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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重庆忆“乡愁”

来源:人民政协报 | 吴欣  2018年10月18日07:32

余光中

余光中《乡愁》手迹

“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余光中的心里,记挂乡愁的故乡是哪里呢?

2005年10月,余光中回到了他念念不忘的重庆渝北悦来古镇。

“我终于回来了……”

悦来古镇坐落于美丽的嘉陵江畔,依水而建。《论语》有云:“近者悦,远者来。”悦来古镇因此得名。抗日硝烟中,中共江北县地方党组织在此发展壮大,成为重庆抗日救亡的重要阵地。那时,余光中随父入蜀,在此度过长达7年的少年时光……

余光中生于南京,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时,年仅10岁的他随双亲躲避战乱落脚重庆,居住在渝北悦来古镇(原江北县悦来场)合力村的朱家祠堂。余光中曾透露其关于乡愁的“秘密”,当时的他就读于悦来青年会寄宿中学,因朱家祠堂离学校有10多里山路,来回一趟很不容易,他常常只能通过写信和母亲交流,于是就有了《乡愁》的第一小节。

2005年10月,在阔别60年之后,余光中漂洋过海白首归来,再次踏上故乡的土地,回到魂牵梦绕的故里,重游“这头”的青年会中学、“那头”的故居朱家祠堂。

踏上湿润微微浸出古意的石板路,余老难掩激动之情,坚持不让我们带路,定要凭自己的记忆走遍悦来场的每一个角落。经过半个多世纪的风雨洗礼,悦来场变化很大,但余老还是一眼就认出很多熟悉的地方:“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

听着滔滔江水声,余老的回忆也如江水奔涌:

我们在悦来朱家祠堂定居的第二年,恰逢南京青年会中学(简称青中)从南京迁校到重庆曾家岩后不久,教学各项设施与桌椅在日军“5.4大轰炸”中悉数被毁,学校迁至悦来场双龙嘴戴家院子租房招生上课。我便以同等学历的资格参加了青中的入学考试,被录取后就开始寄宿学习的生涯,直到17岁才回南京继续求学。

从朱家祠堂到青中,大约10里路程,前半段沿着江边而行,后半段则曲折盘旋,爬坡上坎。青中地势平旷,校门正对着嘉陵江,门前水光映天,是大片的稻田。农忙季节,村人弯腰插秧,曼声忘情唱起歌谣,此呼彼应,十分热闹。

印象最深的,是夜夜听到嘉陵江的流水声。那是我最接近大自然的时光,我对大自然的亲近和感觉,就是那时培养出来的。

在余老的文章里,许多关于悦来的记忆在他的笔下娓娓道来,情深意切。他在《思蜀》一文中写道:

从1938年夏天,直到抗战结束,我在悦来场一住就是七年,当然不是群居,而是逃难,后来住定了,也就成为学生,几乎在那里度过整个中学时期。抗战的两大惨案,发生时我都靠近现场……有一天,在美国麦克奈利版的《最新国际地图册》成渝地区那一页,竟然,哎呀,找到了我的悦来场,真是喜出望外,似乎漂泊了半个世纪,忽然找到了定点可以落锚。小小的悦来场,我的悦来场,在外国地图里赫然露面,几乎可说是国际有名了,思之可哂。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走在嘉陵江边的青石板老街上,余老回味着他以前每天上下学时都经过的地方,指点着这儿有家老店铺、那儿有家老茶馆。迎面走来一位花甲老人,或许有着心灵感应,俩人彼此一眼就认出对方。这位老人竟是余老当年的同班同学朱伯清。

故人相见,岁月染白了少年头,情谊依旧在。聊起童年趣事,两位老人双手紧握,星眸闪光:当年,朱伯清就坐在余老的前排,余老和校长的儿子同桌。比起当时重庆其他的如南开中学、求精中学、中大附中等名校,余老他们就读的青中并不出名,且地处穷乡,没有任何交通工具,只能靠走路去上学,条件艰苦,所以全校只有两百多名学生。尽管如此,青中办学认真,师资充实,同学间感情十分要好,永远是他们心中最完美的母校。兴致盎然的余老用地道的家乡话开玩笑:“看我们身体都很好嘛,还可以赛跑哦!”

听闻余老回来,以前的老同学、老邻居们纷纷赶来探望,一时间,悦来场沸腾了。余老邀请大家到悦来老街的老茶馆喝茶叙旧。一群古稀老人品着嘉陵江水冲泡的盖碗茶,忆当年意气风发,谈往事激情满怀,众多的情绪糅杂在一起,恍若隔世。

午后,品尝了嘉陵江的鱼,我们特意为余老准备了一副滑竿,抬着他顺着陡峭的石阶拾级而上,往朱家祠堂而去。沿途大片的乡村风景,被秋色点染,屋前屋后高高架起的竹晒匾,承载着秋收的喜悦。望着一望无际丰收的田野,余老开心道:“乡愁,是一种普遍的人情,只要一个人离乡背井去远方,他就会有乡愁,看着美好宁静的家乡,心中对故乡的怀念也可以是喜悦的了。”

万里归来颜愈少此心安处是吾乡

一路上,余老兴致勃勃地为我们讲述当年朱家祠堂的景象,他回忆:“当年为躲避日机轰炸,我父亲服务的机关迁至悦来场的朱家祠堂,既作办公又作居所。我们一共搬进八九家人,凑合着住下。”

午后的阳光穿透云层,古旧的祠堂笼罩在一片斑驳陆离的金色里。伫立门前许久,余老缓缓地跨进朱家祠堂大门,历经半个多世纪风霜,记忆中的老房子变成了新建的砖房,门前的橘子树被砍掉了,那一片土坪栽满了庄稼……余老喃喃地念叨:就是这儿就是这儿,这棵黄葛树还在……

抚摸着沧桑的黄葛树,余老眼眶渐渐湿润,以前的景物好像历历在目,过往的一切似乎就在眼前,他说:“见到朱家祠堂,就想起我的母亲。每天早上,母亲总站在这里看我上学。我走到山坡下,母亲就看不见了,等我转过弯来,就又看见了,很远很远,我看见母亲还在那里站着,这儿就是母亲的望子台。每个夜里,守着一盏昏暗的桐油灯,母亲做鞋我看书,母子夜夜相守之情与夜同深。”

在老宅前,余老静默伫立许久,似想把这里的一砖一瓦、一步一景永远铭记心头。怀揣浓浓的乡思,带着深深的眷恋,余老吟诵了《乡愁》,并即兴赋诗一首:

六十年的岁月,

走过了天涯海角。

无论路有多长,

嘉陵永恒的江声,

终于唤我,

回到记忆的起点。

就要离开了,余老缓缓地走到墙边,从房梁上仅存的几片青瓦中精心挑选出一片来,用手巾反复擦拭干净,打开行李箱,小心翼翼地放进去。他说,这是家乡的瓦,他一定要带回台湾永远珍藏。

朱家祠堂渐渐遥远模糊。远处,青山绿水,近处,晒秋作画……此刻,我们每个人心中都充满着岁月静好的恬淡与安详。“愿你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愿你寻一处归宿,安放时光。”

我们一直期待余老再次归来的那天。但遗憾的是,2017年12月14日,噩耗从台湾传来,余光中老先生病逝,享年89岁。没有想到,那一次相见,竟成永别……

(作者单位:重庆渝北区政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