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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古塔的塔

来源:文艺报 | 方效  2018年10月17日07:34

“宁古塔在辽东极北,去京七八千里。”明末王家祯说,“其地重冰积雪,非复世界,中国人亦无至其地者。”清吴振臣在《宁古塔纪略》中写到:“过黄龙府七百里,乃金阿骨打起兵之处。相传昔有兄弟六个,各占一方,满洲称六为‘宁古’,个为‘塔’。”

原来宁古塔并没有塔,“宁古塔”是“六个”的意思。这块昔日满金人的龙兴之地,就在海林市。

夏天到海林看什么?当然是大林海,还得是原始的、人烟罕至的。人造荒山秃岭的时代并不遥远,在太平沟里还存在着300公顷的红松原始林,原因只能有一个——人进不去。6月末,过宁安、东京城、镜泊湖,沿海浪河南岸蜿蜒溯行。水渐急、坡渐高、人户渐稀少,车的发动机声音像牛吼,我们扎到沟口林场已是下午时分。

下车,便感觉湿乎乎的水汽当头低漫下来,没几分钟就把周身上下滤了个通透。海拔630米,天成一块小盆地,山脊连带,远低近高。人在山掌心,山握一团云,雾珠随风荡漾,散射掉了杂色,满目青黛便有了浓淡虚实的层次。远处,一角如帆孤峰,头顶万松,黑灰变幻,缥缈隐现似不可及,正是一幅泼墨山水画。耳畔,松涛低吟似海潮,却不知是“訇”还是“空”。

号称林场最大的酒店,其实不过十几间客房,里面却满是北京人眼中的“奢侈品”:实木廊柱、满疤瘤木墙围、白茬木条棂花窗,整树剖的条案坐在比腰还粗的原木墩上,房后小园田里瓜菜翠绿、葱香盈盈。门前,四根粗壮惊人、好似宫灯一般的白茬松木柱,突兀在黑土地上,上面斧刨钉锤叮当,横梁、眉额、戗木已大致有了模样,这是酒店老板华三正搭的挑檐门楼。很久没闻到不带半点油腻、纯净的松脂香了——清凉、辛雅,混合着青草的湿甜,凝神深吸,似有似无,可不经意间,却沁达心脾。

晚上七八点钟,北京正当喧嚣,北国的山沟里却已更深。万籁俱寂,百米之内没有一个人、一辆车、一幢楼、一盏明灯。走在石子小路上,两旁低矮的木房子悄然静默着,只偶尔从水渍斑斑的木板障的缝隙里,透出匀质的、随型的黄晕。似乎从古至今,每天都是这样沉沉的夜。恐惊天上人,此时说话也禁不住压低了声。眼睛却似乎亮了,隐约看到半空中山影勾连;耳道似乎通透了,远远听到河水哗哗击石的回旋。循水声去,乱石歪斜,越发幽凉刺骨,扒开横生倒插的杂树,海浪河陡然就在眼前。水波打着褶皱,泛着银光,上面漂着一层铝色的泡沫。不觉深深打了个寒噤,这真是“烟笼寒水月笼沙”呀。

可这儿不是秦淮河,是宁古塔!在电子地图上拉一根直线,太平沟与同在海浪河南岸的宁古塔老城间,相距不过百里。按《大清律例》:“凡盗窃临时拘捕、为首杀人者,照强盗律,拟斩立决;为从者,应发往吉林、乌喇、白都诺、宁古塔等处披甲人为奴。”不仅如此,流放宁古塔,也往往是不少震惊全国政治大案的终点,是一种生不如死的所谓皇恩浩荡。

清代近300年,不知有多少当朝大夫、累世官员、南方士子,他们的楼不知因为哪个人,一夜间就崩了;他们的天不知因为哪句话,恍惚间就塌了。满腔惜其不成的屈辱,尚存一丝苟且,抛却生离死别,披枷戴锁,踏上步步诛心的远途。

来的路上,我站上一处高岗,久久凝视宁古塔上空的漫天云:深邃乌青、笼盖四野、沉重而凝滞,只于极地交天处横现一丝弧光。这是盘桓至今不肯散去的离人恨、流人泪,也曾是孵化勇士的元始混沌。

那些真山真水原生的披甲人,出门不带盘缠,随处吃用,主人也分文不取;城中店铺任由其赊买绸缎,讲好来年用貂皮偿还,尽管素不相识,相距百里,从不爽约。对于他们,最可怕的便是进京做官,几人升迁,数百人聚于郊外送别,哭声震天,形同流放。他们用与生俱来的质朴良善,救助了那些从小桥流水而来,万念俱灰的灵魂。“南蛮”常常是重武尚义长官们的座上客,逃跑也并不被举报。而流人们,则教会了他们破木为屋,开荒稼穑。

余秋雨说:我常常想,今天东北人的豪爽、好客、重友情、讲义气,一定与流放者们的精神遗留有某种关联。流放,创造了一个味道浓厚的精神世界,使我们得惠至今。

被称为人参水,冰冷清澈、一望透底的海浪河,至今仍是一条原始的河,源头就藏在太平沟尽头的巍巍高山中。河里出一种土称“柳根”的小野鱼,肉质紧而细,长两年不过一拃长。河岸高坡上的原始密林中,千龄红松树冠,一般也高不过10米。时间在这里似乎变慢了,一切生物都小心翼翼缩紧了形骸,了如尘沙。

没有奇峰巧石,少有悬崖陡壁,原始林是独一无二的境界。敦实厚重如胸膛的漫山坡上,抬头,望不见天;平视,古木琅林,深幽无尽。平均树龄400年的一株株老松,掌控着这里的地老天荒。桠杈散乱的椴树、柳树、楸树、稠李等阔叶木,趴伏在老松的阴影下,更低的阴密中,人参、党参、刺五加与蕨类、菌类、稗草杂乱相交,同为芸芸众生,挤挤丛丛。

“须知傲雪凌霜质,不是繁华队里身。”在一棵千岁老松下叹服思量,北宋年间一粒种子,今天仍自在云天,这自然的气质,不以时为迁。百年前,单人可搏虎的披甲人,踏冰封海浪河而上,在密林中搜寻貂与熊的足印。千年前,鲜卑人、契丹人、靺鞨人、金人、满人循石岸而下,来到莽苍苍的黑土地,向温暖迁移,一程程点燃起入主中原的壮志雄心,天地间由此风云际会。

不想见到了伐木。一棵烂芯的白桦,在嗡嗡机械的青烟中一秒倒下,尾音长长的一声“顺山倒”,透出护林工人的留恋与希冀。2014年,黑龙江省率先停止天然林商业性采伐,大森林从此得以休养生息。从林养人到人养林、人养生态,进而实现生态养人,中国生态文明建设进入历史新阶段。不仅要把显性的商业性采伐停下来,也要把隐性的森林资源消耗停下来。这些靠树生活的人,带着原木堆垛成山的记忆,艰难起步转型。

一棵红松成材要百年以上,发展非林非木产业、开发生态旅游,也要有一个过程。林区人当下的生活水平与全国相比,还有显著差距,即使区域内发展也不平衡。头顶同一片云,天赐同一盆雪,太平沟与雪乡双峰相距仅40公里,却仍在深闺。

好在她亘古羞涩的盖头已经掀开。雪原、林海,纯净与绿色,这是生机和希望。

蹲在道边的一位护林工人,吃着妻子送上来的简单午餐,起身抬手一指:“更高、更深的平顶山、凤凰山公路,明年就要修好了。”

大山、大水、大印迹,我一定会再来,看宁古塔的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