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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与海与狗 ——《父亲的海》写作背景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张 炜  2018年10月21日20:45

想起过去,心中往往出现并列一起的三部分:林子,大海,狗。它们纠集于我的童年。林子在海滩平原上,狗和各种动物在林子中,我则徘徊在它们之间。

上学后童年就被约束了。但只要走出校门,我们就会撒腿跑向海边。海滩上林密人稀,只有很少几个村庄散在林中。猎人、采药人、渔人,是他们在林中活动。关于林子的传说很多,这些传说的主题从许久以前就形成了,主要是劝人不要伤害动植物。它贯彻了人与物平等的观念。比如说口口相传的故事中,人往往不如一只动物善良和聪明,也不如一棵老树更值得敬重,等等。

国营林场的工人们对我们很重要,反过来也是一样。他们给我们故事和吃的东西,让我们看他们的狗。果园的人多少有些不同,这些人与我们好的时候特别可亲。好的季节是冬天和春天。那时他们修土埂、浇水和剪枝,在鲜花中劳动,人也和蔼。他们开我们的玩笑,互赠吃物,与各位家长来往时笑脸相迎。但果子成之后就不行了。那时他们声气变粗。因为我们要想法弄一些果子。现在回想,人在小时候对樱桃、李子和苹果的思念真是不可思议。一定要偷,要摘。吃果子的欲望盖过一切。人的生命在那个阶段可以概括为“果子时代”。

也就是那种欲望使我们与果园工人关系紧张。他们提防我们,用对付敌人的办法来整治我们。比如埋伏、设绊子,一旦抓到就不依不饶。我们顺着紫穗槐灌木往前爬,爬到果园来一次偷袭。而他们也常常趴在紫穗槐下守株待兔。那是恐怖难忘的季节。

穿过林子和草地去海上。海的春冬秋夏各有不同,很难说哪个最好。有人特别歌颂夏天的海,一提到海就是“畅游”。这是不能深入了解海的缘故。真正的吸引分在四季。冬海的颜色,浪涌推上的螺与鱼、一些木板小瓶杂物,就远非其它他季节可比。还有,冬海里没有多少船,海边最静,只有看渔铺的三五个老人。他们脾气怪,有新鲜大鱼,还教我们抽烟喝酒。如果要了解大人的故事,就得去找看渔铺的老人。他们健谈,乱说,没有禁忌。冬天的大鱼有逼人的鲜气,一锅鱼汤的美味从此不忘。冬鱼油旺,白水煮鱼只放一点姜和醋,有时还洒几滴酒。老人让我们回家偷酒,我们偷了。记得我们当中就有四个是他们教会了抽烟的,家里人发现了也并不严厉制止,只说:“抽吗?早了些。”

夏天进海游泳的欢乐说了又说,是因为我们见到和经历的非他人可比。有一个外号叫“红胡子”的海上老大,能手擎裤子游到深海,来去自由。有一次他与人打赌,说要游到水雾蒙蒙的一个岛子上。他真的游去又游回。而今这一段水路通客船了,船跑一个单程要半个小时。

海上不穿裤子的人多,他们自然地来往,劳动中的裸体好看。我们从小习惯了这样的裸体,懂得了人体美。我们同时注意到:买鱼的或来海边游玩的女人并不憎恶和好奇。她们的目光在裸男身上划过,安详平静。

我们还亲眼看到一个人赤身裸体在海里逮一个大海蜇。它的彩色飘带缠到了他身上,使其疾喊无声,最后遍体烙伤。人疼得死去活来,躺在沙滩上滚动。

“红胡子”嗓门最豪,他是我一生中所见到的最能粗吼的人。这人后脖子上有一块厚肉墩,一在沙地上跑和喊,那肉就不停地颤。我们无论是在光亮逼人的白昼,还是在一排排火把下,都过份留意了他那个大肉墩。我们甚至觉得它是海上老大的必然徽章。他长得粗眉大眼,五十多岁;据说二十年前浪迹天涯,并为许多女人所宝爱。

受人护佑和珍惜的大狗在人群中伫立、游走。它们有人一样的神情,挺胸昂首去看汹涌的海。它们见了打招呼的人就点点头,活动一下双脚,重新观察大海。不少人提到了欢蹦的狗和顽皮的狗,当然,那是它们幼小的时候。投入成人生活的大狗神气很像人,并且不苟言笑。

我们养了几次狗,为它们自豪和痛苦。它们一生的主要事迹可以写成一本大书。它们个个温情和机智,见义勇为。它们的结局都与动荡的社会有关。在急剧躁动的岁月,人都变得疯狂了,所以它们就成为牺牲品。这样的悲剧是人类社会悲剧的缩影。这使我们在后来的悲剧--发生的和必将发生的悲剧中,能够有所提防、有所预感和有所认识。

大黄狗,棕色和栗色的狗,大花狗,都是品质优异的狗。我不记得特别坏和特别让人厌恶的狗。它们陪伴了童年,让人长思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