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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18年第10期|孟小书:吉安的呼唤(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18年第10期 | 孟小书  2018年10月17日08:20

杂草在后院肆无忌惮地疯长,长到了半人高,深红和浅褐色的落叶点缀在杂草上,远处看,倒也是别致的。最近一个朋友从国内给秦瑜带去了一本《包法利夫人》,她很着迷。秦瑜懒洋洋地躺在后院长椅上,看不见人,只能听见隐约翻书声和偶尔的咳嗽。午后两点的阳光烘烤着大地和秦瑜,折射到白花花的书面上,晃得睁不开眼,只好戴上墨镜。常年在网球场上的“陪练”已让她适应了紫外线。对于秦瑜自己来说,她是个懒散的理想主义者,而在阳光下无限期地发呆,就是她最大的梦想,如果身边恰巧有本喜欢的书,那简直就是人生赢家。而此刻,她就是人生最大的赢家。“妈妈!” 秦瑜隐约听见这两个字,她希望那是幻听,并且加快了阅读速度,一目三行。吉安推开纱门:

“我们该出发了。”

“嗯。”秦瑜慢慢吐出一口长气,在地上捡了一片仍持有水分的落叶,夹在书里。吉安挎着网球包,整装待发。

秦瑜早上起床没洗脸,而现在也不准备洗。她抄起车钥匙,趿拉着运动鞋就出门了。由于只在洛杉矶停留一个晚上,秦瑜只随意带了些洗漱用品和一件睡衣。明天有吉安的比赛,青少年组。她们今晚五点前要抵达球场,六点进行赛前的最后一次训练。

秦瑜找了一家每晚五十美金的家庭旅店。凡是吉安在洛杉矶的比赛,她们都会选择住在那里,价格便宜,离球场近。秦瑜是坚决不会在洛杉矶开车的,她有美尼尔综合征,那是一种隐匿的神经系统退行性疾病。在没有任何征兆的前提下就会突然晕倒。上一次晕倒,是拿到绿卡时。每次她过于紧张、焦虑、低血糖、生气、伤心、兴奋、太冷、太热……遇到比较极端或是恶劣的内外条件时,就会犯病。简单来说,秦瑜随时都有可能会晕倒。

晚饭过后,秦瑜带着吉安到了赛场签到,并且进行最后的赛前训练。

次日,球场看台座无虚席。吉安和对手王新川进场,镜头给了她们特写,随后便切换到了秦瑜。秦瑜一脸雀斑,法令纹深深地刻在黝黑的皮肤上。她微微对着镜头笑了一下,面对这一切,她早已应对自如。这时,她突然接到了老陈的短信:我和吉杰在看比赛,我为吉安骄傲,更为你骄傲!

吉安已准备发球。秦瑜看着短信,哭了。

那是二○一○年,秦瑜和爱人陈永民举家移民到美国的第一个年头。那时,老陈的工资低得可怜,儿子吉杰八岁,女儿吉安五岁。为了节省开支,他们为吉杰找了一所免费的公立小学。秦瑜曾经是一名高校的语文教师,她最大的爱好就是看书、写诗和发呆。秦瑜来了美国等于失业,家中四口人光靠老陈那点微薄的工资,是过活不下去的。秦瑜找了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中餐馆,做收银。两人轮班倒着看孩子,日子过得很辛苦。在某一个夜晚,秦瑜抱着老陈,说后悔来,说着说着就哭了,越哭越厉害,最后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全在眼泪里。老陈不理解秦瑜,说咱们宁做凤尾也不要做鸡头。现在虽是凤尾,但咱们还是有机会成为凤头的。秦瑜听到这话,没有感到一丝的安慰,反倒更加绝望了。秦瑜心里清楚,老陈的运气似乎都用在了和秦瑜结婚这件事情上。而她自己也是一个运气不佳的人。如果靠二人的努力和智慧走向“凤头”,那更是遥不可及。秦瑜突然有种永不见天日的感觉。逃跑这个念头,使她失眠了一个晚上。

然而,秦瑜也许并没有意识到,随着他们居住的经纬度变化,运气和风水也会变化。幸运之神姗姗来迟,在秦瑜决定逃跑之前降临在了她头上。偶然之间,秦瑜听说餐厅老板在做房子翻修的工程。一个工程下来,能赚不少钱。更吸引人的是这工作夏天干活,冬天休息。美国人买别墅,别管多大房子,都是要自己重新翻修一遍的。秦瑜动了念头,旁敲侧击地问这活儿能否带上老陈。老板同是扬州人,一听是老乡,爽快答应了。可秦瑜又一想,老陈是搞技术的,现在让他当包工头,能同意吗?她心里反复盘算着如何说服老陈。

秦瑜到家是早上六点,老陈正给两个孩子备早餐。秦瑜直接把自己的想法跟老陈说了。没想到,老陈眼前一亮,说自己也恨透了这种节衣缩食的日子,别说是包工头,就算是当工人,只要赚得比现在多,他也愿意。老陈就这样痛快地答应了,秦瑜感动得热泪盈眶,感谢老陈,也心疼老陈。隔天,老陈到公司请了假,直接去饭店老板那边报到了。老陈嘴笨,不多言不多语,只是说,以后就想跟着你干。饭店老板一眼就看得出,老陈是个诚恳踏实的人。老板说,干工程这一行,只要勤快,总会赚着钱的,而且不是小钱。老陈听这话,心里乐开了花。老板又问,你的英文怎么样?老陈说,英文没问题的。在国内,一直都在外企工作,对接的客户哪个国家的都有,就算是印度口音,也听得清楚着呢。老板拍着大腿直叫好。

又隔了一天,老陈辞职了,准备撸起袖子加油干。果不其然,老陈很快就拿到了第一笔钱,两万美金。这相当于他之前大半年的收入,老陈和秦瑜简直不敢相信,乐得睡不着觉,这钱来得太容易了,简直像个骗局。

很快,老陈又轻松地赚到了第二笔钱。一个夏天,他们攒下了快十万美金。马上进入冬季,工程也就接近了尾声,等待来年再干。他们仔细规划了一下这些钱的用途。首先,他们租了一个稍微大些的房子,付了三个月的租金;其次,要给吉杰转到全费城最好的私立小学;再其次,他们买了一辆福特牌的美国轿车;最后,秦瑜为吉杰找了一个每小时一百美金的私人网球教练,每周末学一小时的网球。当然,每月四百美金对他们来说也不在话下。维持他们整个冬天的生活费简直绰绰有余。

一日,秦瑜把两个孩子都带到了球场上。吉安一见广阔而利落的球场激动坏了,甩着鼻涕在球场的边上疯跑,四处替哥哥捡球。

休息时,她悄悄问秦瑜:“我能试一下吗?”

秦瑜心思不在吉安身上,只顾看着吉杰懒惰的样子愁眉苦脸,念叨了一句:“打的这是啥玩意。”下午,烈日高照,球场上蒸腾着永无休止的热气。吉杰汗如雨下,浑身湿透了。上了一半的课,坐在地上耍赖要罢课。秦瑜冲上球场去,揪着吉杰的耳朵让他站起来。

教练劝说秦瑜不要逼迫孩子。吉安来兴致了,说:”妈妈!让我试试吧!”

秦瑜从地上捡起球拍,打了一下吉杰的后背,让他赶紧离开球场。吉杰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坐在球场边。即便是儿童球拍,球拍的长度也是吉安身高的一半。吉安双手拿球拍,在空中胡乱挥舞着。教练看她拿球拍的姿势有模有样的。在教了她发球后,吉安同样做得很好。没多大一会儿工夫,吉安就可以接到三个球。教练突然停止了练习,跟吉安说:“我需要跟你妈妈聊一下。”

教练激动地对秦瑜道:“你这个孩子的运动天赋要比吉杰好,她……可以说是个网球天才。我建议你让这个孩子学。”

秦瑜耸耸肩:“她现在是不是年纪还有点小?她今年才五岁。”

“我建议你让她打职业,她会成为你的骄傲。我教过很多小孩,像这样有天赋的真少见。”

秦瑜很惊喜也很诧异,动了让吉安打职业的念头,万一成功了,成为世界冠军,不说比赛的奖金,就是各种商业代言……秦瑜激动了,似乎看见吉安被一团金色的光晕包围。

晚上,秦瑜和老陈各自心怀喜事,美滋滋的。秦瑜刚想跟老陈说今天球场的事,老陈却抢先一步说:“亲爱的,我要跟你说个事。”秦瑜只好将话咽回去。

老陈说:“今天跟我们那边的一个工人老麦聊天,他说现在给房屋做防水特别赚钱,他手里有客户,资源多,但他不会英语,他想拉我出去单干。我想了想,觉得这事挺好的。你说,我们现在干活,一半的钱都得分给老胡。”

“我看你已经鬼迷心窍了。你现在能赚的钱,还不都是因为有老胡。我不同意。”秦瑜关了她那一侧的床头灯,假寐。

老陈见秦瑜闭上了眼睛,也知趣地关上了灯,想着这事也不是着急的事,过两天再商量。今天在球场上的事情,秦瑜只字未吐。

秦瑜和老陈冷战了两天,老陈终于主动开口打破僵局:“吉杰是不是不学网球了?”

秦瑜点点头。

“也好,他既然不喜欢,何必强求呢。”老陈又说,“开公司的事,我和老麦又聊了一下,这事真的挺靠谱的。”

“你这人就是太老实了,听不得人家忽悠,一骗一个准。咱们在美国人生地不熟的,你以为钱真的那么好赚呢?你再看看你,一个理工科的书生,哪接触过什么生意人。”

秦瑜没忍住,把心里憋着的话,发泄似的全吐了出来。老陈被她激怒了,他觉得秦瑜瞧不自己。他决定先把公司开起来,赚到第一笔钱,再跟秦瑜坦白。两人再一次陷入了冷战中。

老陈就这样背着秦瑜,暗自将公司开了起来。秦瑜也不多问,每天除了照顾两个孩子起居饮食,带吉安打网球,就是窝在后院看书晒太阳。这一年吉安七岁了,教练和秦瑜商量,想让她参加一个费城市内的商业比赛。秦瑜想着投资了这么多的学费,总算是能见着回头钱了。她想问奖金是多少,又担心教练觉得自己太直接。她只问了吉安的胜算有多大。教练心里也没把握,吉安如果参加,她就是年纪最小的选手。可是以目前她的打球技巧和体力来看,水平已经相当于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教练又说,输赢不重要……打不赢球,还参赛干什么?秦瑜觉得比赛就要讲究输赢,就要在乎输赢。秦瑜要求训练加时,由每周一次的训练,变成了两次,当然学费也就翻了番。

这天晚饭,老陈破天荒地买了菜、雪蟹和新鲜的三文鱼。

老陈说:“告诉你一件事,我的公司挣着钱了。”

秦瑜其实已经猜到了老陈私自开公司的事,但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挣到了钱。既然他的公司挣到钱了,她也就既往不咎了。

秦瑜:“哟,挣了多少钱?”

老陈:“不多,也就十万美金。”

秦瑜说了吉安要去参加比赛的事。老陈摸了摸吉安的头,说了句:“真棒!”

夜里秦瑜问老陈:“你那公司真的挣了那么多钱了?”

老陈:“不信我给你看看我银行卡。”

“算了,不用看。”

秦瑜心里还是有点堵。最近运气太好了,好到令人心里发毛。

“对了,吉安怎么突然参加比赛了?”

“人家教练可说了,吉安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我决定了,以后让吉安去打职业。这要是得了世界冠军,以后咱俩也不用那么辛苦了。”

“合着你这是要把吉安当摇钱树啊?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你看看你,再看看我,咱俩谁像运动员?”

“我妈是大学校队跑长跑的。隔代遗传。”

“不能拿孩子的未来开玩笑。”

“谁开玩笑了!我很认真且负责任地告诉你。这事我决定了。以后你负责搞你的公司,我负责培养和投资吉安。”

“你投资吉安的钱,难道不是我赚的?”

两人说来说去,又回到了钱的问题上。

晚上,他们各自翻身,气鼓鼓地睡去了。

比赛当天的早上,老陈像往常一样,穿好西装准备出门。秦瑜一下子叫住了他,问:“比赛你去不去?”

老陈:“我要去公司,一堆的事情忙死了。”

“我不管那么多。这可是吉安第一次比赛!你必须去。”

“我最近要整理合同,老麦又出差了,我可没时间。”说罢,老陈就出门了。

秦瑜无力反驳,独自生闷气:“爱去不去。”

比赛是下午四点。秦瑜本该先送吉杰上课,可她却让老陈去送。秦瑜精神有些恍惚。上午十点了,甚至连吉安的早饭还没准备好。

中午,秦瑜带着吉安去了赛场。此时,只有零星几个工作人员,吉安被秦瑜催促着换上衣服,在球场一角做拉伸练习。秦瑜四处张望,不见教练的身影。一个小时后,教练来了。秦瑜双手交叉在胸上,坐在看台前。教练精神头倒是不错,拍着吉安的小肩膀说:

“别紧张,当成一场游戏。”

秦瑜怒吼道:“你这是什么话?比赛就是比赛,为什么要当成游戏?必须给我赢!”

“你现在需要冷静,你这样会给孩子造成心理负担的。比赛前,她需要放松。”

比赛即将开始,可看台上仍旧空无一人,除了工作人员,便是对方选手的家人,甚至连裁判也没有。吉安和她的对手贝蒂先后入场。一名工作人员在场上吹响了比赛的口哨。比赛开始,对方选手获得了发球权。吉安看上去有些紧张。秦瑜问教练:

“这怎么连裁判都没有就比赛了?”

“这种级别的比赛不需要裁判。”

“那比分或者犯规谁来判?”

“比赛分数是球员自己来计算,但你也要帮她一起计算,万一她忘记了或是对方选手作弊的话,你也可以帮她做证。”

“什么?这太可笑了!第一次听说比分是自己计算的。那些工作人员呢?”

“他们你就不要指望了,都是义工,有些人甚至连比赛规则都不知道。”

“那这种比赛的奖金一般是多少?”秦瑜终于忍不住了。

“奖金?这种比赛哪来的奖金?”

教练突然用力鼓掌,“干得漂亮,吉安!”

秦瑜脑袋嗡的一下,一瞬间,她走神了。吉安场上的表现也瞬间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吉安漂亮地回击一球。贝蒂说:“那球不算,她出界了。”

“出界?”秦瑜又问教练,“吉安出界了吗?”

“不确定,我也没看清楚。”

贝蒂的家人又说:“是的,她出界了!”

秦瑜又问吉安,刚才那一球怎么回事。吉安耸耸肩。

教练:“对方再得一分,吉安就输了。”

秦瑜的怒火上了头,无论是否有奖金,无论比赛是否依然重要,有人欺负吉安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秦瑜又说:“这不公平!凭什么只听他们的一面之词?”

教练告诉秦瑜:“刚才那个球也许没有出界,这个贝蒂,作弊和耍赖是出了名的,只不过现阶段没什么人揭发她。但你看着吧,她以后会吃亏的。”

对方一球胜出,拿下了第一局。

比赛是三盘两胜制,如果贝蒂再赢下一盘,吉安就输了。第二局开始。贝蒂像是一把大锤,每一击都是强而有力。贝蒂的移动速度和柔韧性都很好,与之相比,吉安是耐力型也就是全场型选手,吉安可以用耐力来击垮对方。贝蒂打球时会发出习惯性的吼叫,尤其是在赢球的时候。

秦瑜渐渐失去了希望。教练说:“这是她的第一次比赛。贝蒂又是一个有过比赛经验的孩子。输赢不重要,有时候输球要比赢球时所学到的东西更多。”可秦瑜还是生气,她不明白吉安为什么要忍气吞声,为什么不去努力地争取每一分。秦瑜认为吉安毫无体育精神。

最终吉安还是输了。回家路上,秦瑜说:“你今天打得这是什么玩意!那个孩子作弊,故意欺负你,你没看出来么?”

吉安仍是一言不发,眼睛看着窗外。

“人家作弊,你为什么不作弊!你脑袋怎么那么死性,这都随了你爸!你们老陈家,这辈子就别想干出点什么成绩来!”

“我才不会那么干的,我永远也不会!”

“那我告诉你,你这辈子就别想当冠军了。”秦瑜又说,“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喜欢打球?为什么想打比赛?不想赢你还打什么比赛!”

吉安含着泪。

“比赛就是为了赢!不想赢,你干脆别打了!每次陪着你去球场,风吹日晒的,我也受够了!”吉安只是含着眼泪,默默地看着窗外。过了许久,吉安终于说:“我以后会赢的。”

夜晚的费城无比宁静,路上不见一个行人。黑暗吞噬了一切,所有事物都混沌一片。

到了家,家中黑漆漆的。开灯,见老陈把头埋在了臂弯中。秦瑜已经猜出了是什么事。

“你这是怎么了?”

老陈保持着姿势,没作声。秦瑜一把抓住老陈的衣服说:

“是不是公司出事了?”

老陈肿着眼睛看秦瑜:“老麦卷钱跑了。”

秦瑜倒是很淡定,像是冥冥中注定的一样。秦瑜说:“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老陈说:“我那么相信老麦,他却坑了我。”

“你去照照镜子,无论是你的气质还是你的长相,都是一副受骗的样子。你再看看人家老麦,眼神都跟你的不一样。”

两人相互沉默着,过了许久,秦瑜说:“算了,创业哪有不失败的,就当一个教训吧。”

老陈点点头,不敢反驳一句话。

“之前赚的二十万还在吗?”

“还在。”

“老麦也算没有完全把你坑了。”

“我那么相信他,他怎么能干出这种事?”

秦瑜觉得老陈挺可怜,一个老实人被人骗了,还想不明白是为什么。

“现在手里不是还有些钱嘛,想想办法,从头再来吧。”

“算了,我想回原公司去,不想再创业了。”

“也好。”

“回到原公司,至少还算稳定。和你商量个事情,吉安的网球能不能先停了?你是想让她当运动员吗?”

秦瑜一下急眼了:“你就知道跟我嚷嚷,告诉你,我还就想让她当运动员了!吉安知道自己喜欢什么,知道自己梦想是什么。你知道吗?你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吗?一辈子窝窝囊囊,被人家骗了都活该!”

“那是她的梦想还是你的?别大言不惭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憋着什么屁呢!”

吉安和吉杰俩人手握着手,吉安对哥哥说:“他们好像在吵架。”

吉杰说:“没错,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打球的事。这都怪你。”

老陈和秦瑜的分贝逐渐增高,都想要用声音压倒对方,最后只听老陈说:“好,那就一年的时间,要是打不出成绩,我就跟你离婚。”

“离就离,好像谁多爱跟你过似的。”

秦瑜坚持归坚持,但被老陈这么一吓唬,自己也没了底气。老陈说的其实有道理,不能光听教练的一面之词,就认定吉安将来能打成。但她生气,生气老陈为什么被人骗了还有脸来要求秦瑜,要求吉安。难道他不应该闭上嘴巴努力挣钱,告诉秦瑜和吉安不要放弃吗?如果老陈好好劝说秦瑜,秦瑜再去劝说吉安,也许这学网球的事就可以到此为止了。但老陈如今的态度,激怒了秦瑜,你越不让学,我还偏要让她学,不仅要学,我还得让她当冠军。吉安就这样从一棵“摇钱树”变成了夫妻之间的“赌气筹码”。或者说,吉安是一棵附有“赌气筹码”属性的“摇钱树”。但无论如何,赌气归赌气,愿望归愿望。秦瑜对吉安是没有把握的。如果一年后,吉安成绩平平,该怎么办?

上午,秦瑜头昏脑涨,独自从屋子里走到阳光下,她似乎闻到了发霉的味道,这味道是从体内散发出来。她慢慢活动了下四肢,关节紧而发涩。阳光驱赶了她身上的湿气。秦瑜有气无力地将身体拖到网球场,任由强烈的紫外线照射着自己,不一会儿,她的脸一阵灼热。她被从未有过的无助与孤独感笼罩着。一个球场的保洁大婶在清洁地面,她缓缓向她走来。那是一个偏瘦的中东大婶,她用蹩脚的英文对秦瑜说:“你这样坐着会晕倒的。”秦瑜听懂了,但无力将眼皮抬起,用意念点了点头。中东大婶又说:“等一下球场要关门了。”

秦瑜终于将目光与中东大婶交汇,说:“我的女儿输了一场比赛。就在这里。”

中东大婶耸了耸肩说:“输赢是常有的事,我想她下次会赢的。”

秦瑜说:“不知道还有没有下次,我好像没有做好输的准备。我丈夫的生意失败了,她又输了球。她是一个有天赋的孩子,以后一定能成世界冠军的。可万一没成世界冠军怎么办?我丈夫就要跟我离婚,那些学费也就打水漂了。”秦瑜抱着脑袋,闭上了眼睛。她再次睁眼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家里。

老陈果然回到了公司,薪水一夜回到了解放前,但好歹也剩下了些存款。两人冷静后,决定用这钱为吉安找一所全费城最好的学校。从这里毕业的孩子,只要智力没什么问题,平时不逃课,都能考上常青藤。学费一年是五万美金,全家省吃俭用也是供得起的。

自从吉安上了私立学校,打球时间缩短了一半。老陈就是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吉安的比赛,他一次也没看过。陪吉安打球成了秦瑜一个人的事,随着吉安学习网球的年月逐渐增多,参加的比赛也由市级的业余商业赛上升到了全国性的专业比赛。吉安在费城的排名已经达到前三名,算是小有成绩。一年过去了,老陈像是已经习惯和接受打网球的事了。“离婚”也就再没提起过。

吉安十岁时,教练为她申报了一个USTA的四级比赛。教练建议秦瑜增加吉安的课时,如果想在比赛中取得成绩,光靠天赋是远远不够的,还要加强体能和技巧的训练。

秦瑜说:“每周两小时?”

“至少四个小时。”

秦瑜一阵胸闷,喘不上气来。

这不是一笔小数目,投入如此之多的金钱和精力到底值不值得?她转念又一想,如果每周只增加一小时课时呢?费用虽然勉强可以负担,但这一小时的课程,似乎又起不到什么实质作用。秦瑜拿起电话,很想找个人商量一番,可翻了翻通讯录,竟没有一个人可以分享此事,又把手机塞进了兜里。

隔天,教练打来电话问考虑得如何,秦瑜支吾一阵,问道:“如果加到四个小时,吉安得冠军的可能性有多大?”

教练说:“你为什么总这样?这个谁也不知道。以我对吉安的了解,她不会让你失望的。”

“不会让我失望?除非她会得冠军!”

教练居然笑了出来,他认为秦瑜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糟糕、最荒唐的家长。傍晚,在接吉安回家的路上,迎面一片淡粉色的晚霞,广阔的天空令人充满了希望,给人安慰。吉安在后面述说今天的琐事,又抱怨没有体育课,但始终是心情不错的样子。秦瑜突然泪流满面,她突然靠边停车,给教练打了一个电话:“每周四小时的课程费用,我两周后给你可以吗?”教练同意了,秦瑜又说:“那么,从这周就开始吧。”不知是什么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勇气,吉安从后座搂住了秦瑜的脖子说:

“我以后每周可以打四个小时的球了?”

“教练准备给你报今年USTA的公开赛(美国网球协会举办的青少年比赛中,公开赛是参与人数最多,影响最广的赛事)。”

吉安高兴地尖叫着。秦瑜也探着身体,抱住了吉安。

晚上,球场的探照灯全部亮起,吉安换上了运动服,开始跑圈,做柔韧拉伸以及关节活动。热身结束,又打开了发球机,发球机不规律地摇摆着射球,吉安竭尽全力挥拍接球。秦瑜坐在台阶上,给所有可能借钱的朋友打电话。她拨了一通又一通,在打头几通时,她支吾着不知怎么向对方开口,她觉得自己变得很低很低。打了十来个电话,没有一个人肯借她钱的。朋友都知道老陈被人骗了,秦瑜的收入微薄得可怜,带着一个孩子学网球,是个无底洞。朋友们多是劝说秦瑜不要那么坚持,投入那么多难道就是为了她的兴趣爱好吗?如果不是,那难道以后让她做运动员?天下有几个世界冠军?如果受了伤,可就全废了,花的钱也就全打了水漂。一个女孩稳稳当当生活多好。秦瑜看着吉安一个人在球场上认真训练,努力地奔跑挥拍,突然打了一个激灵,这感觉她似曾相识,她在记忆中用力地搜索。

她突然想起了大学时代,想起了自己也曾为文学而痴迷。为了看书、写诗,逃了体育课,躲在宿舍里。她曾是中文系的才女,大家都认为,秦瑜毕业后一定会留校当老师。那个时候,没有什么比留校更好的选择。毕业时,秦瑜家里给她找了一个学建筑学的博士,那个人就是老陈。老陈当年并不老,可大家就喜欢这么叫他,连秦瑜的父母也这么叫他。父母劝她,老陈学的是建筑学,是国家的栋梁,以后还有出国的机会,不比你留在学校当老师强?秦瑜不想让父母失望,就这么嫁给了老陈。后来到了美国,她找了许久才找到一家中文书店,可里面卖的是字典、《十招教你面试成功》或《厨房好帮手》等类似书籍。有关文学的书一概没有,她与文学的联系就从此断掉了。

秦瑜对文学的爱已经被眼前的一切榨干,她觉得自己疲惫不堪。她一直回想自己是如何从一个文学青年变成现在这样的争强好胜的恶劣家长,是如何从一个毕生理想是发呆看书,变成为借钱而低三下四的美国新移民的。她觉得自己最大的错误就是当年向自己妥协了。想到这儿,她心中燃起了一股斗志,这股斗志迫使她又拨通了一个电话。她忽然想起了杨牧师。杨牧师年轻时,老公就过世了,她一个人带着孩子从中国去了葡萄牙,白手起家,开了一个服装店,独自将孩子养大。她明白秦瑜的难处,很爽快地借了她一笔钱。

USTA公开赛还有两个月,教练认为吉安年纪小,体能方面会很吃亏。吉安除了每周四小时的训练课程外,就是练体能。晚上十点结束训练,当吉杰准备入睡时,吉安开始写作业。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多月,吉安终于病倒了。老陈看着孩子可怜,愤怒地对秦瑜说:

“你也太过分了!你把孩子当成什么了?”

老陈的话,戳中了她的心,秦瑜恼羞成怒,“我每天风吹日晒的陪她去球场,我好受吗?你什么时候去过球场?去过一次吗?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把她往冠军方向培养有什么不好?总比你当一辈子人生的输家要强。”

“你现在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伟大?你敢说出当年你让她学打球的理由吗?”

面对老陈的指责和埋怨,她没什么底气,只是觉得在气势上不能输,但心已经碎了一地。

晚上,秦瑜问吉安:“如果放弃现在的学校,为你找个公立学校,你愿意吗?”

“有什么区别?”吉安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公立学校有体育课,而且作业会很少。”

“这样我就可以用更多的时间打球了?”吉安眼前一亮。

“没错。但这意味着你可能考不上常青藤。”

“我要打球,我要打球,不去常青藤……”秦瑜安抚着吉安,等她睡去。

老陈躺在床上看报纸,秦瑜进了屋,两人依旧不言语,这场冷战尚未结束。

“我要跟你说件事情,我想跟你心平气和地谈一下。”秦瑜说。

“好,你说。”

“我决定了,我要给吉安转去公立学校。”

“你到底想干什么?吉安现在病倒了,这已经证明了你的决定是错误的!花了那么多钱,把孩子送去私立学校,现在你说转就转,我坚决不同意!”老陈用力抖了下报纸。

“我想让你冷静一下,别一上来就提高嗓门。孩子就是喜欢打球,教练也说……”

“别再提那个教练,他当然会这么说,他恐怕会跟每个家长说你的孩子有天赋,以后一定是世界冠军。”老陈又说,“咱俩一个是搞建筑的,一个以前是文学青年,你看看吉杰懒散的样子,跟你多像!你觉得吉安会是个运动员?她现在喜欢打球,只是凭一腔热血,你说她努力,我信,但你说她有天赋,真是搞笑。”

秦瑜不再反驳,她知道老陈是不会明白的,并且决定,明天就去给她办转学手续。

比赛临近,秦瑜焦虑得整晚无法入睡。这是吉安参加的第一场USTA的公开赛,有裁判的专业比赛,据说贝蒂也会参赛。

周末早晨,秦瑜对着温暖的阳光,有些犯懒。她伸了个懒腰,正准备坐在后院的躺椅上看书,随着吉安的一声呼喊:“妈妈!该出发啦!”她定神愣住了,希望那是一个幻听。

“妈妈!我要迟到了!”秦瑜骨子里终究是懒散的,老陈说得没错,自己就是和吉杰一样懒散。但能怎么办呢?她硬着头皮带着吉安去球场,这是赛前最后一次训练。今天为吉安训练的是网协教练。这是他第一次给吉安上课,教练面带微笑,缓缓而来。她在看台上来回踱步,仔细看着吉安每一个小动作,她突然大喊:“吉安!接球时,动作太慢了!”吉安和教练的对打训练,没有停下。吉安速度变快后,秦瑜满意地点点头,在她踱步观望之际,又一声大喊:“吉安,你反手的爆发力不够!”教练终于停下来,给出一个让她安静的手势,可秦瑜还是按捺不住,又一声大喊:“吉安,力量不够,不够!”这回,教练终于忍不住了,大步走向秦瑜,说:“教练有教练的职责,你有你的职责。你的职责就是在一旁等她下课!”说完愤怒地走回场内。秦瑜叉着腰,教练的警告没有对她起到任何作用,她将眼睛眯成一条缝,全神贯注地注视吉安的每一个动作。她觉得自己离吉安太远了,一路小跑到了球场边,想离吉安近一些。秦瑜像中了邪似的口中念念有词,那声音就像苍蝇一样在吉安耳边徘徊。吉安也停了下来,教练和吉安走到秦瑜身边。

“如果你一直干涉我们训练的话,请你先离开一下,你的情绪会影响到孩子。”

“你第一次给她上课,对她打球的习惯和问题完全不了解。我这是在帮助她,怎么会影响她呢?我看到了很多她的问题,这些问题你没有注意到吗?”

“请你尊重和相信我的教学方式,明天就要比赛,我不希望你指手画脚影响到我们今天的训练。请你做好一个母亲的职责。”

秦瑜有点傻眼,她又回到了看台上,踏实地坐下了,开始思考什么是母亲的职责。关于这一点,她认为自己的职责就是让吉安成为世界冠军,自己付出了如此之多,吉安必将要对她有所回报,而这回报,就是当世界冠军。

秦瑜之所以如此焦虑,是因为参加USTA公开赛的孩子们会有积分和排名。积分和排名分为全国积分和全国排名以及赛区积分和赛区排名。一般在赛区排名前十名的孩子都可以拿到企业的赞助。

这天,网协发来了赛程邮件,吉安看到自己初赛的对手是贝蒂,不自觉地喊了声:“妈妈!”自从上次与贝蒂的比赛结束后,吉安一直不甘心,她认为自己的球技远超于她。这次的公开赛将会再次遇到她,吉安觉得这是天意。

秦瑜用了一整夜的时间,找出了有关贝蒂以及其余几名选手近几年的比赛视频,她做成了一张CD,准备和吉安一起研究。秦瑜对于网球技巧已经谙熟于心。

这是去年加州的一场地区性比赛,画面中的贝蒂显得很暴躁,比赛没有裁判,看上去像是两个家长在记比分。

“最后一局,贝蒂发球!”贝蒂妈妈发话。

贝蒂的发球直接飞出了白线外,对方选手的爸爸喊:“界外!”

贝蒂愤怒地向对方怒吼:“这怎么可能,你仔细看看。那叫出界,这叫界内!”

对方家长说:“可你那个球确实出界了。”

贝蒂又对妈妈说:“妈妈!你刚才看到了吗?我出界了吗?”

她妈妈说:“她没出界!那只是压线球!”

场上的几名观众开始发出嘘声,有一人大喊:“那个球确实出界了!”

贝蒂说:“那我们就调出视频来看看!”

对方家长喊:“如果每一个球都调视频的话,那恐怕我们这场比赛要进行到晚上了!”

贝蒂啐了一口痰,“我操!”贝蒂歇斯底里,近于崩溃的边缘。

对方家长又说:“请注意你的语言。”

观众席上有序发出“嘘”的声音。

贝蒂说:“你是不是看我不顺眼?你这是在作弊!作弊!”

秦瑜忍不住说:“天啊,这孩子简直太没教养!网协为什么要一直容忍她?吉安,你瞧,她上次就是这么作弊的。但我现在想想,吉安,你那么做是对的,我们没必要和一个没有教养的孩子去争辩。”

秦瑜又说:“按理说,像这种级别的赛事是不会有视频的,可这段视频被上传到网上的时候,一下子就火了。都说她的球品太差。”

“难道网协对她就没有办法吗?”

“毕竟,她只参加过一次公开赛,而且还拿了亚军。那次的比赛她还算是老实,不过我看她的好日子也快到头了。话又说回来,尽管没教养,但她的球技不错。吉安,这次的比赛你要小心。她的反手很强,你看这里(秦瑜暂停了画面,定格在了她反手接球时,是双手抓拍,她指了指屏幕),这个是关键,当她反手抓拍时,力量会增大。所以吉安,下次训练,我想你要调整拍子的硬度,你要尽快适应。”

“上次打球我也注意到了,接球时,总觉得身体抵不住她的发球。”

晚上,秦瑜在给吉安洗澡,她发现吉安的两条胳膊的粗细已略有不同,肩膀肌肉微微隆起。两条大臂被紫外线照出了一条明显的黑白分割线。脖子上的黑怎么也搓不掉,就像是很久没有洗过澡。秦瑜用洗澡巾轻轻搓着吉安的后背,吉安躲了一下。

“怎么了?这里疼吗?”

“有一点。”

“疼多久了?是这儿吗?”

“疼了有一阵了,就是这里。”吉安随着秦瑜的揉捏,皱了一下眉头。

“估计是肌腱炎,总用一个地方发力,很容易疼的。”

秦瑜在给吉安按摩,家里的客厅出了些动静,是老陈回来了。

“你说爸爸这次会来看我的比赛吗?”

“不知道呀。”

“可这次是我参加的第一次公开赛。”

两人沉默着,吉安抠着掌心的茧子。

“你自己去邀请他,没准他会去的。”

吉安还是沉默着,继续抠茧子,经过一小会儿的努力,那块死皮被抠掉了。

“你害怕贝蒂吗?”

“嗯,有一点吧。”

“怕什么,你也可以大声喊,大声发泄。”

“可是我不想喊,觉得很丢人。妈妈,贝蒂会打赢我吗?”

“也许吧。她也许会打赢你,她也许会打进温网、美网、澳网,当然也许会成为世界冠军,这些谁知道呢。但我唯一确定的是,不会有任何一个人把她当成偶像,当成英雄的,也不会有一个小孩想成为她那样的球员。”

秦瑜把吉安搂在怀里,亲吻着她的头发:“网球不像足球、冰球。网球的单打就是一个人的战争,你的一举一动,都会在万人的注视下。贝蒂的暴躁和小动作会让她在公开赛的时候得到教训的。但尽管如此,我们不得不承认,她的球技也的确算是一流的。”

吉安低着脑袋,若有所思。

此次公开赛地点是在纽约法拉盛的国家网球中心举行,这是一个可以容纳万人的比赛场地,观众席已座无虚席。吉安做好了准备活动,闭上眼睛,她听着场内此起彼伏的喧嚣。这喧嚣像是片片落叶,渐渐将她覆盖住。吉安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紧张。解说员开始介绍选手:“首先进场的是贝蒂·辛普森,在上届的公开赛青少年组中,排名第八,对于这么年轻的选手来说,成绩已经非常不错了。其次进场的是,吉安陈,一位很有潜力的选手。这是她参加的第一场公开赛。”

在热烈的欢呼和掌声后,比赛开始,第一局贝蒂发球。贝蒂的发球爆发力惊人,在击球的瞬间,大吼一声,吉安错过了那球。

裁判:“贝蒂得分。”

记分牌在贝蒂的名字后,打出了一个“1”。

第一球的胜利,给贝蒂带来了巨大的信心,接下来的每一次击球,贝蒂都会发出一声猛兽般的吼叫。

吉安开赛后0∶3落后。秦瑜有点坐不住了,她不断安慰自己保持冷静。最终,吉安以2∶5输掉了第一局。贝蒂的气势暴涨。第二局,吉安又以0∶2落后。秦瑜终于站了起来,在场外大呼小叫,吉安看了一眼秦瑜,无法听清秦瑜的任何一个字。贝蒂试图用惯有的伎俩作弊,可一下被裁判吹了哨。第二局吉安扳回一局。在这样关键的时刻,秦瑜大喊:“吉安!注意她的反手!反手!”可吉安什么也听不清,在高度紧张的状态下,吉安火冒三丈地冲她吼:“不要说话!不要说话!”这是吉安第一次冲秦瑜大喊。秦瑜安静了,彻底安静了。

解说员:“这是第三局贝蒂的破发球,贝蒂再赢一球,就可以赢得这场比赛。”随着贝蒂的一声吼叫,球直飞向吉安的那一侧。一声响亮的口哨,裁判宣布:“出界,吉安得分。”

贝蒂气愤地走向裁判喊道:“没有,是压线球!压线球!”

裁判:“请你回到自己的场地。”

“别吹我出界,你没睡醒吗?”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贝蒂小姐!”

“我说,我没出界!”

“我再说一遍,回到自己的场地,否则给你警告!”

场上传来嘘声。

贝蒂摔掉球拍,愤怒地向场外走去。

裁判:“违反体育精神行为,罚一分。”

贝蒂的教练对她说了些什么,拍拍她的后背,又捏了捏她的肩膀。贝蒂乖乖回到了赛场。

观众嘘声四起,当贝蒂重新回到球场时,裁判吹哨,比赛继续进行。

秦瑜已无法承受这巨大的压力,她跑到了选手的更衣间。咬着毛巾,哭也哭不出来,坐在长椅上,敲自己的大腿。独自待了一会儿,她又觉得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就算是输,也得知道是怎么个输法。她跑回场地时,吉安已经拿到了破发球。再赢一球,吉安将赢得比赛。秦瑜攥紧拳头,想放声呐喊的瞬间,又控制住了自己。吉安发球,她将网球在地上弹了两下,这是她惯有的动作,又以巨大的爆发力将球击打过网。贝蒂双手握拍,反手击球。这一次,吉安与贝蒂击打了十次回合。裁判一声哨响:“贝蒂出界!吉安得分。”秦瑜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眼泪把眼前的球场和万人观众冲得模糊了。与此同时,秦瑜第一次感觉到,吉安也许不会再像从前那样需要自己了。当贝蒂与吉安在球场擦肩而过时,吉安主动与她握手。

贝蒂说:“祝贺你。”

吉安说:“一场很精彩的比赛,不是吗?”

贝蒂说:“下次,一定会打败你,走着瞧。”

在这场比赛后的一个星期里,吉安得知,贝蒂的教练已经辞职,并且网协决定贝蒂禁赛一年,原因是缺乏体育精神。

与贝蒂的比赛算是首轮,二轮赛是在一个星期后。她们回到费城,吉安继续上课与训练,和往常的生活没有太大不同,只不过训练时间有所增加。

这天,秦瑜接吉安放学。她远远地就看见了吉安站在校门口。来来往往的女同学,花枝招展,这个年纪的女孩爱打扮。有把头发染成粉色的,也有蓝色的,身着超短裙。这里开放的程度超越了秦瑜的想象。吉安穿着运动服,为了打球剪短了头发。不但体型像个男的,就连气势和眼神也像个壮汉,好像随时在准备大干一架似的。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怎么从前没发现?秦瑜心里一酸。吉安看见了秦瑜的车,像头犀牛般,奔跑了过去。

秦瑜载着吉安去球场的路上无比惆怅。脑子里一直重复那个画面—— 一个酷似犀牛的女孩站在校门口,无数色彩缤纷的鸟雀在它或她身边飞舞着。秦瑜突然流泪了,冒出要掉头回家的念头。吉安见秦瑜不对劲,好像流了泪。但也猜不出她为什么会流泪。想问又不敢问,只好装作没看见。

车子一转弯,球场到了,吉安眼睛也亮了。

秦瑜坐在看台上,虚弱无力,胸闷让她喘不上气来。网球撞击球拍声像是催眠曲。那个打着鸡血、一直坚持的秦瑜希望自己突然晕倒,睡一觉。她闭上了眼睛,竟然真睡着了。

临近训练结束,秦瑜被一声惨叫惊醒。吉安接了一个空球,但用力过猛,扭伤了手腕和腰,在惨叫的同时,球拍也飞了出去。吉安摔倒在地上,动弹不得。秦瑜飞奔到她身旁。吉安痛苦得无法再发出呻吟声。秦瑜一直在喊叫。很快吉安就被送到了医院。经检查,吉安腰部肌肉拉伤,并无大碍。医生建议最好休养一个月,一个月之内不要做剧烈运动。“这怎么行,我下个星期有比赛!”吉安急眼了说。

秦瑜说道:“都受伤了,还比什么赛!”

医生想了想:“有一种方法,但是,恐怕你会接受不了。”

吉安问:“是什么方法?”

“方法就是冰敷理疗,在浴缸里放满冰水,再加上些许冰块,将身体浸泡在里面。”

秦瑜脱口而出:“你是疯了吧?”

吉安说道:“我没问题的,现在就回家。”

到家,秦瑜说:“别听那医生的。听妈妈的话。放弃比赛。”

“我想试试,万一……”

“吉安,就算这方法可以治疗拉伤,但你一个女孩子,又是在长身体的时候,怎么能把自己泡在冰水里呢?这是要落下病根的。”

秦瑜似乎还有话要讲,但吉安突然冲进了房间里,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将自己锁在了房间里。隔着房门,夹杂着哭腔,听不清她在怒吼着什么。秦瑜原本以为自己才是最想让吉安参赛,赢得冠军的那个人。但结果她错了。此刻,没有谁比吉安更想继续参赛,更想赢得冠军。然而,这些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讲,未免太过残酷。她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懊恼和遗憾。她只能怒吼,拿房门撒气。

夜晚,秦瑜久久地坐在院外的台阶上,一个瞬间的闪念,好像隐隐约约想通了什么。她又敲了敲吉安紧锁的房门道:“吉安,或许我们可以试试医生的方法。”吉安肿着眼睛,扭曲着身体开了房门。她已经无法正常直立行走。

“你等一下,我这就去放水。”

秦瑜开始放凉水,又倒了些冰进去。她将手伸进了冰水里。她感到刺痛,突然关上了水龙头。吉安在房间里喊:“妈妈!水放好了吗?”秦瑜迟迟没有回应吉安的呼叫。她把手捂在脸上,用脸再次真切地感受那冰冷的手。秦瑜又一次退缩了,动摇了,并且开始审视自己。教练的那句——你是一个恶劣的家长,一直在她心里重复着。秦瑜的信念似乎发出了一声巨大的断裂声,并且被这一缸冰冷的水所彻底冲垮、坍塌。吉安又一次呼喊:“妈妈!水放好了吗?”秦瑜缓缓走到了客厅,在吉安身边坐下,说:“吉安,不然这次,咱们还是放弃吧。好好把身体养好,还能继续训练,参加比赛。我不想你这次留下什么病根。”吉安大哭。

吉安被迫休养一个月。这一个月,她把自己锁在了房间里,不和任何人说话,就连吉杰也不让进。无奈,吉杰只好去住校了。谁也不知道她是怎样度过的,只是当她从房间走出来的时候,虽蓬头垢面,但精神抖擞,像个时刻准备战斗的勇士。吉安出屋,并郑重其事地宣布:“我痊愈了!我要训练!我要比赛!”秦瑜惊呆了,觉得孩子精神出了问题。但吉安接下来的一声呼唤,又让秦瑜觉得她还是正常的:“妈妈,饿了!”秦瑜愧疚了,面对吉安,秦瑜忽然觉得自己是懦弱的,是不堪一击的。

某个傍晚,秦瑜走在吉安的后面,认真地观察她。她的肩膀很厚实,在与脖子的连接处,肌肉微微隆起,并且明显一高一低。两只胳膊也粗细不均,再看看她的腰,天呀,竟看不出轮廓。她的屁股很翘,那是长期奔跑的结果。双腿呢,笔直而有力,每走一步,肌肉都会呈现出明显的线条。长期暴晒,皮肤变得黝黑、粗糙。这是一个标准的运动员背影,它失去了性别与年龄,有的只是身份与职业的特征。秦瑜不确定这身份与职业的特征对这么小的孩子来说,是否为时过早。

黄昏逐渐在天际蔓延开来,吉安的影子渐渐拉长,秦瑜不想踩到她的影子,渐渐与她拉开了距离。天色渐暗,浮出了一片火烧云。今天这条小道似乎变得没有尽头,无比漫长。

秦瑜佝偻着后背,独自坐在屋子前的台阶上,抽烟。自我怀疑和否定一直折磨着她,她所做的努力和抉择似乎在吉安受伤的那一刻起,全部变得毫无意义,一切皆是虚妄。她突然想起了一个朋友对她说的话:“运动员如果受伤就完了。”这句话到底是谁说的?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了。秦瑜思索着,到底是什么让她如此坚持和如此武断。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支持吉安打球,到底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她。为了成就女儿的梦想而在所不辞?这样冠冕堂皇的想法,连自己都想笑。难道是完成自己梦想的某种延伸?她始终找不到一个合理的答案。她到底是低估了作为一个运动员所要付出的代价,当然也低估了自己的抗压能力。秦瑜想放弃,她感到身心俱疲,再也无法承受每日坐过山车般的心情。她将身体靠在了墙上,闭上眼睛,她太累了,决定睡一会儿。

这一觉她睡得很沉,以至于没有听到吉安的呼唤。当她醒来时,吉安已将自己挪动到了她身旁。“妈妈?”吉安推下秦瑜的肩膀,这会儿夕阳洒在了她们的身上,浑身金灿灿的。

“妈妈,怎么睡外面了?我饿了。”

“饿了?好,我去做饭。”

秦瑜缓了好一阵,才慢慢站起身。

吉安的受伤对于老陈来说,是个好消息。听说吉安受伤,虽然也是心疼的,但仍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老陈在吉安恢复的第二天,特意买了菜回家。老陈只要心情好,就去买菜做饭。晚饭时他说:“宝贝女儿多吃点,咱们以后不打球了。瞧这晒的,快赶上珍妮佛(吉安班上的一个非洲女同学)了。再看看你这膀子,快赶上吉杰了,哪像个女孩子。”老陈并没有埋怨秦瑜一句,他们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吉安向秦瑜投去了一个类似求救的目光,而秦瑜只顾低头吃饭,没滋味地咀嚼着。

晚上临睡前,秦瑜来到吉安床边,说:“不然,我们再转回私立学校吧?毕竟那里的教学质量会好一点。”吉安愤怒地翻了个身:“不去!”这晚,秦瑜感慨网球的漫漫长路,何时是个头?她觉得自己跳进了一个巨大且永不见天日的大坑里。她辗转反侧,惊动了熟睡中的老陈。秦瑜看着他,真想一把掐死他。烦躁中,她出门,坐在台阶上。繁星闪烁,夜风也无法将她安抚。对面草丛中,一双闪亮的眼睛在窥视着她。那是浣熊么?秦瑜害怕黑夜,黑夜有一种可以将一切变得混沌不清的魔力。可今晚不同,这夜的混沌使她沉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