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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好小说》2018年第9期|海东升:马兰叔叔的“传奇”人生
来源:《长江文艺·好小说》2018年第9期 | 海东升  2018年10月19日16:27

原刊编辑荐语:

作者写这篇小说是回到了故乡的,穿越时光隧道,满怀赤子情,欢快地将自己还原为一个茁壮鲜亮的六龄童“小犊子”。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农村生活极为艰苦,人们没有私有财产,挣的是“工分”,吃的是“大锅饭”,这样的一个年代从何处下笔呢?作者选择了夜晚。夜晚是中国农村最迷人的部分,它屏蔽了白日里的那些平庸无奈、坚硬残酷的现实,它远离世俗纷争,融入干净温柔的梦想港湾。作者以平实自然、优美恳切的笔触进入了这个夜晚,马兰叔叔今夜要来给“我”的妈妈“打花脸”,蒙古族这个古老的习俗让这个夜晚充满了无限温情。接下来的故事,洋洋洒洒,非常好看,作者也始终饱含着足够的温度与尊重,对农村的愚昧落后,甚或人性之复杂,并没有一味地去批判、讽刺与否定,反而流露出对故乡的眷恋和认同。

很久以来,我们读乡土题材小说,总会警惕着作者笔墨四溅、洋洋得意地去铺陈乡村大地的恶行与恶欲,我们会丧失阅读兴趣,失去心灵依托。“在这个薄凉的世界,温暖而深情地活着”。我们在人世间的这一程都用尽了全力,像马兰叔叔一样书写了虽不完美却独一无二的“传奇”。这就是这个故事的魅力,它终将留在我们的记忆里。

——董小奎

咚咚咚……

阿爸一激灵,心想是不是有人偷小鸡子,生产队那时候,人们日子紧巴,偷鸡摸狗是常事。尤其是过年的时候,闲人有的是,人们肚子里没油水,尽管说过年,生产队给每人发了一斤大米,一斤白面,但不是家家都能杀猪,都能称得起肉,小鸡子更是舍不得杀,还留着来年下蛋换油盐呢。

咚咚咚……

又是两声,阿爸悄悄地坐起来,摸出身边的手电筒,悄悄地挪到窗户台边。他掀起牛皮纸窗帘的一角,想看个究竟,但等了一会儿,那声音却没有了。

阿爸又钻回被窝,脑袋刚沾枕头,咚咚咚,那声音又响了,阿爸捅捅睡在炕头的母亲,母亲也早被阿爸的举动弄醒了,说不是鸡窝,好像是敲门。

是吗?阿爸仔细听听,还真是敲门的动静。这么早,外面还黑咕隆咚,会是谁呢?也许是有急事?阿爸就想起身,母亲用手一按他,再听听,他要是有急事,还会敲的。

那可说好了,待会儿再敲,我可不起来。

母亲说,懒猪,随你那穷根儿,行,再敲,我起。

也是,大冬天的正月,人们都喜欢猫被窝,尤其是我们这些孩子,要是大人催我们早起来,真比要命还难受。

会是谁呢?我也被阿爸和母亲的小声说话弄醒了,心想这个人真是烦人,难道是夜猫子托生的?干吗不在热被窝里猫着,就是你睡不着,也得在自个家待着啊,干吗到别人家来叨扰?看他一会儿再敲门我不骂他的。

母亲小声说,小犊子眯着,大人说话,哪有你掺和的份儿。

我不服气,烦人。我对母亲的里外不分,感到很不理解,向着家里人说话,还不领情,看一会儿再敲门,就你去开。

开就开,还能冻死咋的?你们爷俩,没有一个好东西。

不是好东西,就不是好东西,我和阿爸都把脑袋蒙上被子,享受这土炕的余温。

咚咚,咚咚。这下可好,这敲门声不但没减,还变成四声了,我和阿爸在被子里窃笑,这回看母亲怎么办。你不是不知道好赖吗?这回你去开门。

母亲噌地一下坐起来,对着外屋地大喊,谁呀,这么早,有事啊?

嫂子,是我,借点黄豆。

我把脑袋从被窝里伸出来,问母亲,谁啊?

麻脸。母亲的声音没有好调儿。

我说谁?

烦人的麻脸。

麻脸?我嘻嘻地笑着,麻脸,麻脸。我觉得这个名字真好玩。

不许乱说。阿爸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从被窝里露出脑袋。是马兰,你马兰叔叔,小孩子没教养,待会他进来,听着你这么说他,还不割了你的舌头。

我吓得一哆嗦,赶紧把嘴闭上,因为我对这个马兰叔叔没有什么好印象,每次看到他都不敢抬头看,就好像他脸上的那些麻坑能吃人似的,他也对我们小孩子没有什么好脸色,他不笑还好,一笑,那就要摸你的小辣椒了,有时候不防备,还真让他得了手,他揪一下,把手放嘴里吧唧吧唧一阵响,嬉皮笑脸地说,嚯嚯,真辣!好像他真的被我的小辣椒给辣到了,然后就想抱抱我,我吓得往母亲身后钻,母亲像个护崽子的母鸡,对着马兰叔叔黑着脸说,死麻脸,看把孩子吓着咋办?马兰叔叔对母亲叫他麻脸,一点也不生气,对我说你别怕,我脸上这坑坑,是小时候掉黄豆囤子里,留下的记号。我笑了,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那时候,我已经六岁,随着阿爸从临县回到他的老家。“文化大革命”提倡家乡化,阿爸是打心眼里不愿意回老家的。他师范毕业就去了通辽,对家乡已经没有什么好印象,因为我现在的奶奶是阿爸的继母,虽然说他们兄弟姐妹六七个,但阿爸自己就是老哥一个,其余的几个弟妹都是继母所生,人家都是一条捻的,他就是一个外不秧。但国家让你回家乡,没什么可商量的,阿爸就领着我们几个回来了。

阿爸这一辈,哥们很多,直系的,没出五服的就有十几个,还不算那些远支的家族。马兰叔叔就是其中的一个。我一直以来,就对他的名字感兴趣,别人都叫他马兰,而母亲却背地里叫他麻脸,我不知道哪一个是他的真名。我也曾求证过阿爸,阿爸说别听你妈乱叫,她是嫂子,跟小叔子瞎闹,你个小孩子,可不许没有辈分,你要是当面叫他麻脸,他会生气的。

我猫在被窝里,把嘴闭得紧紧的,生怕马兰叔叔进来割了我的舌头,那就不能喝水吃饭,也不能说话了。

阿爸说,起吧?母亲不愿意起来,真是烦人,一大早晨就不让人消停,借黄豆,能还吗?

还是起吧,阿爸催迟迟不愿意起来的母亲,谁还没个难处,要不然,谁会这么早来敲门。

烦人精,死麻脸。母亲坐起来,披上棉袄,点上窗台上的煤油灯,阿爸给她手电筒,母亲不要,她怕费电。那个时候我们这里还没有电灯,装电池的手电筒是我们家唯一的家用电器。

煤油灯的捻子也好像被冻住了,火苗噗噗地跳,就是不发亮。

等一会儿啊,母亲一边趿拉棉鞋,一边对着外面说。走到外屋地的对扇门前,母亲还是警惕地问外面,谁啊?

我是你兄弟马兰,嫂子快开门,我都敲多半天了,你们睡得可真死性,小鸡子和猪让人偷去都不知道。

你还是不冷,破嘴还是那么乱说。母亲一边唠叨着和马兰叔叔对付,一边拉开木头的门闩。

咔啦,门闩一抽开,外面的马兰叔叔嘿嘿一笑,借着微弱的月光,母亲看到马兰叔叔的右手往前一伸,一个凉凉的东西在母亲的脸上一蹭,惊慌的马兰叔叔撒腿就跑。母亲警醒过来,几步跑了出去,但马兰叔叔跑得真快,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母亲气急败坏地跑回屋,对着墙上的镜子一个劲地照,阿爸也坐了起来,拿手电筒一照,母亲白净的小脸成了花脸猫。阿爸不吱声,坐在那儿,吃吃地笑,母亲没好气地哏嗒阿爸,你还笑,和你那死兄弟一个德行。我也跟着阿爸吃吃地笑,原来母亲被马兰叔叔打了花脸。

打花脸,是我们蒙古贞的习俗。母亲的娘家在科尔沁沙漠边上的彰武,虽说那里也是蒙系人,但那个地方的习俗和我们雅漠营子的习俗还是有些不同。我们这儿的正月十六,习惯打花脸,按照老一辈的话说,这一天被人抹了花脸,是吉祥的事,可以躲避一年的灾祸。但我那时却一无所知。阿爸是这一辈的老大,母亲的小叔子自然就多,但母亲生性厉害,自从跟着阿爸回到老家,这两年还没有哪个小叔子给母亲打过花脸,所以母亲就忽略了这一天。而阿爸是不是知道,我也不好猜测,因为就我看来,阿爸是读书人,营子里的教书先生,他知道这个规矩,但从来没给他的嫂子们打过花脸。今天是正月十六,阿爸也许忘了这个习俗,否则按照他的勤快,是不会让母亲去开门的。反过来想,阿爸或许是让母亲随乡就俗,也未可知。

马兰叔叔真坏,在锅底灰里抹了荤油,母亲一边洗,一边骂麻脸。我给她递了五六回香皂,母亲的脸上还有痕迹。我非常爱看母亲的脸,白净,透亮,不像营子里的其他女人,脸上灰黑,让人感到埋汰,我真想上马兰叔叔家里,给他的麻脸上抹上狗屎。但是,我也就是想想,那个时候我真的不敢。

本来就对马兰叔叔没有什么好印象,再加上他破坏了母亲的那张好看的脸,在路上再看到他的时候,我就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尽管他有时候还恬不知耻地对我笑,但我却一点都不领情,在他的背后吐舌头。

有一次生产队分土豆,马兰叔叔也是其中的工作人员。等分到我家的时候,我看他给母亲赔笑脸,专挑大个的往筐子里拣,我站在人群外,小手插在裤兜里,一会儿掏出母亲给我炒的黄豆粒,巴巴地往嘴里扔,就好像给我们家分土豆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等临到给别人家分的时候,咕噜过来两个土豆,马兰叔叔示意我,捡到母亲的麻袋里,我一转身,把那两个土豆踢得老远。

你看看这小子,马兰叔叔很生气,似乎对我的大气毫不理解,其实我是在心里烦他,对他的好意就当是驴肝肺。

其实我也不是个傻子,也知道多得两个土豆也能多吃几口菜,但那个时候就是那么嫉恶如仇。这样的傻事在我上学后也有几回。那是一次搓苞米,每个学生五穗,别的学生都挑小的拣,我却挑了五个大的,别人都搓完了,我的还剩三穗,阿爸回家和母亲说,弟弟妹妹都说我缺心眼,我有口难辩,其实我并不傻,我是觉得在阿爸教的班级里,他的儿子就应该起带头作用。实际上就是在我们家里,过年的时候给我们每个人分一个苹果,我也迟迟不肯动口,等几个弟妹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他们都拿眼睛瞅我的那个苹果,这个时候我就会拿小刀一条一条地分给他们,然后自己才啃那个苹果核。你们说我这样做,是我傻吗?

我只是对马兰叔叔来气。

打那以后,还有一件更让我生气的事,当然也和马兰叔叔有关。那是我十岁左右的事。马兰叔叔有门路,说是边里有很多地方在修水利工程,需要很多的土篮子。这是好事。虽说一副土篮子五毛钱,但在一盒火柴二分钱的年月,这五毛钱也是沉甸甸的财富,更何况我们雅漠营子的山坡上有很多荆条,这是编土篮子的好材料。马兰叔叔找到了阿爸,阿爸虽然白天上班,但晚上可以打夜战。母亲白天割来荆条,捋掉叶子,一捆一捆地摆在当院和屋地上。阿爸下班回来在吃饭前,就像个手艺人那样有模有样地摆弄起荆条。阿爸心灵手巧,马兰叔叔说他的篮结实,疏密有致,条纹好看,是营子里的招牌,属于硬头货,别人的一副土篮子给五毛,阿爸编的土篮子一副给六毛。这当然更是好事。就连看不上马兰叔叔的母亲也当面背后地说,这个死麻脸,还算是有眼识得金镶玉,俺家先生的手艺那要是赶上过去,就是朝廷的贡品。马兰叔叔说话算数,每次的土篮子钱都分毫不差,这多多少少改变了母亲和我对他的看法。他每次晚上来给土篮子钱都是悄悄地来,生怕生产队长知道,那可是资本主义尾巴。那个时候做小买卖,都是不允许的事,有的人家在园子里栽点自己抽的黄烟,都被眼红的人告了密,被生产队长领着民兵拔得一棵不剩。更何况马兰叔叔往边里倒弄土篮子,那更是道反天罡的大事。所以母亲白天也是拿着个麻袋假装下地看庄稼,偷偷地在田埂地头割荆条。母亲有心眼,不敢在一个地方割,生怕引起别人的怀疑,就像现在的一个小品说的薅羊毛也不能在一个地方薅,等薅成葛优那样就成坏事了。好在一切都在悄悄地进行,给马兰叔叔做手工的几家都是近支子家族,谁都知道好孬,谁也不会去张扬。马兰叔叔来活儿快,给钱也痛快,人们自然知道他得的是大头,但如果没有他的张罗,这五毛钱也不会大风刮来。由于活儿多,给钱的频率快,马兰叔叔就出现了差错,不知道他是故意赖账,还是他头绪多了捋不过来,钱数和土篮子数开始渐渐不合。但母亲是精明人,每一次都是在小本子上记得清清楚楚。有一天晚上,马兰叔叔又来给钱,但明明少了一笔,那是五副土篮子钱,他硬说是上次给结清了,但母亲不认,就拿出她记账的小本子,逐一和马兰叔叔对账,本子上数目都对,唯一不同的是,马兰叔叔的本子上那五副土篮子的钱已经打钩,而母亲的账本上那笔账的前后都没有标记。母亲和马兰叔叔互不相让,两个人喊了起来。那个时候雅漠营子已经有了电灯,马兰叔叔指着不亮的小灯泡说,嫂子,我要是撒谎,你看着没,灯灭,我就灭。但灯也没灭,马兰叔叔还在地上站着。阿爸是个厚道人,宁可自己吃亏,也不让别人难受。他从炕沿边上起来,走到马兰叔叔身边,用手推推他,说,兄弟,你也不用起誓发愿,那两块五,就算阿扎(蒙语:哥哥)搭你的,你也别吵吵,这本来是好事,你们俩一吵吵,就兴许变成坏事,你赶紧走吧,剩下的活儿我也不干了,你爱找谁找谁去。

马兰叔叔一脸的气急败坏,悻悻地往外走,感觉我们这一家子都是不识好歹的人,就好像他给了我们金山银山,我们回报给他的是一堆猪屎。

母亲对阿爸的隐忍感到愤愤不平,明明是死麻脸赖账,你干吗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你还是不是个爷们儿?阿爸说,好歹我每个月还开三四十块钱,马兰兄弟孩子多,困难,给他两块五三块的,能咋的?钱这玩意,是人花的,也是人挣的,宁愿让他对不起咱,也不能让咱对不起他,他没文化,咱们也没文化咋的?

母亲听了阿爸的话,气消了一半。你真的不干了?阿爸说不干了,他这个人没脸,我还有记性呢。

那剩下的荆条咋办?我对这个编筐很感兴趣,阿爸编的时候,他编一根,我递给他一根,看着那些不起眼的荆条在我和阿爸的一递一接中,阿爸左手一按,右手在枝条中上下左右翻飞,就好像孙悟空手中的金箍棒,那些荆条就是妖魔鬼怪,就在阿爸那翻飞的动作里变得服帖,一个压着一个变得顺柔。那荆条又好像阿爸的自行车圈里的车条,在阿爸的一圈圈旋转中,由有形到无形,再由无形变有形,一个个漂亮结实的土篮子就摆在了屋地上。那些土篮子为我们黑乎乎的小屋子增添了亮光,让我们屋子里炕烟子的气息变淡了,取而代之的是那带着淡淡的蜂蜜味道的甜,我和弟妹们都在这清新的气息里陶醉了。可是这死麻脸叔叔,却搅黄了我们的美梦,开始让我们干的是他,现在不让我们干的又是他。我看着地上剩下的几堆荆条发愁,问阿爸,那剩下的荆条怎么办?阿爸说好办,我教你编土篮子,剩下细的咱们编鸟笼子,你不是爱截鱼吗?我再教你编虚篓(一种截鱼的工具),你看怎么样啊?我们都说好。那一晚上,马兰叔叔带给我们的不快,在阿爸的开导下飘得无影无踪。

马兰叔叔那个时候在生产队赶大车,这活儿,一般的爷们都干不来。那个时候,生产队的大车都是三挂套,一个骡子驾辕,两个儿马子拉边套。大牲口这玩意欺生,没有两下子的人本来就生畏,马兰叔叔手黑,啪啪几鞭子就让它们变得温驯,让它们慢行,它们不敢撒欢;让它们赶路,它们不敢偷懒。那个时候镇里没有粮库,生产队每年都要往县城的粮库送公粮。我们雅漠营子离县城远,来回二百多里路,全靠这牲口的几条腿急急徐徐地走。赶大车这活儿看似威风,但冬天的风霜,夏天的雨水,蚊虫的叮咬,一趟趟下来,那也是扒一层皮的事情。

有一年夏天,马兰叔叔给生产队拉豆饼,一个人,一挂大车,路过丫头营子的时候,河水暴涨,马兰叔叔刚赶着大车过河,就听到对岸一个人在喊他捎脚。他回头一看,原来是个女的,并且是一个有几分姿色的年轻女人,马兰叔叔没有不拉的理由。那个时候,马兰叔叔也是真笨,或者说,是被那个女人的姿色冲昏了头脑。他把大车停在岸边,回过头下水就来接那个有几分姿色的年轻女人。河水很深,马兰叔叔一看,深的地方都快到腰身了。快到对岸的时候,那个年轻女人说大哥,我看我还是不过了,要不是孩子有病,我还想在娘家多待几天呢!这个年轻女人不想过河,一个可能是看到河水越来越深,一个是看到河里的这个男人一脸的大麻子,有点心里发憷,总之,马兰叔叔到了河边,那个年轻的女人却不想过了。马兰叔叔就劝她,别的妹子,你看这河水并不深,能过。他转念又一想,这个女人是不是看我一脸的麻坑,感到害怕啊?就安慰那个女人说,大妹子看人可不能光看外表,你是不是看我长得难看,就认为我是个坏人?其实我心里可善着呢,给人捎脚,也不是一回两回的了。这样,大妹子,你要是看着我放心,你就过,我再捎你一程;你要是害怕,那我就过去了,就当我做了一回傻小子。遛我一趟,也没啥,就当是下河洗澡了,走了。说着,马兰叔叔又蹚到河水里。

别介——那个年轻的女人倒是不干了。大哥,你看你这脾气,咋还说急就急了,我过,可我不会水,我也不敢过呀。要不大哥你再把大车赶回来,咱们坐着过。马兰叔叔一想也是,刚才自己的脑子怎么就短路了,当时把大车赶过来,那不就省事了,现在可好,再回去赶大车,这来来回回的,都不够耽误事的。想到这儿,马兰叔叔一狠心,说,大妹子,如果你信得着大哥,你就过来,大哥背着你过河。那个年轻的女人感到很过意不去,就说,那多不好,咱们不认不熟的,劳烦你,我过意不去。那就算了,磨磨叽叽的。马兰叔叔还真等不起了,要是天黑赶不到县城,晚上可就要喂蚊子了。

虽说这河水是在夏天,但人站在里面,时间一长,也浑身发凉。马兰叔叔说着就要走,那个年轻的女人可能真是事情急,又胆子小,无奈,上了马兰叔叔的背。这个女人有点分量,往马兰叔叔身上一蹿,马兰叔叔的脚下也是一晃,但马兰叔叔在晃过两下之后,站稳了,并且一步一步,脚步踏实地往河水里走。河水很浑,一股股白色的泡沫在马兰叔叔的身边绕来绕去,一使劲,又绕了几个圈,忽上忽下地漂走了。背上的那个女人一惊一乍,哎呦哎呦一个劲地喊个不停。马兰叔叔心里烦透了,但表面上却一个劲地安慰她,大妹子,别怕,再深,有哥在下面撑着呢,不会让你掉到河里。走到河心,女人耷拉着的两腿溅湿了,她不停地一抬一抬地往上跷,马兰叔叔的脚跟要比刚才承受多几倍的劲。那个女人认财不认命,把手里的包裹举得高高的,好像里面的东西很值钱,而马兰叔叔的命却一分钱不值。但唯一让马兰叔叔全程感到宽慰的是,那个女人从打一蹿上他的后背,他就感到后背不凉了,有两团温热的东西在那里一揉一拱,他的两腿间的动了几下,但在凉凉的河水阻止下,又开始老实不动了。总算是到了岸上,女人说大哥,你可真行,让妹子我怎么感谢你呢?

当时的河套边,除了他俩,还真没有别人。马兰叔叔听别的赶车老板子说过捎脚的艳遇,都整得有滋有味。但自己今天能不能摊上那样的好事,马兰叔叔心里还真的没底。看着湿透的裤子一时半会儿也不能干,马兰叔叔就说,天不早了,妹子上车,咱们还得赶路呢,啥回报不回报的,你别瞎寻思。

车上了路,一路上话不多。等到了那个年轻女人要去的岔路口,女人下了车,说大哥,我还是回报一下吧,你看我让你受了这么大的累,咱们这回走了,可能就是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了,我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你看,要不,咱们就那么一下子,我也省得心里有愧。

辽西边地的女人,有许多有情的种子,一旦遇到合适的环境,就会悄悄地开花。马兰叔叔四十多岁,多年的社会闯荡,比一般营子里的男人见多识广,但遇到这样的女人,还真是让他心动。这……马兰叔叔拉着长声似乎没有行动。如果说他真的没有那点心思也是瞎话,血气方刚的年龄,高大魁梧的体格,要说是见到比自己的女人还多几分姿色的女人而不心动,那就是道德底线在起作用了。但马兰叔叔是一个没有底线的人,尤其是在男女关系问题上,今天的马兰叔叔可能是被冰冷的河水给浸泡坏了,他面对女人的大胆,那个地方努力地动了动,但那里的发动机好像短了路,怎么拧油门,就是不哼哼。马兰叔叔说,那不行,那成啥事了,不带那样的。倒弄得那个年轻女人不好意思了,想转身就走,刚走几步却又绕回来,打开手里的包裹,从里面拿出两个苞米面饽饽,不好意思地说,大哥,我这儿有几个饽饽,你要是不嫌弃,你就拿两个,道上吃吧。

这行,马兰叔叔接过那两个饽饽,说,够了,剩下的给孩子拿回去,快走吧。

女人走远了,马兰叔叔看着那个年轻女人的背影,很是后悔。心想这辈子恐怕再也遇不到这样的女人了,这个好机会,自己没有把握住,赖谁呢?说着,马兰叔叔一掐自己的那个东西,谁知道那个东西一激灵,线路竟然接上了,腾地一下子活了。

马兰叔叔抬头一看,那个年轻的女人就要下坡了,他大声地喊,大妹子——

那个女人回头笑笑,走了。(中篇节选)

选自《海燕》2018年第8期

《长江文艺·好小说》2018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