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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湖》2018年第5期|刘晖:龙凤胎

《太湖》2018年第5期 | 刘晖  2018年10月18日08:24

我坐在二年级(2)班最后一排靠门的座位上。我个子高,总是被安排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可是我视力不好,坐在最后一排看不清黑板上的字,所以尽管我能把课本上的内容记得很牢,但考试成绩总是不太好。而且,因为我看不清黑板上的字,也看不清讲台上老师的五官,所以眼神难免游移,焦点不在黑板上,也不在老师脸上,这让老师们认为我不尊重他们。我经常被老师尤其是数学老师提问,有一半时间我回答不出他的问题,于是被罚站。我高高地站着,觉得又孤独又羞耻。

我妈是这所小学的语文老师。她性格直率,脾气不好,得罪了差不多所有同事。我们班上的老师对我都不好,大约是将自己对我妈的不满发泄在我身上。我个子高得有点比例失调,左撇子,相貌平平,表情不讨喜,成绩不出色,他们有理由对我不好。最重要的一点,是因为我年纪小,毫无反抗能力,于是他们就放心地对我不好。一旦他们发现对我不好不会带来任何不良后果,就会想方设法创造机会对我不好。虐待是一种瘾,染上之后便会从中得到快感,然后是变本加厉。这些老师中没有一个人认为自己是坏人,尽管他们无所顾忌地歧视和欺负一个小女孩。

这天,我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靠近后门的位置上,正在早读。我喜欢每天二十分钟的早读课,因为早读的时候不管我的声音有多响,都会淹没在同学们的声音中,这让我不会成为老师们发泄情绪的靶子。周围的声音掩护着我,让我稍稍感到自在。我生性懦弱,想发出自己的声音但又害怕突出。

正当我用声音在同学们中间自在游弋的时候,教室后门被推开了。我扭头,看见我妈站在门口。她走进教室,手里拎着一只竹条编的菜篮子。教室里的菜篮子看上去特别怪异。我妈把菜篮往我面前一送,说:“菜场新来了一批西红杮,你去给我买五斤。”我头顶上的天空突然变阴了。我委屈,很不情愿,但别无选择。我放下语文书,接过菜篮和几张角票,走出教室,走向学校大门。一路上我没有看到老师和同学,只听到各个班级的教室里飘出的朗读课文的声音。这声音充满朝气和激情,听上去一点都不杂乱。我感到自己离这好听的声音越来越远。接近学校大门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像一个犯了大错被逐出学校的孩子。委屈和恐惧像两只巨手,不断击打我,左一下右一下,左一下右一下。如果当时我身旁有人,他会看到我走得摇摇晃晃。我无法不摇晃,因为我心里一根支柱倒塌了——这支柱,是我对我妈的相信——相信她尽管不喜欢我却不会干扰我学习。从我接过菜篮的那一刻起,我的早读被打断,我对我妈的相信也被打断了。

其实,更早的时候,差不多在我刚记事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妈不喜欢我。她经常对我发脾气,说我杀死了我的兄弟。这是很重的指控,重得连我妈自己都承受不住,所以她每次这样说的时候都哭得一塌糊涂,歇斯底里,有时还会晕倒。我听到我妈这样说,总是害怕得发抖,尽管我一点也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最初听到这句话时我才三岁,三岁的我怎么可能杀死兄弟呢?兄弟,到底是兄还是弟?或者是哥哥和弟弟两个人?我有一个模糊的想法,觉得我妈一定是疯了。但我妈是教师,教师总是正确的,怎么可能发疯呢?况且我根本没有勇气用恶意来推测我的家人。于是我内心混乱不堪。

我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没有哥哥弟弟。很多年里,我认为我没有哥哥弟弟是因为我杀死了他们。可是我在十二岁之前,完全不明白我妈对我的指控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只知道我妈认为我犯了罪。我也许真的犯下了自己也不知道的罪,那么我受罚就是应该的,我妈不喜欢我也是应该的。我想赎罪,于是我懂事,听话,七岁学会做饭,八岁洗衣,九岁生煤炉,十岁买米、搬蜂窝煤,做一切重活。但我发现我的努力完全没有用,我妈还是经常又哭又闹,说我杀死了我的兄弟,害她孤苦伶仃,被人骂成生不出儿子的女人。奇怪的是,姐姐妹妹也是女孩,我妈为什么不说她们杀死了兄弟?我的兄弟不也是她们的兄弟么?

我十二岁那年突然明白了一些事情。那是一个秋天的早晨,我从床上坐起来,开始穿衣服。正当我把左臂伸进春秋衫袖子的时候,我觉得整个世界突然间亮堂起来了,我全身充满一种从未有过的力量,头脑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活跃。我环视屋子。屋子依然狭小、陈旧、不整洁,但这没有关系。我听到姐姐妹妹在戏闹,声音尖得像一根根针,但我不觉得她们讨厌。我的胸怀突然间打开了,对世界充满初见般的欣喜。我从没想到生命可以这样清新美好,但我得到了。这是一份我不敢设想的礼物。我确定这就是幸福,同时知道我很快会失去这光彩耀目的瞬间。

这天是星期天。我洗了菜,做了午饭,又把碗洗好。当我开始洗一家人的衣服时,家里其他人都在午睡。我没有午睡的习惯,我喜欢中午明亮的光线。如果有天堂,我认为天堂就像晴朗的正午一样充满光明,没有幽暗之地,没有阴影。秋天,尤其是在晴朗的日子里,井水是香的。我猜想这是因为阳光里的香味还有各种植物的香味都被井水吸收了。我蹲在井台上,用一只木盆洗衣服。我在搓衣板上搓衣服时,觉得自己的手臂很有力,搓衣服的动作便带了一种节奏和韵律。有节奏的动作不但不累人,而且会让身体获得愉悦。很快,肢体运动带来的单纯的喜悦弥漫开来,我体验到了全身心的愉悦。我在自己的家里像女仆一样干活,但我并不为此难过苦恼。

我在院子里晾衣服的时候,全家人还在午睡。他们睡得那样安稳,那样香甜,简直让我相信他们的午睡对世界和平有贡献,又让我隐隐觉得他们可能一直这样睡下去,不再醒来。晾衣服时我的双臂一再举起,终于有点累了。但就在此时,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决心已定:我要问我妈,我是怎样杀死我兄弟的。

我妈从午睡中醒来了。她刚睡醒时有两种极端的情况,有时特别暴躁,有时特别好脾气。这两种情况交替出现,没有规律可循,和她的睡眠质量也没有关系。她就像神话里的王母娘娘,可以随心所欲,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怎样做就怎样做,别人若有疑问就是对她的冒犯。我走向我妈坐着的摇椅时,不知道她今天是暴躁还是温和,但我并不紧张,因为我决心已定。

“妈,你说我杀死了兄弟,这是怎么回事?”

没有寒暄,没有铺垫,我单刀直入。我妈看着我,好像不认识我似的。我以为她要像以前那样发脾气了。我已经想好,她发脾气我也不管,我还是要她给我答案。她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像在课堂上讲解一样,平静地、客观地、慢慢地说:

“事情是这样的:我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感到怀的是双胞胎,一男一女,龙凤胎。怀孕的女人是有感觉的,这个你不懂。也许你以后会懂,但现在肯定不懂。两个月之后,有一天早上我醒来,发现肚子里只有一个胎儿了。我真的是有感觉的。我想起来,头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女孩杀死一个男孩,慢慢把那男孩化成水,一点一点吃了。我一直记得这个梦。你生下来,你奶奶一看又是个女孩,立刻转身就走。我怀你的时候,你奶奶和你爸爸一直说:第一个是女孩,第二个肯定是男孩了。他们看到你,不知有多失望。你想想看,他们这种态度,怎么可能好好照顾我坐月子?我现在全身酸痛,腿关节痛得不能爬楼梯,就是月子里落下的病。后来,你奶奶知道你是左撇子,厌恶得要命,说左撇子都是妖怪变的,妖怪右手拿兵器杀了人,投胎到人间时觉得难为情,就不敢用右手了。小星,这些情况综合起来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就是你杀死了你的兄弟,在我肚子里杀了他。我是有感觉的,真的。”

我听了我妈的话,像学生掌握了一个新的知识点一样,有一种求知欲得到满足后的兴奋和充实感。我妈一再说她“是有感觉的”,这一点让我觉得意外而且欣慰,因为我原以为她毫无感情,只是一架训人机器,在教室里训学生,在家里训我。当然,她对大女儿和小女儿还是挺好的,只是对我很凶,几乎一看到我就生气。现在我知道她对我不好是有原因的,于是获得了某种平静。

我一直是把我妈那天的陈述当作神话来理解的。她说左撇子是因为前世杀了人,说我在她肚子里杀死了同胞兄弟,这完全不能让我有现实感。直到我三十岁那年遇见心理医生谢玉洁,才明白我妈说得不错。我妈怀孕时的感觉确实很准。在与生命有关的问题上,看上去再粗蠢的女人也有微妙而精准的感觉。

我妈在向我解释为什么说我杀死了兄弟之后,仍然会在生气时这样责骂我。一直到我成年,她对我的厌恶始终没有改变。我自卑,畏缩,怀着莫名的负罪感。我的丈夫赵志国在相貌、才华、经济条件等方面和我的姐夫妹夫相差甚远,这毫不奇怪,因为我是按照自我评价来找丈夫的,我认为自己配不上更好的男人。

我把自己的家料理得很好。我从小就会做家务,现在为自己的小家庭做事,当然做得兴兴头头,充满快乐和灵感。我事事以丈夫和女儿为重。赵志国对我生的是女儿有点失望,但对女儿赵晴雪还是喜欢的。

我认识谢玉洁是在女儿晴雪六岁的时候。那段时间我经常做同一个梦,梦见我的身体向平面铺展开来,像包饺子一样包裹了一个男孩,最终让他消失不见。我把这个梦和我妈关于我杀死兄弟的话联系起来,觉得我的梦是对我妈的话的注解,极其生动,历历分明。为什么会这样呢?我已经和我的原生家庭很疏远——我每年只在春节期间回老家看望父母,跟姐姐妹妹平常基本上不联系。我妈看到我的时候还是一副不喜欢的样子,但关于我杀死兄弟的话倒不说了,大约是因为说的次数太多,自己也厌烦了。我妈的话只让我觉得委屈,我从来不觉得我需要为自己胎儿时期的行为负责。那么,我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呢?我被这个令人困惑的梦纠缠了两个月,终于走进了一家心理咨询室。为我咨询的是谢玉洁。

在咨询室里,我对谢玉洁说了我反复做的那个梦,又把我妈关于我杀了兄弟的话说给她听。她说:“你母亲对你态度不好,但她的话可能是对的。我看过一个关于人类生育的记录片,好像有这么一个情况,就是在B超下,能看见一个子宫里有两个胎儿,却有三个胞衣。这是因为有一个胎儿因为各种原因停止发育,结果自身被消化了,为强壮的胎儿提供养料。受孕的胚胎有可能死亡,如果只有一个胚胎,那就是流产;如果有两个以上胚胎,其中一个停止发育时母体不一定会有明显的感觉。可能你母亲最初怀上的是龙凤胎,后来只有你发育成胎儿。当然,我们现在主要的依据,就是你妈的感觉。”

我十二岁那年夏天我妈向我解释时,一再强调她自己“有感觉”。现在谢玉洁拿出科学依据,却又回到我妈的感觉。我只能相信我妈。当然,我还是认为我不需要为那个胚胎状态的所谓兄弟的消失负责。也就是说,我仍然不能真正原谅我妈对我的不公平。

谢玉洁又说:“关于左撇子的形成,我所知道的一个原因还是跟胚胎发育有关:胚胎发育是对称的,这大约是为了保证人体的对称性。如果是同卵双胞胚,两个受精卵的发育也是对称的。记录片里拍了几对孪生子,他们两两相对时,一举一动像照镜子似的,一个用左手拿杯子,另一个用右手拿杯子;一个摸摸自己的左脸,另一个摸摸自己的右脸,很有意思。这就是双胞胚的对称性。如果一个人是左撇子,很可能是在胚胎时期他的孪生兄弟姐妹不在了,而他在对称原则下的发育却持续下来。我可能没说清楚,但大致是这个意思。”

这再次证明了我妈的感觉准确得惊人——我在我妈子宫里的时候,的确有过一个和我同时发育的同伴。鉴于我妈感觉的高准确率,我只能承认我胚胎时期的同伴是男性,是我的兄弟。

心理咨询师谢玉洁并没有说出什么让我茅塞顿开的话,但她还是让我得到了某种安慰。我想这是因为我从来没有遇到能够这样专注地听我说话的人。她的形象、表情和眼神,都让我感到自己被包容、被重视。咨询结束后,我和谢玉洁成为朋友。

谢玉洁说我有帮夫运。我笑道:“你不是一直说心理咨询是科学吗?怎么你也迷信什么帮夫运?”她笑而不言。

几年以后,赵志国真的成功了,他为我们家创造的财富远远超出了我姐姐家和妹妹家。谢玉洁说:“帮夫运并不是虚的,它是你的性格和言行的必然结果。在我认识的所有女人中,你是最有爱心、也最会表达爱心的。你把自己奉献给家庭,那样心甘情愿,那样无私,等于是给家庭不断地输送正能量。这种能量被丈夫感知后会激发起他的能量,他当然会成功。”

一个成功的丈夫可能会让妻子产生危机感,但我从不担心赵志国会对我变心。我对他的品质和习性非常了解,所以我有信心。不过,我还是看得出他有心事。犹豫了大约三个月之后,他终于对我说:

“小星,人说‘有儿万事足’……”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我就明白了。“你想让我生二胎?”我说。他没有把握地看着我,吞吞吐吐地说:“我们老家是农村的,农村讲究传宗接代,讲究生儿子续香火。我每次回老家,我父亲、我母亲和所有的亲戚都夸我有出息,夸完以后就叹气。他们都不明说,但我知道他们是希望我有一个儿子。”

我迟疑着。他说:“我知道你生孩子辛苦,三十六岁生孩子更辛苦。我只是说说,不勉强你。”

他误会了我的迟疑。我迟疑不是因为不想生二胎,而是我简直以为那是我自己的想法被他大声说了出来。我考虑过生二胎的问题,不止一次。我之所以没有说出来,是因为担心我们的女儿晴雪会认为幼小的弟弟占据了我们的爱,从而感到委屈。确切地说,我是担心赵志国有了儿子之后会不可避免地偏爱儿子,冷落晴雪。我知道父母偏心会给孩子会带来什么样的痛苦,我不愿意让晴雪经受这痛苦。如果母亲不能尽全力让儿女免受自己小时候经历过的痛苦,那她算什么母亲呢?

我轻声说:“我可以考虑啊。”

赵志国激动起来,说:“生育指标的问题你不用担心,孩子的性别你也不用担心。我认得几个专家,能够保证生出来的是儿子。”赵志国不知道我到底在担心什么。当然以他的能力,想办法搞到生育指标是容易的。我担心的不是不能生儿子,而恰恰是生儿子。我说:“晴雪十二岁了,说懂事也懂事,但毕竟还是孩子。这么多年来,我们只有她一个孩子,谈不到偏心的问题。如果有了儿子……”

赵志国说:“你放心,我当然会爱晴雪的。”

我望着他忠厚的脸,望着他经历了很多但依然清亮的眼神,同意生二胎。

我对谢玉洁说:“我同意生二胎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想证明母亲不偏心是可能的,母亲处理好孩子之间的关系是可以的。”

谢玉洁说:“我无权评论你的决定。可是,你的出发点好像有点问题。你想得太复杂了,所以会很艰难。其实我倒更能接受你家赵志国的观点:生儿子为了传宗接代。这样就简单多了。”

“可是,我从来不认为生活是简单的。我从记事起就听我妈说我杀了我兄弟,说左撇子是杀过人的妖精投胎。她这样莫名其妙地恨我,我多年来被迫接受。现在我能自己做主了,我要向她证明我很好。”

谢玉洁担心地看着我,说:“小星,关于这个问题,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讨论过了。”

“是的,你说得不错。我知道我应该放下,但还是放不下。”

“那就慢慢来吧。”

经过一系列努力,我怀孕了。赵志国很高兴,看我的眼神像看稀世珍宝,仿佛我的肚子就是他人生的基石。不仅是他一个人的人生基石,他们家族的前途命运都要由我的肚子来决定。但愿这份荣耀可以抵消怀孕时的不便和生产时的痛苦。

我正在考虑怎样跟晴雪说我要再生一个孩子的事,晴雪却先发现了我的情况。她是一个天性温厚的孩子,富有爱心,会关心别人。一天早上,我照常给她做好早餐,看着她吃。她吃了一半,抬起眼睛看我,说:“妈妈,你是不是又要生小宝宝了?”

“嗯,是的。我正准备告诉你这件事呢,你倒先看出来了。晴雪,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妈妈,这很明显啊!你的表情有变化。我小时候,你就是用这种眼神看我的,又温柔又满足,充满希望。后来,我长大了,你就不那么温柔、不那么满足了。当然,你是好妈妈,我知道你爱我。不过,你的眼神还是不一样。”

晴雪学习成绩很好,语文尤其好,作文可以说非常出色,所以她说出这样具有抒情意味的话来我不觉得奇怪,而是非常感动。我还觉得欣慰,因为她知道我怀孕而没有表现出不安和抗拒。我说:“孩子小的时候,妈妈都是这样子的。晴雪,如果你有一个小弟弟,因为弟弟小,爸爸妈妈必须用更多的精力照顾他,你会相信爸爸妈妈仍然爱你吗?”

晴雪说:“这有什么问题吗?你们怎么可能不爱我呢?我是如此如此可爱!”

我笑了。我转过身,擦去泪水。我对晴雪的教育是成功的,因为她自信。当然这成功非常基本,但基本的东西并不一定能轻易得到。

我去医院进行孕期常规检查。意外的是,医生对着B超仪器看了很久,然后说我怀的是双胞胎。

我把这消息告诉赵志国时,他一点都不觉得奇怪。我为他的不奇怪而奇怪。他说:“你没有听说过吗?生男生女,生几个孩子,这是可以人为控制的。为了保证你怀的是儿子,我服用了一些东西,也让你服用了。”

我不知道我服用了什么东西,更不知道赵志国会让我在不知道的情况下吃了我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我首先想到的是一些奇怪的偏方,像鲁迅痛恨的药引子一样充满种种奇怪的、难找的、让人恶心的东西。我内心有点反感,但不想说什么,因为我已经吃下了那些东西,那些东西帮助我怀了两个孩子。我甚至觉得那些东西是我孩子的组成部分,因而也是我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所以,我努力将恶心驱逐出我的感觉系统。我从来不会用恶意推测自己的家人,为此练出了美化一切的能力,尤其是美化我不能改变的东西。

我说:“医生说我怀的是双胞胎,但没有说是男是女。如果再生两个女儿怎么办?”

赵志国很自信地说:“可能是两个男孩,至少会有一个男孩。我不相信我没有儿子。”

我刚认识赵志国的时候,他没有这种自信。是他自己的能力藏得太深,还是我的帮夫运真的很强大?他的自信让他拥有越做越大的生意,生意上的成功又让他更自信。最难得的是他的自信并不尖锐,而是让我有更充分的安全感。这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是幸福的,虽然生活中有那么多不可解的、不可控的事。

赵志国说他一定会有儿子,我就不再操心胎儿的性别。事实上,不久之后我能感觉到自己怀的是男孩,至少有一个是男孩。这次怀孕和怀晴雪时不太一样。我怀晴雪时隐约感到自己怀的是女孩。民间有“酸儿辣女”的说法,意思是怀男孩的孕妇喜欢吃酸,怀女孩的孕妇喜欢吃辣。怀晴雪时我的饮食习惯并没有变化,我的变化是在对颜色的感觉上:当时我看到粉红色就觉得悦目,似乎粉红色有自己的生命,对我暖暖地笑着,贴近我,安慰我。我还喜欢柔软的东西,买了很多大大小小的毛巾、毛绒玩具什么的。以前我喜欢的颜色是紫色,喜欢的东西是文具。

这次怀孕,我对颜色的偏好有明显变化:我喜欢蓝色,在任何有多种颜色的地方,蓝色总是最先跳出来欢迎我。我走在街上,会不自觉地对蓝色的店招看一会儿。女孩子的天蓝色短裙,男性推销员宝蓝色的领带,甚至中老年男子的藏青色西装,都让我觉得好看。在饭店吃饭,我会对着青花瓷餐具的花纹呆呆地看。赵志国担心地问我是不是胃口不好,然后劝我多吃点东西。闲来无事,我拿出彩色铅笔画画玩。我用得最多的是深浅不同的蓝色笔。对照我怀晴雪时对粉红色的偏好,我有理由相信我正孕育着男性胎儿。我只好奇我怀的是一个还是两个男孩。有时我会想到我妈,想到她一再说“我是有感觉的”。我是我妈不喜欢的二女儿,但她仍然把一些珍贵的东西遗传给了我,比如说对自己身体的细微洞察力。即将第二次做母亲时,我从压抑多年的委屈中释放出来,和我妈在心理上贴近了。

我再次去医院做检查时,护士拿着我的生育卡看了几秒钟,然后给我安排了一个舒适的座位,给我端来一杯热水,和气地让我等一等。这种待遇是上次检查时没有的。我躺在检查床上,全身都能感觉到医生护士的热心。热心是一种会辐射的东西,这是肯定的。医生对着屏幕说:“胎儿很健康,你放心好了。”我从检查床上下来时,医生走过来,微微弯下腰扶我。她以最自然、最不易察觉的姿势,附在我耳边轻声说:“一男一女,龙凤胎。恭喜呀!”

医生把我搀到椅子前面。我坐下后,她恢复了正常的公事公办的样子,关照我孕妇的注意事项。她说:“你一定要保持心情愉快,什么都不要担心。有很多怀双胞胎的孕妇都担心自己的奶水不够两个孩子吃。其实人是很有潜力的,婴儿吃多少奶,妈妈就能产多少奶。你不要担心。”

我再三感谢医生。走出妇幼医院时,我全身充满力量,但头有点发晕。医生对我透露胎儿的性别,这一定是赵志国事先安排的。他大智若愚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无微不至的心,他低调的做派能够让差不多所有人接受他,不知不觉受他影响。我怀疑不是我有什么帮夫运,而是我太幸运。可是我为什么觉得头晕呢?龙凤胎不是最美满的结果吗?赵志国有了儿子,晴雪有了同伴。是的,我很高兴,从未有过的经历和体验让我激动不已。我想到窗前的石榴树。我每天都要站在窗前看石榴树。晚上我关窗前移开纱窗,石榴树静静地站在院子里,窗里窗外,我们相对,彼此问候。秋天,石榴不声不响地结果了,又红又大的果实压弯了树枝。以前我是多么羡慕、多么崇拜石榴树呀,它的形象、它的生长规律、它的叶片、花和果实,没有一样不是奇迹。现在,当我从妇幼医院出来走在阳光下的时候,我感到自己和石榴树融为一体。

赵志国回家后,我把我怀龙凤胎的消息告诉他。他笑了,轻轻地、珍爱地抱我。我感觉他已经知道了这个情况。当然医生会很快通知他,他有让人心甘情愿为他效劳的能力,而这能力既包括经济实力,也包括人格魅力。

当晚,我的梦很乱。我的梦一向是彩色的。这一个梦像打翻了的调色板,各种颜色搅在一起,一片混乱。我想让它们恢复秩序,但无能为力。渐渐地,粉红色在所有颜色中变得醒目。我在梦里又惊又疑:蓝色呢?我最爱的蓝色呢?就在几天前,我对一个小伙子的蓝色领带看得太久,那个小伙子都脸红了……我果然看到了蓝色,像一朵小小的勿忘我花,温柔地开放。我高兴地说:来,我的儿子,我的天空,我的大海……这时,粉红色的月季花很快飞到我面前,左右摇晃着,不时挡住那朵蓝色的小花。在粉红花不停的晃动中,我也能看到这是一朵很美的月季。但我更关心的是蓝色花,所以我伸手拨开月季。我的手指被月季花茎上的刺深深地刺了一下……

我很快忘了这个梦。我时时感到充实。我是一个对生命诚实的人,绝不会抱怨怀孕和生产。我认为怀孕和生产是女人的幸福,看不起那些为了赢得丈夫的宠爱而夸大怀孕时的不便和生产时的痛苦的女人。怀孕让我对生活的态度更宽容,让我更自尊,对自己更满意,能够更好地照顾自己。我觉得世界按照美和善的原则在有序运行。我看着院子里的花草,看着屋子里的陈设,看着餐厅柜子上放着的赵志国买给我的水果,我觉得这一切都闪闪发光,无比丰美。我内心被一种虔敬的感情所充满,感谢世界的创造者,感谢赐给我这一切的至高者。

下午总是香甜饱满得像秋天的果实。我心满意足,无所事事,便去找谢玉洁聊天。她在家里接待我。她说她学钢琴学了三个月,会弹几首曲子了。在我的印象中,国内学钢琴的都是孩子。我家晴雪是四岁开始学钢琴的。晴雪没有多少音乐天赋,对钢琴谈不上喜欢,只是习惯性地弹着,每年考级。现在,在整洁高雅的自家客厅里,三十六岁的谢玉洁弹钢琴给我听。她弹的是简单的练习曲,指法没有晴雪熟练,但对音乐有发自内心的热爱和较深的领悟。她用自己的琴艺来招待我,不可避免地带着点炫耀的意思。我们是好朋友,我不介意。我问她:“洁,你怎么想起来学钢琴的呢?我还以为成年人不可能从零开始学钢琴呢。”

谢玉洁说:“我是典型的水瓶座,求知欲特别旺盛,对任何东西都想知道个究竟,什么东西都想尝试一下。我觉得只要我去学,没有什么技艺是学不会的。”

谢玉洁的确学了很多本领,会做很多事情。以前,她学本领是为了更好地生活,为了找到更好的男人。现在,她发现自己学得越多,越有才能,就越难和男人相处。她就像一个登山者,出于爱好和天赋不停地攀登,认为自己站得更高就可以看到更美的风景,就会有更优秀的同行者。渐渐地,她越登越高,同行者越来越少。很多男人说她骄傲、高不可攀。作为她的朋友,我知道她一点都不骄傲,她是太在乎男人、把男人看得太高了,以为自己要特别优秀才能配得上自己所爱的男子。可是,就在她不断充实自己的过程中,男人已经被庸常的生活所俘获了。谢玉洁越优秀就越孤独。

听着一个成熟女子弹着钢琴练习曲,我突然有点不自在。我整个身心都被胎儿占领着,我的意念围绕着他们,我的每个细胞、每次呼吸都是为了他们。我的身体在膨胀。我是一个被生活的蜜水浸泡得膨大起来的果实,我无法和清瘦优雅的女友交流我的感受。我坐在谢玉洁家里似乎是对她的冒犯。

谢玉洁轻轻合上琴盖,从琴凳上起身,给我端来果汁。我们坐在阳台上说话。她说单位里新来了一批大学生,有六个女孩,男孩只有两个。我说女孩子中学时读书好,考上大学的多,在大学里又要强,所以男大学生似乎有点紧缺。谢玉洁说:“说着说着又要说到教育问题了。现在的中小学教育确实不利于男生发展他们的天性,女生就比较容易考出好成绩。不过作为女人,我想的是:女孩子们读书出色,也是付出努力的,问题在于她们的努力最终又能得到什么呢?一份好工作,一个好老公,仅此而已。女孩子们的空间仍然是狭小的。”

我认为谢玉洁说得不错。我想到自己将要有两个女孩一个男孩,我们家女孩仍然占优势。但我不愿主动和谢玉洁说孩子的事。她却问我:“这一个,是男孩吧?”我点点头。她说:“在中国,男孩还是宝贵的。女人再努力,总是比男人低一头。不过男孩子面临的竞争也很激烈,被女孩子压着的情况也不少见。”我觉得不能瞒她,便说:“两个,一男一女。”

谢玉洁脸上有真实的惊奇表情,不过她旋即平静下来。作为心理工作者和好学不倦的人,她在医学方面的知识不会比我家赵志国少。她说:“龙凤胎,这是多少人的梦想啊!三个孩子,你会很辛苦的。当然,辛苦也是幸福。”

我明白,谢玉洁的意思是说,龙凤胎会让我非常麻烦。我说:“我也担心他们三个孩子之间的关系。老大懂事了,会不会觉得我们不再爱她?我跟她谈过,她说没关系。但是以后到底怎样,我也不敢保证。两个小的,我希望他们相亲相爱。”

谢玉洁说:“你是天生的好妈妈,因为你有充沛的爱。”

感情冲动之下,我想当面请谢玉洁做小女孩的教母。但我克制了这个浪漫的想法。近年来,谢玉洁的自恋倾向越来越严重,我其实不愿意让我的小女儿受她太多影响。我有点惭愧,因为我在内心深处不能完全接受我的朋友。但我真的在感情上非常护着她,特别希望她能快乐。我问她最近在忙什么,她说为心理杂志写专栏、做咨询、练琴,等等。我用轻松的口气说:“你有没有想过生个孩子?”她说:“那也得先找到孩子他爸啊!”我说:“那也不一定。不就是一个细胞吗?现在医学这样发达……主要是你觉得没有男人配得上你。”她大笑起来,说:“你的意思是说我自恋吧?说我只能接受自己的孩子?其实,我真的想结婚、生孩子,只是我遇到的男人智商都不高。”

听谢玉洁说到智商,我想起赵志国公司从大连引进的一个数学博士。博士离婚了,没有孩子。谢玉洁这样看重男人的智商,数学博士的智商总没有问题吧?我到卫生间给赵志国打电话,问博士的情况。赵志国说肖博士三十三岁,离婚快一年了。我说:“你觉得他和谢玉洁合适吗?”他沉吟片刻,说:“可以让他们认识,相处之后再说。我们只负责牵个线,其他一概不管。”他答应向肖博士介绍谢玉洁这个人,随即把博士的手机号码发给我。

我有点兴奋地回到阳台上,把肖博士的情况跟谢玉洁说了。“数学博士,那得有多聪明啊。”我说。谢玉洁答应和博士认识。

我的身体发生了某种变化,内心的和谐之感消失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发生在我吃早餐的时候。起先我胃口很好,大口吃着培根和煎蛋,还有涂着厚厚一层黄油的烤得很香的吐司。突然,我拿着吐司的右手还在往嘴里送,腹部一阵猛烈的搅动却让我几乎吐出来。我扔掉手中的吐司,双手捧住半球形的肚子。隔着衣服,我的双手分明感觉到肚子表面起伏不定。晴雪在我肚子里的时候乖得很,没有其他孕妇说的那种拳打脚踢,只是偶尔温柔地动一动。我的龙凤胎就没有晴雪那样安分了,他们的动作很猛烈。我从他们对我的撞击中没有体会到感情,甚至不自觉地想起我在中央电视台纪录片频道看过的鳄鱼在水里猛然甩动尾巴的情形。我知道怀孕期间最好不要想不美好的东西,所以立刻将这回忆驱散。但是胎儿再次撞击我时,我又不自觉地想到扭动身躯的鳄鱼。在他们的撞击下,我的腹部一阵阵发冷、绞痛,很不舒服。我是一个能够享受怀孕的女人,一个天生的母亲,但我此时对自己饱满的腹部手足无措,内心充满不祥之感。

我随即去妇幼医院。不是常规检查,因为胎儿有异动。我怀孕已经六个月了,根据我的知识,我知道他们已经成形,已经是生命体了。我不能想象自己失去他们,我一定要保住他们。

女医生说两个胎儿都有心跳,但其中一个的体形比另一个大得多,这说明一个胎儿在抢另一个胎儿的养料。我的问题脱口而出:“男孩大还是女孩大?”

女医生冷冷地看着我,说:“我不能告诉你。我们有纪律,不看胎儿的性别。你是怎么知道胎儿性别的?哪个医生告诉你的?”

这个严厉的医生让我对自己的问话有点后悔。我真不该问这个问题,因为我应该知道,当然是女孩比男孩大。女孩总是更柔韧、更顽强,更能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发展自己。我是三十六岁的高龄孕妇,不像二十多岁时那样气血旺盛,我给他们的生存环境并不特别好,我能提供的养料并不特别充足,他们为了生长,必须进行激烈的竞争,不会彼此相让。在这种生存层面上的争夺中,女性一般都会占优势。想起早餐时我腹部的难受感觉,我明白这是他们在我肚子里进行争斗和抢夺。孕育生命原来并非总是祥和美好的,生命的起始阶段就充满争斗和抢夺。

我想到以前我妈对我进行过无数次的关于我杀了我兄弟的指责。我一直觉得委屈,但又怀着抹不去的内疚和罪感。现在我突然感到理直气壮:我不该为我兄弟的消失负责,我妈的责任更大,因为她没能提供良好的环境和充足的养料给我们。当然,我妈不是故意的,她也没有办法。所以说,对于我未出世的兄弟,没人需要负责。

我问医生应该怎么办。她要我每周来检查一次,此外没有办法,只能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我的肚子里有两个小生命在打架,这也是自然?没错,这就是自然。

我给谢玉洁和肖博士牵线之后,赵志国回家说博士对谢玉洁很满意。我很高兴,觉得自己为谢玉洁做了一点事,而且第一次做媒就有眉目。

一个半月过去了,谢玉洁一直没有联系我。我们每月见一次面,已经持续好几年了,所以她一反常态的沉默让我有点不安。我猜想她和博士相处得不好,她觉得对我没法交待,所以不主动联系我。

我忍不住联系她。她答应在我家附近的美术馆见我。我已经不便出门太远了。

我直接问她和博士处得怎么样。她不大起劲地说:“主要还是年龄。”

“年龄不是问题吧?赵志国说,肖博士明确表示不在乎年龄。”

谢玉洁不自在地笑了笑,说:“他一个外地人,到熹城来了几个月,房子也没有。我总是忍不住想:他找我,是为了图点什么吧?”

我很吃惊,一时说不出话来。我二十二岁认识赵志国,一年后和他结婚,从来没有想过我图他什么,也没想过他图我什么。也许当时我们初入社会,考虑问题不会太现实。可是,谢玉洁的说法还是让我很不舒服。我说:“结婚本来就是男女互补的事情,男人和女人都是有所欠缺才结婚的,如果一方无所不能,那还有什么必要结婚呢?从这个意义上说,结婚是有所图的,双方都有所图。你觉得呢?”

谢玉洁冷冷地说:“我觉得你太理想主义。不是所有女人都像你这样运气好,有一个好老公,要什么有什么。我奋斗这么多年,怎么能随随便便嫁个人呢?”

谢玉洁大概是真的生气了,说话的时候目光定定的,不看我,而是看着我扶着咖啡杯的左手。她这样做是无意识的,并非因为我是左撇子而好奇。但她的目光提醒我一个事实,这个事实正好和她所说的关于奋斗的话有关——她认为我结婚是坐享其成,我没有奋斗就得到了幸福生活。其实我是奋斗过的,我在娘胎里就和我的兄弟争斗,结果是我胜出了……这是真正的胜出,胜利了才能出生,失败的人根本没有机会来到世上……这突如其来而又清晰无比的想法让我激动不已。我一向与世无争,从不奢望胜利,但此时我体会到了胜利的滋味。然后,我以胜利者才有的平静和坦然,对谢玉洁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告诉你肖博士很喜欢你。你当然有选择权。作为朋友,我真的希望能有人陪伴你,让你生活得轻松一些、快乐一些。”

好像有人抽走了偶人的支撑物一般,谢玉洁突然软下来,眼泪夺眶而出。她哽咽着说:“有时我也不想这样孤孤单单地生活。可是,我就是无法完全敞开自己去接受一个人,特别是男人。我帮助别人解决心理问题,其实我自己就有很大问题。还是你好,从来不想得太多,生活也就不为难你。”

我点头,保持面部表情的温柔和顺。谢玉洁不了解我,甚至嫉妒我,但我仍然将她当作我最亲密的朋友,爱她如姐妹。我们都是女人,虽然经历不一样、性格不一样,但我们都有自己的奋斗史。

赵志国给龙凤胎想好了名字:女孩叫彩虹,男孩叫晓阳。晴雪笑嘻嘻地说爸爸起的名字好,别人一听就知道他们三人是同胞。我和赵志国看看开始变得苗条秀丽的晴雪,默契地对视一眼。喜悦和满足让我们沉醉。晴雪是个自信的、优秀的女孩儿,钢琴拿到十级证书,在班里担任劳动委员,学习成绩保持在前五名。晴雪不是天分很高的女孩,但她很努力、很上进,只要她醒着,就有一股劲头充满她全身,推动她练琴、看书、做题、朗读。小小的女孩子这样辛苦,我看在眼里,既欣慰又心疼。我每天都对她说:妈妈爱你,爱你的一切,因为你生来就是为了让妈妈爱的。我还告诉她,妈妈不是因为你弹琴弹得好、学习成绩好才爱你,我爱你没有理由,没有条件。看着她自信、坦然的面庞,我想我的话还是有点作用的。但她仍然很努力,自己为自己设定目标,不断地往前赶,如果考试成绩不如上一次她会难受一个星期。我劝她不要太在意一两次考试的分数,她却对我说:“我们老师说了,女生现在成绩好不算什么,男生有后劲,到初中、高中肯定会超过我们。我不想被男生超过。”她的语气和表情,隐含着对男生的敌对情绪。她现在正处在男生女生对立的阶段,这样的表现也算正常。

我做了一个梦——碧蓝的湖水中,一个女孩紧紧搂着一个男孩。在女孩怀里,男孩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男孩闭着眼睛,四肢微微动着。他还活着,但他并不感到痛苦。女孩抬起头来,眼睛又大又圆,像天使一样美丽、无辜……

我从梦中醒来。夜色深沉。我无法再次入睡。我恍然记起,这样的梦我以前做过,很小的时候就做过,不止一次。这是一个可怕的梦,但它在我意识中上演的时候是那样平静、自然。

两个胎儿仍然经常冲撞我的肚子,我对此已经习惯了。我遵照医嘱,每周去妇幼医院检查胎儿的生长情况。每次检查,医生都说一个胎儿比另一个大。我问大多少,医生说因为胎儿位置不正,无法比较,但差距有不断增大的趋势。女孩吞噬男孩的梦,在大白天的医院里,极其分明地出现在我眼前。我没有恐惧,只有无奈。在关于生命的基本问题上,女人永远更强大,因为她们更有韧性。她们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她们知道自己更弱,面临的问题更多,在世上生存更难。强和弱这对矛盾就这样统一在女人的生命之中。可是,她们需要这样强大吗?男性似乎惧怕她们的强大,在她们面前不断退缩。

胎儿八个月的时候我去做孕检,医生表情凝重,说一个胎儿发育很好,另一个有停止发育的趋势。她说我需要立刻住院,进行剖宫产手术,否则有一个胎儿就保不住了,因为那个胎儿好像无法吸收养料。她还说,那个胎儿很小,但存活的可能性很大,比在我肚子里更安全。

我的龙凤胎出生了。大的先出来,是女孩,六斤二两;男孩很小,只有三斤二两,比姐姐轻了三斤。护士把两个婴儿包好了,一左一右放在我身边。姐弟俩闭着眼睛,睡得很安稳,但我觉得世间没有比他们更有活力的存在物了。他们全身充满生长的力量,这力量能让小小的种子在巨石下面发芽,能让竹笋顶开上面的水泥层。我能感到他们心脏的跳动,每跳一下就有巨大的热力向我辐射过来。我功成名就,心满意足,没有担心,不用思考,我只要贴紧这两个小生命,就可以接近并了解世间的真理。

我发现我看男孩的时间更长一些。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无数理由站出来为我开脱:晓阳体重太轻,我应该多关心他;我没有生过男孩子,多看看男孩是正常的……赵志国却不需要这些理由,他一直盯着儿子看,不动,不说话,但全身都是喜悦和激动,像看着世间最大的奇迹。这奇迹,这三斤二两的小生命,似乎凌驾于他的生活之上,这不是他的产物,而是他生活的意义。

两个小时之后,晓阳被护士抱走了。他们说他肺功能有点问题,要进保育箱。赵志国一下子跳起来,要跟着儿子一起走,结果被护士拦住了。他在病房门口站了很久,然后回到我的病床边,颓然坐下。他的心已经不在我这里,而是追随儿子去了特护病房。突然间,我胸部发涨,似有两股泉水涌动欲出。我让赵志国把女儿彩虹抱过来。我给彩虹喂奶时,赵志国看着我,慢慢回过神来。

接下来的日子充满忙乱和担忧。晓阳在保育箱里呆了十二天。这期间,医院给我们发过两次病危通知。赵志国完全没有了往常的镇定态度和做事章法,对医生大吼大叫。医生护士居然被他震慑住了,冷漠机械的态度发生变化,不再指责他自作主张,对他的要求尽量满足。父亲的意志力是强大的。经过赵志国的全力争取和医生的全力治疗,晓阳转危为安。

彩虹和晓阳吃饱了奶,安静地躺在我身边。我靠在床上,轮流看着姐弟俩。彩虹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透着强悍。这是由生存本能支撑的强悍。她似乎在胎儿时就知道父亲爱儿子超过爱女儿,知道她作为第二个女儿不占任何优势。她在性别和排行上的劣势使她憋着一股劲,拼命成长。晓阳瘦小,但透过皮肤能看出他骨骼的坚硬。作为男孩,他先天地知道自己需要承担很多东西,包括家族的希望,于是要把骨头长得硬一些。

赵志国逢人就说:“等我儿子二十岁的时候,我就六十岁了,这可怎么办?”谁都听得出他不是在表达担忧,而是藏不住自己有了儿子后的得意之感。赵志国抱着晓阳时的表情,让我真正知道“有儿万事足”的含义。我因他的满足而满足,同时挥不去内心里深深的忧虑。他们来做我的孩子,我要对他们负责。孩子是完美的天使,我就必须是全能的母亲。可是我一向懦弱,我怀疑自己的能力,就像我无法为两个胎儿提供足够的养料一样,我担心自己无法向他们付出足够多的、不偏不倚的爱。

我看得出,在龙凤胎出生后,晴雪的情绪有点变化。她能感到父母的爱从她身上转移出去很多。有一天,赵志国拿出一只银章,说是祖父传下来的,他现在要交给晓阳。当时晴雪在我卧室门口走过。我知道她听见了父亲的话,同时我感觉到她的心被揪了一下。爱本身是无限的,但父母作为个体都有局限性。

让我欣慰的是,晴雪确实是一个富有爱心的好孩子。在我需要的时候,她成为我的帮手。同时照顾两个婴儿太难了,幸亏有晴雪帮忙。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任何人分走她应得的爱。

彩虹和晓阳姐弟十八个月,会满地跑了。他们在一起玩的时候真像天使。他们玩累了,我一手抱一个,哄他们睡觉。这是一件困难的事,因为彩虹总是伸手推晓阳,想让他离开我的怀抱。晓阳的表现是转过身,把头放在我的肩膀上,假装没有感到姐姐在推他。我不可以把任何一个孩子放下,因为我已经决定要给他们平等的爱,谢玉洁也提醒我尤其要关注彩虹的感受,不能让她受冷落。可是我的怀抱就这么大,我无法给他们划出各自感到安全的范围。等他们睡着,我又变回心满意足的母亲,一手感受着彩虹皮肤的细腻,一手感受着晓阳骨骼的坚硬。他们是和谐美好的组合。

尽管有点难,但孩子向来是“只愁养、不愁长”,彩虹和晓阳姐弟一天天成长着。我观察着他们的成长。彩虹身体强健,几乎在所有方面都领先,体格比弟弟大,学东西比弟弟快,说话比弟弟响亮。偶尔,她眼中会闪过紧张的神色,似乎察觉到环境复杂,并领会到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必须保持警觉,必须付出更多的努力。

我把我的想法说给赵志国听,他不以为然,说我太敏感了。但愿是我神经过敏。赵志国无法克制对儿子晓阳的偏爱,因为他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的偏爱。对男性后代的宠爱存在于中国男人的血液里,无法改变。我提醒他给孩子买玩具一定要同时买两份。他做到了,不过给晓阳的玩具显然更大、更高级。几次之后,我委婉地再次提醒他。他说:“男孩喜欢的玩具和女孩喜欢的不一样。”我无言以对。我给彩虹买再多再贵的玩具,也换不来赵志国看晓阳的那种“有儿万事足”的眼神。

姐弟俩满两周岁时,我决定带他们回一趟老家。自从第二次怀孕以来,我没有回过老家。

第一次到高铁站,两个小小孩很兴奋。晓阳对赵志国手中的拉杆箱很感兴趣。赵志国就抱起晓阳,让他坐箱子顶部,说:“我们坐车车啦!”然后拉着他走。晓阳举着短短的手臂,兴奋地叫着。我赶紧让晴雪看着本该由我照管的旅行包,抱起彩虹。我一直很留心,赵志国和晓阳玩的时候,我总是尽量对彩虹进行呵护。通常彩虹会和我玩得很好,但这一次,不管我怎样亲她、逗她,她的目光始终不离开弟弟。她柔嫩的小脸贴在我脸上,让我的心都融化了。她说:“妈妈,让我也坐一下车车吧。”刚才爸爸的一言一行她都密切关注,所以现在像她爸爸一样把箱子叫“车车”。

我走到晓阳身边,说:“让小姐姐也坐一会儿,好不好?你们是好朋友,好朋友懂得分享。”晓阳偏过头去,不理我。我说:“晓阳和彩虹轮流坐车车,好不好?”赵志国突然不耐烦起来,说:“你就让他坐一会儿吧!”我不再说话,抱歉地看着彩虹。彩虹眼里的委屈让我心疼,我后悔没有再带一只拉杆箱出来。

赵志国把拉杆箱竖直,准备到自动售票机前取票。他伸手想把晓阳抱下来,晓阳挣扎着不肯下来。赵志国对我说:“他有三辆玩具车,但他就是喜欢坐这辆车,没办法。”然后转身走了。

这时,我听到晴雪在我身后叫我。我回头,看见她吃力地拎着旅行包向我们走来。晴雪的脸涨得通红,显然这只旅行包对她来说太重了。我再次后悔没有再带一只拉杆箱。第一次带三个孩子出远门,我没有考虑周全。我没有多想,把彩虹放到地上,向晴雪快步走去。

就在我跨出五六步的时候,忽然看见晴雪的表情十分惊恐,同时我身后传来一声巨响。我转过身来,看见拉杆箱倒在地上,晓阳整个人面部朝下砸在地上,他的两腿还跨在拉杆两侧。我冲过去抱起晓阳。晓阳闭着眼睛,身体软软的,失去了知觉。彩虹站在拉杆箱前面,没有表情。

这时赵志国也冲到我们面前。他低头看看晓阳,然后对着我大吼:“你是怎么搞的?”晴雪不知什么时候拖着旅行包也过来了,小声说:“我看见妹妹推弟弟,然后箱子倒了。”推,彩虹多么习惯用这个动作,一次一次试图让晓阳离她远一点,让晓阳不要占据她应该得到的充分的父爱和母爱……

我正恍惚出神,突然感到面部受到重击。我来不及确定这是赵志国向我挥拳,已经站立不稳。我在倒下之前,看到的不是赵志国愤怒得失去理智的脸,而是彩虹的眼睛,一双天使一样美丽无辜的眼睛。我在这双眼睛里看到一个小小的我。无尽幽深,无限神秘。顺着这幽深的隧道,我奔回母腹,对这个世界的知觉急速衰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