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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丛刊》2018年10月/上旬|谭卫华:秋天从秋收开始(外一篇)

来源:《长江丛刊》2018年10月/上旬 | 谭卫华  2018年10月18日08:27

立秋,譬如一种交接仪式。夏天还没退场,它得把秋天扶上马再送一程,亦所谓“交秋”。

交秋十天遍地黄。秋收在望,暑假也在繁忙的秋收中结束。开学前半个月最要紧的事是趁秋老虎的火热,赶紧把田里的谷子打回来,守着晒干,颗粒归仓。稻草和玉米梗烂在地里无所谓,反正都要烧成一把灰。

每家都有几块稻田。同一块田,或是因为施肥不均,或是日照时间有异,谷子成熟也有先后。自家人手不够,就和邻里乡亲“联谊”打谷。你家,我家,他家,谁家的稻谷先黄就打谁家,轰轰烈烈地轮流转。这是基于“大集体”的传统,人多力量大,两三天就打完一家的稻谷。正在谈恋爱的男娃儿,为了挣表现正好可以去女朋友家打谷。

“联谊”打谷也有弊端。一口气打完的稻谷太多,晒起来麻烦,且不易晒干,倘若天气突变还有霉烂之虞。不如自家小敲小打稳妥,打一点就晒干一点,人也自在,想什么时候开工就什么时候开工。有月亮的夜晚,深更半夜开工也行。

一个四角都有“耳朵”的木拌桶、一张可以夹着拌桶边沿像帷幕一样撑起来的篾挡席、一副搁拌桶里的梯状木架子、一挑谷箩和一只撮箕以及两三把弯月似的镰刀,就是家家户户必备的“打谷家业”。

有了这套家业,单身老汉也能把田里的谷子打回来——就像队里的李老汉。儿时因疝气作祟,虽保住了命根子,却长出一个皮球般的气包来。行走或坐卧都骑得着一个“球”。也曾娶妻,生一子。养到三四岁,无来由地长一头恶疮。无药可治,眼睁睁看着娃儿变成荒芜寸草的“癞子”。绝望的妻毅然改嫁。癞子娃十二三岁就相忘于江湖。李老汉孤苦终老,至死也没见上娃儿最后一面。据说,他的祖上是大富人家,他读过半年私塾。

天要亡我,我又奈何。李老汉无话可说,叶子烟不离嘴,篾匠活不离手——左邻右舍有求必应。兴之所至,便咿咿呀呀地哼唱一段戏院听来的戏文。他还有个人人称道的手艺活——打石匠,那时修房造物不可或缺的工匠。因名字里有一“秋”字,别人喊他“李球”,他也不在意,时常叼着旱烟坐在门槛上,笑眯眯地看细娃儿们在他院里打打闹闹。

李老汉乐意“联谊”打谷,自己不用下田,只买菜、煮饭、在家里办招待。家家自顾不暇、田里的谷子也时不我待时,他只得孤身奋战。一个人割谷子、打谷子、晒谷子、车谷子。田里的谷子打完了,他也累成一堆乱稻草。

割谷子,往往是女人和细娃儿的事。会割牛草的细娃儿就会割谷子。割三四手或五六手放一起就是一个禾把子。两三个禾把子交叉着摞一起。一个又一个的禾把子举过头顶,朝拌桶架子轰然摔打。一下,两下,哗啦啦,黄澄澄的谷子雨点般落下来,欢快地溅在挡席上必然回落到拌桶里。也就三四下吧,沉甸甸的稻禾就成了轻飘飘的稻草,随手一扔,又一个沉甸甸的禾把子举过头顶。

站在和我齐头高的稻禾前,除了一望无际的稻浪还是一望无际的稻浪。烟熏火燎的阳光踏浪而来,我无处可逃。

父亲是急脾气,一打雷就要下雨。变起脸来没商量。上一刻还在和母亲唠嗑着你一下我一下地打禾把子,下一刻就莫名地恼了。我伸个懒腰说腰疼,父亲就黑起脸说:喀蚂(蛙)无颈!细娃儿无腰!

母亲说父亲活路(农活)多了就发愁,就不应该投胎在农村。

父亲并非好逸恶劳。恰恰相反,父亲是热爱劳作和忙碌奔波的人,只是管理不了自己的情绪,说得文雅一点就是情商不够用。父亲一生都没离开过他的一亩三分地,即便在晚年,即便是全村人都住进城里,他仍然坚守土地。那块荒芜多年、离家一百步的自留地成了父亲最后的归宿。

父亲和母亲打一阵谷子,就要挑一担谷回家。在石坝上摊开,抢太阳晒,顺便用谷耙捋掉混在谷里的禾衣子,嘱咐小弟小妹赶鸡鸭——不是怕它们吃,而是怕它们在稻谷里拉撒。

父亲一转身,母亲就取下捌在挡席上的镰刀躬身割起谷来。唰,唰,唰,一片接一片的稻浪在母亲面前倒下去,无处藏身的小蚂蚱、小飞虫四处扑棱。我们趁机跑去田埂,咕咚,咕咚,一盅既解暑又解渴的藿香茶下了肚。父亲再回到田里时,滚滚稻浪就成了一摞一摞的禾把子。那一刻,母亲最威武。

打出来的稻谷都妥妥地晒在家门口了,父亲才有工夫去理会扔了一田的稻草。左手薅一捆稻草,右手就着一把稻草使劲一勒,一个草头就稳稳地站了起来,给顶草帽戴上就是稻草人。一刹那,无数个草头在父亲身后站了起来。个头和秦始皇的兵马俑差不多。太大个不易晒干,太小个晒干了没份量,收起来不方便。扎好的草头分晒在田埂或坡上,也有的骑在树杈上或路旁。

稻谷都收进了粮仓,草头也晒成了干柴火,也要赶在秋风秋雨来临之前收回家。村里的房前屋后都有两三个蒙古包似的柴草垛,那是为冬季乃至来年储备的人间烟火。它们在灶堂里打个滚儿,就变成了屋顶上的袅袅炊烟。

最欣欣向荣的秋收是大集体打谷。生产队长一声吆喝:“打谷了!”全民奔赴金色的田野。那时的稻田都是水田,下到田里的人全都矮半戴,收工回来都是一身泥水。女人割谷子,扎草头,把泡在水里的草头拖上田坎;男人摇打谷机,喂禾把子,挑一两百斤一担的水滴滴的稻谷去晒场。年龄大的女人留在晒场晒谷子,用风车车完当天晒干的谷子才能收工,夜里打着火把车谷子是常事。细娃儿都靠边站,十五六岁才有资格挣工分,算半个劳动力,工分减半。

笨拙的打谷机像放大一千倍的滚筒铁梳子,装着“Z”字大摇把,需得两个男人面对面地陡着八字脚摇转它。通常是四个男人、两人一组轮流喂禾把子,也有生性要强的女人抢着摇打谷机或是喂禾把子。黄灿灿的谷粒从铁齿间滚落,沙沙作响。喂禾把子不仅是力气活,还是技术活。喂慢了,机器转了空档,像一头饥肠辘辘的怪兽嘶吼。喂快了,谷粒脱不干净,打出来的谷子禾衣子多。赶工时,还需要几个人帮忙传禾把子,保证打谷机高效率运转。

一台打谷机转起来,就得十几个女人不直腰地割谷子,还须预先割上一小时垫底。一块十几亩的稻田,机器轰鸣,人声鼎沸,间或歌声飞扬。

几台打谷机昼夜嘶吼,分到家的谷子照样不够吃。大锅饭解体是必然趋势。

十九岁那年暑假,我割了最后一次谷子。在第二年春天来临之前,我义无反顾地走出了稻田,始终没学会扎一个像样的草头。

我赶上了一个女娃娃也可以出入江湖的好时代。而我们的下一代或更下一代,则赶上了一个十指不沾泥也有白米饭吃的幸福时代。

后来,家家都买电动打谷机。说声打谷子,父亲提起机器就出门。

父亲走了,带走了热火朝天的秋收。

秋天,也就如期而至了。

打谷子的天也打偏东雨

打谷子的天,也打偏东雨——东南风吹来的云雨,也就是阵雨或雷阵雨。

“七月天,孩儿面,说变就变。”八月天又何尝不是?

打谷子的天越热越好。人热不打紧,打回来的谷子晒不干就大事不妙了。只要太阳给力,不眨眼地晒上两三天,新谷子就能打出白花花的新米来。一担一担地挑进粮仓,八月的秋收即大功告成。而偏东雨,则是趁机捣乱的家伙。

要我说,八月的偏东雨叫“午时雨”更贴切。总是在烈日炎炎的午间,防不胜防地下一阵雨。雨点儿大如铜钱,小如珠玉,噼里啪啦,叮叮当当,一阵乱敲,乱打。这雨来如猛虎,去若游龙,须臾风平浪静,红日高照,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骄阳似火,突然一座乌云从天边压过来。红咚咚的太阳就开始打阴,忽闪忽闪,像电流不稳的白炽灯。

晒谷子的人立马警觉起来:莫非要打偏东雨了?连忙抓顶草帽扣在头上,绰起谷耙子(形同二师兄的九齿钉耙)擀面似地耙谷子,耙得越薄越好。

尤其是刚从田里打回来的谷子,水气还没敞干,像一床摊开的湿溻溻的棉被。表面一层的谷子一晒得发白,就耙一下。还要给它们理沟,陇成一行一行。“沟”里的晒场晒干了才把垒成行的谷子耙匀。如此周而复始,晒谷子的人偷不得懒。

顶着日头耙谷的人挥汗如雨,后背的汗水一道一道地往下淌。贴在身上的汗褂拧得出水来,湿了干,干了湿,不知湿透了多少次。耙完谷子,连忙退回屋檐下歇气,摘下草帽当扇子扇。又覷着眼看天,估摸着有没有偏东雨落?啥时落?

似乎有隆隆的雷声由远及近。先前的那座乌云不知何时变成遮天避日的云烟。云烟越聚越多,低垂的天空越来越灰暗,如夜幕降临。

起风了。自由聚散的云烟你追我赶。若万马奔腾,奔向同一个目的地。冷不防,一记闪电划过天边,像抽打马匹的鞭子,猎猎作响。

在屋里忙活的人也跑出来望天,根据云的走向揣测:是小雨还是大雨?还是只飙点过路雨?又抑或只打雷不下雨、虚惊一场?

云往东,一场空;云往南,水满田;云往西,穿蓑衣;云往北,雨莫得!若是风不动云不涌,那就看天边——天边亮了脚,有雨不得落!这些民间流传下来的“看天”经验,有时比天气预报还灵验。

算准了偏东雨,就赶紧备战“抢偏东雨”——抢在雨之前把谷子收进家门。撮箕、箩筐、铁锹、扫帚、谷耙子等所有能派上用场的家什全都准备好。

救雨如救火。喊声“打偏东雨了!”正在烧火煮饭的,丢下锅碗瓢盆;正在吃饭的,囫囵咽下刚扒进嘴里的饭菜;正在午睡的,翻身爬起来——抢偏东雨去!

抢完自家的谷子,还要帮左邻右舍抢。实在抢不赢,扯张大油布或塑胶膜往谷堆上蒙,四周用石头砖块压实,顶上也要压些重物,谨防雨水灌进去或是冲走谷子。偏东雨之后,又把谷子盘出来继续晒。一个好端端的中午成了一潭搅浑了的水。

最不好办的是洒几点雨就停了,又洒几点雨;明晃晃的阳光里明目张胆地飘下明晃晃的雨;只隔着一头牛背的东边日出西边雨……这成百上千斤的谷子是抢?还是不抢?神一样出没的雨,让人心神不宁。

这偏东雨是落?还是不落?天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