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左中美:母亲从“六月”到“七月”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左中美  2018年10月16日16:55

母亲是1944年生人,属猴,农历六月二十六的生日,听说是早饭巳时出生。依据村人们传统的对生肖和生辰的解读,母亲这样解读自己的“命”:“农历六月末,地里的包谷还未熟,正是‘五荒六月’的深处,按节令,起码得到了七月半,地里的包谷才能初熟,猴子才能吃饱肚子。而六月这时候,猴子难找到吃的,正饿得慌。”

母亲后来,果真饿着了肚子。五八、五九年大跃进,母亲小学尚未毕业,正在离家数十公里的邻乡的小学里上学。家里没有口粮可带,母亲自己上山挖了一篮山药准备带去学校,背着山药才回到村口,被“改造落后”工作队看到了,夺了她的篮子将山药拿去了大锅食堂。“整天饿着肚子,实在没办法再坚持下来。”因为饿肚子,母亲勉强地上完高小后回了家,没能再升初中。

“饿,就是个饿。山上,水里,但凡能吃的全都找遍了。橄榄、麻栗子都试着舂了蒸来吃。橄榄酸,吃了肚子更难受;麻栗子涩,除了难下咽,吃下去还不消化、肚子胀。有的去挖观音土吃,吃了也肚子胀。村里能找到的包谷骨头都舂碎后蒸来吃了,比橄榄饭、麻栗子好一些,好歹气味不难闻。”听说,这包谷骨头舂碎蒸的饭后来我哥也挨着吃过,那是六十年代中后期了。我二姑有一回讲起来:“那时候你哥三四岁吧,跟你妈说,妈,这饭我实在是咽不下去呀。”

“是没饿过,你们!”我从小,母亲给我的敬惜食粮的教育近乎于严苛。吃饭和盛饭的时候,若是有面饭疙瘩掉下去,掉在桌上的,一定要捡回到碗里,若是不慎掉到地上,如果吹吹灰还能吃的,那也要捡起来吃,若不幸沾了鸡屎或是其它脏物实在不能吃的,才让捡到猪食桶里。不止我,母亲对她的侄儿男女们也都一律如此,家里吃饭的时间,侄儿男女们来了,母亲宁可自己少吃,也要先让孩子们吃饭,只是有一点,千万不许掉饭。孩子中若有吃饭不检点从碗里或是嘴里漏饭的,母亲就要严厉地批评。为此,这些侄儿男女们在母亲面前吃饭时,一律是小心检点的。村庄的路上,常会有遗落的粮食籽粒,母亲走路看到时,即便是三五粒,也要弯腰捡起来,不期那三五粒粮食填饱肚子,只为着对粮食的深深敬惜。

不止惜粮,母亲也最惜物。大春作物将熟之时,村人们为了防鼠害,要割地边草,许多人家割了草就丢在地头,而母亲待草晒干,赶在雨落之前一一背回家来储在圈楼上,以备冬春里喂牛。村中箐里的龙竹下,母亲每年都要去捡一些好的竹萚回来,以备做鞋。平时在村路上见到别人丢弃的旧胶鞋,母亲捡回家来,洗干净,将那鞋底修剪成适合家人脚长的尺寸,给我们做布鞋穿。家里不能再穿的破旧衣服,母亲总是小心收存着,以备需要时拆剪下来缝补,实在不能用作缝补的,洗干净了还可以裱成硬布做鞋。一根麻线,一片棕披,一把柴草,一只旧瓢,在母亲的眼里,无一没有它们的用处,无一不值得珍惜。母亲的一件稍好的做客衣,曾珍惜着穿上十几年,平日里是绝对舍不得穿的,只将这衣服仔细折叠好放在柜子里,每回要出门做客或是上街赶集时才穿上身,而待一回到家来,便又即刻换下。因为珍惜爱护,这做客衣过上十年,看上去也还是半新的。自然,母亲对我亦是如此。一件稍好的衣服,平时总是给放在柜子里,只有带我做客、赶集以及过年时才让穿上。为此,幼年时盼望过年、盼望赶集和做客,当中除了渴盼美食,另一半的原因便是为着能穿那新衣。只是,小孩子长得快,母亲的一件新衣可以穿五年十年,我的新衣若是放上三四年,便快要穿不上了,母亲于是才赶紧地将那新衣拿出来让我穿上,然而这时候,新衣往往已短了袖子或裤腿,穿在身上却难生欢喜,那样的心情,就像是走了很远的路去赶集,好不容易到了,集市却已然散场,使我的内心充满了失落和惆怅。

细回想母亲从小给我们的教育,正是那一句: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艰难困苦了半辈子,母亲没有想到,国家和社会,有一天会发展到那么好。

“以前真是从来也没有想到过,鸡肉也会有能吃到饱的一天。”如今家里杀鸡的时候,母亲好多次这样说起。母亲回忆以前的艰难日子,说家里过年过节或是来贵客时杀一只鸡,照顾了客人,照顾了老小,再给几个姑姑家的孩子们和邻家老人夹肉带汤地端一碗,最后就剩喝一口汤,甚至有时候,连汤都没有得喝,杀了一只鸡,就只闻了个味。母亲也没想到过能有顿顿吃大白米饭的一天。母亲说饿肚子那会儿,即便是包谷面疙瘩饭,能吃一顿饱饭都是极大的奢望。后来这些年,生活条件慢慢好了起来,而从艰苦年月走过来的母亲却从不允许我们对食物有丝毫的不惜和浪费,家里有剩饭菜,一时吃不了放长了,母亲也从不许我们丢弃,而总是自己努力地把它吃完。我们曾担心母亲因此而吃坏肚子,得不偿失,而母亲却总说没事。事实证明,那些曾经历的吃糠咽菜的艰难生活,真正练就了母亲一副“金刚不坏”之胃。直到如今,生活有了丰余,母亲依然不改对点滴食物的敬惜。母亲有一个她自己或许并未察觉的习惯:当她在吃饭时,总是将头乃至颈肩深深地俯向饭碗、就向碗里的食物。为此,我每看着母亲吃饭,便常在她那将头深俯向食物的样子里,深感着她对食物的虔敬与感恩。

自然,母亲也不曾想到过,有一天,她的柜子里可以放满了衣服,床底下的台板上放满了鞋子。我一年里给母亲买一两次衣服鞋子,母亲总是嘱咐不要再买了,都穿不了了。然而,母亲一边说着穿不了了,一边却舍不得随意丢弃一件旧衣、一双旧鞋,鞋子总要穿到坏,衣服总要穿到破,只差没有再像过去那样缝补着穿。我一年一年买去的那些衣服,母亲大多都还放在柜子里。

晚上,一家人在客厅看电视,母亲有时便忆起“古”来,说过去艰苦年月,白天在地里做活,晚上在松明火把下拉磨,舂碓,搓绳,缝补,打草鞋。那时候赶集,从家里去到隔江对岸巍山的蛇街,天不亮背着一背草鞋从家出发,中午才去到街上。待卖了草鞋,买些盐巴、煤油便往回赶,未及到家已是天黑。而今,柏油公路通到了家门口,年轻人们骑着摩托或是开着车,从家里到蛇街去做客(蛇街集市早已经歇集不复了),四十分钟就到了。六十年代末,母亲从家里到县城来开会,自己背个行李,头天从早走到黑,半路上住一晚,二天日落才走到县城。而今,从老家到县城,车子两个小时就能到,一天打个来回,比当年赶个蛇街还简单。而母亲最欣慰的还是而今通讯方便,有了手机电话,“以前你在外面上学那时,一学期到了放假回来,才能和你说上话。而今有了手机可以打电话,你人在外面,我也可以常听听你的声音。”为此,自从几年前给母亲买了手机,母亲几乎不离身地带着,说“怕你打来电话时错过。”为了防丢失,母亲买了一个手机套,将手机装在套中放在兜里,将套口带子系在外衣的扣眼上。

虽然,相比起更多人,我们没能带给母亲最好的生活,而母亲对于这个时代却充满了欣慰和感恩,常说如今“形势好”(指国家政策好),说如今的这样那样,过去想都没想到过。按着母亲的意思,她这只曾经饿肚子的“六月猴”,在一个好的时代里,终于迎来了她的“庄稼成熟的七月”。

去年七月里,村里党支部依例召开一年一度的党训班,并收取年度党费。按照规定,农村党员每月的党费是两角,一年共两块四角,多交不限。母亲说她交了五块——这个已经五十一年党龄的农村老党员,用这样一个小小的举动,表达了她对这个组织的拥护,以及对这个时代的欣然。

今年过了年,母亲进入了七十四岁,按照村人的计岁习惯,母亲说自己七十五了。一生性躁劳苦,使母亲的腰已早早地弯了下去,但精神却还见得好,依然每天不停地做事,不舍得闲。

我祈愿母亲,愿她健康、长寿,愿她与这个新的时代,一路同行。