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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18年第10期|王棘:檐前雪融时 

来源:《青年作家》2018年第10期 | 王棘  2018年10月19日16:14

作者简介

王棘 1993年生,山西灵丘人;作品发表于《青年文学》《作品》《西部》《西湖》《山西文学》《南方文学》《山东文学》等刊物,有短篇小说被《小说月报》转载,并入选多个年度选本;现居成都。

1

天色似乎是在一个呼吸间暗下来的,现在古树村当街上就剩王满亮一个人了。他脱掉鞋子,抖了抖里面的土,把鞋放在左手边的石板上;另一只手在上衣口袋内摸索着,掏出卷烟纸和用来装烟丝的安乃近瓶子,慢悠悠地卷了一支烟。打火机发出“嗒”的一声响,他寻思着再抽完这一支,怎么也得回去了。

回到院子里,王满亮没有直接进家,而是先去了趟厕所,从厕所出来他又走到驴圈,驴已经牵了回来,草料也已添好,他伸手在驴脖子上挠了挠,心里的气其实已经消得差不多了,但他就是拉不下脸先跟她说话。

他进去时,女人刚把菜从大锅里铲出来。她瞟了他一眼,又接着做自己的。王满亮蹬掉鞋上了炕,靠窗边坐下,又卷起烟来。他连着抽了两支,女人将饭盆、饭碗端上了炕,她拿了两个人的碗筷,不过她什么都没表示。王满亮站起来,从被垛上抱下自己的被褥在炕头上铺开,衣服也没脱就躺了进去,他头对着墙,闭上眼,心里的气又冒出了头,他气女人不先对他低头,他也气他自己。

他蜷缩在被子下,听着女人吃完了饭,他的喉咙里直往上泛酸水,只能强忍着,心里想从明天起自己做饭,两个人各做各的、各吃各的。他想不起这是他们第几次陷入此种境地,多到数都数不过来了。就连村里人都说他们俩是上辈子的冤家,这辈子走到一起是专为了给对方气受的。

女人吃完饭洗了锅,打开电视机开始看电视,电视里传出女人间婆婆妈妈的对话声,间或还有歇斯底里的争吵和撕心裂肺的哭喊,她一向就爱看这种老套的苦情戏,在这之前他们没置气那会儿,遥控器总是王满亮霸占着,他爱看军旅题材的电视剧,她不喜欢看,就坐在灯下做针线,她的眼神一直不怎么好,每次穿个针都得花上十来分钟。一想到自己连在遥控器这方面的主动权都失掉了,王满亮心里的气凭空又增长了几分。

话说起来,王满亮与他老婆生气并不是因为一件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下午,王满亮女人给她妹妹打电话说,追根究底是因为昨儿她没跟他说就买回来一袋苹果,王满亮在院子看到她提着苹果走进去时脸色就变了,她说早晨王满亮从被窝里伸出头看到锅里热着剩烙饼,一句话没说又用被子蒙住头睡去了,自己把饭端上炕,叫他他也不应,便知道他又跟她堵上气了。“我跟他过了大半辈子了,早已摸清了他那狗性子,只要你做事稍微不顺他的意了,他就铁定得找个由头跟你闹上一回,”女人对着电话说道。“闹就闹呗,还真不能惯着他,不然以后啥都甭做了。他这样赖着不吃饭也不是头一遭了,我倒要看看这次他能撑几天。”

半夜里王满亮被尿憋醒,下地撒过尿后,一时半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了。旁边的被窝里,女人背对着他侧躺着,发出轻微的鼾声,借着窗外照进来的月光,王满亮看到女人的肩膀处没盖严实,他下意识地抬起胳膊帮她往紧掖了掖被角,做完后才意识到他们还赌着气呢,他心想好在她睡得很沉,不可能发觉他的动作。他重新躺好,过了一会儿,忽然又觉得自己刚刚不该给她掖被角——她连顿合口的饭都不给他做,昨天睡觉前他明明跟她说第二天早晨想吃玉米面搅拿糕,她也答应了,可今儿早上他醒来一问吃什么,他妈的却是剩烙饼,胶鞋底一般难嚼的死面烙饼,都已经热着吃了好几顿了……他又想到,自己之所以生气也不完全是为了个吃,说到底还是因为她从不把他说的话当话,一如他说想吃玉米面搅拿糕,她却给他热嚼不动的烙饼……

清晨,他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提着个篮子牵着娘的手走在悬崖边的小路上,他们是要到前面的林子里去采蘑菇,娘告诉他别看下面,可娘越不让他看他却偏要看,下面的深渊深不见底,半腰里飘浮着一团团云雾,可能是牵着娘的手的缘故,他竟一点也不觉得害怕。过了悬崖后没走多远他们就进了林子,松树下的蘑菇像是灰扑扑的小伞般一簇簇连绵不绝,他的脑子里只剩下蘑菇,直到他胳膊上挎着的篮子装满后,他这才发觉娘已经不在他的身边,他开始感到担心,大声喊着娘、娘,喉咙都喊哑了,却连一声回应都没换来。他心想,娘可能是自己先回去了,他想着娘说不定已经到家,于是便自己一个人提着篮子往回走,走到悬崖边时,他迈不动步了,发现自己的双腿不由自主地颤抖,如筛糠一般,他蹲在悬崖边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喊着娘,希望她会突然出现,牵起自己的手,然而任凭他怎么哭怎么喊,连个娘的影儿都没盼来,他只得独自一人走这悬崖,他站起来,闭着眼向前迈出一步,又迈了一步。然后他再不敢动了,就连睁开眼他都无法做到,他胸口紧贴着崖壁,浑身都在发抖……

王满亮想不通怎么会做这样一个梦,他娘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去世,如今他自己也已六十一了,娘的形象对于他来说早已经模糊得不能再模糊了。

想不通他也就不再想了,坐起来开始穿衣服。女人已经做好了饭,她正端着碗,坐在地上的板凳上吃着。他穿好衣服,被子也没叠就下了地,经过女人身边时,眼角的余光扫到她碗里盛着的莜面块垒,喉结不由自主地朝上划去,咽了口唾沫。为了表示自己的态度,他故意咳嗽两声,往地上吐了口痰,出去时用力地将门在身后摔上。

从外面回来,他往电炒锅里添了一瓢半水,又拿了一筒挂面放在一旁,他跨坐在炕沿边上卷纸烟,等着水烧开。女人将大锅里的块垒铲到一个大碗里,放进了饭柜,接着把锅和碗洗完,换了条裤子出街去了。

水滚后,王满亮把烟头扔在地上,往锅里放了半把挂面。他正用筷子搅着锅里的面条,炕上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放下筷子,接起电话,听出是闺女玲玲。闺女问他们吃没吃饭,又问她妈在吗?王满亮没好气地说:“出街去了。”闺女似乎听出他的语气不对,问他们是不是又生气了,王满亮不耐烦地说没事儿,让她别瞎操心。玲玲听他这么说更确定了,她开始劝他,让他对她妈好点,别动不动就发脾气,王满亮没心思听她唠叨自己,打断玲玲说:“你甭操心我们,没事儿我先挂了。”没等玲玲再说什么,他就按了挂断键。

2

韩春梅是在十七岁时嫁到古树村来的,结婚前她跟她后来的丈夫王满亮只见过两次面。第一次是媒人(王满亮的一个表婶)带着他来家里,她记得那次王满亮提了半口袋莜麦,他们走后,她爹她娘一个劲地对她说王满亮的好,说他们村的地也多,嫁过去起码不会吃不饱,而且王满亮这个人一看就是个实在人。她那时毕竟年纪还不大,十多年来最远也只是跟着爹去十里外的赵北村磨过一次面,故而爹娘说啥就是啥,再说她心里也有点期盼着离开这个家——那时她已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了,除了下地干活外,因为娘的眼神不好,家里一家上下所有的针线活都是她的,常常半夜了还点着煤油灯给弟弟妹妹们做鞋、改衣服;她第二次见到他,是他和他的爹娘一起来家里给他们订婚,这一次她趁别人不注意,特意认真地看了他几眼,他的腰背笔挺,方脸,鼻子不算高却也不塌,胡子刮得很干净……她转念又想到自己一天书都没读过,模样说不上好看,个子也不高,心想人家不嫌弃自己已经够好了——当然她从没承认过这一点。

嫁过来的第二年,韩春梅的肚子隆了起来,在她的强烈要求下,他们在下街盖了三间新房,与他的爹娘兄弟们分家另过——原因是她和她婆婆合不来——这一年的腊月,她生下了大儿子王朴。他们结过婚不到半年,王满亮便展露出了他真实的一面,他脾气很不好,动不动就要发火,嘴馋,好喝酒,有时还借着酒劲耍酒疯……每次他们一吵架,她就回娘家去住,他不来接她,她就一直住下去,她向爹娘抱怨他们给她安排的这门亲事,爹娘却反劝她凡事多忍耐,说什么夫妻间难免磕磕绊绊,要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王满亮也不是一无是处,他还算勤快,家里家外的营生只要看到,不用她说他就做了。还有就是,他虽脾气不好,心并不坏。

结婚快四十年了,他们大大小小吵闹的次数少说也不下几百次,有数次她几乎就要下定决心跟他走开算了,不过最终还是因为顾及到孩子们而选择了妥协,她常说自己的心不够硬,活该一辈子受气。如今他们都快活成老头老太太了,他的脾气还是一点都没改,说跟你置气就置气,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她早已熬得百毒不侵,他生气她就尽量顺着他,实在不行就躲开他,眼不见心不烦,年轻时是回娘家,再后来就去妹妹家,现在则是去儿子闺女家,用不了几天他就会觉出家里还是有她的好,便会来接她,或是让人给她捎话,叫她回去。

春梅估计最多再有三天,他那架子便会端不住了。她甚至开始在心里盘算着等冷战过去后要如何挖苦他,想到他低着头听任自己数说他的不是,他在她的心中似乎也不再那么可气、可憎了。

在街上站了一会儿后,春梅跟着她表姐一起去了表姐家,进了院子,表姐让春梅先到家里坐着,她去给牲口添些草料。春梅跨坐在炕沿边靠窗的位置,透过窗玻璃看着表姐拿着筐在草房里装满草料提着出去了,表姐家养了三头牛两个驴,故而她得提五筐草料出去。表姐家种的地也多,男人又懒,而且还爱赌钱,有一年一晚上没回家输出去两万多,要知道他们受苦受累一整年也挣不了两万块钱啊,表姐又哭又嚎地闹了好几天,在街上破口大骂那些和她男人赌钱的人,骂借给他男人钱的人,可她除了自己掉几滴眼泪、骂骂人外,她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日子还是得照样过,借人家的钱也还得照样还。

春梅在她表姐家坐到快十一点了才出来。中午她做好饭时,王满亮还没回家,她没等他,自己一个人吃完后把锅洗了。她也没给他留饭,她知道即便她留了王满亮也不会吃的。她估计王满亮很有可能是帮村里哪户人家的忙去了,那家人留他中午在家里吃饭;他人好动用,村里谁家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的,第一个就会喊他,他基本上从不拒绝帮别人的忙——除非是那家人太小气,好几次帮完忙后连口酒都没给他喝。

刚收拾完,才上了炕躺下没几分钟,春梅听到院子里的狗吠叫起来,她原以为是过路的人,可狗越叫越厉害,接着她听到堂屋的门被推开发出的响声,她只好坐了起来。进来的是曹旺家的,春梅还没来得及张口,曹旺家的已经连珠炮般发射出一大嘟噜的话,她翻来覆去说了两遍,春梅才听明白她大概说的是王满亮帮他们家拉葵花秆,坐车回来时阴差阳错地从三轮车上掉了下去。春梅没怎么当回事,问王满亮现在人在哪里?曹旺家的说她男人已经开车拉着他去了镇上的医院,春梅这才有些慌了,问摔到了哪里?严不严重?曹旺家的也说不清楚。

3

从镇上回来时,曹旺架着王满亮左边的胳膊将他搀扶进家,又和春梅合力帮助他上炕躺下,尽管他们动作都很小心,王满亮嘴里仍不住地发出疼痛难耐的哼哼声。曹旺告诉春梅,在医院检查完后,医生说王满亮右侧肋骨骨折了两根,其他的没什么,给开了几服药,说是三个月内最好不要干重活儿。

“好在这会儿地里的营生差不多都忙完了。”曹旺一边说着一边从兜里掏出烟盒,抽了一支递给王满亮,并帮他点上,然后给自己也点了一支。沉默着抽了几口烟后,曹旺抬起头对春梅说:“家里面要是有啥重活,表嫂你尽管叫我,说起来要不是给我家帮忙的话,表兄也不用受这罪。”

曹旺走后,屋子里就剩他们俩,王满亮头偏向与春梅相反的方向,他闭着眼睛,不知在思索什么。春梅靠着被子坐在另一边,她本想问问他疼得厉不厉害,但一看见他还端着之前和她赌气时的那张脸面,便又打消了这个念头,甚至还在心里暗暗骂了他一句活该。

过了一会儿,王满亮想起来下地去上厕所,他用一只胳膊肘撑着想要坐起来,还没怎么使劲,右边肋骨处便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他紧咬着牙,牙缝间发出一阵嘶嘶声,他想凭着自己的力量坐起来,不过春梅已经从那一头来到他身边,她扶着他的肩膀帮助他坐起来,又扶着他下了地,出门下了外面的台阶。

天黑后,春梅把牲口拴进圈里,添好草料,抱回一大抱柴禾,她站在灶台前问王满亮想吃什么饭。

“别的我啥也不想吃,”王满亮说。中间停顿了好一会儿后,他才又慢慢吞吞地说出下半句来,“我就想吃一碗玉米面搅拿糕。”

春梅这才想起他那天晚上对自己说过这一着,当时她也没放在心上,第二天早起,便忘了这茬,图简便热了剩饭……看来这才是他跟自己赌气的真正原由。春梅本想说他两句,转念想到他现在的境况,到嘴边的话又咽回了肚子里。她往大锅里舀了两瓢水,盖上锅盖,坐在灶前的小板凳上,点着火,开始烧水。

春梅平时经常说王满亮和他娘一模一样的赖毛病,一个是嘴馋,还有就是心眼小脾气大,春梅说自己和他走到一起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王满亮回呛她生在福中不知福,有时还反问春梅那她怎么还是离不开他?

“要不是为了孩子们,我真是一天也不想和你凑合。”这句话春梅恁是从二十来岁说到了现在。

吃饭时王满亮勉强坐了起来,他拿起刚刚枕着的枕头立在墙边,背靠着枕头坐好。吃完一大碗后,他试着用左手撑着,欠起屁股一点一点地往前挪动身子,春梅看他那个样子,放下自己手中的碗筷说:“呐,你还是坐在那里别动了,我给你盛吧。”

王满亮这会儿也觉得自己之前的确有点小题大做了,虽说他们经常吵闹磕绊,可他心里清楚得很,当他需要关心照顾时,还是得依靠眼前的这个女人,就算儿女再孝顺,说到底还是不如身边的这个人。他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脾气不好,可那股子劲儿上来了,他经常控制不住自己,他心里明白,置气、争吵没任何意义,却又总是不甘心。何必呢,他心想,说到底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

吃过了饭,他重又躺下,后来春梅打开了电视机,他从电视里传来的声音辨别出是他以前常看的那个战争题材的电视剧,他扭着脖子朝电视机的方向看去,只看了十来分钟——前两天没看错过了不少剧情,现在已经接不上了,加上姿势也不舒服,索性不如不看。他闭上眼睛仰面躺着,女人还在地上忙着什么,炕烧得很热乎,渐渐地他迷糊着了。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有人在踢他的小腿,睁开眼,看到女人站在他身旁,她让他起来往旁边挪一挪,她要铺被褥。

第二天,王满亮跟春梅说起他给曹旺家帮忙从三轮车上掉下去这件事,他说他当时坐在后面的车厢里堆起来的葵花秆上,并不高,车开得也不快,而且他的手还扶着车护板,他说他到现在都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从车上掉下去,他觉得可能是着了魔怔。春梅问他是不是因为早上没怎么吃饭,饿得身体发飘了?王满亮一口否决说不是,说他那天早上吃了满满两大碗挂面,一点都不饿。

“肯定是不小心沾到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你说要不要找个大仙看看?”春梅问他道。

“看个屁,我一辈子都不信那些东西。”

“有时候还是管点用的。”

“有心把那些钱给大仙花了,还不如买二斤猪肉。”

“你这人就知道个吃,”春梅没好气地说,“我听说漫水村有个老婆儿看得很准。”

“屁,都是骗人的。”

春梅懒得和他一直争辩下去,就说 :“行,你说不看就不看,凡事全都听你的成了吧?反正不是作用在我身上,我又不疼。”说完,不等王满亮接话就出去往外拴牲口去了。

晚上和闺女玲玲通电话时,春梅说了王满亮受伤的事。玲玲问严不严重,医生怎么说的?春梅告诉她说没事,让她别担心,玲玲说她过两天回来看看他们。王满亮抱怨女人不该跟孩子说这个,春梅说她也是不小心说漏了嘴。“不过她也有段时间没回家来了,回来看看也好,等他走的时候给她灌上一壶今年新榨的菜籽油,省得让别人捎也不好捎……”春梅嘟囔着说道。

“就怕她不肯拿。”王满亮说。闺女玲玲一家住在大同市,他们自己开了个烘培店,日子过得还算不错。玲玲是他们最小的孩子,老大老二都是男孩,王满亮一向就最惯着这个小女儿,听到她说要回来,王满亮打心底感到高兴。他回想着女儿上次回来的情景,一算日子,都过去两个半月了。她是该回来看看了。王满亮便也不再觉得女人把这事告诉女儿是错的了。

4

十一月初,下过第一场雪后,王满亮自觉那两根折过的肋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顾女人的唠叨,开始打起扑克牌。从入冬起,村里人便这家一伙那家一摊地摆上了扑克、麻将,王满亮早就心痒痒得不行了,但之前他因为腰疼不能坐太长时间,一直都没玩,而只是站在人群后面看热闹。

“提前跟你说好啊,那样一坐坐多半天,到时候再疼起来我可不伺候你。”春梅就只抛下这么一句话,她知道自己管不住他,也懒得和他生气。

“你就放心吧,我自己的身体,心里有数。”

“那最好了。”春梅说。

晚上烧开水时,王满亮一边抽烟一边往灶里添柴,对春梅说秀云家的孩子今天下午拉了回来。“看来是不治了。”

“算起来治了也有多半年了吧,从天津到北京,后来又回了天津,我听说秀云都已经瘦得不成个人样儿了。”春梅感叹说,“好好的个孩子,才二十三四岁,还没怎么活过,说得病就得病,还是那样的赖病,谁家遭上了也承受不住。”

“秀云和老三一辈子老实巴交的,一向就只知道个受。”王满亮站起来,揭开锅盖,开始灌水,灌满后跨坐在炕沿边上又接着说,“人们都说他们这些年攒多了,家里就这么一个男孩子,本来挺好的日子,可谁又能想到这一遭呢?或许,这就是命吧。”

“在北京、天津的医院里呆了那么长时间,估计他们那点家底儿也花得差不多了,我听人说秀云在天津时除了照顾孩子还要去饭店打零工、洗碗。你说钱花就花了吧,只要能让孩子好起来,可他这钱都花出去了,病却没见好转……”

“本来就不是能治好的那种病。”

春梅说她明天要买两罐头去秀云家看看去。

第二天,春梅从秀云家回来后说,秀云太让人心疼了,“她的心伤透了,泪也流尽了,每回一说到伤心处,只是脸上显出一副哭相,眼睛里已经流不出眼泪来了。她说她刚去医院那几天哭得脸上就没干过,没想到眼泪也有用光的时候……

“我去坐了半个多钟头,中间那孩子就醒过来一回,他睁开眼看了看我俩——不知还能不能认出人来——秀云喂了他几口奶粉,就又闭上了眼,看不出来是睡着了还是昏迷过去了。我端详了一下那孩子,他剃过的头上还能看得到之前做手术时留下的疤痕,脸色像新刷过墙皮一样白,胳膊比秀云的都细;听秀云说,那孩子还不想回来,他清醒的时候对他姐姐说的,说是还想留在天津……”

王满亮记不清是从哪天开始咳嗽的了,一开始只是偶尔咳两声,他也没当回事,后来越咳越厉害,带得之前受伤的肋骨处又疼了起来,扑克牌不能玩了——喝药也不甚管用,最后是叫了云栖村的曹医生来家里一连输了四五天液体,才渐渐好转起来。

今年冬天雪下得勤,隔上四五天就要飘上一场,前面的还没化完,后面的就又盖了上去。人人都说今年比往年冬天要冷得多,天气预报也证实这是近十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天,王满亮记得以前爹好像跟他说过,许多岁数到了的老人大都是没能熬过冬天而去世的,对他们来说,冬天是最难熬的季节,要是熬过去了,就意味着又能多活一年……窗台下的炭堆一天天矮下去,王满亮估摸着剩下的那点炭撑不到来年开春,早就在心里盘算着等哪天天气好了,套上驴车再去云栖村拉一车回来。

这天他们刚刚吃过晚饭,王满亮正坐在炕头上抽烟,院子里的狗叫了起来,进来的人是代村长王虎,王虎让王满亮明天早晨别吃早饭,说是要带他们这些准备办低保户的人去城里体检。王满亮高高兴兴地答应说没问题,忙给王虎递烟,春梅也劝王虎炕上坐,拿茶缸给他倒了一缸子热水,王虎说他还得去通知其他人,水也没喝,只站着说了几句闲话就出去了。

王满亮去年就曾专门到城里找过村支书王龙斌一次,求他帮忙给办低保,今年秋天收完秋,他又跟村里放羊的人家买了只膘肥体壮的绵羊,杀了送去王龙斌家,王龙斌总算答应说明年一定给他弄上。

“要带你们去体检,看来明年咱也能领到钱了。”春梅说。

“你看看,那只绵羊顶事了吧?”王满亮有些得意地说,“你当初还死活不让我送,我说你们女人家眼皮子浅,你还不认!”

“就是不送那只羊按理说也该给咱弄了,当初投票选举的时候他王龙斌可是亲口答应过的。”

“说你见识短你还不服,”王满亮嗤之以鼻道,“那会儿能跟这会儿一样?他那会儿为了让人投票给他,估计和所有人都是这么说的。”

第二天,王虎带着王满亮和村里其他四个办低保户的人在县医院体检完后,又在医院门口的饭馆请他们吃了一顿饭,说是代王龙斌请的。吃过饭后,其他人要坐当天下午的班车回去,王满亮说他明天再回,他要到大儿子家去看孙子。

王满亮家三个孩子,只有老大王朴住在县城,离家最近;老二王琢读完大学后留在了省城,前年才刚刚买了房子,结了婚,到现在还没孩子;玲玲在大同市,三个孩子中也就玲玲回家的次数多一些。

王朴在水利局工作,他媳妇在一所小学教书,他的两个儿子,子奇今年上初一,童童才刚上幼儿园。正好是个星期六,王满亮估计他们应该都在家,不过他去之前还是先给儿子打了个电话,王朴在电话里说他老婆和童童在家。王满亮从百货大楼给童童买了一把玩具水枪,又买了些香蕉,提溜着去了儿子家。

儿媳妇告诉他说,王朴陪他们领导到临县考察去了,今天指不定回来回不来,子奇要等到下个星期五才会回家。王满亮坐在儿子家的沙发上,看小孙子童童玩他带来的水枪,童童问他妈妈能不能灌水玩,孩子妈说可以,但是不能随便往什么地方都喷。过了一会儿,童童拿着灌了水的水枪回来了,他先是往花盆里、盆栽叶子上发射水柱,后来被制止后,因为没地方可发射,有些闷闷不乐,非要缠着妈妈带他出去玩,最后在王满亮的提议下,由他带着童童出去玩了半下午。王朴晚上果真没有回来。次日,王满亮坐上午最早的那班车回了古树村。

5

过了几天,王虎又到王满亮家来了一趟。这次只有春梅自己在家——王虎是故意瞅着王满亮去打牌了,家里只剩春梅一人才来的——寒暄了一阵之后,王虎吞吞吐吐地说上次去县医院体检的结果出来了,其他人都没什么大问题,就王满亮——医生说王满亮肺部有一小块阴影,建议最好去市里或是省城的大医院再检查一下。

王虎走后,春梅越想越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她在心里反复念叨着肺部阴影、肺部阴影,想要弄明白到底是什么病症,县医院竟建议去省城检查,想着想着,她终于想到了那两个字上面,她的背心瞬间沁出一层冷汗,哆哆嗦嗦地靠着墙在炕沿边坐下,眼泪已经从眼角滑落。她完全没了主意,能想到的就只有给孩子们打电话,让他们出主意、做决定。

她先打给了大儿子王朴,然后是王琢、玲玲,在和玲玲说的过程中,她终于没忍住,哭出了声。玲玲安慰她现在什么都还不确定,说不定是县医院的医生们搞错了,玲玲说他们弟兄三个商量一下,一会儿给她回电话,最后又嘱咐春梅这事先不要告诉她爸。

这几分钟的等待,似乎过于漫长了。终于,王朴又打了过来,他在电话那头说等中午就让老二往回打电话,就说他休年假,妈已经到他那里去过三四次了,这回想让爸去省城玩几天,到时候顺便带他去医院做个体检。王朴让春梅到时候也在旁边鼓动他爸,尽量先瞒着他,他又安慰了春梅几句,就挂断了电话。那一上午,春梅已经没心思做任何事了,她靠着墙坐在炕上,脑子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只要一想到万一王满亮真得了那不治之症,眼泪就不由得往外滚落。

中午他们正吃着饭,老二打回电话来,春梅开着免提,当王琢说要让他爸去省城几天时,王满亮大声说:“我去了的话,你妈一个人在家里照顾不过来。”春梅在一旁说:“你想去就去,谁说我照顾不过来,不就两驴么,我照顾得过来。”王琢也说就来玩几天,说他妈已经来过了,爸还没来过。最后王满亮总算是同意了,王琢让他明天坐早上那趟车下县城,有一趟下午的火车应该能赶上,他现在就从网上买票,到时候再去火车站接他。

春梅给王满亮准备出门穿的衣服,王满亮问她怎么一直苦着个脸,还打趣说她是不是不想让他去?春梅没搭理他,她甚至连直视他的脸都做不到,她怕被他看出她的隐瞒,

也怕自己一时忍不住掉下眼泪。

王满亮去儿子家后的几个晚上,春梅没有一天睡得安稳的,她的心一直都悬在半空,她在等着儿子往回打电话,对她宣布检查的结果,她一直在心里祈祷,希望是虚惊一场。她不敢想象那个有可能的最坏结果,他今年才刚六十出头。

电话还是大儿子王朴打回来的。春梅一听到他说他昨天已经去了省城,心里便猜到了检查的结果,她握手机的手颤抖起来,王朴之后说了什么她也没听进去,一会儿后,王朴在那边喊她:“妈?!”她才终于惊醒过来,她说:“嗯。”声音里已经带着哭腔了。

王朴说医生表示最好尽快做手术,可他爸死活不做,任他和他兄弟怎么劝都不管用。他们想来想去,只好让她再劝劝他。春梅问现在做手术还能治好吗?

“这个谁也不能确定,”王朴在电话那头缓慢地说道,“但做总比不做强!”

“你们跟他说了是什么病了吗?”

“没有。他只是一听要做手术,就坚决说不做,他说他什么毛病都没有,做什么手术!”

春梅让儿子把手机拿给王满亮。她听到电话那头医院楼道里护士说话的声音、开门的声音,然后那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响起,“喂,”她能听得出他在生气,脑海中浮现出他一个人生闷气时的样子。

“你咋能这样呢?”春梅说,“医生说需要动手术你咋就不配合呢?人家不是为你好?你说你这样不是成心让孩子们担心吗?”

“我咋样了?”王满亮大声嚷道,“身体是我自己的,我不想动谁也不能强迫我,我才不要让他们在我没知觉时对我动刀子呢!”

“动刀子也为了救你……”

“得了吧,”王满亮打断春梅的话说,“小病不用治,大病治不了。我才不那么折腾呢,爱死爱活,都是命数。我明天就回家去!”

“你咋别人说啥你就一句也听不进——”春梅还没说完,电话那头已经挂断了。

果真如他在电话里说的,第二天他们就都回来了,老二王琢开车,他媳妇萱萱坐在副驾驶的位置,王朴和王满亮在后排。没有人说话,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沉重。进院后,王满亮独自走在最前面,王朴跟春梅说玲玲估计下午到家,他老婆和两个孩子明天回来。

王满亮直接脱鞋上了炕,王朴跨坐在炕沿边上,王琢和萱萱还在院里站着,他们肩并肩背对着窗户这边,像是在说着什么。王满亮用食指指点着让春梅给他舀点冷水喝。春梅拿茶缸给他倒了一缸开水,又问他要不要放茶叶,“放吧,放些吧。”王满亮一边说着一边从衣袋里掏出卷烟纸,王朴看见后,从裤兜里掏出烟盒递给王满亮,让他别卷了。

“跟你说一辈子了,让你少抽点烟,你从来没听过。”春梅把水杯放在王满亮身前的炕布上,她忍不住不说他。王满亮只顾着抽烟,没接她的话茬。

玲玲当天下午就赶了回来,第二天女婿带着外孙女、大媳妇带着俩孙子也都先后回了古树村,这一家人有些年没聚得这么齐过了,一时间家里似乎挤满了人,王满亮甚至都有点难以适应这样的情景,尤其是除了外孙女叶子和童童两个孩子外,他们每一个脸上不约而同地显出的那种悲戚感,更是让他觉得压抑得慌。

其实,从王琢让他以去省城玩为借口带他去医院检查,检查完没过多久,王朴从县城来到省城,到他们告诉他,医生说需要做手术,再到现在的这个阵仗,王满亮心里已经猜到,他这次检查出来的不是一般的病症。

村里的一些本家亲戚从他回来当天下午就开始陆陆续续地来家里看他,一些年轻些的小辈来时手里还拎着东西。王满亮明显感觉得出他们看自己的眼神已经跟往日不同,那是只有面对一个将死之人时才会表露出的掺杂着惊愕、怜悯等多种情绪的眼神。

6

众人又劝过王满亮几次,想要让他同意做手术,奈何王满亮油盐不进,任凭他们说什么都不为所动,再后来只要有人一说起这个话题,他就吹胡子瞪眼睛地发脾气,孩子们便也不敢再劝他。过了三天,王朴、王琢他们两家都回去了,玲玲和他女婿多住了两天。

等他们都走后,王满亮以为生活会重新回到原来的轨迹,开始时他还像往常一样跟人们去打扑克,在街上人群中瞎侃,但过了两天他发现有些东西已经发生了变化,比如人们看他的眼神、他们跟他说话的语气——忽然间变得那么客气——他感觉自己似乎被人群隔离开了。他成了村子里的局外人。

人们最关心的是他的身体,每当他一走进人群中,便会有一个人问他最近身体感觉怎么样?好像是他们惊讶于他竟然还能出来走动。王满亮也是从村里人的口中得知自己那次检查出的是肺癌,他回家问春梅,春梅支吾着半天没说出话。

晚上看天气预报,王满亮对春梅说,明天还有一天好天气,后天又要降雪。第二天,王满亮赶着驴车去云栖村拉回来满满一车炭块,中午吃过饭后他只眯着眼躺了十来分钟,就出院去卸车了。春梅睡午觉起来后来到院里,看见一车的炭块都已经整整齐齐地码放在窗前的棚屋里,王满亮正坐在门台上歪着脖子抽烟,他的额头上挂着几颗黄豆大小的汗珠。

“回家歇着去,别再感冒了。”春梅说。

王满亮嘴里嗯了一声,却仍旧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

“你中午吃药了吗?”春梅又问道。他总是忘记吃药(那次去省城检查带回来的),每次都得她提醒他。

“吃过了。”王满亮说着站起身,拿簸箕捡了几块炭,进屋去了。

清晨,王满亮睁开眼,春梅正在地上生火炉,她告诉王满亮,说外面雪已经下了一寸多厚了,这会儿还在下着。浓白色的烟从炉盖缝隙处冒出来,紧接着炉膛内发出一阵隆隆的吸声,春梅揭开炉盖,放了几块碎炭。被窝外面的空气渐渐没那么冷冽了。他又闭上眼迷糊了一会儿,后来被尿憋醒,他便坐起来穿衣服,因为急着要上厕所,被子没叠、袜子也没来得及穿就出去了。

仰头望向天空,一片苍茫中,雪花不紧不慢地飘落下来,落在他的脸上、头发上,一瞬间他有些恍惚,感觉身体轻飘飘的,仿佛自己也变成了正在下坠的万千雪花中的一片。

从厕所出来,他从南房里拿了扫帚,开始扫雪,先扫出一条从家门出来到厕所的道,接着又扫了家门口到街门口的道。扫完回到家里,春梅正在炕上叠被子,她唠叨他不穿

袜子、不戴帽子就到外面去了,王满亮蹲在火炉边烤手,她的那些话在他耳边嗡嗡作响,某个瞬间觉得就在耳边,某个瞬间又像是从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吃完饭,把家里收拾好后春梅就出去了。王满亮坐在炕头上看新闻,偶尔瞟一眼窗外的雪景,他忽然想起去年放寒假时大孙子子奇回来套兔子买的细米丝还有不少,便下地到西厢去寻,寻了半天(春梅归置过的东西,他总要费很大功夫才能找到。)总算是找到了。去年雪少,子奇回来半个多月,只下了一场薄雪,他们在南山上设了十几个套子,却一只兔子都没套到,子奇往山上跑了好几遭,每次都是带着失望空手而归。临回城时子奇还不死心,嘱咐他奶奶要是套到了兔子,一定要打电话告诉他。

他先给火炉里加了几块炭,然后从抽屉里找出钳子,跨坐在炕沿边上,开始挽兔套。他记得他二三十岁那会儿,山上的野兔那叫一个多,走上十几步,就会有一只灰不溜秋的东西从你眼前一闪而过,还有许多飞起来翅膀发出噗啦啦响声的野鸡——母的都是灰色,公的则五彩斑斓,还拖着一米多长的彩色尾羽。他年轻时有过一把专门打猎用的装火药和铁砂的土枪,那枪有两米多长,他用浸过油的细纱布一遍遍仔细擦拭它那磨得滑溜的胡桃木枪托和乌黑色的枪管,挎着它上山猎狍子、猎野猪——现在只剩下灰毛野兔,有十多年没在村里的山上见过狍子和野猪了——可惜后来被村委会的人连同火药一起给收去了,那些铁砂也都被王朴、王琢他们拿去玩没了。

自打王满亮从王琢那儿回来的这些天,每次做饭前,春梅都会先问他想吃什么,他想吃什么她就做什么;一开始王满亮还很受用,可渐渐地发现,自己爱吃的也就那么不多几样,但又不能每天都重复吃那些吧,他就说随便。还有一点好处是,她现在不怎么唠叨他了——也不是说完全不唠叨了,只是唠叨的次数相对于以前已经大大减少。王满亮心里清楚,她之所以小心翼翼,是因为现在他在她的眼中成了一个病人。事实上,所有人都把他当作病人看待——除了他自己,他还不太适应他作为“病人”的新身份。

中午睡午觉醒来,王满亮爬起来朝窗外望了望,雪已经停了,他拿起枕头旁的水杯喝了几口冷茶水,下地换上大衣和棉鞋,带着挽好的兔套上了南山。脚下踩着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每走上一段距离,他就要停下来喘着粗气点一支烟,歇上一会儿。他朝下方村庄望着,一个个院落就像是童童的积木玩具拼凑出的一般,街道上偶尔出现的行人宛如一粒小小的黑豆。除了偶尔从远处山上树林中传来几声婉转的鸟叫声外,世界一片岑寂。吸完那支烟,王满亮又转过身继续朝山上走去,迎面扑来的卷着雪粒的风吹打在他的脸上,他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孤独进山觅食的瘦骨嶙峋的老狼。

再次停下休息,是在他家的农田地畔,他一边抽烟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明年这块地要种谷子还是玉米,去年种的土豆,最后他决定了还是种谷子。这块地是当初他结婚和家里分家时父亲分给他的,一恍已经过去三四十年,他从一个血气方刚的后生变成现在这样一个得了绝症、脚步蹒跚的将死之人——他心想,人常说黄粱一梦,回想过往的年月,可不就像梦一般虚幻么。

7

天已经放晴,空气冷冽而清新,好几种鸟的叫声在耳边萦绕。他循着雪地上野兔的足迹,在沙棘树丛中、松树根下它们常走的道路途中布下一个个圈套,他年轻时就是这方面的好手,他自信他再次来时绝不会空手而归。他在下套子时仿佛就已经提前看到了误入他设的圈套的那些灰毛兔子,脖子上的细米丝随着它们的奋力挣扎而越扎越紧,身体一点点变得僵硬、冰凉……

将所有的套子都下好了,又确认了一遍其各自所在的位置,王满亮靠在一棵树干上歇息了一会儿,抽了支烟。下山时雪灌进了鞋子里,刺骨的寒意透过袜子直抵脚掌心,最难挨的却是脚趾感到的冷痛,等下到平处,他脱下鞋子抖掉里面的雪,袜底已经湿透,几个脚趾开始时先是感到寒冷,继而是刺痛,现在已完全麻木,他用手攥着握了一会儿,待其恢复知觉才重又穿好鞋,加快脚步往村里走去。家里有热炕头,还有熊熊燃烧着的火炉,他在心里盘算着回去后要在炉子下烧山药(土豆),热乎乎地就着咸菜吃。

快进村时,东南方向的天空中想起一声二踢脚的爆响,王满亮停下脚步,紧接着又听到第二声、第三声响声,他又站了一会儿,等着听还有没有下一声,没了,没有了。他第一反应想到应该是秀云家的那个孩子走了。在古树村,有人去世,要响三个二踢脚炮,故而王满亮听到这连着的三声炮响,心里立即想到了死亡,而秀云家的那个孩子是比他还离死亡更近的那一个。

春梅不在家里。他拿起炉钩将火炉里的火往旺捅了捅,又放进去几块炭块。他脱掉鞋袜,换上春梅去年用旧毛线织的拖鞋,把袜子晾在火炉旁的脸盆架的横杆上,从饭柜前拿了板凳,坐在炉前烤着双脚。过了一会儿,他注意到正对着的墙上挂着的那面小圆镜子,便放下脚,坐直身子,认真地打量起镜子里自己的脸。他先是觉得眼窝像是下陷了不少,继而发觉颧骨突兀得厉害,整张脸的颜色也不太对——没一点血色,宛如陈年起皱的灰白墙皮。他不禁感觉悲从中来,脚也不烤了,拖着无力的身躯爬上炕,闭眼蜷缩成一团。

他没睡着,只是大脑处于类似真空的状态。春梅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也没发觉,后来他的腿上感到一股外力的作用,这才回过神来,听到春梅问他晚饭想吃什么。他说他什么都不想吃了。

“咋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吃药了没?”春梅又推了推他的小腿。

“没事。”王满亮说。

“要不我打点莜面糊糊吧,其实我也不怎么想吃。”

“行。”

“你要是没事儿,就下地给我烧一下火。”

“算了,还是我自己烧吧。”春梅又说。不过王满亮已经爬起来。他下地,出去抱回一抱柴禾来,在灶前的小凳子上坐下,等春梅给锅里添好水后,他点着了火。

他记起从山上下来时他还打算着晚上烧几个山药,但现在他已经没有那个心情了。这会儿春梅正在说秀云家孩子去世的事,她说她明天要去秀云家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比如缝缝孝服什么的。

“从回来到现在多长时间了?”王满亮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

“什么多长时间?”春梅没反应过来。

“我是说从那孩子从天津回村里到现在一共多长时间了?”

“十一月初回来的,初三还是初四来着,”春梅回忆着说道。“今天是腊月初九,那孩子回来了也就一个月左右的时间。”

王满亮没再接话。锅里的水已经滚了,春梅让他别再往灶膛里加柴,他仍坐在地上,从口袋里摸出烟盒(王朴回县城后让班车司机给他捎回来三条云烟),抽出一支点着,慢悠悠地吸了起来。

春梅在莜面糊糊里加了盐,他喝了一碗又盛第二碗,肚子里渐渐暖和起来。春梅说起她记忆中秀云家的那个孩子。那是个有点害羞、话不多的男孩,在街上碰见通常只是对着你笑一下,也很懂事,从来没听说他给家里惹过事……在王满亮听来,春梅絮絮叨叨的声音像是梦中的呓语一般,她如此着迷地从记忆中打捞过去生活的片段光影,他也被她感染了,开始在脑海中回溯自己的这一生。

他年轻时——没结婚前——曾度过一段特别孤独的时光,是在他十五岁到十九岁的四年时间。父亲买回二十来只山羊,说是专门买给他的。那时候他的两个弟弟都特别羡慕他,因为在他们看来,一是他拥有了自己的资产,更重要的是,在他们看来,上山放羊远比跟着家人在地里干活更具吸引力,开始时他自己也是那么认为的,可在后来的几个月时间里,当他体会过孤独的滋味后,越来越盼望迟点出去,经常天还没擦黑就赶着羊群下了山……他仿佛看到十七八岁面无表情的自己挥舞着鞭子,跟在一群(到第四年,山羊的数量已经增加到八十多只)黑白相间的山羊后面,百无聊赖地从过去一直走到了现在……

他们睡下没多久,外面响起几声二踢脚炮响,春梅喃喃说这是在烧夜纸了。王满亮嗯了一声作为回应。他睁着眼望着窗外的黑暗,没来由的,那些炮响竟让他想到他小时候过年的情景——清晨天还没亮,他躺在暖和的被窝里,刚刚被外面的鞭炮声惊醒,父亲推门进来,走到他近旁,他感受到父亲身上散发出的冬日冰冷的寒气,耳边响起父亲叫他赶快起来穿衣出去响炮的话音。

第二天早上,春梅刚起来出去把街门打开,回来时王满亮已经穿好了衣服,正在叠被子。春梅问他今天是怎么了,竟起这么早?他告诉她说要去南山看昨天下的套子有没有套到兔子。

“我看你是闲的,”春梅没好气地说。“天冷哇哇的,冻感冒了怎么办?!”

“没事儿。”王满亮下地从脸盆架上取下袜子穿上,他今天换了双高筒军用皮鞋——是前年王琢托他一个当兵的同学从部队里带回来的——这样就不怕再灌进雪了。

春梅跟在他身后,给他找帽子,找手套、脖套,王满亮把毛线脖套扔在炕上,说他不戴那玩意儿,春梅无奈地说他不通人言,“爱戴不戴,”春梅说着不再管他,忙着做饭去了。王满亮来到院里,呼唤黑狗跟他一起上山。

8

那几天,王满亮每次上山都会有所收获,有一次竟然同时套到了四只兔子,回去时,他每只手里提着两只,进到村里,人们围着他问东问西,间或有人从他手里接过一只兔子试试重量。在这一时刻,他们像是难得地忘了他的病。他甚至一度在心里觉得这可能是他余下生命中最后的辉煌时光。

他挑了两只最肥的给王朴他们捎下城去,傍晚时分大孙子子奇打回电话说他过几天就要回来,他说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和爷爷一起到山上去套兔子了。王满亮听得很受用,他哈哈笑着让子奇早些回来。王朴接过电话,问他最近身体感觉怎么样,王满亮回说什么问题都没有,不然他怎么能上山套兔子呢。王朴说今年过年他们一家四口要回来和他俩一起过年。王满亮说:“回吧,能早回的话就早点回来。”

秀云家的孩子出殡那天,王满亮去烧了份纸。磕过头起身时,他仔细看了一眼棺前摆着的相框里那张黑白照片。回家的路上那孩子的面容一直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他的眼睛是那么明亮而又纯真,似乎能感受到那孩子在面对镜头时内心中的愉悦。

晚上,春梅又说起秀云家孩子葬礼上的一些事情,她说哭得最凶的是那孩子的姐姐小丽,她只比死去的弟弟大两岁,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她大学毕业后留在天津工作,顺便帮她弟弟在天津也找了一个营生,可他只上了不到半年班就发了病,她抱着棺材哭着说,若是弟弟当初不去天津,或许就不会得那个病了,好像这一切都是她的责任一般。

“那孩子在天津时还谈了一个女朋友,我听秀云说那个女孩子从网上给小丽转了三百块钱,让小丽替她买一个花圈。”春梅娓娓说道,她的语调平缓,但还是不难从中听出些许哀伤的意味。“听秀云说,本来那女孩还打算亲自回来参加葬礼,后来是小丽劝住了她,秀云说人都没了,就不用让人家女孩子一个人大老远地再回来,有这个心就算不错了。”

第二天吃早饭时子奇打电话说他要一个人先回来,就坐今天下午的班车。王满亮连声说好、好。春梅说村里比城里冷得多,嘱咐子奇回来时多带些厚衣服。

其实这几天气温回升了不少,院子里被他铲到一起堆成堆的积雪正在加速融化。太阳出来后,春梅到街上去了,王满亮想起他昨天注意到驴笼头脖子下面的那节皮带断了,他拿了钳子和铁丝,来到院子里,拿起那个坏了的驴笼头,坐在门台上修补起来。修好后把驴都拴了出去。他在院子里来回踱着步找活干,把院子又仔细扫了一遍,还给一把松了头的铁锹重新换了根木柄。

放好铁锹从南房出来时,他突然又咳嗽起来,一开始断断续续,走上门台时,他抓住门框,咳得弯下了腰。进家后,他给自己倒了杯热水,端上炕坐在窗前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

天上飘着絮状的云,几只麻雀在街门口的榆树上跳着叫着。房顶瓦上的雪正在融化,檐头上滴下水滴,落在地上,发出此起彼伏的“噗”“噗”之声。

王满亮心想自己或许能撑过这个冬天。

他点了一支烟,嘟着嘴唇吐出一个浑圆的烟圈,定定地看着它悠悠飘向窗玻璃,随后伴着窗外一滴水珠落地的“噗”的一声响散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