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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庞余亮  2018年10月17日11:07

《有的人》,庞余亮著 作家出版社2018年7月出版

这年头邪乎得很,多少年过去了,有的人还在身边,像一只木陀螺,转来转去,也转不出那小小的圈圈。有的人早已不知所终。算来算去,还是要怪这地球比过去转快了许多。彭三郎在这地球上提心吊胆地过了一个冬月,也是快速旋转的三十天。后来这地球自己旋转成一道虚线,像一根捉摸不定的鞭子,彭三郎这只老木头陀螺更停不下来了。

每天晚上,彭三郎几乎是伏在这地球上,俯视着他这个摇摇晃晃的小家。小胖子彭小北满脸通红地睡着,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但额头的温度烫手背。彭三郎很想和张荞麦说儿子的病情,张荞麦也想和彭三郎谈儿子的病情,但话到了他们的嘴边,都无法往下说。怕说到“那个病”上,更怕说中了“那个病”上。万一说中了,那可真是天塌下来了。彭三郎不敢和张荞麦对视,生怕张荞麦眼神里的恐惧跑到他眼中来,要知道,他是男人,无论如何,都得撑住哪。

小胖子连续发了半个月的低热。吃了不少药,热还是降不下来。张荞麦一边挤热毛巾一边流泪。小胖手上密密麻麻的针眼晃眼睛。那天去医院,张荞麦舍不得让小胖子走路,蹲下来,反箍住小胖子,背起就走。彭三郎想帮着换背。可小胖子偏偏不让他背,只背一会儿,小胖子就要下来,说爸爸的身上有股难闻的味道,要下来走。

彭三郎嗅嗅自己的左手,又试试自己的右手,什么味道也没有。小胖子偏说有,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张荞麦狠狠搡了彭三郎一把,自己快步追上去。

小胖子病得不轻,连握着鸡鸡睡觉的习惯也丢了。张荞麦说这坏习惯是她哥哥张建丰逼出来的。张建丰总是吓唬他,给我吃一个!给我吃一个!小胖子信以为真,便有了这个坏习惯。张荞麦曾用胶带纸绑过儿子的手,还是改不掉。彭三郎解释说他小时候也这样。张荞麦说,小胖子可不尿床。说到尿床,彭三郎不言语了。还没结婚,他的劣迹已由妈妈顾粉莲贩卖给了张荞麦。

医生把手中的茶杯盖拧下来又拧上去,闪闪烁烁地建议去苏州,说苏州血液医院有这方面的专家。医生没有把“这方面”说出来,张荞麦心里已肯定了这个结果,差点瘫倒在地上。医生说,不要怕,榆城的水平肯定不如苏州,去苏州检查一下,早点找到原因和病根,反倒容易宽心。医生还说,有问题不怕,宜早不宜晚。彭三郎扶住站立不稳的张荞麦,说,不要怕。昨天奶奶向爷爷祷告过了,让他保佑小北。张荞麦白了他一眼,又转过身抹眼泪,过了一会儿,张荞麦收住哭,对他说,带小北去厕所,医生要验尿。他坚决不同意我跟着。

小北喝的水不多,又发着热,怎么也尿不出来。后来尿出了几滴,彭三郎像捧着宝贝一样送到化验室。过了一会儿,尿检的单子出来了,上面没有多少“±”号。他的呼吸畅通了许多。也就是说,从尿检的数据看,彭小北没什么大问题。可张荞麦依旧忧心忡忡,但他为什么要发低热呢?总是有原因的吧。张荞麦又说,美国那样发达,兴奋剂也有漏网的。他连连称是,说当年有个本·约翰逊跑一百米的。他的话还没说完,被张荞麦打断了,你说什么啊,赶紧去让医生看看,再问问去苏州要多少钱。

他拿着检查单去咨询医生,医生桌子的前后左右都是候诊的人,彭三郎等不及了,将检查单插了队。有个老女人提示说,我们都排队的。医生捡起检查单,解释道,他是我让他去检查的。老女人不说话了,满脸的焦虑。彭三郎不想看她,紧紧盯着医生看检查单的动作。医生说,还是要去一趟苏州。彭三郎问,大概需要多少钱?医生说,光是检查花不了几个钱,主要怕住院。如果住院,先带上个小几十万吧。听了这话,刚才说话的老女人问医生,他家什么病?老女人的话音里全是兴奋。他本来还想问小几十万是几十万?但还是没问,弓着背走出了医生办公室。

十一月我交出硬如顽石的骨头

十二月我交出我乱如麻绳的血管

我还要在寂寞的一月交出我更为寂寞的皮肤

在哑巴的二月交出我在书本中的头颅

这是彭三郎在三十岁写给自己的诗。在三十岁眺望遥远的四 十岁,仿佛是看一场永不明白的哑剧。现在,他彭三郎就是哑剧中佝偻着身体抽打木陀螺的中年病人,是这个中年病人发着热,而不是小胖子彭小北发着热。

从医院出来,一家人一路上默默无话,到了外国语学校附近的出租房后,一看没到放学时间,小胖子反而打起了精神,抱起书包要去学校上课。张荞麦不让,小胖子坚持。彭三郎站在了小胖子这边,表态说由他去送乖儿子。张荞麦很是生气,狠瞪了他一眼,还是一手拎书包一手拉着小北出了门,彭三郎拿一块旺旺雪饼追出了门,这是王大仙王三四叮嘱的,每天吃一块供过神的旺旺雪饼。

上周他特地回家一趟,去王三四家给彭小北算命。顾粉莲有几十年不去王三四家了,但为了这个宝贝孙子,她说她不怕丢老脸了。王大仙家白天比大医院还忙,要提前拿号,每天定额五十个号。满了额明天再来。王三四的女婿,已退休了的李文标老师,负责挂号和维持秩序,一个号一百块,如果加急,得两百块。有人说通天通地的王大仙是骗子,建议派出所去抓她,也有人说她灵得很。这年头,被骗了一百块或者两百块也没什么。可能是顾粉莲的面子大,王三四很是认真,找到了真因,说不用担心,彭小北没有什么大问题,发热是小鬼在作怪。这个小鬼还是彭家自己人。

三缕香火在屋子中盘旋,又在众人的呼吸中解散。烛焰一会儿摇曳,一会儿又定住不动。王三四到了入定状态。那时的彭三郎紧张如当年高考第一门语文:王三四会在那神秘的时空里探索到小胖子的病因吗?语文第一项为拼音写汉字,明明会写啊,他的手却颤抖不停,还带着课桌一起颤抖。还是监考老师让他喝其茶杯里像牛尿的茶才安静下来。

三炷香快要燃尽了,王三四王大仙睁开眼,严肃紧张的表情又置换成老太太的模样。王三四喝了一口水,埋怨道,这小子麻了我大烦了,你们猜猜看,这小子惹了彭家哪个先人?

顾粉莲猜是彭永强。王三四摇头说,老东西在下面还是像在世那样有吃有喝花天酒地,根本管不到他孙子。

彭三郎猜是彭小北的外公外婆。王三四说我也以为是他们,但找不到他们,估计早投胎去了。没等再猜下去,王三四说,打死你们也猜不到,是二郎!

听到二郎的名字,顾粉莲嘴唇哆嗦了好一阵子,骂道,怎么是这个讨债鬼?这么多年了,他还没去投胎?!

彭二郎是彭家早已消失的名字。连清明祭祀都不会提起他的名字。他死的时候才六岁,比现在的小胖子还小四岁。按民间说法,他是一个真正的讨债鬼。棺材墓地都不会给的。在彭二郎溺死后的第七年,彭三郎才出生。

王三四感叹说,二郎心好啊。溺死鬼是一个换一个的,新的替死鬼死了,前一个才好上岸,才好重新投胎。可二郎心好啊,机会到了,他也舍不得拖人家,就这么在水里泡着。彭三郎想到彭小北手背上密密麻麻的针眼,说,他心这么好,为什么还要惹他侄子小北?他不知道他侄子小北要上学吗?王三四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忌讳,每个鬼也有每个鬼的忌讳。你们彭家忌什么你是知道的。这是当年二郎托梦给你们老子的。你们老子在世,你们不敢碰这个忌讳,你们老子死了,你们忘了。

原来是小北吃了人家给的几颗鱼皮花生惹了事。彭家不吃鱼。这是彭永强规定。彭三郎后来也不吃鱼。开始不习惯,后来见到鱼就觉得腥气,不吃鱼也就不算什么了。张荞麦知道彭家的忌讳,也从来不买鱼烧鱼。

回到城里,彭三郎带着小胖子去给彭二郎伯伯烧纸钱打招呼。也许火烤了一下,小胖子出了一身虚汗。张荞麦忙着给他换衣服。换完了衣服,小胖子又吃了一块旺旺雪饼。王三四说这旺旺雪饼不是普通的雪饼,一天一块,吃完烧就退了。小胖子肯吃雪饼,但不肯去烧纸。彭三郎说,你给彭二郎伯伯烧纸,他会保佑你每门考到一百分。

小胖子跪了下来,体力还是不行,差点歪倒。彭三郎赶紧抱住儿子,说好了好了。小胖子也是犟,规规矩矩地,对着那堆灰烬,咚咚咚,磕了三个头。

女人还是和男人不一样,张荞麦把所有的愁苦都放在了脸上。彭三郎暗示过好几次,意思是不要让小胖子看出来。因为他早跟她说了,不要和小胖子说出实情,就说是小毛病。

好在小胖子是粗心眼,根本就读不懂妈妈脸上的愁苦。张荞麦把小胖子送到学校,似乎也发了热,呆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有了小胖子,彭三郎还有话说。小胖子不在家,他们仿佛提前到了晚年。彭三郎的脑中一片虚空。恍如隔世,隔世的是他曾是诗人,现在已是病人家属。那首怎么写也写不完的长诗《完成》,恍惚记得写到了一个哑巴。这个哑巴是彭三郎在梦里看到的。那个从未见过他的哑巴盯着彭三郎推销他的菜刀。他说不出任何话,手拿一把菜刀,快速地剁着一根钢筋。

这是在黄昏,他举着菜刀来到我们面前

剁着一根钢筋,像剁着一根草绳

钢筋的崭新切口

婴儿一样睁开眼睛

再后来,深夜里我们也不说话

深夜里我们高举着哑巴的菜刀

在人群中乱窜──

再后来,彭小北就是彭三郎在《完成》中写到哑巴之后发热的,似乎是被这个莫名其妙的哑巴举着菜刀吓坏的。彭三郎想了一会儿那个哑巴,什么时候找个时间,把这个哑巴和他的菜刀给删除了。

忙惯了的张荞麦还是坐不住了,过了一会儿,她又撑着站起来烧水。彭三郎待到张荞麦刚坐过的沙发上,沙发上有屁股大的窟窿。真不知道这窟窿将来会有多大。他的家现在一分为三,但算起来,没有一处是真正的家。彭家庄有三间老房子,是父亲彭永强生前就说好的,房子是给他彭三郎的,不是大郎彭林元的。当年彭林元结婚后半年,王春巧闹着分家,彭永强借了一万块钱,给他们砌了房子。是一分的高利。这笔钱压得彭永强在家乱发脾气,直到彭三郎考上大学才缓过气来,决定在老房子上翻建。彭三郎在文化馆有间宿舍,是放杂物的单间,水电费不用缴。现在租的房子是张荞麦定的,理由是小胖子的教育不能将就。进外国语学校上学,还是白若君喝酒喝回来的,那时彭三郎和晚报的白若君被聘为榆城外国语学校的文学顾问。白若君跟校长干了一大杯酒,说,顾问的孩子应算是教师子女吧。校长说,如果白老师再喝一杯,你儿子就是外国语学校的学生。白若君又是一杯,出了门就吐个精光。白若君搂着彭三郎的脖子说,记得,彭小北是我儿子。彭三郎说,当然是你儿子!白若君说,让他叫我妈妈!彭三郎说,不仅他叫你妈妈,我也可以叫你妈妈。

水烧好了,张荞麦倒了一杯水。彭三郎急急忙忙地喝了一口,烫了舌头。隐约听到张荞麦压低了嗓子在外面打电话。张荞麦再回到屋里,彭三郎已喝完了第二杯水。彭三郎说,应该没大事的,你看哪个小孩生了病还主动去学校上学的?我做了那么多年教师,都没有见过。张荞麦说,你不懂我儿子,我儿子懂事。

放学了,小胖子回家了,把书一一掏出来做作业。彭三郎站在一边狂跳,小胖子不让看。彭三郎说,我知道的,母鸡下蛋,也不让看的。小胖子辩解说,我又不是母鸡,我是真正的男子汉。彭三郎说,我只是打个比方。小胖子高声道,打个比方也不允许。彭三郎不语,用手背靠了靠小胖子的额头,还有点低烧,心头的力气泄了一半。正愣着,小胖子忽然跃到彭三郎的额头前,啄了彭三郎一口。彭三郎抱住了小胖子,使劲地嗅着,小胖子身上多了一份药的苦味。有一段时间,张荞麦总是索问讨债鬼彭二郎的事情。彭三郎不想跟她说太多彭二郎的事。他小时候,彭永强总是骂他们,口口声声都用聪明善良懂事的二郎羞辱他们。细狗日的大郎是个败家子。细狗日的三郎也不省心不孝顺。二郎多好,二郎懂事,彭永强吃饭,他给彭永强扇扇子。彭永强睡觉,他给彭永强扇扇子。他还会烧饭洗衣服喂猪。几乎无所不能。可是他才六岁啊。彭二郎溺死后,彭永强说我家二郎太好了,他不是溺死了,是被菩萨收走去天上做身边的童子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得到彭永强多次表扬的彭二郎竟然成了彭家的纪委书记,时刻监督着彭家人,不可吃鱼,不可吃与鱼有关的食物。也因为这个纪委书记的严格监督,仅仅吃了几颗鱼皮花生的小胖子必须发着不明不白的低热,几乎吓掉了彭三郎的半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