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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张应:四十不惑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王张应  2018年10月18日16:45

四十年前的1978年,我是一个脸上开始长痘的农村学生,在皖西南一个名叫黄土岭的村子里上中学。

村子里的中学只能是初级中学。那年代,村还不叫村,叫大队。大队上面是公社,公社上面是区公所,区公所上面才是县。高级中学或者完全中学只有在区公所驻地和县城才有,初级中学多在公社所在地,大队里很少设。我们大队情况特殊,设了初级中学。主要原因还是生源足吧,当年我们班就有79名学生,老师点名要点半天。此外,可能还因为我们大队师资力量强,高中毕业回乡青年多,语文、数学、物理、化学和英语各门课程,都能找到合适的授课人。那几年,黄土岭初级中学升学率在全县可是名列前茅的。

1978年的那个夏天,我以15岁少年的目光,从一条渐渐推开、越来越大的门缝里,看到了一个令我兴奋不已的世界。少年开始向往远方。在此之前,我去过最大的地方是县城。七十年代早中期,全国农村都在开展农业学大寨运动,同时也喊响了实现农业机械化的口号,每个大队都有象征农业机械化的拖拉机。那年头在农村,拖拉机可是最现代化的交通工具了。一般人坐不上,大队干部坐得多。因为我家与大队部仅一墙之隔,平时常到大队部里玩,与大队干部混熟了,终于逮住一个机会跟大队干部一起坐拖拉机去了县城。

15岁那年,面前的门儿一开,激动人心的事儿就在眼前。先是几位年轻老师远走高飞,他们都是高中毕业的民办教师。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他们一边当老师,一边做学生,认真复习功课迎接高考。那几位老师都是农家子弟,没有别的路子可以离开农村,唯有这中断十年刚刚恢复的高考制度给他们带来了机会。离开农村,几乎是那个年代农村青少年人人追求的目标,多数人终究无法实现。恢复高考之前的十年,农村青年走出农村不外乎两条路,一是“顶替”,二是参军。“顶替”是有条件的,父亲或者母亲必须有人在外工作,多数农村青年不具备这个条件。参军名额有限,一般轮不上,就算幸运轮到了,也不一定就此离开农村,极有可能三五年后还得退伍回乡。1978年,一位农村少年十分惊喜地发现离开农村有了新途径——高考。少年目睹了三位老师因高考离开家乡,两位上了大学,一位上了中专。有远赴吉林长春、湖南长沙,也有近在本省合肥。

接着又见五六名高年级同学,参加中考被省内外中专学校录取。这时,目标已经非常明确,踏着老师和同学的脚印,通过考试离开家乡。最好是中考一举成功,不用上高中继续苦读再去拼高考。当年的中考,从高分到低分,先录取中专后录取高中,成绩特别好的才能上中专,成绩好的上高中,成绩一般初中毕业即回乡务农。少年的目标定在“最好”。

15岁到16岁那一年,我上初三,真的下了一番苦功。每天学习时间近16小时,只有6小时睡眠。除上下午正常课程,还有早晚自习。早自习开始时,往往教室里光线还很暗,课本上文字模糊不清。晚自习分两场,头场在教室,那时没电灯,教室横梁上挂了一盏雪亮的汽灯。从前在农村晚上点汽灯必是办大事,要么是上级宣传队下来演出样板戏,要么是公社、大队开大会,批斗地富反坏右。天天晚上点汽灯上晚自习,让人觉得奢侈,因而大家特别珍惜,老师在不在场,教室里都很安静。晚10点汽灯熄灭,第一场自习结束,第二场自习开始,继续在教室,或者转移到寝室,各自点亮用墨水瓶做成的小煤油灯,在如豆的灯光下演算那些永远做不完的数学题。初三那一年,许多人成了读书机器,除了读书还是读书。

功夫不负有心人。少年参加1979年中考,果然一举成功,免除了读高中之累、参加高考之忧,转户口,拿津贴,上了中专学校。三年后国家分配工作,从此离开家乡。

离乡四十年,恍若一瞬间。四十恰是不惑之年,它是我的又一次不惑,也是一个时代的大不惑。

四十年里,因为工作我走了许多地方。走来走去,还是没能走出家乡,每逢年节我便回到了家乡黄土岭村。如今家乡修了水泥路,沿路装有路灯,家家户户住楼房,用上了清洁的自来水,生活与城里已无多大差别,回到家乡没有任何不适应。

四十年前,那个少年作梦都想离开家乡。四十年后,少年老成作梦都想回到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