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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先生之风

来源:文艺报 | 刘锡诚  2018年10月19日07:21

我曾发过这样一通议论:文学的创作与批评是不可分割的两翼,有时候创作走到前边引导批评,有时候文学批评走到前面引导创作。被称为“第四代批评家”的那个批评家群体,在以改革开放为旗帜的新时期文学的兴起与发展中,所起的引导和推动作用是不可轻视的。两年多前故世的陈辽先生,就应该属于其中的一位吧。

我和陈辽相识于1980年11月在昆明召开的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第二次学术研讨会上。那时,他是《雨花》月刊的理论组长,继而改任江苏省社科院文学研究所所长,一直到2015年12月2日病逝。我们的交谊跨越了35年。回顾伤痕文学破土而出时,他为其鸣锣开道,为高晓声、陆文夫、方之、梅汝恺等“探求者”恢复名誉挺身而出,为顾尔镡的《也谈突破》的公正评价仗义执言,为新时期文学的蓬勃健康发展,为有潜力和有成绩的年轻作家提供助力,几十年如一日,从不随波逐流,不谄媚讨好。在新时期和后新时期两个文学发展阶段上,都殚精竭虑,站在前沿。说他是一个清醒的、冷峻的、敏锐的、实事求是的革命现实主义批评家,应该说不是夸张的。

改革开放以来,每年的一号中央文件,都是有关农村问题的。农村题材的文学创作,也是当年我所供职的《文艺报》努力提倡和时刻关注的。而江苏省的作家们被认为在农村题材创作上走在了全国的前列,当时最引人瞩目的是高晓声发表在《人民文学》1980年第2期上的短篇《陈奂生上城》。1980年11月4日,我以《文艺报》评论编辑的身份到南京组稿,作家张弦在家里请我吃晚饭,几位1957年被打成“探求者”集团成员的作家,除了远在苏州的陆文夫和刚刚获得平反的方之外,顾尔镡、叶至诚、高晓声、梅汝恺都来了。我提议《文艺报》与《雨花》联合召开一次农村题材小说座谈会,得到了他们的一致赞同。商定我刊与《雨花》于1981年5月在南京召开农村题材小说创作座谈会。相应地,要在刊物上陆续发表几篇深度研究农村题材小说创作的文章。次年1月12日,我又给他写了一信,正式约他为《文艺报》写一篇有关农村题材小说创作问题的重头文章,并向他提供了一个参考篇目。他接受了约稿。我随信附给他一份备忘材料《新时期农村题材文学十问》。他回信说:

刘锡诚同志:

您好!

自接1月12日来信后,一个多月来,一直在为写这篇文章做准备:重新阅读了近年来的农村题材的优秀短篇(您信中提出的篇目以及我认为是优秀的作品);翻阅了十七年间农村题材的作品;并去有关部门单位参阅了中央关于农村工作的文件下达后本省和全国各地农村情况的内部材料。2月中旬起,开始撰写本文。

我在上信中和您讲起过我的写作意图,不仅仅就作品评作品,而是想总结一些经验,能够对农村题材的短篇创作多少起点指导作用,以符合《文艺报》发这篇文章的要求——对农村题材短篇创作座谈会进行配合。因此,写了三个部分:对解放以来农村题材短篇创作所走的道路的简要回顾;对近年来农村题材短篇小说创作成就和经验的小结;对进一步发展和提高农村题材的短篇小说创作质量的几个问题的探讨。在动笔撰写期间,得知南大讲师胡若定同志(他也是参加昆明当代文学讨论会的)也在从事这方面的研究工作,因此请他合作此文。两易其稿,现由我最后定稿成文,寄给您审处。

没有轻率对待您的约稿,这是确实的。但由于水平限制,此文能否达到您的约稿要求,那就不一定了。如您认为可用,不妥处请斧正;如不拟采用,则请在3月20日前寄还给我,以便我另作处理。

我平时不坐班,在家。今后来信或稿件往还,请寄南京市313信箱武一青转陈辽同志收。

谢谢您对我写作评论文章的促进和关心。

顺颂

编安!

弟 陈 辽

1981年3月4日

收到他这封信和随信寄来的他与胡若定合写的文章《农村题材短篇小说的起飞》三天后,又收到他3月7日的信,向我补充介绍他们文章的一些背景和写作意图:

锡诚同志:

您好!用挂号寄给您的信、稿,想已收到。

惠书敬悉。也许是江苏比较开明吧,我们这里情况还好。省委宣传部长最近肯定《青春》办得好,应该这样办下去;省委书记胡宏同志与顾尔镡同志谈话,也是鼓励为之,谈得较融洽。江苏省的理论工作者则于上月开了一个座谈文艺形势的会议,会期三天,基本内容如您信上所述,认为四年来文艺界是问心无愧的。三中全会前,与“四人帮”、“凡是”派进行了斗争;三中全会后认真贯彻了三中全会的方针、路线、政策;四年来取得了建国以来任何一个时期都从未取得过的巨大成就。就创作而言,三年来,发表短篇小说约1万篇;中长篇数百部;诗歌约10万首。其中有争议的短篇不过百篇左右,有争议的中长篇不过几部;有争议的诗歌也不过百首。姑不谈有争议的作品并不全都是有错误倾向的,即使它们都是有问题的,那么它们在全部创作中还不到1%,即99%以上是好的,比较好的,或无害的。99:1,哪一条战线比得上文学战线?特别是与经济上的严重失误相比,文学战线更是成绩斐然!试问:现在对经济上的严重失误,有谁作过认真的自我批评,有谁承担过责任?还不是笼笼统统地归罪于极左路线流毒未肃清和缺乏经验就算了。但是对文艺创作和文艺工作上的问题,却有人抓住1% 不放(当然对这1% 也应该重视,应该批评,应该解决),以致否定四年来的巨大成就,这又如何能使人心服呢?不是说要“写本质”吗?要看本质和主流吗?但是,对文艺工作,有人就偏偏不看它的本质和主流,而只看其中的“阴暗面”(按:这是一个很好的杂文题目),再也不说以歌颂为主。本着这样的精神,我省文艺工作者仍打算一如既往,继续贯彻三中全会方针、路线,继续解放思想。看到您的来信,更鼓舞了我今后的写作信心。

《农村题材短篇小说的起飞》一文,所以特别写了第一节,就是为了与十七年作比较,为了突出近年来的创作成就的。此外,我最近还写了《新时期的文学 文学的新时期》一文,基本精神恰好就是您信里的意见。此文不知道能否发出,如能发出,以后当把文章寄送给您,请您教正。

您的识见和学问,我是钦佩的。您在报刊上的文章,我都找来读过了。望今后常联系,多多赐教。

再见。顺颂

编安!

弟 陈 辽

1981年3月7日

我把《农村题材短篇小说的起飞》这个题目改成《农村生活的新画卷——读近年来反映农村生活的一些短篇小说》,作为重点文章发表在《文艺报》1981年第12期上了。这一时期,刊物上已经陆续发表了《旗》(南丁)、《剪辑错了的故事》(茹志鹃)、《黑旗》(刘真)、《二月兰》(韩少功)、《落叶无声》(王萌鲜)、《蓝蓝的木兰溪》(叶蔚林)、《结婚现场会》(马烽)等优秀短篇,但高晓声的《陈奂生上城》的发表,在文学界备受重视,一时成了写农村和农民的一个辉煌成果和写作标杆。

记得1980年3月5日,《文艺报》曾经在京召开了一个以“文学要关注农民”为议题的农村题材短篇小说座谈会,我在会上的发言就讲到高晓声近期的创作:“高晓声的《漫长的一天》是个名篇,反映很好,有突破。有些农村作者的看法却不同,他们问:‘小说反的是什么?反官僚主义,还是事务主义?’我曾同高晓声谈过,他说:‘我根本就没有考虑反什么,我什么也没反!’高晓声不是提倡无主题。如果说契诃夫一生的作品的主题是反庸俗,可以这么去认识作品主题的话,那么高晓声的作品有主题,不是没主题。在一个短篇里像样地提出个问题,并解决问题,是很难的。如果有这样的短篇小说,也是可以的,但只是一个路子。作家可以走这条路,也可以走别的路,走《漫长的一天》和《陈奂生上城》的路子。过去,我们被前一条路缠住了。”

我与顾尔镡在南京达成了由《文艺报》和《雨花》两刊联合举办农村题材小说创作座谈会的口头协议,回京后我起草了会议通知,经主持工作的副主编唐因批阅,发给了顾尔镡。其间,恰恰顾尔镡的一篇随笔《也谈突破》,在安徽的《戏剧界》上发表,引起了一点麻烦。两刊开会的通知稿寄出一个月后,顾尔镡于1981年1月3日给我来信,提出了一些意见,建议座谈会延期举行,并告知委托高晓声“具体负责此次会议”。进入5月,《文艺报》编辑部被上级指定要发表文章对顾文进行批评。这时,我也收到了高晓声于7月3日寄来的信:

刘锡诚同志:

信收到。

关于去年你和老顾(尔镡)同志商量由《文艺报》和《雨花》联合邀请各地擅长写农民的作家讨论创作的事,本来是商量定了的,后来老顾又要我代他直接和你联系,我也义不容辞。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老顾至今没有上班。领导上对他今后是否改变工作职务,态度不明白。因此,《雨花》编辑部的工作,我也不便过问了,加上我九月二号要去美国一行,如会议在九、十月间召开,我恐不能参加。所以,我建议你直接给《雨花》编辑部写一封信,提出原来商定的打算(他们也知道)和你们现在的计划,由他们给你一个肯定的答复,这样比较妥善。事出无奈,望谅解。专此问撰安!

高晓声

7月3日

这一来,原定的《文艺报》与《雨花》联合举行农村题材创作座谈会的事就给无限期搁浅了。

这件事过去几十年了,陈辽却仍然记在心中,历史责任感促使他在王正同志90大寿的时机去访问了他,并由他对王正的口述作了记录,公之于众。2013年6月24日他给我写信,把事情的始末告诉了我,嘱我找机会在京发表。信中谈到,顾尔镡的《也谈突破》本来是要批判的,但后来突然偃旗息鼓了。信中还说:“我早就听说是江苏省的原团省委书记王正同志向相关中央领导作了汇报,才平息了这一事件的。但不得其详。今年5月,听说王正同志过90大寿,身体不大好,住钟山干部疗养院。我想,这一重大史实不能让它湮没,应该在王正同志健在时进行抢救,于是,我看望了他,由他口述,我做了笔录;并经他两次修改、补充,最后由他定稿。现将该文寄您,请您看看,是否可以在北京的大报上发表……”

2010年12月10日,首都文学界离退休多年的老朋友们聚会,起意要笔者、缪俊杰、冯立三主编一本新时期文学的回忆文集,我给这本书取名为《破冰之旅——新时期文坛亲历纪事》。经过半年的筹备、组稿、编辑,终于在2011年7月15日编好了,收入了包括袁鹰、崔道怡、阎纲、周明、丹晨、缪俊杰、杜高、郭玲春、陈美兰、冯立三、郑荣来、郝怀民、顾骧、谢永旺、严平、刘锡诚、史中兴、徐庆全、晓雪、陈辽、秦晋、吴嘉等多人的回忆文章。我约请陈辽写了一篇题为《峥嵘岁月,往事如新》的回忆与反思的长文。这篇至今未能发表的遗作,记述了那一段时间里改革和反改革两种思潮对立和较量的往事。

在中国当代文坛上驰骋了60年的批评家陈辽,给中国当代文学史贡献出了《马克思主义文艺思想史稿》《露华集》《陈辽文学评论选》《新时期的文学思潮》《文艺信息学》《中国革命军事文学史略》《叶圣陶评传》《毛泽东文艺思想与文学》《月是故乡明》《叶圣陶传记》《周太谷评传》和《陈辽文存》(12卷)等遗产。回想1982年,冯牧、阎纲和笔者主编新中国第一套《中国当代文学评论丛书》(20种)时,出了一本《陈辽文学评论选》,肯定了作者作为新时期以来重要批评家的地位;他过世后,今年初又收到了丁帆主编的《江苏当代文学批评家文丛》中的《陈辽文学评论选》(李静编,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年9月出版)。心想,前后这两本选集的出版证明,陈辽不愧是一个在新时期文学中与改革开放同行的、能战斗有成绩的批评家,表明了老一代编选者和新一代编选者对陈辽之风的首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