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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陈的风

来源:人民日报 | 陈加斌  2018年10月22日07:52

风儿吹来,吹起我和家乡的对白。

往事如风,家乡大陈,四季如风。

大陈的风从前冷。冬日,历山白雪皑皑,北风从珠坑口吹过来。但童年的我望着院子天井上空成堆成堆的鹅毛大雪压下来,却丝毫不觉冷,因为脚底下有母亲早已生好的炭火盆。母亲边哼歌谣边纳鞋底。鞋底是用一层层旧衣料沾上汤糊贴叠的,很厚,需要拿锥子用力穿孔后穿针引线。线是用菜园野生的针麻脱干制成,很牢固。母亲说,冬闲田里没活,开春就有新布鞋穿啦。此时,母亲满是老茧的手已冻得通红!那是冬天里的“一把火”,寒夜里的一束光。

上小学了,母亲说,在学校就要听老师的话,今日的功课今日做掉,明朝还有新功课。离家时,先把尿留在家中,放学后也要把尿憋回家。因为那时没氨水、肥田粉之类。“拾粪上学”是学校布置的课外作业。冬日的早晨特别冷,母亲早早准备好畚箕锄头,嘱咐我,路旁草丛中人不太走踏的地方狗粪多,运气好还有牛粪。寒风吹来,“拾粪上学”“憋尿回家”“作业日清”“尊师崇学”的家教是母亲树立的最早“家风”,也是母亲对儿子一生的告诫。

大陈的风从前慢。夏日,后垅地塔的番薯田表土如粉,龙前山田的水渠已泛白泥。少年的我,从上桥头跑到下桥头,口干舌燥。风神似乎停止了脚步。只见岩泉溪小鲇鱼在游晃,却不见溪两旁柳树动。母亲说,树头果子莫仰头,菱角塘莫洗手。“仰头”以为你想偷水果,“洗手”以为你想偷菱角。那时放学拔猪草是“家庭作业”。小伙伴们常常玩“丢杀锏”(丢小镰刀)游戏到快天黑。竹篮没盛满怕母亲责骂就结伴到生产队的花草田里割一些放在篮底“填充”。母亲发现后连竹篮一起踩扁,拿起杉树刺的荆条一顿痛打。母亲的脸从未有的严肃,母亲的骂从未有的严厉。

十二三岁,我已随母亲上山砍柴。麻索如何捆柴、担柱如何换肩……母亲边示范边说,内家烧柴大板艮(大把添柴),老公挑柴抖抖震。母亲虽然说不出“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诗句,却让我明白了“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道理。“双抢”(抢收抢种)的时候,生产队二十多个属兔的同龄人比赛割稻谷,第二天起不来,母亲一边拉我一边说,“后生侬力气不能晒干,睡一觉又有力气了。”我说,不是下雨吗?“雨落早午更,雨伞不用撑。”母亲没有商量余地。母亲的话第一次让我感受到她压担子的“绝情”。能挑一百斤绝不挑九十九,捆柴捆足,珠坑水库大坝底挑砂石装满,挑稻谷,挑水,挑栏肥……都是满满的。母亲说,出门就是一天,来回就是一趟,多挑一些合算。也许我的腰肌劳损就从那时落下,但坚强品格也从此生长。小山村慢生活年代,母亲从来都是快节奏的。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那是母亲的眼睛,注视着儿子一生的脚印,风雨中教我做人!

大陈的风后来快。春日,盘龙谷的杜鹃花在孩子们的欢呼声中漫山红遍,虎踞峡的泉水叮咚流经村南边,龙皇塘舜帝庙的“龙水”经石雅峡谷静静从村中央流过。忽如一夜春风来。农村土地承包责任制到户后,家乡生活风生水起,“双清”溪流也跳起春天的舞曲。那时家里奶奶妈妈妹妹弟弟四个人口的四亩责任田分散在六七个地方。母亲起早摸黑,披星戴月,忙得连口水也没工夫喝。春天雨水充沛,田野里总有我和母亲穿着蓑衣、戴着竹斗笠的身影。母亲说,日头黄金雨是宝,两样都用着。从水田上岸的第一件事就是母子俩拔蚂蟥。蚂蟥叮得死死的,每拔一条就鲜血直流。吃晚饭的时候,母亲总是把碗底油多一点的霉干菜夹到我碗里。

小山村的春夜特别安静,而母亲却总在盘算第二天下雨是否修农具,晴的话去哪块田除草。“日晴夜雨,百姓做财主”,母亲风雨兼程,眼中总是丰收的憧憬。邻居用稻谷换麦李、麻糍、粉干的时候,母亲说,煮(粥)饭要吃饱,野衣食(零食)不要吃。因为母亲的勤俭,家里楼上大谷柜总是满满的,从来没有闹春荒断过粮,还时常借粮给邻居。

记得恢复高考制度第三年,十六岁的我成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母亲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我走上领导岗位时,母亲已年过花甲。母亲说,现在政策好了,“公粮”也不用交了,我在历山下自留地种了五十多棵枇杷树,准备养老了。我愕然。付出一生不求回报,母亲的心声让我心酸不已。母亲还说,有恩要自己报,因为恩情别人不知道也不会帮你报。有仇让别人报。如果那个人作恶多年,路边石头总有人搬。当村里有人求我办事时,母亲说,小孩读书的事你多帮,村里公善的事多帮,其他事不要管。遵循母亲的“大原则”,大陈“博士村”里的四位博士先后都师从过我……

春风吹开桃李,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夜夜想起妈妈的话,催人奋进一辈子!

大陈的风如今爽。秋日,村西头百年桂花树如同一把撑开的大伞上洒满了金黄色的桂花雨,香气四溢,香飘石头街上石头屋里。祖宅百年老屋后院的“一枝攀”(红柚)树挂满了果子。宅西院两棵五十多年的金钩梨树上麻雀成群,掉地上沾了一层白色鸟粪的果子特别甜。村东千年古樟树枝叶茂盛,与红驭桥(荆川廊桥)、岩泉溪中的红鲤鱼构成了一幅宁静而又大方的迎客图。

大陈的秋天是村民们最高兴的季节。母亲说,村里有人来收购毛芋了,卖到日本去的,我是用草木灰种的,没用呋喃丹(农药),虽然个小有点虫斑,但收芋的说,越土越好。望着母亲临终前没来得及卖掉的那一担毛芋,我忽然明白,母亲种的是“良心芋”,卖的是“长寿果”。村主任告诉我,大陈村一个个“芋娘”,种植“舜芋”,坚守多年,名声在外,名气很响,村里一天要卖几十吨毛芋。上海游客喜欢村里的毛芋、萝卜、生姜、大豆、大米、肉麦饼、豆腐干、麻糍、粉干、土索面、土鸡蛋……什么都想带走,每次都“扫荡一空”,村里的葡萄一天要卖上万斤。

重阳节回家,走在老家后栋护村林的环村水泥路上,带着泥土味的青草香一阵阵扑鼻而来,一种久违的感觉仿佛把我带回那个年代。母亲用土灶土柴火土菜土山泉水做好了晚饭,炊烟弥漫小村庄的时候,又听见了猪圈里的猪叫,看见了鸡的归笼,一种家的亲切感油然而生。村主任告诉我,客人们特别喜欢住村里的石头泥土屋,“铜院里”带小庭院的“五间头”一晚五千元还订不到。

“推陈出新”是大陈文化意识的时代厚载。新风吹来,村两委同心协力,讲好新时代美丽乡村的新故事。“牛栏咖啡”、五金工匠创作室、传统染布工艺坊等应运而生,宗祠成为文化礼堂、精神家园,“大慎厅”成为大学生们互联网创业创新的新空间。民宿加旅游,旅游加互联网,外地游客纷至沓来。美丽乡村向美丽经济转变,大陈的“嬗变”正印证着“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科学论断。

游子归来,近乡情怯。荆川桥上吟诗句,文化礼堂里数风流。我自豪地告诉学生,我的家乡大陈是最美的。无人机冲一冲,俯拍出大陈村一个大写的“川”字,撇是村北历山林场的珠坑溪流,中间一竖是村中央岩泉溪,右边那竖是村南边虎踞泉溪,川流不息。

大陈的风从眼前掠过,风告诉我,水是家乡的清;大陈的风从心头停住,风告诉我,月是故乡的明;大陈的风从田野上吹走,风告诉我,风筝再远,也断不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