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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2018年第5期|灵焚:城里人札记

来源:《西部》2018年第5期 | 灵焚  2018年10月19日08:32

灵焚,本名林美茂,归国哲学博士、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领域:日本思想史、柏拉图哲学、公共哲学等。“我们-北土城散文诗群”重要发起人之一。曾与诗人潇潇一起执行主编《大诗歌》。已出版散文诗集《情人》《灵焚的散文诗》《女神》《剧场》等,另有文学编著、哲学论著、译著等多部。

慢下来

都说中秋,整个世界在月色里团圆。

团圆,需要慢下来的时间,至少慢到一壶酒与一朵花的旅程。

慢到一个字与另一个字相遇时门前月下的斟酌。

在月色里团圆,从一种心情开始。

需要省略周遭的事物,包括街道与楼群的千篇一律,漠然目光的似曾相识。

让慢下来成为一种能力,犹如中秋的月光,充盈,自足。

一万年沧海桑田,不露声色、不卑不亢。一万年的阴晴圆缺,那是自然的生态,不关乎人间的离合、悲欢。

中秋月,人间曾经多少故事?而月光,依然是原来的月光,没有咫尺,也没有天涯。

用慢下来的心情,拥有中秋的月光。

跟月亮诉说愿望,不要在意这个世界无动于衷,诉说的你已经心驰神往。

举杯邀月的人可以让影子入座对饮,你也可以绕开平日里的繁忙。比如,把职场中的成败与忧喜卸载,删除微信群的潜水与狂欢。

用慢下来的时光,刷屏城市的夜空。让树梢高挂一轮明月,赴约心中的圆满;让千年前的一袭清秋,在意识里重逢。

中秋月,在慢下来的时光里团圆,感情将屏蔽快餐,思念不会只是一条短信的路途。

理 想

有一天,城里人跟我谈理想。

他要在很短的时间里挣到很多钱,多到可以不为钱发愁。

他似乎要求太多。

其实,他的要求 并不多。

他只要一间在城市边缘临水的小屋,里面的家具只要书橱和两张书桌,一张用来读书写作,一张用来写字画画。还要两张单人藤沙发,用来陪着家人或朋友闭目养神、也可以用来休息。

当然还要一个旧木料做成的茶几,几个自己烧制的陶瓷茶杯。茶壶是江户时代的生铁材质,门窗是极简主义者帮忙装上的,窗上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木质框架和白玻璃。

他要在前院种木棉、石榴,后院种垂柳、海棠与苹果树。不要太多,各种一棵足矣。木棉、石榴为我热烈迎客,垂柳、海棠替我谦卑而真诚待人,只有苹果树归他自己,让自己在树下歇息,平日里多听少语。苹果树下,也是他经常晒太阳的地方,不再担心会被万有引力砸到脑门,因为晒太阳时他不准备思考什么。

绝大多数时间,他都在这间屋子里。

有时回到诗经,有时路过长安,或驻足汴梁……

当然也会偶尔神游古希腊神殿、古罗马竞技场、古巴比伦空中花园……至于英格兰巨石阵、比萨斜塔、尼罗河畔金字塔什么的,偶尔让鼠标代劳即可。

他还会偶尔听听“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有时看看“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朋友们总是从千江有水千江月中来,话别时,杨柳岸、晓风残月……

院里不种桃花,桃花妖媚惹事,只有清澈潭水一泓,深仅一尺。

他会经常打扫院子里洒落满地的蝉声,那些被露水喂饱的生命,与他指尖上的光阴一样悠长,与他的文字寿命一样短暂。那些文字,人们只会边阅读边忘却,像随身携带的影子,总是与斜阳擦身而过,潜入夜色,润物无声。

当然,他也会不时走进熙熙攘攘的街区。看到人们也都悠闲,脸上略带微笑,见面时都能相互致意。退休老人或许不会带着儿童闯红灯横穿马路,汽车在斑马线上让行人先通过。孩子走失时有人帮忙送回,老人跌倒了有人扶起。遇到什么天灾,他有能力慷慨解囊,他还能够为农村失学儿童支付学费,还能在城市里建造一批公寓,廉租给刚刚毕业的学生……

嗨,他的理想怎么越来越具体了呀!

他说,这个世界问题太多,他无法细数,往往顾此失彼。这是被金钱购买的时代,他的理想当然要从钱说起。许多问题本来用钱是无法解决的,但许多问题正是由于金钱引起的。当然,钱只是他的初步理想,他的终极理想,希望不要再有人像他这样谈论理想。

他的理想就是这些。他的钱就需要这么多,用很短时间能够挣到这么多就够了。

而我总在想:有一天,当我也能挣到这么多钱,用来购买理想还是购买剩余的时光?

错 位

只有你是真实的。

我却如此胆怯,日子在世俗的刀锋上战战兢兢。

世界大得可以容纳所有生灵,却小得无法装下我仅有的忧郁。

在这狂欢的城市,夜色遮蔽了一切真相。

繁华像一块瑰丽的裹尸布,上面绣满梦的图案。

人们有足够的理由忙碌,被地铁吞咽着,在夜的肠胃中被任意蠕动、消化。

街道的寂静只是暂时的、虚假的。

你的真实成为唯一的灯盏,正如你驱使裸露的文字拒绝黑暗。

除了你,谁也不能告诉我黑暗的背后是什么。

城市一圈一圈在扩展。多少人都在环线上疲惫地奔跑着。

多少人活着,却已经死去。我也不能幸免。

贴近真相又能怎样,依然跑不出胆怯的疆界。

我只能让你如此失望。但淹没我的只有自己的泪水,还有那些与生俱来的恐惧。

我为失去些许的安宁而恐惧,尽管我已经失去了这个世界。

在你的真实面前。

夏日遐想

一场雨让北方等了很久,还是迟迟不来。凉意仅在空调的叶片上左右摇摆。

夏日,满世界流行性感。有季节作借口,是生命都想发情。

我要等到最远的星座也背过脸去,万籁都捂紧窃听的耳朵。

我,一个人掀开夜晚的衣角,并鼓励自己。

此时,是眼睛都已经入眠。

今夜,月色藏匿行踪。一群蜜蜂,在花丛中狂欢。

今夜,我要醉生梦死。

你别说好吗?

你一直在说

却好像什么也没有说

我该说什么呢?

好像什么都说了

不,好像什么也不想说

究竟我说了,还是没有说?

那你别说好吗?

当我想安静的时候,世界总在对我说着什么……

火 焰

总是不整齐,这些火焰跳动着,舔舐着无边的夜色。

这苍茫大地之上,到处奔跑着的不整齐的火焰噢!

你的歌声在夜色肌肤上嬉闹、追逐。

你的淘气还在延续……

就要!就要!

火焰是有牙齿的,不断咬破我的闸门让我放水。

你说:越多越好。

我该怎样归类自己

本来这样挺好的。

但我却知道这样很不好。

窗外,万家灯火。

城市百孔千疮。

有人哭着留下。

有人笑着离开。

更多的人不知所措。

而我该怎样归类自己?

我该怎么办?

我想如此起诉数据化:

微信、微信、微信……

刷屏、刷屏、刷屏……

数据化正吞下一个时代,吐出来的人和事,都虚拟了。

虚拟一次约会。

虚拟一个家庭。

虚拟职场上的喜怒哀乐。

虚拟生活中的爱恨情仇。

然而,人伦关系日渐冷漠却不是虚拟。

疾病的苦痛和折磨也不是虚拟。如果能虚拟该多好,随时可以删除。

现实中的贫穷与富有,更不能虚拟。

肉体的感受与情感的真假,都不能虚拟。

一个虚拟的时代,符号替代了生存的真实。

符号化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

人们在微信里打开每一天,不知不觉

在刷屏中一生谢幕。

我想如此起诉数据化。

但我,却只能通过微信来刷屏。

在这场春天,我需要一个替身,挡住那道春光的裂缝。

你明媚的枝头上,我只能取出备用的雨水浇灌春色。这种情绪不足以泛滥,不能激越如从前,不能一路追赶春天的大潮,让花朵饱满地绽放。

我不能道歉。宽恕自己吧!与春天和解。我对自己如是说。

从岁月中退场也许还需要时日,树上的嫩芽对于你显得多余,但对我却如此珍贵。指尖上复苏的体温本来仅够温暖自己,还需要拿出一些,温暖那些需要温暖的人与事。

那么,请你如此确认我的身份,带上我仅有的露水奔赴花期。

怎能如此

如果这一场景已然司空见惯,即使这一切只是生活的小插曲。

尚未被路灯点亮的黄昏,情绪的潮汐奔涌着夕阳,正袭击一扇窗的宁静。

多少回了,带着任性和学会的坚强,男人把受伤的酒杯摔碎在地上,然后潇洒地留下响亮的关门声扬长而去。

也许是习惯了,宣泄与忍受成为异性关系的潜规则,在初吻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生效。

风筝只有在挣脱绳索之后,才会发现高高的树梢不是家,飞翔来自那一根扯不断的牵挂。除了在等待里,在隐忍中标明家的方位,有几个女人此生遇到的男人不是娃?

男人总会回来的。她想。

女人习惯性地拿着一本杂志临窗坐下,黄昏似乎一如既往,街道同样若无其事。

一滴泪,压断夕阳中的暮色,从女人的腮边无声落下。

隔花人远

这么熟悉,突然如此陌生,天涯在此时已经容纳不了我们的距离。

一道裂痕,让玉镯里的云烟顿然消散。美,在维纳斯的断臂上被人们诠释。

如果美只是诠释里的事件,或者委曲求全,可以兑换玻璃上的枪眼。我宁可把美留给回忆,把曾经的岁月,在记忆里无限拉长,长到穿过死亡,抵达下一个轮回。

如果真有轮回,我仍然会选择与你相识,仍然接受你的全部,包括美丽的伤害和背叛。那时,我仍然不会用委曲求全,兑换一个玻璃上的枪眼,抱守一块破碎的完整。

你可以继续指着霓虹的街区,告诉我那是一道七彩的梦。我仍然会光着脚掌,踏上玻璃的锋芒,在一道道色彩的假象里藏起伤口,毅然前行,直到走出你的视线。

我曾经说过:距离是一堆密不透风的石头。

我现在想说:在别人眼中,我们俨然一道风景。其实,隔花人远天涯近。

日记1号

总要用全部的精力对抗孤独。

一个人的力量太弱,但你只能使用一个人的力量,与这个世界相遇。

不是什么逞能,这是宿命。孤独是理性的另一面,孤独与理性等量守恒。

热爱生活是必须的,但首先需要热爱孤独。

有时是莫名的忧郁,有时是狂欢后的哭泣。

吟 茶

梦,在一滴水里翻身、舒展、释怀。

让一滴水醒来,可以是山涧、竹林、花丛,甚至层峦叠嶂、风舒云卷。

而一片叶影,却穿越了你我。

任凭山重水复,峰回路转,心与心不辞天涯,在一滴水中共赴。

你的身姿柔嫩起舞,世界顿然晶莹剔透,时光回归质朴无语。

此时,一滴泪,一声叹,一袭香……无碍无界。

清风、湖面、山岚、烟霞……前世出尘,来世入境。

此生,与你相逢,尽在一口香茗之中。

噩 梦

这不是创作,是我复述一个朋友的梦。

朋友告诉我,他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梦。自己被莫名其妙地驱赶上一部车。是的,是被驱赶,如动物。被驱赶的人不是人,人是被押着上车的。

车停了,发现下车的地方是监狱,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到这里。有许多人,大家都无声站着。他注意到旁边有椅子,下意识地坐下,却被人发现了。

有人拿来一长串鞭炮,缠绕在他的身上,然后点燃……

是的,人们是用喜庆的方式将他示众,把他的存在点燃。

他只听到人声嘈杂,却看不到任何一个人的脸,那些人没有五官,只有一种处置他的态度弥漫着,令人无处隐藏。

是的,别人是隐秘的,而他却是暴露的,暴露在人们的娱乐与肆意之中。不知道那些人娱乐什么,只有娱乐弥漫着,令人无处隐藏。

此时,他只感到全身疼痛难忍,人们的笑声就像一颗颗子弹在身上炸开。

他被吓得叫出声来,醒了。

此时忽然感到黑暗很亲切,至少此时黑暗可以包围自己,让自己可以隐藏在黑暗里,看不到取乐的观众,取乐的观众找不到他的存在。

灯在床头,也许光是一扇逃亡的门。然而,窗外的黑夜无边无际,沿途路灯犹如一洞洞枪口,排列着瞄准企图逃亡者……

迷迷糊糊中回想着,一会儿他又睡着了,竟然接着刚才的梦继续做下去。

听到有人问:“这是谁?他犯了什么罪?”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他当然更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罪。

只听到有人在议论:“那怎么办?不能让他从这里出去,必须想个办法,制造一起事故。”

又听到另一个人说话,“反正不管怎么说,要用一种方式把他解决了……”

他再次被吓醒了。

黑暗中,睁着眼睛,回味着刚才的梦。

他意识到,可能有一天,自己真会这样莫名其妙地被人弄死了。

他并不是一个怕死的人,但他不能接受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没有审判的死亡。

(刊发于《西部》2018年第5期“西部头题·散文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