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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未来的写作 ——在第四届韩中日东亚文学论坛上的发言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雷平阳  2018年10月21日12:16

关于未来的写作

——在第四届韩中日东亚文学论坛上的发言

在我的写作经验中,“未来”一词具有审美性质,可它又是可疑的。于审美性质的范畴,它意味着尚未呈现的一切,想象中的一切和虚空的一切,这几乎就是诗歌写作过程中全部的精神家当和永远也了却不掉的天国梦。而它的可疑之处又在于,我们处于现在,处于虚弱的写作与思想贫血相互矛盾的旋涡中,处于对现实失控和对未来一无所知的崩溃与惶惑中,却又总是号称我们的写作只针对未来,是为未来的人们而写作,仿佛未来真的就是所有因为写作而悲伤地死去的写作者的天堂。

1946年,俄裔天体物理学家伽莫夫乘坐美国空军的飞机,辗转各地进行演讲。有一天,当他在纽约的一家咖啡馆静坐时,于一个真实的瞬间,亲眼看见了大脑之中原子和亚原子在旋转,看见分子,行星、银河系和超星系团在旋转,于是便在咖啡馆账单的背后,用数学公式将自己看见的一切迅速地记录了下来。可事后,他却无法辨认他当时一蹴而就的潦草的字迹,更是无法获取那一瞬间神赐般的秘密信息。德国艺术家克鲁格和里希特在复述这一事实时,说伽莫夫因为无法辨认自己过去的手迹,“他再也不曾如此精确地看见这个世界”。

这真是一个令人着迷的事件,它曾向我提供了有关“本相”和“未知”的发现及消失的整个过程,而且那天书般的记录于我而言,仿佛就是作家和诗人的书写宿命。之所以又重提这一尘封了八十多年的事件,当然是因为今天我们关于未来写作的讨论,而且完全是针对“为未来而写作”这一话题。

众所周知,作家和诗人本来不应该可确实又拥有着令人诅咒的话语权上的优越感,许多作家和诗人甚至拥有着唯我独尊的唯一性和排他性,在社会学领域和文学领域均表现出某种虚空的自负与狂妄。在这儿,我想质疑的是,大家不妨静默五分钟,半个小时,甚至更长时间,认真地想一想:当我们像伽莫夫那样置身于“喧闹的咖啡馆”,我们所记录的世界,是否真的在某一个瞬间飞旋在我们的大脑中?那世界的本相出现了,但它们是否精确无误?世界呈现之时是否让我们像伽莫夫那样,同时听见了记忆中教堂传来的美妙的音乐?我们在记录这一切的时候是否也像他那样情不自禁?我相信绝大多数的写作者回答不了这样的问题,或者不赞同如此奇异的瞬间呈现即是虔诚书写的范式,而我也无意得到什么肯定或否定的回答,因为所有的回答已经在事件中生成为一个难以探究的黑洞:当书写完成,事后却因为字迹潦草而无法辨认。“字迹潦草”这四个字,放在书写的那个瞬间或是漫长的黑夜中,它无疑可反映出作者在复述时刻沉浸于电光石火、自焚式献祭、狂喜等一系列积极元素之中时的书写状态,可一旦放之于一个小时之后,十年之后,一百年之后,也许我们就只能接受写作者与文字双重自焚所带来的后果。即使我们的确精准地呈现了本相和未知,可一切又重归于零,狂喜与不幸同时发生了。

不幸或许不仅仅局限于此,还有一种不幸必须提及:对一些作家和诗人来说,也许他们并没有像伽莫夫那样以科学家的眼光看见别人没有看见的世界真貌,他们却假装看见了,他们看见了却又因为个人的审美又篡改了,他们看见了却又不得不屈服于某种意志而把世界真貌偷换成了另外的场景,于是,他们的书写,不但没有了伽莫夫书写数学公式时的喜悦与迷狂,甚至连最基本的书写乐趣也没有,那字迹的潦草意味着某个特殊年代的特殊语言,意味着胆怯与羞耻,意味着语言的隐身。当然,这“字迹潦草”也可以视为未来对现在的否认,视为时间对文字的不信任,视为某种写作的一次性。

话题至此,我明显感受到了文学悲剧给我带来的窒息感,因此,我得说一点文学悲剧之中的喜剧性。我写过一篇名叫《在巧家县的天空下》的散文,这篇散文主要是说,有一个乡村语文教师,每天都在给一个开在未来时空里的书店写信或订购文学作品,而他也果然收到了一封封回信和一本本未来出版的文学著作。让他意外的是,在未来出版的我们这个时代的杰作,作者竟然是我们现在闻所未闻的匿名者,而少数的我们现在就阅读过的文学作品,在未来也在出版发行,但这些作品无一例外的进行了重大修改,或者说这些作家在书写某部书稿的时候还另写了一部针对未来的版本。我的这篇散文显然是虚构的,我想说的是,在我虚构那个开在未来时空里的名叫“狮子吼”的书店时,我的确听见了一头狮子,在未来的时空里,正掉过头来,对着我们这些现在的写作者,发出一阵阵震耳欲聋的叫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