……个头还没枪高呢……”

西班把鹿哨斜背在胸前,两手端起猎枪扛在肩上:“只要有野鹿,我会打到它的……”

最后一点炭火的微光中,一高一矮两个人的背影向着黑黝黝的灌木林里行去了。

半个残月升在远处的山崖顶时,丘克和西班已接近了窸窣作响的溪流,一片铁色的泡子就在前方沉睡着,更密集的红柳林和芦苇荡掩映着它。柳丛里不时传来一两声夜鸟的孤鸣。

丘克屏着酒气和呼吸,他找到一块开阔地,从这里能窥视到大半个水泡,他藏在一簇大灌木丛的树根下,示意西班埋伏在他身边,西班却扛着枪向泡沿靠近。

“西班,”丘克压低声音喊他:“别往前去……”

西班回头瞅了他一眼,转瞬间湮没在芦苇荡里。

夜色又恢复了原样,一切都静悄悄的。

突然,河谷里传来“雄鹿”的哞叫:“嗷——嗷——”

声音短促而急切,一声接一声,那叫声像极了真鹿,丘克一愣,立耳辨听,才知晓那是西班的鹿哨。

“小崽子……”丘克一乐,咧嘴骂了一句。

停顿了好一会儿,却听不到任何回应。

“嗷——嗷——”又一阵叫,仍没有野鹿响应……

淡淡的月光悬照的峡谷太静谧了,仿佛天地间的一切都沉浸在它的梦里了似的。丘克就在这呦呦鹿鸣中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再睁开眼睛时,眼前的一幕让他一个激灵爬起来:不远处的泡岸上,一头强壮的雄鹿正擎着树杈般的大犄角,来来回回颠着碎步,亢奋地东张西望,这会儿就伸长绒白的脖颈:“嗷——嗷——”……两声震耳呼吼把丘克的手叫得发颤,他强作镇定,抖着手端起枪瞄准雄鹿那挺拔雄伟的身躯,可他的手指却不听使唤,就连枪栓的位置都摸不准了,他蜷缩了身子低头狠咬了一口胳膊,这才将手指伸入扳机……

“嘎——”

那一声枪响震人心弦,回音经久不息……瞬间,雄鹿一个前趴栽倒在夜色里,将月光激荡出层层涟漪……

“我说过……我的手能掐住家伙撒尿,就能端枪……”丘克一个大酒嗝打出来,满意地吧嗒吧嗒嘴,他想爬起来去看个究竟,身子和脑袋竟比老树墩子还沉,只有张着嘴巴歪下头倒在那里……

天蒙蒙放亮时,仍在树丛下酣睡的丘克被甘步库喊醒,甘步库惊惧着没了血色的面孔:“丘克,快看看西班,你他妈的快看看西班……”

晨雾弥漫的岸边,西班仰躺在那里,胸口和地上凝固着一大摊刺眼的血泊……他的头上多了一个用树枝和芦苇扎成的草帽,一只手还紧握着鹿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